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小石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四肢發軟。下午,他強打精神搖搖晃晃走出車外。
眼前,群山依然靜靜佇立著。銀白的世界,純淨得沒有一星一點雜色,靜寂得沒有一絲一毫聲響,唯有腳步踩踏積雪發出的脆響:哢嚓、哢嚓……半尺深的腳印,從車門延伸到身下……留下一串深深的雪腳窩。他仔仔細細地尋找,希望找到一棵小草,哪怕是早已枯萎僅殘存的草根;或者一隻旱獺,哪怕它慵懶得近乎安眠。似乎有了它們的生命,才能夠證實自己生命的真實存在,但一切都被積雪覆蓋得無影無蹤。他鼓起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哈出的白氣長長地彌散著,而發出的聲音卻被阻斷得斷斷續續若隱若現,顯得極不真誠。此時此刻,他仿佛成了宇宙間唯一的生命,獨自被拋棄在了時空中、曠野裏。
十九歲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懼。突如其來的心酸迎麵砸來,絕望像潮水一樣從潛意識的最深處蔓延開來,瞬間將他淹沒。小石哭了。那眼淚不是從眼眶往外流的,而是從心底往外湧,仿佛身體裏所有的一切都融成淚水湧了出來。他想到在離開人世之前,該寫一封遺書留給家人。
他從雜物中找出一個鉛筆頭,撕開香煙盒,在內襯的白色一麵寫下了自己的第一封遺書。落筆的那一刻,原本空曠如沙漠的大腦突然變得熙熙攘攘擁擠起來。思緒紛亂地跳躍著,許許多多散亂飄零的記憶爭先恐後擁堵到腦海中。他突然發現自己是那麼想家,想媽媽。那一刻,他仿佛突然回到了童年,變成了父母膝下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
家在農場。一望無際的田野是一代代兵團職工生存繁衍的根基,也是千千萬萬兵團兒女心靈的港灣。那裏,春日有杏花的喧鬧,夏日有果蔬的豔紅,秋日有玉米的金黃,冬日有麥苗的如茵。與所有農場人一樣,居住的土屋前總會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院子算不上整齊,也不是很潔淨,但始終被泥土中生長出的鄉村氣息填充得滿滿當當。院子裏,幾隻肥碩的母雞永遠在東刨西啄找吃食,忠實的大黃狗總會在主人出現的第一時刻歡快地撲上來,一邊親昵地摩挲著,一邊歡快地搖著尾巴。媽媽很賢惠,也很善良,身體卻不好。媽媽是家裏無處不在的影子,更是這個家的靈魂。然而,自己永遠回不了家,見不到媽媽了。自己將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最終歸於銀白、歸於冰冷,也歸於沉寂。巴掌大小的紙片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混合著淚水的字跡,直到再也寫不下一個字。
第五天,被舔得幹幹淨淨的罐頭盒裏不但沒有了一絲一粒牛肉,甚至連味道也被舔得一幹二淨;而刷鍋水般的健力寶也早被一滴不漏地送到了腹中。饑餓仿佛是生出了許多牙齒的小蟲爬過他的身體,用一根細小柔軟的舌頭,輕輕舔過身體的每一寸,又蠕動著爬到他的腦子和五臟六腑,裏裏外外地清理。腦子裏漸漸一片空白。
下午,隱隱約約似乎有聲音傳來。聲音被風扯過來揮過去,斷斷續續,若隱若現,極不真切,甚至不如幻覺真實。再認真聽,那聲音頑強地從風中鑽出來,繼續行走。確實沒錯,是聲音。近了,又近了,那是發動機的聲音。隨著“突突突”的馬達聲,一輛手扶拖拉機奇跡般出現在視野中。在全然銀白的環繞中,它如同一個小小的黑色甲蟲,慢慢蠕動。小石拚盡全力大聲喊起來,喊聲卻像狼群的黑影,“嗖”的一下沒有了蹤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小石一下拉開車門,連滾帶爬向拖拉機撲去。
拖拉機慢慢停了下來,經過簡單交流,小石的心再次跌入了冰窟。拖拉機上的人沒有攜帶任何食物。看到不遠處停放的油罐車,牧民們和小石商量,能不能給他們一些柴油。柴油在高原非常受牧民歡迎,因為柴油機發電、拖拉機行駛都需要柴油。一聽到這話,小石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把身子擋到前麵,堅定地說:“這是給連隊送的油,我不能給你!”邊說,小石的心裏邊在暗暗敲小鼓:如果對方硬搶,自己根本就不是對手,因為此時的他已經虛弱得不堪一擊。好在被拒絕的牧民並沒有多說什麼,笑著搖搖頭離開了。
山間又歸於死一般的沉寂。他悉心聆聽著四周。絕對的靜寂,靜寂得幾乎讓人發瘋。
第六天,小石幾乎是在半昏迷狀態下度過的。整整一天,他就這樣讓自己像海底的某種生物一樣無筋無骨地浮在駕駛室裏,任由車窗外的光線在他身上來去變化著。昏昏沉沉中反倒沒有了焦慮、沒有了淚水,甚至也沒有了絕望的悲痛。是極度虛弱已經沒有了清晰的思路,還是絕望之後歸於平靜?他不知道。
希望的燈火遙遠得如同大漠中的磷光,終於暗淡得幾近熄滅。
第七天,師傅終於帶著零件趕了過來。而此時的小石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完全沉入了一隻昏暗的壇子裏,師傅的聲音仿佛混沌的回聲,悠遠地傳來,他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隻是任由淚水盡情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