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載生載育。
一片土地上生長的吃物,恰好滿足這片土地上生長的眾口,恰好夠這片土地上的羽蟲、毛蟲、甲蟲、鱗蟲、倮蟲填飽肚子,不會多多少,也不會少多少。這是天帝當初安排好的。
天地萬物,皆為吃物,隻是供給不同對象而已。這也是天帝安排好的。在這足夠滿足眾口的吃物中,有的吃葷,像大塊吃肉的老虎跟狼;有的吃素,像那些牛馬羊;有的啃啃骨頭,比如狗狗;有的負責把散落在塵埃裏的細碎吃物撿起來,比如小蟲螞蟻;有的餐風飲露,吃些花粉跟露珠就中了,比如知了蝴蝶蜜蜂。有的吃水。還有的吃火,比如火蟲子。這都是天帝安排好的。天帝不允許人族什麼都吃。天帝規定了人族必須有不可以吃的東西,不然人族就無法無天、無法管教了,那可不中。
有一年,土地裏生產的吃物不夠吃了。天帝撥雲一看,地上長出許多胃口巨大的巨人巨獸。天帝不許巨人部落和巨獸存在,周饒國裏那些指頭人也太小了,與周圍不協調。算了,讓他們滅失吧。正好,正中,這是天帝所喜歡的。天帝保留下那些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強不弱的人跟獸。正好,正中,使人跟草木跟獸蟲的塊頭相對般配,使人跟草木跟獸蟲跟地上成長的吃物大致平衡。如果地上長出來的吃物與眾口的胃口差距甚大,不是土地出了毛病,大多時候是人跟動物出了毛病,主要是人族出了毛病。這是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
萬物的比例來自天成。天帝規定了眾生的個頭大小,不能亂長。定數都是早已安排好的,萬物生長的時限不可隨便。兔一鼠二貓三狗四豬五羊六驢七馬八人九,都是定好的。天帝規定了眾生各自下崽的數目,不能像羊拉屎蛋蛋一樣,一下一堆,地上的小蟲蟲受不了,羊也受不了。當然羊每次拉幾個屎蛋,也有大致數目,不是想拉多少就拉多少的。正像人生百歲,多幾年少幾年,都是定好的。天帝規定了一切,以防天地之間發生那種失去管控的事情。
天帝重點盯著人。人這種塵埃實在太渺小了,渺小得看不出棱角,必須放大來看。人本來也是四肢爬行,爬著爬著,後蹄直立起來,跟樹一樣直立起來。人的肉體一直立起來,就放開了眼孔,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開放了精神。天帝發現女媧造出的這種蟲子還有些小聰明,聰明得退化掉了尾巴,比所有長著尾巴的生物都聰明,聰明得兩隻後蹄站起來,支起高高的個子、重重的身子,歪歪扭扭地站立、行走、跳躍、奔跑,追逐吃物,追趕日頭,跟著天命行走,摔倒了還能爬起來,困了累了還知道躺下來休息,躺下來之後還能站起來,即使被打倒了也能站起來,也真是不容易。天帝悄悄地感歎。
人的小聰明還表現為,知道了啥中吃,啥不中吃。他們跟著拱地的豬,找到了山藥之類的根果;跟著牛羊,認識了瓜果、葫蘆等園果;跟著飛翔的鳥兒,知道了桃、李子等掛在樹上的懸果;還跟著大象、長頸鹿、猴子等,認識了青豆、豇豆等包在莢殼裏的角果,認識了穀子、黍子、高粱、小麥等長在秸稈上的穗果。那眾多的果子,不同樣子的果實,每個都好看的果子,動物知道哪個能吃,哪個不能吃,人都跟著學會了。牛羊吃草,總是先用鼻子聞聞草的氣味,選擇那些能吃的,用嘴掃掃草葉,拂去上麵的塵土,驚走藏身其中的蟲蝶,淨淨地吃。人跟著食草動物學會了吃植物及其果實,跟著虎狼等學會了吃弱小動物的肉身。人第一次嘗肉,腥膻;嚼嚼,還挺香,就有滋有味地吃起來。人把草木果實以及他者的血肉吃進肚子,長成自己的血肉,長成戰勝他者的力氣跟才智,這是其他動植物比不了的。
人族不斷地自我馴化,又馴化了植物,種植了果樹、五穀、蔬菜,馴化了動物。比如,那些鴨呀鵝呀,天上能飛,地上能走,水中能遊,本領比人強多了,要不是人家鴨跟鵝主動與人為友,人根本拿它們沒辦法。厲害的是,人的腦袋開了竅,知道跟著鳥獸模仿,跟著鳥獸學習,還把雞呀牛呀羊呀豬呀狗呀哄得跟人一家親,聽人的話,幫人幹活。人不像話的是,最終還是張著大嘴把它們都給吃掉了。這就是人的不好。還有少數人,把大多數人也馴化了。天帝想,啥時候那些馴化人的人跟被他馴化的人一樣規矩,人族就算長大了,至於人族能不能長大,走著看吧,這個不能過於樂觀,當然也不能悲觀。
嫘前時代,萬物生生不息,教給人活著的能力與技巧。跟有翅膀的鳥兒比,跟沒有翅膀的走獸比,跟沒有手腳的一草一木比,人的小聰明不少,但仍是笨手笨腳的,甚至是比較蠢笨的。就說睡覺吧,最初人連咋睡覺都不知道,跟著大象學側著睡,跟著老鼠學坐著睡,跟著河馬學仰著睡,跟著馬學站著睡,跟著狗學趴著睡,最終找到了自己覺得舒服的睡覺姿勢。人學動物的技藝,有的學會了,有的還沒學會,有的永遠也學不會。比如,魚生下來就能在水裏遊呀遊,遊也是遊,立也是遊,坐也是遊,臥也是遊,在水中遊了一輩子,人就學不會,沒有法子。這是天帝規定的。
嫘前時代,人們都是在鳥叫聲中醒來,以日頭跟肚子的饑餓為時辰。時間在自己的肚子裏,在頭頂上的日頭上。那時候不用操心費神,不用辛苦勤奮,就能填飽肚子跟不大的欲望。吃不完的果實掉在地上,吃不完的糧食擱在地頭。快進入冬天的時候,青蛙、黑熊等找一個洞洞長眠去了,許多小鳥飛向了南方,鬆鼠、老鼠除了準備一些過冬的食物,從來不多搬多藏一點東西。那些藏起來吃不完的東西,也會變成種子,在該發芽的時候發芽,再結出新的果實。人和動物的肚子裏還沒有長出私心,即使私心長出來了也還沒有長大,偷盜的事情,爭奪占有的事情,都極少發生。
有一年冬天很漫長,大雪封門,小鳥能夠找到吃的,大樹小樹不吃東西,人找不到吃物,被餓死凍死。活下來的人想起秋日裏越過樹枝跟光線收藏鬆子的鬆鼠,想起家裏牆縫裏的藏儲糧食的老鼠,從此知道應該提前預備越冬的食與物。
有一年,天地之間飛著一種奇怪的鳥。它長著一張人的臉皮,臉上長著四隻眼睛,臉的兩邊各長兩隻耳朵。它不停地顒顒叫著,好像自呼其名,人族叫它顒顒。顒顒飛來飛去。大地肉身的水在它的叫聲中紛紛藏匿,天下就不可挽回地大旱起來。那一年,陰陽也不交通,賊風到處刮。菀槁不榮,穀子高粱都不好好長了,長出的果實好像也商量好了,都不飽滿。不飽滿的莊稼又被風刮倒,沒有被風吹倒的又莫名其妙地著了火。荊榛四處蔓延,蒺藜爬得到處都是。地上不生產吃物,幾乎絕收。樹上的花朵沒有蜜蜂和風幫忙,也不結果。倒在地上的樹木,也不長耳朵,後來才知道那叫木耳。大地精光。人間鬧了饑荒。沒有東西吃,連菜根也嚼不成了。於是乎,人間、水間、山間、空間,萬物因食物而動起殺機。
大魚潛伏在水麵下襲擊浮水的小鴨。天上的大鳥一頭紮進水裏抓起一條魚。一群蜜蜂飛行時被燕子跟大馬蜂圍剿。蜜蜂累得半死才得以逃脫,在河邊喝水時,又中了青蛙的埋伏,好不容易逃出來,又碰上一群餓雞。蟈蟈兒不聲不響地吃掉瓢蟲跟螞蟻。蚯蚓嚼著土剛鑽出地麵,卻被一隻麻雀取得。另外幾隻麻雀窮追蝴蝶。長蟲餓得爬上樹枝偷殺鬆鼠,螳螂提著大刀半道上打劫了它。樹蛙變化成樹的顏色,夜色下仍被循聲而來的蝙蝠獵殺。狼撕扯著牛的肉身。雄獅撲向小鹿。老虎撲向大象。烏鴉餓得連石頭也不放過。明火蟲兒吃起了蝸牛。平常不吃明火蟲兒的蝙蝠,津津有味地吃下這個發光的蟲子。蛐蛐兒沒有力氣唱歌。僅存的老鼠,吃掉了本來留存不多的帶字的物件,吃掉了古老的殘餘曆史。有個老鼠把嬰兒的鼻子吃了一半,被人族大呼小叫著趕走。一隻公雞餓得把人的眼珠子叨下來,伸伸脖子吃了下去。貓沒鼠可吃,隻好到河湖裏用尾巴釣魚。鷂鷹俯衝而下,陰影投在狗身上,狗閃身躲過,貓飛上了天空。麻雀等長著翅膀的鳥兒,一個個餓得在樹枝上站立不穩,一頭跌落下來。各種小獸撿吃鳥的身體。大獸追過來獵吃小獸的身體。那個素日裏非練實不食的鵷,也急急地尋找腐鼠。有個叫豎走的人,餓得實在沒辦法,與橫行的螃蟹打了一架,敲碎了螃蟹殼,找出殼裏麵的肉,成為頭一個下嘴吃螃蟹的人。人們聽見他唱道:“一個大螃蟹,這麼硬個殼,兩隻眼睛呀八個腳。兩個大夾子呀夾得緊,扯呀扯不脫,俺硬是,把它的殼敲碎了。”狗聽見歌聲跑過來,把螃蟹殼叼走吃掉了。牛羊餓得也顧不得祖先古訓,自斷後路,拔出草根嚼嚼吃了。草根忍著疼痛,不吭一聲,有的往更深更偏的地方鑽去,有的連忙周身長刺來保護自己。人沒得吃了,瘦得皮包骨頭,就開始剝樹皮吃,但不敢剝老樹的皮。老樹是神。皂角樹的皮也還幸運地長在皂角樹上,沒有被剝掉,不是因為樹上倒懸著一把把刀樣的皂角,而是因為皂角樹芽能夠充饑,皂角能夠洗手洗衣,能夠洗掉人間的灰塵跟暗黑的血汗。人的麵孔上開始露出凶猛野獸的表情。他們搖搖晃晃地,拿著棍子石頭追打林子中的走獸,有的沒有吃到走獸,反而被走獸吃掉了。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樹葉搖著搖著飄落下來,落葉不難看。一棵樹一棵草死了,還帶著香味。許多動物都是找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體麵地死去。人走著搖著,一頭栽下,死身不好看,氣味更不好聞。大片的死亡,使生者空前地產生食物恐慌、死亡恐慌。雞看見,它曾經羨慕的倮蟲那光滑的皮膚,因為倮蟲見到死人,嚇得臉色煞白,而泛起一層粟米樣的雞皮疙瘩。從此,雞跟其他動物都知道,人緊張的時候,身體上就會立即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有時還伴隨著牙齒打架的聲音,身上會不由自主地嚇撒,就像人哭的時候會流淚會流鼻涕。狗說,知道狗會打架,人會打架,不知道人的牙齒也會打架。老鼠說,以前聽到人睡覺時像俺一樣磨牙,從來不知道人的牙齒會打架。食物恐慌,死亡恐懼,彌漫於人間,還有動物植物之間。人在夢中也常常做饑餓的夢,被饑餓驚醒。
大災大難過後,萬物互為食物的打拚時代開始了。活著成為最大的事情,其他都不是事兒,都是小事兒。尋找食物,維持生存,成為所有動植物最重要的本能。人的牙齒白厲厲排著,吃天上飛的,有人甚至吃了幾天白雲,見白雲吃不飽肚子才作罷;吃水中遊的;吃地上走的;吃樹上長的;吃土裏鑽的。吃飽之後的本能是,繁殖跟育幼。為了生存跟繁衍,動物植物在造物主給自己規定的軀體裏,建立和修煉自家的覓食、殺戮、防身、逃跑之秘籍,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盤密道。
眾生相遇,首先彼此打量一番,鼻子聞上一聞,進行最初的判斷跟分類:中吃?不中吃?如果中吃,心中暗自掂量一下,它是我的吃物,還是我是它的吃物?估摸與掂量的結果,如果能夠吃掉對方,當即下手下嘴,毫不含糊;那些會玩愛玩的,還要吃出個花樣跟儀式。估摸著不敵對方,就趕緊躲開,躲得遠遠的。如果勢均力敵,就彼此防範著,慢慢地尋找機會,再張嘴把對方吃掉。實在吃不掉對方,就彼此遷就著,保持安全距離,以圖共存。一些動物一些植物為了不被他者吃掉,就吸納天地之毒,暗藏於身,作為護身殺敵之利器。
眾生的關係,特別是人跟鳥獸的關係,人跟人的關係,不再是和平相處,而是為了生存而互吃。動物不再把人族作為自己的朋友,而是把人看作最大的天敵,刻印在肉身記憶跟靈魂中,一代一代遺傳下來。
人的胃口跟私心越長越大。品嘗草木,喝水,吃肉,連石頭都要嘗嘗,知道石頭跟沙子不能吃才作罷。顯然,人族的肚子跟腦子都出了毛病,總感覺不飽、不夠、不滿、不能停、不能滿足。他們天天汗流浹背地到處踅摸吃物,嚇得獸呀鳥呀魚呀,見後蹄直立的人就渾身嚇撒,連忙躲避。人吃遍天下一切可吃之物。麥子穀子高粱給人能量,瓜果令人口舌留香,蜂蜜簡直就是甜蜜的藥,有的則是滿嘴的辛酸苦辣。牛羊從來都能繞開毒蘑菇,人不小心吃到毒物,有的中毒死了,有的歪打正著治好了肉身之病。在一遍又一遍的試錯中,成就了後來的中醫。
因為敵對,因為互吃,因為遠遠地躲避,因為各自為了安全地生存,眾生都在不停改造自己的嘴臉跟行為。人與草木蟲子走獸漸行漸遠,各自按各自的律動生活著,彼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閑閑地平和地坐在一起說話。彼此之間長時間不說話,不搭腔,幾乎絕斷交通言語,漸漸地就聽不懂對方的話語,各自的語言邊界逐漸形成。大凡天地之間的事情,總是有例外的,知鳥語者世間也遺存個把,方便要緊處傳遞消息,比如說孔子的學生公冶長,就能夠聽懂鳥語,跟鳥說話,這種本領在人間還稀少地存在而未滅絕。
天地不仁。日月無情。眾神也無情。
在天帝看來,下界眾生,或者吃,或者被吃,無不處於吃與被吃的循環鏈中。眾神在上界品著瓊漿玉液,偶爾俯視人族的嗚咽,看看人間等閑事。有一天,天帝忽然笑了。眾神看見,眾生在互為食物的緊張境地中,相摩相蕩,慢慢緩和乃至和諧下來,學會了共生、共謀、共存、共適、共榮。這成為人間萬類萬物之常態,像風跟風,雲跟雲,風跟雲樣。天帝說:“這樣子不賴嘛。”
盡管如此,墮落仍在持續。黃鼠狼偷雞。螞蟻黑著臉偷吃蜂蜜。野豬、大象、老鼠、猴子偷走人族地裏的莊稼。許多禽獸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可避免的爭鬥天天發生。人族的墮落尤其嚴重。思想者,嗜殺者,好鬥者,弄權者,尚武者,說謊者,盜竊者,貪婪者,破壞者,癡物者,尚賢者,沉思者,等等者,個個都有莫名其妙的毛病,大麵積地出現並且流行。人世難逢開口笑,疆場上彼此彎弓刀,隻有草木還像以前那樣,平和和氣,自足自覺,這讓天帝滿意。天帝看著人的獸行,獸的獸行,人獸諸多不好的德行,歎息一番,把目光轉移到別處。
天地無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帝亦無情,任無羽無毛無甲無鱗的倮蟲弄得世界越來越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