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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決定去尋找妹妹。

這個決定並非心血來潮。他認為以上一代這樣的關係,早晚會鬧出亂子,屆時家破人散,分之又分,小妹妹跟著她媽媽,肯定不會太好過。所以他想找到她,倘若以後果真離亂,他將照顧她周全。上一代的恩怨歸上一代,與他們兄妹無關。

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單琪。單琪表示支持。凡是秦淮決意要做的事,單琪基本上都是支持的,在她看來,這是愛他的表現和證明。秦淮開店後,單琪曾來當過一年店員,後來店裏生意不大好,收入有限,她就又找家公司去上班了。她叫秦淮好好看店,等她下班後陪他一起去尋找。這個建議既現實又溫馨,秦淮沒理由不聽從。他看著小說守店子,一天隻賣出去兩隻登山背包和一頂露營帳篷。單琪下班後趕過來,與他共進晚餐,然後帶上白藏,搭車奔向北郊的龍子湖。他爸的行宮在那裏的一個小區。

這個地方是秦淮他媽調查出來的。他媽跟蹤他爸一個多月,找到了這個“藏汙納垢”的小區。但也僅此而已。小區門禁森嚴,外人莫入,安防也做得好,一丈多高的鐵柵牆環繞社區,上頭還裝有並排四根線的電子圍欄。他媽在小區周邊盤桓多日,不能入內,最終黯然而罷。秦淮聽他媽講起追蹤經過,對他媽的理由深表懷疑。生活小區又不是軍事禁地,絕非無隙可乘,以他媽的聰明才智,假如真想潛進去直搗狐狸窩,是難不住她的。即使不進社區,在大門外守著,等那對狗男女一起出來,照樣可以捉奸捉雙。他認為他媽是退縮了。她不敢惹他爸。別看她平時在秦淮麵前咒他爸咒得凶,他爸一回來,她還是低眉順眼地服侍。他爸偶爾會回來。這是他爸和他媽的交易:他爸可以在外頭亂搞,也可以跟別的女人同居,但每周必須回來一次。每次他爸回來之前,他媽都會把那幅《狗男女》翻過來,呈現出正麵神秘微笑的蒙娜麗莎。恨是情緒和態度,在糟糕的情形裏保取一些想要的東西,則是成熟和智慧。他媽是個有智慧的成熟女人。

秦淮對這次尋訪不抱什麼期待,主要是來熟悉一下環境。這幾日雨水多,時不時嘩啦一陣,令人猝不及防。秦淮和單琪走到半路,雨又驟然下起來,一直下到目的地。社區外柏油路上已無行人,隻有厚厚的積水在流淌。驟雨雖歇,仍有水珠在飄零,仿佛天公方便後抖落的餘瀝。秦淮和單琪站在大門外往裏觀望,隻見綠植片片,樓宇森森,果非尋常小區可比。樓房那麼多,秦淮不知道他爸的行宮在哪棟,隻知道一定在七層。他爸買房隻買七層,而忌諱八層,因為七上八下,身為仕途中人,不可不慎。他懷抱白藏,望著燈光密布的樓群發呆,聽到單琪在旁邊感慨。

咱們什麼時候能在這裏買套房子啊!

秦淮沉默以對。以他們兩人的收入,來這兒買房也可以,不過必須在夢裏。他的心情被單琪這句感慨攪得一團糟。又一陣雨從茫茫夜空潑下來。他們趕緊乘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時間還早,兩人在車裏商量去哪裏、去幹嗎,商量的結果是回去睡覺。單琪跟同事合租了一套二居室,她不想回那裏,秦淮就帶她去自己家。兩人確立關係後,單琪在秦淮家過過幾次夜。她本來可以搬到他家住,但她覺得秦淮媽態度冷淡,似乎不大歡迎她,就知趣地打消念想。她跟秦淮談起這個疑慮,秦淮的回答是,他媽屬於老派人,思想保守,不大支持婚前性行為,所以對兩人同居略有意見。單琪接受了他的解釋。他們趕到秦淮家,秦淮他媽正在看電視,隆隆炮聲裏夾雜著同誌的呐喊,想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抗戰劇。單琪跟她打招呼,叫她阿姨,她僅是衝單琪點點頭,問一聲吃飯沒有,繼續看她的電視。單琪訕然,與秦淮去他房間。客廳的電視響了一夜。他們家的電視是網絡電視,可以一集集無限看下去,房間隔音也一般,秦淮和單琪躺在床上,能從透門而入的聲音裏判斷故事內容和情節走向。秦淮去了次廁所,讓他媽去睡,或者把聲音調小點。他媽不睡,理由是睡不著,也不調小,理由是倘若他們搞出大動靜,她可不願聽到。混混沌沌過了一夜,次日一早,秦淮和單琪就走了。其實也不算早,已經七點鐘,隻是陰雨蒙蒙,天光晦暗,看上去就像夜色未退。電視依舊響著,秦淮他媽則歪在沙發上昏睡,單琪怕吵到她,關防盜門時很小聲。

秦淮和單琪在附近早餐店吃過飯,走到最近的一個十字路口,在那裏作別,各自去上班。秦淮自己是老板,不用趕時間打卡,他披上塑料雨衣,騎單車去戶外店。他腳蹬單車,專揀有梧桐樹的街道走。他喜歡梧蔭路,尤其是當天氣晴朗,陽光從茂密枝葉的縫隙裏鑽進來,仿佛海水裏瀲灩的波光。他騎車穿行在波光裏,猶如海底一條自在的魚。下雨天也好,龐大樹冠將陰晦天空隔開,讓他有種奇怪的感受,就像被庇護。他順著黃河路往前騎,在一個丁字路口停下來等綠燈。他抬頭張望,對麵高樓上某某地產的名字仍在。兩年前,單琪在那家公司上過班,做電話銷售。那段時間很奇怪,秦淮天天接到推銷房產的電話,有時候一天能接好幾個,搞得他很煩。那天上午,他的女店員忽然提出辭職,說是要跟男朋友去西藏。按照合同規定,店員辭職需提前十天告知老板。然而那名店員絲毫不覺得有錯,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還嫌老板庸俗不爽快。秦淮很惱火,本想照章辦事,忽然看到店麵玻璃牆上貼的兩行動漫體文字,也就作罷了,按她實際上班天數支付工資,打發她走。那是一句在網上泛濫成災的雞湯文:

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秦淮站在店前紫荊樹的蔭涼下,望著這行字發悶,猶豫要不要把它刮掉。單琪的電話打過來,詢問秦先生要不要買房子,戶型好,地段佳,臨近地鐵、繁華商圈、醫院和學校,升值空間巨大。秦淮正有一肚子火氣無處發,對著電話破口大罵。罵了一通,電話裏沒有回應,他以為對方掛斷了,看看手機屏幕,顯示依舊在通話中。這時他聽到抽泣的聲音。

您幹嗎要這樣罵我!單琪說:就算我打擾了您,您罵我一句也夠了,我會說對不起,向您道歉,然後掛掉電話。我跟您無冤無仇,您何必要這樣侮辱我?要不是為了生活,為了賺點錢,誰願意做這樣的工作,天天被人罵,像罵狗一樣罵……

說到這裏,她的情緒就崩潰了,在電話那端號啕大哭。秦淮手足無措,連忙說對不起、很抱歉,對方已經掛掉。他望著牆上的雞湯呆了一會兒,心裏終究不安,就回撥電話,想向那位女士鄭重道個歉。電話反複打不通,最後終於接通,卻換了一個人。秦淮要找剛才那位哭泣的女士,對方說她已經走了。問走了什麼意思,對方說走了就是不幹了,他們這些電話銷售都是工資日結,不想幹或幹不了就走人。秦淮愧意更加強烈。那家公司離他的店不甚遠,他騎車趕過去,找到負責人事的女人,以兩百元的代價拿到單琪的聯係方式。他給單琪發短信,表明身份,向她致以真誠的歉意。他擔心單琪不會回複,不料幾分鐘後收到單琪的回信,告訴他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了。秦淮心下稍安。他撥通單琪的號碼,單琪也接了。

可以見一麵嗎?他對單琪說:我想請你吃個飯,好好道個歉。另外還有個事想跟你說。

秦淮想請單琪去他店裏當店員,每月三千底薪加提成,中午管個盒飯。單琪答應了。很久之後,秦淮回想到當時的情景,心裏總有一點點不適。他覺得單琪有點太隨意,隨便一個陌生人一邀就赴約,即使不談個人品質,在安全上就有大隱憂,萬一對方是個壞人呢?他隱晦地跟單琪提到這個問題。

別人邀我才不去呢。單琪說:我去見你,是相信你是好人。

你怎麼知道我是好人?我都罵你了。

你道歉了呀,你道歉那麼誠懇,肯定不是壞蛋。壞蛋是不會反省自己的。單琪說:不過我記著呢,你罵我不要臉,還罵我臉皮厚。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每當說到這句話,單琪就表現得很哀怨,需要秦淮馬上再道歉,花言巧語逗她開心。他自認無負單琪,唯有此事成了她的話柄,仿佛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以後他就不再提這件往事,也不再質疑她是否隨便——或者“草率”。在胸懷足夠開闊的時候,他會體諒她當時的難處。她大專學曆,原本在農村老家一所中學當合同教師,收入趕不上家裏用度,遂辭職來省城打工,輾轉做了幾份工,都不理想,後來經熟人介紹,去了那家房產公司當電話銷售。

結果就遇上你這個冤家!單琪笑嘻嘻地說,指頭在秦淮腦門重重點了一下。這是個很老套的調情動作,充滿鄉村電影懷舊式的溫馨。對於單琪的農民身份,秦淮並不介意。他爸就是從山窩裏奮鬥出來的鳳凰男,倘若歧視農民,首先要否定自己。當他與單琪明確關係,帶她見他媽時,他相信他媽也不會因為這一點而持反對意見。前年十月的一個周末,秦淮去要賬,要回來一條狗。債務人是他以前的老同事、同時考入單位的王二。兩人年齡、學曆和專業都雷同,又同時入職,因此關係要好。事業單位升遷之路狹窄,混兩年後,王二心生去意,多次向秦淮表達對這個雞肋工作的厭倦,日久天長,影響得秦淮也日益看不上這份工作,三不五時口出怨言,跟王二一起發一些領導的牢騷。不久之後,領導們的態度發生變化,對他越來越冷淡,有時候當眾訓斥,不假辭色。秦淮覺得領導不公,事事針對自己,一怒之下請辭而去。他走的時候,王二執手相送,聲稱早晚也會追隨他的步伐,離開這個王八蛋單位。單位大門一別,各奔東西,兩人聯係得越來越少,前些時他在微信上跟當年一個同事閑聊,得知王二已經升了副科。幾天之後,他爸忽然打來電話。他爸很少給他打電話,除非有事要罵他。他爸跟他們單位領導以前認識,有一點不絕如縷的關係,剛才他們在一個場合相逢,提到秦淮,領導說秦淮誌向大,他們小池子容不了。他爸是人精,明白話裏有話,碰了兩杯酒,就問出實情:原來有同事不斷向領導打報告,講秦淮在背後如何咒罵領導,還反複強調瞧不上單位,想另謀高就。

長嘴巴是讓你吃飯的,不是讓你屙屎放屁的!他爸在電話裏咆哮,再讓我聽到你在背後講別人壞話,打碎你兩排牙!

這是秦淮第一次被他爸暴罵而未生怨恨。掛斷電話,他去找王二要賬。在單位時,後勤上來了一位女孩,挺漂亮,秦淮和王二都喜歡,但王二先說出來,秦淮就息心了。幾天後,王二找秦淮借錢。他看到女孩牽隻狗在院裏走,想到一個好主意:買一條好看的狗,然後借口父母不讓在家養,請求暫時寄養到女孩那裏,然後天天去看望,耳鬢廝磨,就有機會上手。事關好朋友的愛情幸福,秦淮不能不幫,於是借了三千塊錢給王二。王二依計而行,果然泡到女孩,後來兩人喜結連理,秦淮還送了紅包。隻是三千元的借款,王二一直不曾提起,仿佛沒有這回事,秦淮麵子相關,也不好意思開口。然而此時,想象中的友情灰飛煙滅,秦淮捅死王二的心都有,幹嗎還要便宜那孫子?單琪看秦淮情緒惡劣,擔心出事,一定要陪他同去。他們找到王二家。王二他老婆剛生產,喜得千金,滿門喜慶。王二見秦淮來意不善,調侃他是不是送紅包。秦淮滿腔怒火不好發作,一時也不知怎麼說。單琪替老板發聲,請王二借一步說話,叫趕緊把錢還了。王二色變,指責秦淮太過分,在他女兒降生的大喜之日來討賬!單琪說:虧你還知道你有女兒了,你對秦淮做的那些事,敢講給你女兒聽嗎?趕緊把錢還了,以後井水不犯河水。王二愕然,悶了會兒,從陽台上拽出來一隻狗。那狗不知多久沒洗澡,仿佛一團肮臟的抹布。秦淮認出這就是幫王二泡到他老婆的那隻金毛。

喏,這隻狗給你吧。王二說:現在不止三千,增值很多,便宜你了。

秦淮氣得要跟他打架。單琪連忙拖住老板。她說這隻狗她很喜歡,她要了。她堅持要,秦淮隻好作罷,跟她牽著金毛離開。回到店子,單琪打水給金毛洗澡,連洗了四盆水才洗淨,擦水吹幹,仿佛換了模樣,毛蓬蓬的,看得秦淮也心動。單琪跟老板商量,想用工資頂狗錢,但是希望能分期扣,因為她每月必須寄錢回家。秦淮當然不會這麼幹。他把狗送給單琪,她馬上要生日了,就當是生日禮物。單琪懷抱金毛,兩隻眼望著秦淮,眼神裏光彩湧動,有開心,有感謝,還有一點超越雇傭關係和尋常男女的情感和情緒。單琪相貌中等,身材尚可,來店裏後,每日穿店中各種服裝,既算工裝,也當模特,那些衣服都挺貴,為她增色不少。兩人天天守在店裏,氣氛漸漸膩起來,曖昧已成日常,隻待一個機會將那層紙捅破。秦淮摸著毛烘烘的狗頭,心裏也毛烘烘的。這狗雖好,畢竟是二手,並且曾經幫王二追到過女人,此時再拿來送給自己喜歡的女人,他感覺有點不合適。

挺好的呀。單琪說:自己喜歡最重要,別管它什麼來曆。英雄不問出處,對不對?

秦淮被她逗笑。單琪也跟著他笑。這是個高大上的借口,足以讓他們忘掉不快。單琪讓秦淮給金毛起個名字,秦淮說:現在是秋天,秋曰白藏,就叫它白藏吧。

白藏,這名字真好聽。單琪說。她托著金毛兩條前腿,嘴巴幾乎要貼到嘴巴。白藏白藏,你就叫白藏了。

後來秦淮才知道,單琪誠然愛狗,但當時執意要拿狗抵賬,是怕秦淮跟王二打起來。那是在王二家裏,對方人多勢眾,她怕真打起來秦淮吃虧。秦淮聽她說完,動情地望著她,當她主動吻過來時,他也溫柔地做了回應。他覺得單琪是值得依賴的,決定帶她去見他媽。

很意外,秦淮他媽不喜歡單琪。一頓飯吃得很尷尬,單琪的客氣和熱情常常得不到回應,幾度令人難堪地冷場。送走單琪後,秦淮向他媽發脾氣,指控他媽不留情麵,要害他失去單琪。他媽盤起半條腿坐在長沙發上,手指間的香煙嫋嫋如雲霧。

放心吧,她跑不了。他媽冷笑說:一個鄉下女子,嫁給省城人,直接少奮鬥二十年。她不傻,不會放手的。

他媽似乎忘記了她自己也有一半農村血統。外婆當年下鄉當知青,嫁給了當地男青年,在農村的荊席床上生下她。後來“文革”結束,她外公一直想把女兒弄回城裏,費盡心思不能成功。她七歲那年冬天,她媽帶她回省城省親,把她放到外公那兒,獨自一人返回農村,當晚就懸梁自盡了。外公痛哭一場,要把她留下來撫養,男方本就不喜歡女娃,正好丟給老頭兒。所以,秦淮聽他媽說出這樣的話,感覺不可理喻。

你嫁給我爸,又少奮鬥了多少年?他對他媽說。

他媽突然躥過來。秦淮這輩子都沒見過他媽動作如此敏捷,仿佛閃電驚雷,眼一花就到了麵前,隨即一記耳光重重劈到他臉上。你個狗東西!他媽恨得咬碎白牙。我嫁給你爸,是你們秦家祖宗十八代修來的福氣……

秦淮被這一記突如其來的耳光打蒙了,隨即要起身走開。他媽一把揪住他的毛衣,往後一拽,將他拽倒在沙發上,又一耳光抽到他臉上。秦淮眼前一片白光。他在白光中看到他媽纖長的巴掌又飛過來,急忙揮手格擋,緊緊捉住她的手腕。另一隻巴掌也飛過來,被他另一隻手捉住。然後他用力翻身,將他媽摁到沙發上。他媽突然變得很驚恐。

你想幹嗎?你想幹嗎?她緊張得有點語無倫次。你敢打你媽?

秦淮瞪著他媽,呼哧呼哧喘幾口氣,甩開她手腕,扭頭衝出家門。他找到單琪,跟她在賓館開個房間。他抱著她說了一夜情話,發誓會用一生去愛她。單琪聽得哭起來。我也是。她說:我這輩子都會跟著你,不管發生任何事。我愛你。

秦淮鼻尖蹭著單琪的耳郭,嗅她頭發的味道。頭發剛洗過,用的賓館洗浴間廉價洗發水,還好不算太難聞。他擁抱著她,想要再說一些天長地久的情話,可他突然想到了他爸,以及他媽,想到他們荒唐的婚姻與愛情,悲傷如星河垂落,充滿了他的胸膛。

我希望愛得純粹。秦淮說:我不會背叛你,你也不要背叛我。

嗯,我會的。單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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