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篇 西陵
《說文解字》:“子,十一月,陽氣動,萬物滋。人以為偁。象形。凡子之屬皆從子……”
子,本義為“嬰兒”,引申為“兒女”,又特指“直係血統的下一代男性”等,還泛指“臣民”,亦有“結果實”“幼小”等含義。
子,十二地支的頭一位。
【嫘】
那時候,遠古留下的天梯依稀還能交通。
西陵老人負暄閑話說:“天梯有兩種,一種是昆侖山、肇山、登葆山、靈山等神山,爬上這些神山就能上天。”老人加重語氣說:“山得爬啊。一種是那棵名叫建木的神樹,擎天柱地,長在天地中心,爬上這棵高聳入雲的大樹,能夠虛步太清,傳說伏羲就是緣建木以登天。”孩子們問:“那神樹是西陵河邊上的那棵大樹嗎?”老人說:“不是,離咱們遠著哩,遠得很哩。”孩子問:“遠得很有多遠?”老人不耐煩地說:“爬一邊去。”
天有九重。天梯入雲端,一般人是沒有能力跟膽量攀爬上去的,也有幾個可著肚子長個膽的好高騖遠之徒,沿著天梯攀爬,也不知道啥子原因,總是在中途掉落下來。隻有生著鱗羽的神人,地上的仙人,還有得道者有德者,才能夠克服一係列不可能,沿著天梯升降,在沒有天梯的地方跟雲中君打個招呼,改換成雲梯,上達九天。上天的這幾條道路大家都知道,可真正能夠上去的人扳著指頭數數也沒幾個。
西陵老人說:老早的時候見過一個奇人,他朝天上拋一顆桃子,桃子始終沒有落下來,他就往地上插個竹竿,順著竹竿往上爬,去尋找那顆桃子。他順著竹竿往上爬,竹竿一節一節地拔節往上長,眼看那個人順著竹竿爬到了雲端,眼看著不見竹竿上的人影子,竹竿又縮回到剛才那麼短,爬竹竿上的那個人跟桃子一樣沒有下來。噫兮。竹竿插在那裏沒人敢動,長成一片竹林,就是西陵之墟的竹林……
那時候,神與人的界限還沒有格外分明,彼此尚有往來。人跟神同住在一座山上,一方水塘邊,或者一個部落裏,互為鄰居。人活在神中間,神活在人中間,如同人活在草木蟲獸中間,草木蟲獸活在人中間。人有人的本事,神有神的神通。人忙人的事情,神做神的事情,有時候神跟人做著相似的事情。神如凡人。人未必知道身邊誰是神,神一定知道周圍誰是不是神。人見到神,神見到人,分別心也不強,都不驚奇,咧嘴一笑,說些閑話,畢竟是相處多年的鄰居。
那時候,火從石頭裏走出來,普遍地走到人族的家園。
那時候,豬、狗、牛、羊、雞等動物從西陵的野地裏走進人家,成為人家的一部分。走進人家的狗、豬、牛、羊、雞與生活在自然中的狗、豬、牛、羊、雞漸漸疏遠,家養的與野生的就分別了。
那時候,日子過得慢慢的,日子後麵還有日子,日子多的是。白天後麵是黑夜,黑夜是做夢的地方。反正每天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人從睡夢中醒來,迷瞪一會兒,慢慢地睜開眼,不著急起來,先找回丟了一黑的自己,找到自己睡前的樣子,找到了,讓魂魄跟肉體結合在一起,再慢慢起來。一個人在河這邊說句話,自己再繞到河那邊,接過話頭,自己跟自己接著說。桑伯在桑樹下,用桑樹枝橫橫豎豎畫幾個格子,在這邊擺幾個石子,在那邊擺幾個樹葉,走一步石子,再繞過去走一步樹葉,再繞過來走石子……也不知他玩的啥,反正一玩就到天黑。那時候,沒有時間追趕人們,沒有事情逼迫人們。內無眷慕之累,外無伸宦之形,眼前無長物,心中無心事,欲望還不那麼多,大家都過著沒有意義的生活,做著沒有意義的事情,大家都不講意義,如同河流不講意義,大樹不講意義,蜜蜂蝴蝶不講意義。沒有意義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東西南北風吹過,雨呀雪呀洗過,野火燒過。各種樹各色草各類鳥各位蟲,在眾聲喧嘩中,早把桑伯說的那一聲嫘忘記了——
嫘。
天帝知道,在一聲春雷中,一個豆芽似的女孩,從天地玄宮深處走出來,走在西陵的百草百蟲中,一搖一搖地,齒更發長,走出青枝青葉,走出花紅柳綠。走著走著就跟荷花一樣高出了荷葉,走著走著就伸手夠得著樹上的花朵跟果實。得天地氤氳之秀,她出落成為西陵之墟最好看的閨女。
嫘姑娘,眼睛亮亮的像西陵湖水。她款款地從水草豐美的西陵大地深處走來,一步雲移,一步花開。花朵模仿她的笑臉,柳枝學她的腰肢,長腿的鹿驚奇她的長腿,春風學她的清爽跟溫柔,冬雪臨摹她的白淨,月亮喜歡她的睡態,河邊草地上那群大馬小馬喜歡看她邁開長腿奔跑。
有一天,一隻青鳥撲棱棱來到西陵,站在桑伯種的那棵桑樹上,朝著西陵的虛空問一聲:“嫘呢?”
眾生見這外來之鳥,赤首黑目,聲音清亮,一派仙氣。就問:“你問的啥幌子?”
“嫘姑娘呢?”
“呀你是說嫘呀,你是說那個愛吐舌頭的小閨女呀。”
桑伯靠著桑樹睡覺。香草苔蘚無語。青鳥的問話桑伯在夢中聽到了。他聽到周圍的聲音嚷嚷成一片。
“你說嫘呀,那不——”伸手一指——
嫘正領著她的弟弟,追著花樣的蝴蝶找到一個花朵,跟著搖擺的花朵找到小仙人樣的蜜蜂,攆著細腰蜜蜂的透明翅膀上發出的嗡嗡聲找到蜂蜜之廬,搖動蓮蓬樣的蜂窩找到裏麵儲藏的用花露釀成的蜂蜜,嘗著琥珀樣的蜂蜜找到嘴裏麵的甜蜜。
青鳥跟著嫘——
嫘的小弟弟,貪圖蜜蜂屁股後麵的一滴微蜜,扯斷了一隻蜜蜂溫熱的身子,蜜蜂無血……嫘的臉一沉,說:“不跟你玩了。”背過身去,不理弟弟。嫘還沒來得及生氣,弟弟“哇”的一聲咧嘴大哭起來,他被他弄死的蜜蜂嚀了一下。嫘連忙拿著弟弟的小手,拔出蜜蜂的刺,擠被蜜蜂嚀的地方,擠出一滴血。嫘吹著弟弟的手說:“看你還招惹蜜蜂不,小心晚上驕蟲找你算賬。”
萬物有神。西陵之墟都知道,驕蟲是蜂神。《山海經·中山經》雲:“有神焉,其狀如人而二首,名曰驕蟲,是為螫蟲,實惟蜂蜜之廬。”嫘說驕蟲的時候,這位不那麼令人害怕的小神仙蜜蜂神,正站在不遠處的一朵花上。它大小跟蜜蜂一樣,身體如人,長著兩個腦袋,兩個腦袋上的兩個嘴,正咧著嘴笑哩。
青鳥向花朵上的驕蟲招招手,高興地飛走了。
【嫘生日】
嫘的父叫羲伯,嫘的母叫岐娘。
一日,岐娘夢見王母娘娘將一隻鳳凰送到她懷裏,那一夜,她懷上了孩子。
懷胎十月,生個孩子,叫嫘。
生嫘的那天,羲伯說是二月初十,岐娘說是三月十五。說著說著,懟起來,不是真懟的那種爭吵。
貨郎在一邊,問:“噫兮,不會是從二月初十開始生,到三月十五才生出來吧?”
羲伯和岐娘都笑起來。嫘在一邊伸了一下舌頭。
岐娘嚷嫘:“恁大閨女了,還伸舌頭。”
嫘生於哪天,爹和娘都記不清了。記得住的是,生嫘的那天,天上打雷,雷聲從天上轟隆隆滾下來,在地上打滾。雷聲中,父母就給剛出生的閨女起名叫嫘。
嫘的生日,都記不清了。記不清也就記不清了。反正生日跟其他日子都是一模一樣的日子。反正誰也不過生日。反正哪一天都一樣。
軒轅黃帝後來肯定地對嫘說:“你是三月十五出生的。”
嫘問:“為啥?”
黃帝說:“你出生那天打雷,隻能是三月十五,二月初十不會打雷。”
嫘就把三月十五當作自己的生日。
有一年,二月天裏,下起了大雪,轟隆轟隆打著響雷。嫘把黃帝從屋子裏拉出來,對黃帝說:“你看你看,下雪也打雷,二月也打雷。”
黃帝接一片雪花,搖搖頭說:“二月打雷,少見。”
這一年,刀槍自鳴,蚩尤反了,黃帝跟他打了一仗。這是後話。
【西陵湖】
河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幾千幾萬年,從遠方流過來,流到西陵,叫西陵河。
西陵河在西陵之墟上停留下來,沉思了一會兒,一部分河水跟河水中攜帶的美物不想走了,就慢下來,坐下來,坐成了水汪汪清亮亮的西陵湖。
西陵湖一落腳,星星便從高古的天際奔落下來,頭一個把自己種在湖水深處。桑樹、楊柳、榆樹、梓樹、鬆柏、白果樹、皂角樹、棗樹、桃樹,等等樹,一陣風地跑過來,手牽手把湖泊團團圍繞起來。眾鳥的翅膀在湖麵上空編織了一張密密大網,把湖籠罩起來。泉水從下麵緊緊地拉起湖水的手,不讓它走。來曆不明的石頭飛過來,重重地壓在湖水的四邊。蜜蜂站在石頭上,伸出毛茸茸的舌頭喝水,把翅膀晾曬得五顏六色。密集而來的蘆葦菖蒲跟地衣苔蘚,還有那些沒有來得及命名的小花小草,把湖水跟西陵的土地天衣無縫地縫合在一起,如血肉樣。天鵝,還有蟾蜍、烏龜、螃蟹、泥鰍等一些古怪精靈,不知從哪兒搬到了湖中安家,還有會彈射的蝦,會發光的魚,它們都是一副深知水意的樣子。明火蟲兒從草叢裏從樹林裏飛過來,提著自己的燈,照亮自己的路跟湖水中的影子。一棵膽大的桑樹,從岸上蹚著水走到西陵湖中,還想再往前走幾步,看見前麵的水是青黑色,伸出一條根往前探探,果然是深不可測,隻好就地紮根,站在那裏不走了。百花在風的帶領下在湖麵交流各自的芬芳,把湖熏醉了。一些水沉醉並沉入水中,陰水與陽水交融。湖水中的每一滴水,都收藏了星星月亮、白雲飛鳥、草木的影子跟香氣。西陵湖就再也離不開西陵了。
像桑樹一樣紮根西陵的西陵湖,心平氣和,內心清澈。近岸處,水底的遊魚跟水草看得清晰。魚沉風無的日子,湖邊的樹天上的雲飛過的鳥都倒映在湖水中,讓人分辨不出虛虛實實。一條紅魚靜靜地遊上來,紅唇親吻白雲跟白雲之後瓦青的天空。
【西陵之墟】
自從有了西陵湖,豐沛的地液在各種植物動物內部穿行,鳥的叫聲更加水靈,穀粒更加飽滿,月亮也更大更明亮了。西陵人拿著陶罐來湖裏打水,打出來的是一罐子甘露。女子在水邊洗衣服,把自己洗成一朵朵鮮花。西陵人家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正如西陵湖在西陵把自己養得一天比一天滋潤一樣。
大象扇著荷葉樣的大耳朵領著小象在西陵河邊閑逛,遇見喜歡的人,就將四條柱子一樣的腿彎曲下來,慢慢臥下來,讓人騎到它背上。西陵河水隔幾年就會奔騰跳躍著拐彎過來,看望一下西陵湖。河水在湖水裏洗個澡,歡騰一陣子,弄得波濤湍急,喧嘩放浪,魚飛蛙鳴。老人說,那是河水跟湖水在浪,不然,為什麼河水轉身走後,湖水裏會留下許多魚蝦跟以前沒有見過的遊動之物呢?個別的湖水跟著河水流淌向遠方,個別的河水留在了西陵湖不走了,也有一些湖水一些河水想跟西陵河一起走被水草牽絆,更多的湖水平靜地守候著自己的家園。
嫘自小在西陵湖邊長大。奶奶告訴她:有一隻山雞,長了一身好看的毛,它每天都到西陵湖映照自己,看自己的樣子,把自己的眼睛都看花了,結果一頭栽到湖水裏,等它飛出來時,卻變成了一隻鳳凰。
嫘也是對照西陵湖水才認識自己的。那一年,頭一次攬水自照。那一刻,她驚嚇得一嚇撒,蹲在地上。幾隻青蛙也被她驚得遁入水中。噫兮,水下麵啥時候藏個人呢?嫘看水時,水中藏著的那個人也看她,也是驚訝的眼神。嫘不敢看水,大聲說:“你出來呀,你出來呀。”水中的人不說話。嫘大著膽子,彎腰再去看水中的人,她要把她拉上來,水中的人也露出半個麵孔看她。“你在水裏能憋陣長時間氣?你真厲害。”水中那個人的嘴也在張合,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嫘跟水中的人笑,人家也跟她笑;她向那人招手,那人也向她招手。她兩隻手揪著自己的臉蛋給她做個鬼臉,對方同時也做個同樣的鬼臉。這就奇怪了。嫘吐了一下舌頭,水裏的人也吐了一下舌頭。真是奇怪。嫘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同時伸手,手跟手要碰到一起時,水枯怵了。等水麵平靜下來。嫘看見水中的那個人跟她身後彎腰的樹影,這樹她好像見過。她回頭,看見彎腰的桑樹站在岸上,水中是彎腰桑樹的影子。幾番對照,嫘終於認定,湖水中的影子是自己的影子。嫘從西陵湖的水麵上頭一次照見自己的麵孔,頭一次看見自己,知道了自己的樣子。
從西陵湖那裏,嫘開始每天映照自己的麵孔,對著自己的麵孔微笑。清靜的西陵湖把嫘的麵龐照得熠熠發光。她喜歡水中映照出來的自己的模樣。西陵湖就這樣住進嫘的心中。西陵湖也記下了這位嫘姑娘的模樣。
西陵之墟的人們鳥們,都比西陵湖歲數小,大都分不清是先有西陵河還是先有西陵湖,隻有老樹知道,老樹卻不愛說話,也不管閑事。這不要緊,反正大家說起西陵就想起西陵湖,說起西陵湖就知道說的是西陵,就像後來人們說起桑蠶就想起嫘祖,說起嫘祖就聯想到黃帝一樣。
【貓進家】
娘老是嚇嫘說,到林子裏亂跑,會被林子中的老妖精帶走。嫘伸伸舌頭,依舊一天一天往林子裏跑,她沒有遇見過老妖,沒有被林中老妖帶走。
那天,在鳥叫聲中,她看見一個柔軟的小動物在叢林裏一閃而過,她追過去,眼看它閃身躲到一棵大樹的後麵。嫘追到樹後一看,噫兮,啥也沒有,難道它走進了樹身?樹身上並沒有樹洞。她正繞著樹驚奇,那個小東西在她頭頂上“喵”了一聲。嫘仰起臉,看見一個挺直身子的小老虎站在高高的樹枝上,盯著自己,一副凶悍跟囂張的表情。可在嫘看來,它那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隻眼是青色,一隻眼是黃色,小小的嘴,長長的尾巴,一點也不可怕。嫘喜歡它這個樣子。
嫘說:“咱倆好,中不中?你跟俺回家,中不中?”
那個小老虎不理睬嫘,目光寒氣逼人。
第二天,嫘又來了,帶著一塊她喜歡吃的桃子。人家認生,不吃,柔軟地從樹上走下來,遠遠地看著嫘,懷疑的樣子。
第三天,嫘來了,沒有見到它的影子。第四天,嫘來了。第五天……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嫘在林子裏終於又遇見那個小號老虎。
“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
嫘看著小號老虎,嘴裏不知怎麼就發出了咪的聲音。嫘聽到聲音,以為是別人的聲音,四周看看,無有一人,再看看,還是無有一人,聲音是從自己嘴裏發出的?是的,是自己的聲音。“咪”是啥意思她也不懂,這聲音來自天啟,來自天外,來自肉身深處的大荒。嫘就用這個自己沒有想到、自己也不懂的聲音,開始了與一隻幾千幾萬年在野地裏生長的野物的頭一次對話。
“咪。”它沒有動靜。
“咪咪。”親切,家常,它用眼睛跟耳朵捉捕著這個聲音。
“咪咪咪。”它耳朵動了一下,回想著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向著混沌而遙遠的地方追憶。
“咪咪咪咪。”它腦子裏劃過一道閃電,從閃電的裂縫中擠進去,擠進無數複雜跟混沌,擠得腦殼有些疼,它終於想起來了,遙遠的時候聽到過這個聲音,聲音中帶來的氣味也是曾經熟悉的那種氣味。
“咪咪咪咪咪。”靈魂之門被撞開。它一直在等著這個幾乎已經忘記的聲音,也不知等多少個萬年了。它的身上一陣戰栗。
“咪咪咪咪咪咪。”這是洪荒中娘喊過的聲音,是娘在它身上種下的聲音,是祖宗那裏傳來的聲音。這個聲音攜帶著老家的全部景象。這個久遠的聲音怎麼會從麵前這個人的口中發出來呢?
“咪咪咪咪咪咪咪。”千萬年來等呀等呀,就是要等待這個聲音的呼喚。終於等到這個聲音。它的腦袋一下子被喚醒了,它好像開了竅一樣,“喵”地應了一聲。
“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喵。”它答應了一聲,躡手躡腳地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它不再猶豫,果斷地走向嫘,走向老家,走向故鄉,對接那個密碼。
“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喵。”它一步一步地堅定地走到嫘麵前。嫘笑吟吟的,柔柔地伸出手。它也伸出前麵的一隻爪兒,爪兒是白的,肉肉的,溫暖的,友好的,嫘輕輕地握握。它看見,人的指甲露在外麵,指甲怎麼能夠露在外麵呢?我的爪兒就不露在外麵。
“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咪。”嫘一路唱著,小號老虎一路跟著,一起回了家。它進了家,先叫一聲:“喵。”向人族通名報姓。
娘一見,嚇了一跳,嚷嫘:“你這孩子,傻大膽,你咋把老虎崽兒領回來了,它爹娘找來不把你吃了才怪。”
“喵——”嫘學著叫了一聲,說:“不是老虎,是咪咪。”
娘仍在嚷:“喵喵,傻大姐,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崽子抱不得,你不要命了。”
奶奶說:“它在林子裏住了很多年了,自呼己名,叫貓。”
“不管是貓是虎,你都給俺送回去。”娘對嫘說。
嫘吐了一下舌頭,看奶奶。
“說過多少回了,大閨女了,不興老吐舌頭。”
奶奶在一邊說:“從前豬呀狗呀羊呀牛呀都是這麼領回家的,它要願意來咱家,就讓它住家裏吧。”
“老虎不是豬狗,喂不熟,人家天生是不住房子的。”
“貓喂得熟。”嫘說:“貓,你說呢?”
“喵。”貓答應一聲,走到嫘的腳下。
“找個繩子拴著,別讓它到處亂跑。”
貓“喵喵”叫著,搖著頭,不拴不拴地“喵喵”叫著,後退兩步。
“好,不拴不拴。”嫘蹲下來,伸出手,貓跳進她手裏,她把它抱在懷裏。貓咪狀若嬰兒,用鼻尖蹭蹭嫘的手,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嫘的手。嫘看見,貓咪卷曲的尾巴開出一朵漂亮的黑花。
嫘拍著貓咪說:“你得跟它們幾個相處好呀。”手指著牛、羊、雞、狗。
貓看見狗時,背一下子弓了起來,怎麼跟它很熟悉的樣子?它想想,實在想不起來了。正要往深處想,看見牆根的洞洞裏,露出兩隻老鼠的驚訝的臉。
貓從此進入人族。貓進入人族的頭一天,就爭取到不被繩子拴住的特權。
貓在嫘家住下來,成為家貓。這個姿態優雅、不動聲色地來回顧盼的小家夥,住下來沒幾天,家裏的老鼠就拖家帶口沿著牆根搬去了別處。
【雪人】
雪神騎著白雲駒來到烏雲海,一口氣喝足春水夏水秋水,滅消了心中的閃電,在一個深夜悄悄地蒞臨西陵之墟。這個從遠古洪荒走來的白衣女神,在天上無事、地上無事之時,搖落天宮銀華,散開一頭白發,給人間下了一場豪華大雪,建立起一個雪白世界。
下雪啦!
這一夜,眾人跟眾神都睡著了。雪花落下,一片安靜,壓斷了一根竹子,驚醒了睡著的嫘。
雪看見,嫘臨窗張望,臉上驚喜,她身上的屬於雪天的浪漫跟漫天飛雪一起飛舞起來。
這是嫘記憶最為深刻的一場雪。
嫘伸出舌頭去接雪。雪是從天上噴湧出來的,重重疊疊,一片一片擁擠著,像漫天的明火蟲兒在飛,一個個精靈,閃身來到嫘眼前,在虛空中作一停頓,瞬間盛開,一轉身喜悅地飄走,把虛空騰給緊跟而來的其他雪花,次第綻放。當然,總有一片又一片雪花落到嫘的舌尖上。
大雪壓平了大地上的溝溝坎坎,抹平了凸凸凹凹,擠得角角落落都是,大地變得白茫茫的,胖乎乎的,晶瑩瑩的,毛茸茸的,上下一白。
嫘一直在看雪。雪花怎麼下都是漂亮的,怎麼飛都是好看的。
大雪初歇,寂靜寂靜的。樹上的鳥窩裏也都是雪。仿佛大樹上、大地上湧現出一朵朵雪的蓮花。西陵的眾人眾神都迷路了。
雪的樣子,不像是人間的事物。
雪天的西陵,獨立於西陵之外,是一個太虛部落。
大雪之下,醒來的樹、鳥、狗,都笨笨的樣子。
沒過多大一會兒,雪地的寂靜就被打破了。老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梅花鹿在自己的腳印裏迷失。熊走兩步滑倒一次。成群的竹子在走動,卻沒有留下任何足跡。狐狸在雪地裏追逐兔子。麻雀在白雪的映襯下變成黝黑的樹皮。兩隻雪一樣的動物在雪地裏舞蹈,直到嫘驚奇白雪怎麼長著兩隻眼睛,才看清那裏站著兩隻雪一樣的白鶴。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追趕雪的嫘,穿著祖傳的紅狐狸皮大披風,蹚著雪的白光,跟著叨木官兒的敲擊聲,一個一個數著雪地上花朵般的足跡。眾生腳下都有一朵花,一步一花。嫘數著那些印在雪上的花朵的時候,果然聞到花香,來自白雪,也來自不遠處的花——後來嫘知道它叫梅花。狗跟狼的腳印像梅花,馬的腳印像圓圓的花,鹿的腳印像開出兩瓣的花。
嫘看自己的腳印,沒有鳥的腳印好看,也沒有獸的腳印好看。她追上一片平坦的雪,把自己的臉按上去,又把臉取出來,看雪地上的臉,她自己咯咯笑起來。雪也發出咯咯的笑聲。動物從來沒有把臉印上雪地,它們在周圍驚奇地看著嫘這個奇怪的舉動。
追趕雪的嫘,也被雪追趕著。喜鵲聲聲叫著,兩隻腳搖動覆蓋著白雪的枝丫,片片雪花灑落在嫘的頭上。嫘咯咯笑著,躲開落雪的樹枝。鬆鼠瞅準嫘的脖子,直接把一團雪丟了進去。嫘驚叫一聲,踩著自己的笑聲,跟雪一起在雪地裏奔跑。奔跑的還有樹上的鬆鼠,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的猴子,還有白鴿子灰喜鵲等各色鳥在樹枝之間飛翔。在鳥獸的鼓動下,每一棵樹都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它們抖落樹枝上的雪,地上就下起了鵝毛大雪,下得紛紛揚揚,像風搖落的果實,落得滿地都是。有一顆鬆果砸在嫘的頭上。還有比被果實砸到腦袋更高興的事情嗎?還有比雪落滿身更美好的事情嗎?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雪地裏的嫘,像在花海裏沾了一身花粉的蝴蝶跟蜜蜂一樣,滿滿的興奮跟幸福。
嫘被雪絆倒了,倒在雪的懷裏。她就順勢在雪地裏打滾。猴子一捧雪,鬆鼠一捧雪,兔子的肚子緊貼著雪也捧一捧雪,大象一捧雪,白鶴一捧雪,梅花鹿一捧雪,老虎一捧雪……一捧雪一捧雪都撒向嫘,嫘開始還在地上打著滾躲避,後來她躺在那裏不動了,喘著氣,讓一捧雪一捧雪把自己埋起來。她張開嘴叫了一聲,那聲音變成雪花飛到她嘴裏。她想起桑伯一張嘴就有桑葚掉進嘴裏,她張開嘴,一片又一片雪花果然掉進嘴裏,噫兮,甜雪。她睜開眼看,看見一隻黃狐一隻藍狐往她嘴裏一瓣一瓣地丟雪花……
這個雪天,雪花在幹枯的樹枝和藤條上開放,開成了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也開出了嫘的冰雪聰明。
嫘姑娘漫無目的地捧雪堆雪,堆著堆著,就堆出來一個雪人。她把一個從來沒有的人堆了起來,用雪。一捧又一捧雪飛向雪人,原來是一群白麻雀飛來。雪能夠堆成雪人,這是從前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眾鳥議論紛紛:嫘把管下雪的人拉來啦?嫘把傳說中的雪人拉來啦?嫘把以後的人拉來啦?這個人是趁著下雪沿著天梯下來的,它是天人。不,嫘把雪神請下來啦。你們看哪,嫘也成了雪人。
嫘在雪花飛舞中恍惚看見,飛雪中飛舞著無數的蛾子。這大冬天,怎麼會有蛾子呢?她定睛看時,飛舞的是雪花;她盯著一朵六角形的雪花出神時,雪花的周圍都是飛舞的白色蛾子……
嫘回到家門口時,狗在門口迎接她,汪汪叫了兩聲,伸出長長的舌頭,接一片雪,看一眼嫘。貓咪在門口迎接她,喵喵叫了兩聲,伸出舌頭,接一片雪,看一眼嫘。嫘咯咯笑起來,伸一下舌頭,說:“都學會了。”
這天晚上,嫘做了夢,夢見一雙眼睛,狐狸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那雙眼睛撲閃撲閃著,對她說:“明天,你到林子裏,有個姐姐要見你。”
“俺沒有姐姐呀。”嫘說,“俺有個弟弟。”
“我不會哄你的,你穿的是我媽媽的衣服,那衣服哄過你嗎?”
嫘就看見一隻赤首黑目的青鳥,無聲無息地飛過來,飛到自己麵前,收了五顏六色的翅膀,翹著腳尖走來,走成了一位美麗姐姐。
這隻青鳥,《山海經》中有記載。《大荒西經》曰:“西王母之山……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曰青鳥。”《西次三經》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廣員百裏。”郭璞注:“三青鳥主為西王母取食者,別自棲息於此山也。”這隻青鳥,後來成為嫘的好朋友。
【玄珠】
嫘在大雪天裏瘋玩了兩天,臉蛋凍得紅紅的。她回到家裏,一頭倒下,看見漫天的蛾子在飛舞,就開始說胡話了。
嫘說:“大象一捧雪,白鶴一捧雪,梅花鹿一捧雪,老虎一捧雪……一隻黃狐一隻藍狐往俺嘴裏一瓣一瓣地丟雪花。”
娘摸摸嫘發燙的額頭說:“這孩子病了。”
嫘迷迷糊糊地說:“青鳥姐姐往我脖子上掛個玄珠。”
娘往嫘脖子上一摸,真的取出來一個玄色珠子,散發著幽幽香氣。
幾天後,病好了,嫘能夠下地了。
娘問:“這珠子從哪裏弄來的?”
嫘說:“青鳥姐姐送我的。”她想伸一下舌頭,忍住了。
“你認識她?”
“不認識。”
“那你以後咋還人家?”
“姐姐說,讓我送給一個人。”
“送給誰?”
“姐姐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淨是瞎說。”娘摸摸嫘的額頭,“不燒呀,咋還說胡話。”
娘牽著嫘的手,跑到森林裏去找那個青鳥姐姐。嫘喊“姐姐姐姐”,一連喊了幾天,也沒有喊出來青鳥姐姐。
娘說:“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鶴珠?不對,鶴珠是紅的。”
“那個姐姐說,這是從黑月亮上撿回來的,娘,娘,月亮不是明亮的嗎?有黑月亮嗎?”
娘對嫘說:“再見那個姐姐時,記得把玄珠還給人家。”
嫘喜歡這枚來自黑月亮的玄珠。玄珠上流動著星星月亮跟世間萬物。嫘佩戴著玄珠,行走在日頭照耀的萬物之間。因為玄珠,嫘喜歡有月亮的晚上,沒有月亮的晚上她也喜歡。在她心中,天上有個黑月亮,黑月亮也是亮亮的。日頭不出,萬物皆暗。她弟弟因為害怕黑暗,覺得黑夜中有一種可怕的力量,晚上不敢出門撒尿,老是尿床。嫘因為有玄珠從來也不害怕黑夜。她看到萬物在暗夜裏的樣子,跟白天不一樣的樣子。
嫘想著那個送她珠子的姐姐,啥時候再見到她呢。
【桑伯】
“螞蟻是造山的,老鼠是造石頭的,鸚鵡是栽草的,烏鴉是栽樹的……”
蟾蜍在桑伯腳下,跳著巾舞。桑伯嘴裏喃喃著,繼續睡自己的。一條長蟲在桑伯身上盤旋,不時伸出芯子。桑伯睡自己的。他說,長蟲是他的杖。
桑伯靠在樹上睡覺,睡夢中忽然張開嘴,一粒桑葚掉進他嘴裏,舌頭快速舔了一下鼻尖,合上嘴,又睡著了。
桑伯背上癢了,自己不撓,背靠著樹,在樹上蹭癢。
“桑伯,俺娘說,撓癢得用手,不興在樹上蹭癢。”嫘說,“恁別生氣呀,俺娘說,豬身上癢了才在樹上蹭。”
“不生氣。”桑伯說,“我背上正癢癢,樹身上也癢癢了,正好互相撓癢。”
桑伯隨手揪一片葉子,柳葉,蘆葉,桑葉,不管啥葉子,到他嘴裏都能吹出好聽而奇特的聲音。
嫘想,每片樹葉子裏都藏著自己的聲音,她揪一片桑葉吹吹,吹不出桑伯那樣會拐彎的聲音。嫘舉著葉子在嘴唇上搖動:“桑伯恁教我呀。”
“這不是你玩的。”桑伯說,“嫘有嫘的事情,嫘做嫘的事情。”
有一天,下雨的日子,桑伯在大雨中行走。奇怪的是,密集的雨點淋不到他身上。他從大雨中幹幹地走出來,走到嫘麵前,肩上盤繞的長蟲身上也沒有一個雨點。
嫘說:“桑伯,你為啥淋不濕?”
桑伯說:“頭發茂密吧,虱子照樣能在頭發絲之間遊走,虱子從來沒有被頭發絆倒。”
嫘聽不懂。嫘說:“桑伯,你在雨中成了影子,快得看不清你。”
桑伯對嫘說:“蠶,得有個人挪動它,領它走出蠶,領它出來。”
“啥?桑伯,人家聽不懂你說的話。”
“蠶,你得庇護它,你得把一切傷害替它推開。”
“桑伯,俺聽不懂你說的啥幌子。”
“你看,我靠大樹,蠶得靠你。”
“桑伯,俺真的不知道你說的啥幌子。”
桑伯嗬嗬而笑,再不說話,嘹亮地吹響一片桑葉子。周圍的桑葉子、楊樹葉子、柳樹葉子、鬆針、梓樹葉子,等等葉子一起合唱起來。
【雞幾隻腳】
村子裏的人都叫他桑伯。桑伯是個喜歡靠在樹上的人,桑伯還喜歡待在桑樹下看螞蟻上樹。他看見螞蟻把地上拋灑的細微食物一粒一粒地撿拾起來,搬運回巢,指著螞蟻對人說:“你看呀,嗬嗬。”人們看他一眼,並不看螞蟻,嘴裏說:“螞蟻有啥好看的。”
桑伯不說話了,靠著桑樹坐下來。他一張嘴,一枚桑葚掉進他嘴裏。
有一天,桑伯問:“嫘家的雞有幾隻腳?”
“啥?這問的是啥話麼,傻話!”
桑伯不問雞有幾隻腳,而問嫘家的雞有幾隻腳,是因為雞跟嫘家的特別關係。
西陵老人說:早先,是嫘的祖先最先把林子裏的雞領回家的。她家的先人,看見一隻雞被黃鼠狼咬傷了,奄奄一息,可憐兮兮的。祖先看見了,心中不忍,就把受傷的雞捧回家裏,嚼了草藥塗在雞受傷的腿上,再用樹葉包上,再用菟絲子纏上,喂它吃的。這隻雞養好了傷,不願意回到野地裏,白天在外麵玩耍、在土裏撓食,晚上一翅膀飛到嫘家門前的杏樹枝上,就在那裏住下了。它還把它認識的一群雞,也領到嫘家裏。這群雞,有的早晨打鳴,有的每天嬎蛋,在屋子前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說著自己的故事。周圍的人看見嫘家裏麵,有的雞早上打鳴唱歌,有的雞天天嬎蛋,雞蛋剝了殼白白胖胖的還那麼好吃,大家都跟著嫘的祖先把雞領回了家,都學會了養雞殺雞。
桑伯問:“嫘家裏的雞有幾隻腳?”
雞有幾隻腳還用問?大家不覺得這個話好玩,都不理睬桑伯。
嫘笑了一陣子說:“嫘家裏的雞,林子裏的雞,所有的雞,都是兩隻腳呀。”
“嗬嗬,嗬嗬。”桑伯大搖其頭:“兩隻腳的雞怎麼會走到嫘家?”
人跟鳥都是兩隻腳,豬狗四隻腳,蜜蜂蜈蚣的腳就多了,不過腳再多也都是雙數,從來沒有見過誰的腳是單數的,除了傳說,除了蘑菇。
大家說:“桑伯看螞蟻上樹,眼看花了,人也看傻了。”
從來不見桑伯吃五穀。村裏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沒見過他吃五穀。他連飯都沒有做過。大家並不奇怪,就像大家不奇怪鳥會飛一樣,就像大家從來不問魚為啥能憋著氣在水底遊一樣。
有一年,鬧饑荒,家裏地裏都沒有東西吃了,人們把榆樹的皮都剝下來吃了,隻給榆樹留下兩指寬的皮,好讓它活著來年發芽,以備再發生饑荒時吃它的皮。
嫘忽然想起桑樹下的桑伯,說:“你看人家桑伯,誰見過他吃飯?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嫘這麼一說,大家頭一次想起來,桑伯是從來都不吃飯的,不吃東西也活得好好的。
嫘和大家一起來到桑樹下,見到桑伯坐在地上,靠在樹上,像往常一樣,麵無饑色。看到麵前一下子來這麼多人,桑伯問大家:“嫘家的雞到底是幾隻腳?”
“明擺著的,兩隻嘛。”饑餓的人忍著不悅回答道,接著問他:“你咋不吃不喝也能活呢?”
“誰說我不吃不喝?”
“從來沒有見過你吃喝呀?”
“嗬嗬,我吃桑葚呀。”
眾人想起春夏之交時候,桑伯在桑樹下張著嘴,等桑葚掉進他嘴裏。“如今桑樹上沒有桑葚,連樹葉都沒有了,你吃啥?”
“嗬嗬,我跟你們吃的東西不一樣嘛。”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說:“都是多年鄰居,能不能把你那些吃物給咱們分一些來,你看大家皮包骨頭,連樹皮都吃了。”
“給。”桑伯伸出手來。手中卻是空的。
一個老人上前從桑伯的空手中拿過那個無形食物,放到嘴裏,嘴裏蠕動幾下,說:“蚯蚓吃土蟬吃風,不是同類,咱們走吧。”
“嗬嗬。”
誰也不知道桑伯嗬嗬的啥幌子。
【抓鬮】
桑伯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堆山藥蛋蛋救急,大家圍上來一看,還不夠人手一個。
“這咋分呢?這麼多人。”
桑伯看看日頭說:“抓鬮,天帝讓人抓鬮。抓鬮最公平。”
鬮在那裏,等人去抓。此時,未濟。
人抓鬮時,天帝正品一杯茶。不知哪個天神或出入天神花園的神鳥神獸把茶傳到人間,後來傳入人間的還有抓鬮。天帝微笑著,彩雲在他周圍飄著。他眼睛不看下界,早已知道人間所有的結果,包括抓鬮的結果。
抓鬮,不講道理。道理是人間的事。抓鬮源自天帝的遊戲,遺落於人間,是神示,是大道,是必然而不是偶然,是不可改變。抓鬮,不講道理卻符合天意。道理都是人族的道理,跟天地無關。更何況,道理也不是本質的東西、終極的東西。
抓鬮,簡便,好操作。不管你是麵臨一群鬮還是最後一個鬮,隻能抓一個。一個之外的九十九個或九十九個被抓去了隻剩下最後一個,結果都是一樣的。一伸手,即見結果。抓鬮時,心機沒有用,技巧等於零,有勁也使不上,跑得快也不頂用。抓鬮的手,是自己的手,是神的手,是天的手。在這個遊戲似的莊嚴時刻,在伸手抓鬮之前,對人是好像是未濟,其實結果已定,但所有人都蒙昧無知,充滿不安跟期待;伸手一抓,不可泄露的天機盡在手中,所謂既濟。
抓鬮,包含著天地之間最大的秘密,同時也代表了最大的公平跟天理。
抓鬮麵前,人人平等。世間沒有比抓鬮更好玩更神秘更合理更嚴密更正確更崇高更無懈可擊大公無私的規矩了。
得信仰抓鬮。人啊,最智慧時,最愚蠢時,技窮時,麵對九十九個選擇時,茫然而沒有答案時,迷路時,去抓鬮吧。抓鬮的結果從來沒有錯誤。抓鬮的結果,是最初的結果,是最後的結果,是最好的結果,是天人合一的結果。天帝和神靈都承認抓鬮的結果。
抓鬮這個遊戲裏麵,有天帝的終極思考,有上天的深刻暗示。
雞打鳴,鴨不服,那不中。都得服從抓鬮的結果。誰要改變抓鬮的結果,誰就會在晚上做噩夢,尿床,夢遊,遇見鬼打牆,乃至須眉墮落,得到應有的報應。
記住桑伯的話:“抓鬮前,手洗幹淨。”
天帝聽見桑伯的話,心中默許。天地之間皆遊戲,遊戲亦需恭敬認真。
上了歲數之後,黃帝跟嫘祖感歎說:“若是一個人閱曆足夠豐富,若是一個人對世道有深刻的理解,若是一個人對公平公正抱有巨大期望,若是一個人對自己對別人有足夠尊重,若是一個人能夠坦然自若麵對命運的垂青或當頭一棒,抓鬮這個法子足以解決人族的一切難題,包括雞毛蒜皮的小事、部落興衰的大事。”
頭頂沒有頭發的巫鹹說:“天帝看去,人間的興衰成敗,亦是遊戲。”
【吃了沒有】
饑饉之後,西陵之墟流行一句話:“吃了沒有?”
“吃了沒有?”嫘一見饑餓的鄉鄰,也是這樣問。
吃了沒有?成為人與人見麵的頭一句話。
最初,這句話真的是問吃飯了沒有。畢竟,吃是人的頭一件大事,是每天的大事。吃飯,一頓不吃餓得慌,一天不吃沒力氣,七天不吃活不了,事關生死。
吃了沒有?這一問,是人間大問,是根本之問,是生死之問。
到後來,西陵人問:吃了嗎?吃了沒有?不是真的問你吃飯了沒有,是問候,是提醒,是餓的記憶,是飽的滿足與快活,是先前食物短缺留下的刻骨銘心記憶的回響,是生的活潑。吃了嗎?這一問揭示出人與吃物的深沉關係。
吃了沒有?這句話隨著嫘嫁給黃帝而流行於黃帝部落,隨著黃帝的影響而傳布天下。
吃了沒有?它不是廢話。如果非要說它是廢話,它比真話還接近真相。
吃了沒有?它進入了種族的肉身,成為符號跟標誌。它是故鄉,是密碼。問一聲“吃了嗎?”“吃了沒有?”足以說明我跟對方的關係,這是一種涉及故鄉、食物、曆史的親密關係。
後來,嫘祖跟黃帝在最為陌生的地方遊走時,麵對一個或一群陌生的人,一句“吃了沒有?”常常變成友好交往的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