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秦淮他媽說過許多次。一開始,秦淮認為他媽隻是慪氣,後來才知道她是真心這麼想。自從他爸獲刑入獄,他媽對他爸所有的恨都轉移到了他身上。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像爸爸吧。每當刮完胡須,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秦淮都會這麼想。鏡子裏的人眼大眉濃,鼻梁挺直,顴骨因為偏高,而將臉塑造出立體的麵,乍看上去,很接近老電影裏的英雄形象。在“無畏”這一項,他爸也的確像個英雄,硬氣,果決,敢於頂撞上司,欺壓下屬,除了收受賄賂比較隱蔽,其他任何事都幹得明目張膽,包括搞女人。在他媽之外,他爸還有好幾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尤其親密,兩人已經同居很久,他爸執意要跟他媽離婚,也是因為她。他媽不願便宜這對狗男女,跟他爸鬥智鬥勇,多年下來身心疲憊,對他爸恨到要挖心剖肺去喂狗。看到長相極似爸爸的秦淮,難免會激發她心頭的恨意和怒火。秦淮理解他媽。
秦淮雖與他爸長得像,性格卻懸殊。他爸行事主動,用他述職報告裏的詞來講,叫積極進取,立場堅定。譬如當年,他爸一看上他媽,就立即下手,一晚上便把她搞成自己的女人。後來要離婚,也態度鮮明,不管他媽怎麼鬧,都不曾回心轉意過。反觀秦淮,就差了許多。也拿情事來對比:他和單琪好了一年多,開始的時候他不主動,結束的時候他不幹脆,拖泥帶水,不能善終。知子莫若父,他爸對他的性格非常失望,認為不類己。假如老頭子是封建主,肯定會將他廢掉,另立女兒做繼承人。——那女人給他爸生了個女兒。
秦淮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個妹妹,已是四年之後,小丫頭都上幼兒園小班了。那天同學結婚,他去致賀,喝酒狂歡到午夜,回到家時已經深夜兩點多。他打開厚得像城磚的防盜門,發現客廳亮著燈。他媽站在一幅畫前,正出神凝視畫中的人物。她抱臂而立,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煙,一寸多長的煙灰搖搖欲墜。那幅畫是他媽的大作,畫中隻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媽年少時學過繪畫,雖然隻是皮毛,亦足以讓人分辨出那個男的是她丈夫秦懇。分辨不出也沒關係,她還在人物身上標注了姓名。她將這幅畫命名為《狗男女》,每日早晚都拿煙頭在兩人心臟部位烙一下。她年輕時正值氣功流行,對大師的神跡非常崇信,天天跟隨外祖父學習各種奇奇怪怪的功法,也曾幹過頭頂鋁鍋接受宇宙能量的事。後來神功消退,她也不複狂熱,但對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信任依舊根植內心。她堅信,每天用煙頭烙那對狗男女的心,必會讓他們在現實裏承受灼心之疼。考慮到中國之大,重名重姓的人很多,為避免傷及無辜,使狗男女漏網逃脫,她特別在他們名字下加注了生辰八字。聽到門響,她扭頭瞅了一眼,複將眼光打回畫作上。
恭喜你,你還有個妹妹。他媽說。
秦淮說不清當時是何感受。從道義上,他應該表示憤怒和譴責,爸爸太過分,搞女人好了,還搞出人命;同時向媽媽表達支持和安慰,幫她罵無情的爸爸和不要臉的狐狸精。事實上這兩種情緒他都有,但更強烈的,卻是不可明講的欣喜。他已經十八歲,老來得妹,在這世界上又有一個血緣相關的人,拋開上代人的恩怨,終歸是件令人開心的事。而上代人的恩怨,雖然對他影響深刻,卻並不足以讓他心生仇恨,他隻是覺得荒唐,並感到厭煩。即使有恨意,也是平均分攤在爸媽兩人身上,不會因為他爸拋棄他們母子,就自動與他媽站到一起,同仇敵愾對付他爸和野女人。他從他媽那兒得到的傷害並不比他爸少,他爸僅僅是缺席,他媽則是踐踏,因為生活在一起,而在他的世界自由出入,強取強予。他酒喝得有點多,眼光發虛,看他媽懷恨抱臂立中宵,恰如一個標準的怨婦。他走到他媽身旁,也往畫上看,發現狗男女之間多了一個小人。他媽的繪畫沒長進,依舊很粗糙,但是撐起的裙擺和豎起的小辮已足夠證明是個小女孩。她身上沒寫姓名和生辰八字,大概是他媽還沒搞到相關的信息。
這麼大了?他說。
已經四歲了。他媽咬牙切齒,仿佛每個字出口之前都被咀嚼過。他們掩藏得可真好!
秦淮知道接下去將會聽到些什麼,不等他媽開罵,掉頭回自己房間去。他和衣而臥,做了個荒唐的夢,醒來後去廁所,發現客廳的燈依然亮著。他媽仍舊盯著那幅畫,手裏捏著嫋嫋燃燒的煙,隻是不再抱臂而立,而是抱膝坐在長沙發裏。秦淮的酒已醒來,腦子清透而空曠,看他媽孤獨而憔悴的樣子,為她感到難過。他坐到他媽旁邊,仰起頭看畫,發現他爸和野女人胸前又有新烙痕。
你就離了吧。秦淮對他媽說:這樣耗著有什麼意義?
休想!我不快活,他們也別想快活!他媽說:她能生,我就不能生嗎?我也找個野男人,也生個小東西給他看。一個不行,就找兩個,找三個,找年輕的,直到生出來為止……
秦淮打量他媽。他媽已經五十一歲,但因皮膚白膩,相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一些。身材也還好,比年輕時略胖,卻並未走形。這歸功於廣場舞。他媽是狂熱的廣場舞愛好者,總是跳節奏偏快的那種,每天都要帶隊在人民公園跳上三個小時,是他們那支廣場舞隊伍八十多個中老年人的精神領袖。倘若她真要找男人,相信那群老家夥會爭求臨幸。但是秦淮知道他媽看不上他們。他媽不是饑不擇食的人,況且她也不缺男人。隔個一年半載,他媽就會有意無意地跟他提起一位叔叔,很顯然是在為接下來的共同相處做鋪墊,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然而當他準備好後,他媽卻又不再提,想必是黃了。一次如此,次次如此,秦淮也就麻木了。他把眼光升到他媽臉上。他媽的話明顯是賭氣,神色卻很沉著,仿佛那些話是經過一夜不眠的思考得出的審慎決定。在理論上,女人隻要沒絕經,就可以生育,他媽如此立誌,想必是月信尚在,仍有機會。隻是這種報複方式,令做兒子的秦淮深感羞恥。何必這樣作踐自己?他對他媽說。
放屁!他媽罵他:天底下還有比秦懇那老狗更混賬的人嗎?我跟他生出來你這個狗東西,就不是作踐?我跟別的男人生就是作踐?
秦淮在她的罵聲中起身而去。他媽的聲音窮追不舍,直到他在廁所排完膀胱裏的積水,依舊在耳邊轟轟回響。他提起褲子,係皮帶的時候,腦海裏浮出一幅年代久遠的畫麵:他爸掄起一條綠色的寬皮帶,狠狠抽在他媽脊背,他媽尖叫一聲,撲倒在鋪著大紅防滑坐墊的木沙發上。他站在洗手台前看鏡子。一夜而已,胡子已然密集生長,仿佛一片茂盛的黑森林。他打開鏡子櫃。櫃子有三格,兩格半都是他媽的瓶瓶罐罐,隻有半格放他的牙具和剃須刀。他取出剃須刀,打上香皂沫,在他媽天雷滾滾的咒罵中刮盡胡須,然後也不換衣服,直接走出家門。他很後悔回來,昨晚喝罷酒,應該去店裏睡。
秦淮以前在一個省直事業單位上班,畢業後通過考試招錄的。他在單位待了幾年,很不快樂,就辭職出走,在東區開了家戶外店。他打開店門,躺在行軍床上發了會兒呆,給他爸打電話。他很少跟他爸打電話,見麵更少,經常大半年大半年地沒有聯係。尤其是他自作主張辭職後,他們父子關係更加冷淡。秦淮當年招考時,規則尚不那麼嚴明,他能以第一名成績獲聘,他爸的積極運作功不可沒。此時他不告而辭,不僅目無尊父,還否定了他爸之前的努力。他爸對他極失望,懶得再管他。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接通。他爸問他幹嗎。每次接通電話,他爸千篇一律都是以這兩個字打頭,語氣生硬,仿佛不耐煩。秦淮說:聽說我還有個妹妹?他爸說:媽那個×,我還以為你是要祝我父親節快樂!我在忙,沒事我掛了。他爸講完,不由分說就掛斷,並不等他說是否還有別的事。秦淮的手機依舊貼著耳朵,滿世界都是嘟嘟的忙線音。
我是要祝你節日快樂的。他對手機裏的忙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