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江南
因為下雨,也因為工作的堆積,這個周末沒有回鄉下看望父母,還債似的改寫了幾個材料。記不清多少天了,世界像混沌未開一樣,到處都是低雲雨線。幸好生性喜雨,麵雨而坐,聽雨而作,竟是一種生活樂趣。
“梅熟迎時雨,蒼茫值曉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梅雨是江南地區的一個重要特征。對持續雨天,生活在江南的人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同時,準確率越來越高的天氣預報,讓民眾有一種預知預備的踏實感,道路、橋梁、防洪堤等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又切斷了雨造成水災的邪惡念想。
反正也影響不了人們上班謀生,即便影響,也無法擋住雨繼續落,幹脆調整心態,試著適應和欣賞它。周作人在北平八道灣有一書房,名“苦雨齋”,若在江南,身處連綿雨中,豈非苦煞?不如像東坡先生那樣,喜歡雨,建一座“喜雨亭”,再寫一篇《喜雨亭記》——可他喜歡的是“始旱而賜”之雨。若非“十日不雨”,而是“十日皆雨”,估計他會換一種態度了。
近期的雨,屬於神經質型,同時又是執拗型,忽大忽小,忽南忽北,堅持不懈,韌性十足。如此脾氣的朋友,身邊有一些。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肯定是這般天氣滋潤出來的。
很詫異鬱達夫寫的一句話:“我生長在江南,按理是應該不喜歡雨的。”江南曆來多雨,不喜歡雨不是自尋煩惱嗎?果然,他又說:“(春雨)又是一件多麼可愛的事情!……(秋雨)又是別一種境地。”作為江南人,喜歡雨,即使不是與生俱來的稟賦,也是一種後天逼出來的素質。
江南人欣賞雨,可以從雨中獲得審美愉悅。戴望舒寫過一首著名的現代詩——《雨巷》,塑造了一個在雨中飄過的丁香姑娘的形象,意象在孤寂中懷著一個美好的希望。“丁香一樣的”姑娘,隻有在雨巷之中,才會演繹為美好理想的象征。試想,在一個酷暑的中午,烈日直射小巷,石板上冒著熱氣,一個女子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被汗水浸濕的花格子襯衣緊貼著後背。這個女子不管是丁香還是紫薇,缺乏雨的渲染,還會讓人產生美的遐想嗎?
當然,這是詩人的事,與我等俗人無關。事實上,發動持久戰的雨,顯然給百姓生活帶來了麻煩。雨把人們出遊的興致澆滅,把人們聚會的熱情減弱,同時把另一樣東西抬得老高——菜價隨著雨的降落一直往上躥。
特別是去年的豬肉價格。瘟疫遇上連續雨天,讓肉價飛上了天。某地政府反應迅速,專門製訂“豬八條”保障市場供應,要求養殖戶把豬喂得更大再出欄,具體到數字,250斤出欄的,要養到400斤再拉到屠宰場。天賜良機,如果豬領袖有足夠的智慧,一定借機號召豬市民開展聲勢浩大的減肥運動。減肥意味著現實的長壽,如果貪吃,吃得越多體重增加得越快,越早達到死亡標準。可惜豬意識不到,豬畢竟是豬,麵對異常誘惑的好夥食,一頭紮進豬槽哪兒還舍得抬起頭?不可能有如此清醒又高瞻遠矚的豬,也不可能有特立獨行的豬,否則,那是豬裏的愛因斯坦和霍金。
“火上澆油”使不得。“疫上澆雨”,問題更為嚴重。惱人的是,各地遭受水災的消息仍出現在新聞中,看著實在痛惜。
雨帶來諸多不便,但出門是必須的。於是,人們撐著各式圖案的傘,像流動的花朵,彌漫在街巷。一些灰不溜秋的雨傘夾雜其中,像是有人頂著鍋蓋,在花叢裏橫衝直撞。
花朵也好,鍋蓋也好,雨裏出行總有事。事情的一種,是冒雨找吃的。畢竟,冒著雨去巷子裏尋找丁香姑娘,不如美食來得實在。汪曾祺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他說他想念昆明的雨。他哪裏是想念雨,估計是想念雨中的美食。因為汪先生頭上的美食家的標簽實在太顯眼了。
果然,他寫道:
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磁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麵,一隻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簷下站著。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脹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
到底是雨大走不了,還是豬頭肉和酒讓他走不了,他心裏明白,讀者也懂的。
看陣勢,雨還會再持續幾天。實在厭煩了,有人會忍不住跑出去對著天大喊:“雨!有本事再落,試試看!”試試看就試試看,威脅也沒用。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成功威脅天的。不如心境淡泊下來,找一段汪國真的文字讀讀:
有時,外麵下著雨心卻晴著;又有時,外麵晴著心卻下著雨。世界上許多東西在對比中讓你品味。心晴的時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時候,晴也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