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外桃源庫地

山的多變永遠超出人的想象，這也是喀喇昆侖山永恒的魅力之一吧。

剛在達阪經曆了雷聲轟鳴暴雨如注，領略了庫地如莽漢般的狂躁粗魯。到了山腳下的庫地兵站，仿佛瞬間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下車立刻感到一種清冽的寒氣，空氣中彌漫著雨過天晴的清新，仿佛瞬間穿插到了初春時節。天穹清淨得全然是另一片天，蔚藍的底色上彌散著絲絲縷縷輕柔的棉白。有晚霞的餘暉給純淨的棉白鍍上了淡淡的金色。隻有地麵上深達數厘米的積水，昭示著暴雨曾經的猛烈。

庫地是新藏線的必經之路，也是初登高原的第一道天險，古詩曰“地險有如此，天然扼要塞”，官兵們則形象地描述“庫地十八彎，天門聳雲端”。由於地理位置重要，庫地車來車往略顯喧嘩。但無論何時，我到達庫地時感到的總是一種靜宜的平淡，以及平淡之中隱隱包含的脈脈溫情。如果是從阿裏下山，途中翻越千山涉過萬水，曆盡艱險跋涉數日抵達此地，到了庫地兵站會突然有到家門口的放鬆。尚有百裏之遙的葉城似乎僅在咫尺之外，那個被沙漠環繞的邊陲小鎮會瞬間纖毫畢現地閃現在腦海。而從山下歸隊，走到這裏，是剛剛翻越了人稱“死亡門戶”的庫地達阪。一次次驚魂之後，緩緩降入群山環抱中的珍稀港灣，人到此難免產生輕鬆後的愜意之感。有了這樣的心境，映入眼簾的一切自然都是舒緩而美麗的。

車場四周，白楊筆直的身軀修長而挺拔，像一個個瀟灑俊朗的男子；還有垂柳柔韌的枝條婀娜而多姿，像一個個嫵媚秀麗的女子。經過了雨水衝刷，它們如同剛剛出浴一般，顯得格外清新秀麗。幾隻烏鴉披著油黑發亮的羽絨鬥篷，任由晚霞給它們肥碩的身軀鍍上一層耀眼的金甲。早在康熙五十九年，江蘇青浦人杜昌丁進入西藏後，曾在詩作中寫道：“金風颯颯起烏鴉，撲麵邊塵日易斜。”可見高原的烏鴉自古至今一直是旅人們無法忽略的存在。烏鴉們時而高傲地伸長了脖頸環顧四周，仿佛巡視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時而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梳理幾下身上的羽毛，想來是發現了自身一個無法忽略的瑕疵，須得理妝以保持完美吧。

庫地兵站四麵環山。它背靠庫地達阪，南側是一座山，山的形狀很奇特，仿佛被人工刻意修整過一般，陡峭而直立，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天然圍牆。山腳下有喀拉喀什河常年匆匆奔流，似乎從不曾見它稍稍放慢過腳步。西北側依然是一座山。這座山的形狀和南側截然不同。近似橢圓的底座有力夯實在地麵之上，穩穩托起山體粗重的腰身和玲瓏的頂峰。整座山仿佛一個魁梧的哨兵。“兩山千仞並，邊地好岩疆。”兩座形態各異的大山嚴絲合縫地吻合在一起，隻有定睛細看，才會發現，兩山銜接處有一條黃褐色的飄帶悄然伸向無邊的遠方，更像一條河流無聲無息地從群山間流過去，流過去……那便是219國道的土石路。站在兵站門前，環顧仰望，常常會恍惚，眼前魁偉的山體以及它們身後與之攜手並肩的群山竟然像是站在了時空的對岸，明知道它真實存在，麵孔模糊得卻幾乎看不出輪廓；明知道僅咫尺之距，卻似乎遙於九重之外。

幾座大山用敦厚的身軀和堅實的臂膀環抱出一片平靜的港灣。這裏風小，生命承受的摧殘相對便小了許多；這裏有雨有雪，加之喀拉喀什河流過，生命因此有了賴以生存的基礎。不知道是先有的兵站還是先有的百姓，總之，這裏現在除了兵站之外，還有幾個小飯館，甚至還有十餘戶人家。

見天色尚早，我信然漫步走出車場，意外發現順著山穀，竟然有一條小巷悄然延伸。“遙瞻樹色與山齊，幾處人家傍水棲。”巷子口，一隻不大不小的黃狗似睡非睡地伏在地上打盹兒。可能是我遲疑躊躇的腳步到底打擾了它，小黃狗吃力地抬起眼簾，艱難地把眼簾扯開一道縫，沒精打采地瞅了我一眼，眼瞼又沉重地滑落下來，截斷了外界的紛擾，再次營造出一個混沌的美妙夢境。小巷長三五十米，兩側有十餘戶農家，方正的院落整齊排列，如同一盤規整的棋局。一個院落前，突兀地玉立著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杏樹。翠玉一般的葉芽上懸著些許瑩瑩的細小水珠，粉嫩的花朵從密實的枝葉間喧喧鬧鬧擁擠著，轟轟烈烈地綻放著。山的粗獷荒涼和杏樹的清秀嬌媚形成極大反差，杏花便有了攝魂的絕豔。

“吱呀”一聲，一個維吾爾族女子走出院門。她身著五彩的艾德萊絲綢筒裙，外罩一件紅色外套，像憑空突降的一朵彩雲，輕輕悠悠飄向巷子口。看到站在巷口四處張望的我，她走過來用維吾爾語輕聲問我是不是要找廁所。好在我粗通維吾爾語，告訴她我沒有什麼事，隻是隨便走一走看一看。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黃狗慵懶地睜開眼睛，隨後慢吞吞地爬起身來，懶洋洋地向巷子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