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看去,露珠閃閃爍爍之處,滾滾的厚厚的沉重的大地蔓延開來,似乎還帶著一種巨大的響動。定睛看去時,它突然停住,凝結成一道需要稍稍仰視的廣闊地平線。
朝著那個地平線走去,在草木跟土地的氣息裏走了半天,隻見那草木彙聚之處,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穿過雜花雜草雜果密布的林子跟藤蔓,穿過眾多的鳥兒跟走獸,走過紅的黃的白的黑的各色花朵,腳步驚飛幾隻不知名的大鳥小鳥,走出了一身熱汗,走得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跟喘氣聲,身後的日頭跑到頭頂上麵。大地下沉,地平線隱匿,青天高高低低。四周平平坦坦,一望無際。唯有極目西望,恍惚可見,平原的盡頭是紫霧中漂浮的模糊遠山。
這時候已經站到了鴻蒙遼闊的西陵。
西陵之墟,不幹不濕,四季分明,天真具足,萬物茂盛,是人神安居之地。
甘冽清醇的西陵河、棠溪等大河小溪,潺潺流淌,攜帶水草魚蝦,滿懷好意地穿過林子,穿過莊稼地,滋潤了桑間人家、動物植物,蜿蜒著流向西陵大地無邊的闊遠裏。
大片的竹林染得空氣青青綠綠。從竹葉上滑落的一滴青色露珠,帶著自己的微小光亮,一閃而過。循著布穀鳥喜鵲小蟲的叫聲可以看到,麵水避風的高處住著幾家螞蟻,住著一家七星瓢蟲,一棵大樹上住著三家喜鵲,樹下散布著謙卑的土木房子,跟土地顏色融合在一起,像是從大地上隨意生長出來的蘑菇。跟西陵人家為鄰的,還有臨水而居的蜜蜂、天鵝等眾鳥蟲,跟眾多草木,都是樸素親切的樣子。
土氣清和的西陵,是西陵氏居住之地。至於啥時候叫西陵,已不可考。
西陵氏是大江與大河之間眾多部落中的一個。遠遠近近的還有,神農氏、大典氏、小典氏、有熊氏、方雷氏、彤魚氏、烈山氏、厲山氏、魁隗氏、連山氏等部落,還有崇拜蜜蜂的有氏部落,都是古老的部落。那些需要七八個人扯起手才能摟抱住樹腰的修楠巨梓,以及奇形怪狀的大樹,見證了這些部落的悠久。許多老樹的枝椏上落滿鳥糞與星星的碎屑,樹身上還藏著一些奇怪的鳥跟奇怪的人。老人說,千歲老物,一樹一靈。西陵人遇到老樹古木,都要垂首致敬,走在樹下腳步都變得輕輕的。他們有所畏懼,有所怕。這是先輩傳下來的老規矩。
西陵老人傳下話說,千年的老樹都會變成精怪,西陵有許多成精的樹。有人看到樹疤上生長著天宮才有的靈芝,看見樹身上閃動著各種顏色的眼睛,看到在樹皮內部遊動的生靈影子,聽到某個枝椏在寂靜中說著人話。有棵幹雲蔽日的老樹,樹身下麵的一片土地永遠是幹的,下再大的雨也沒被淋濕過;它身邊長出來一群子子孫孫樹,長成迷宮樣的林子,形形色色的鳥聲在枝丫間回響,許多蟲子在裏麵居住,大白天也有成群的明火蟲兒打著燈籠走動;蝴蝶誤入其中,碰到樹枝,哢嚓一聲,不知是折斷了翅膀,還是弄斷了樹枝。老人嚇唬孩子說:一個人可不敢進去,踩到青苔滑倒,被小草拉住沒啥,迷路也沒啥,就怕被哪個妖精往你臉上吹口氣,把你變成小鳥小獸,你就再也不能回家了,回到家裏你也不會喊爹喊娘,家裏人也不認識你了;在老林子裏若有聲音從背後喊你的名字,可不敢回頭,一回頭,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風從南邊來。風從東邊來。風從西邊來。風從北邊來。風從天上來。風從地上來。噫兮,有一天的風,刮得亂了分寸,分不清刮的啥風。樹林子亂搖了一陣子,弄得眾鳥亂飛,弄得一群猴子蕩起一根根青藤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弄得鬆鼠暈樹了,弄得風暈風了,風才停下來,停在樹枝上歇息。
桑伯搖搖晃晃地走來,靠在一棵樹上。在眾鳥的議論聲中,他折一桑枝,隨手插在長著香草苔蘚的土地上,嘴裏說:
“嫘。”
各種樹,各色草,各個鳥,各類蟲,悶悶無知。它們在微風中嚷嚷道:“聽不懂。”“不知桑伯恁說的啥幌子。
“嫘。”
桑伯發出這個聲音的時候,說出了冥冥之中天帝的選擇。
“嫘。”
人族鳥族都不知道,這一聲“嫘”,標誌著嫘時代即將誕生。唯有神知道,一個屬於嫘的時代就要到來了。這是人族的一個重要時間,一個具有起點意義的時間。
桑伯將食指豎在嘴前,“噓”了一聲。
眾生知道這是不讓說話的意思。新生的鸚鵡忍不住地問:“為什麼用食指而不用其他指頭呢?”
萬物生發,木曲木直。眼看著桑伯插下的桑枝,直曲生長,長得枝葉茂盛,長成一棵桑樹。
桑伯將食指豎在嘴前,又“噓”了一聲。隻見他將一個黑色子粒,放在桑樹樹幹上,那個黑色子粒閃身藏在桑樹皮下。
叨木官兒看得清楚,桑伯竟然往桑樹身上放一個蟲子。這不符合桑伯的習慣,不是種樹的桑伯應該幹的事情。叨木官兒得管管這事,它敲敲樹枝問道:“為啥?為啥?你得給我個說法。”
叨木官兒話音剛落,隻聽見虛空中有個聲音說:“伏羲化來的這個蟲子,得種在桑樹上。你記住,保護這個蟲子,不可妨礙它,更不能傷害它。”
叨木官兒看看周圍,看不見說話者。叨木官兒告訴自己:保護這個蟲子,不能傷害這個蟲子。
人還有飛禽走獸,誰也不能造出一棵樹,更不能造出一棵桑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服氣不行。
每一棵樹,都是好看的。樹是天生的,不是人生的。人隻能栽樹種樹,從來造不出來一棵樹,也生不出來一棵樹。
樹比人強。樹不需要跟人那樣的四肢五官,不張嘴吃東西,它站那兒不動,卻壽比人長。每一棵樹都以公開或秘密的方式活著。人隻知道樹公開的部分,不明白樹還有隱秘的部分。人看到的樹,從來不是樹的全部的樣子。
那個桑伯,總是喜歡靠著樹。如果離開了樹,他一定是在種樹。後來傳說他種樹的地方,都是有神靈的地方。不過他種的樹太多了,已經分不清哪棵樹是他種的,哪棵樹不是他種的。總之,在沒有樹的地方種樹,在樹跟樹之間種樹,尤其是種桑樹,最初是神的工作。西陵之墟的人學會了種樹,喜歡上了種樹。這是神留下的傳統跟遺教。西陵人一邊種樹,一邊說:“沒有一棵不好看的樹。”
西陵人說:“種樹的都是好人,好人跟樹一樣好看。”
西陵人說:“在地上種樹,能吃到天上的果子。”
西陵人說:“一個人一輩子不種幾棵樹,算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