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紀錄片《宋之韻》,第一集就把宋詞比作富春江:
如果把唐詩比作黃河,“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氣勢壯闊,曠莽渾厚;那麼宋詞則像,自古就以風景優美而聞名的富春江,一路幽幽靜靜地流去,一曲一種氣象,一彎一種景色。水的碧綠,山的青翠,都那麼含蓄有致,秀麗無比。
這是中國第一部以紀錄片的方式表現宋詞和宋代詞人的電視作品,創作曆經13年,由國內頂尖紀錄片人聯袂奉獻。如此精妙的聯係,讓宋詞和富春江的神韻相映成趣。
是啊,富春江本身就是一闋宋詞,江水繾綣,韻味悠長。
難怪,柳永赴睦州任官途經嚴陵灘之時,寫下《滿江紅·暮雨初收》,寫富春江“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霧靄漠漠密布,好似浸入水波之中,山峰如刀削一般,白鷺和魚兒圍繞著嚴陵瀨飛翔和跳躍。生動美麗的景色使詞人心情歡愉。山水如詩,養眼養心,怡情怡性,賞心悅目。
在睦州任過職的範仲淹,專門為富春江畔的小隱書室寫了一首詩,這首名為《留題小隱山書室》的五言律詩,後來成為其代表作品之一:“小徑小桃深,紅光隱翠陰。是非不到耳,名利本無心。筍迸饒當戶,雲歸半在林。何須聽絲竹,山水有清音。”
尤其前兩句,一條小路通向桃林深處,桃花的紅映襯著山中的蒼綠。兩個“小”字和一個“隱”字,巧妙地點了題中的“小隱山”,意境幽深,節奏感、音樂感、色彩感都特別強,一讀就驚豔了。
小隱山地處富陽城北,離城不遠,詩人寫出了小隱山的閑適安靜,沒有是非,也無須追求名利。
吸引範仲淹並讓他賦詩一首的,絕對不會隻是小隱山的閑適,“小隱山書室”是北宋富春謝家的書室,謝家的謝濤與範仲淹是多年好友,謝濤的女婿梅堯臣、謝景初的女婿黃庭堅,都是文壇響當當的人物,所以這書室也成了當時文人墨客詠誦的對象。謝濤的兒子謝絳,在高中進士後,曾與歐陽修等人共事多年,經常在一起切磋學問,酬唱詩詞,遊覽名山。在遊覽中嶽嵩山時所舉行的賦詩活動中,其還被推為“文章魁首”
據《富春遺事》載,希深居富陽小隱山,別築室曰“讀書堂”。倚山臨江,雜植花果,沼荷稻圩,環流布種,頗稱幽人之居。其詞亦“藻然輕黠”,與眾特異,如《夜行船》:
昨夜佳期初共。鬢雲低、翠翹金鳳。尊前和笑不成歌,意偷轉、眼波微送。草草不容成楚夢。漸寒深、翠簾霜重。相看送到斷腸時,月西斜、畫樓鐘動。
“希深”是謝絳的字。這首惜別詞,上闋回憶昨夜歡會,著重描繪人物情態;下闋寫今日送別,著重以景襯情。
謝絳另寫有《小隱園詩》,詩雲:“仆本塵外士,功名若毫末。因尋小園隱,忽見群芳發。昔夢宛可記,靈契方茲達。會須掛朝纓,歸弄岩前月。”
小隱山書室前,築雙鬆亭,謝絳寫有《雙鬆亭》:“築居喜物外,披逕窮木末。層阜繞襟帶,澄江見毫發。芬芬山蜜熟,決決春泉活。林梢閃猿隕,石罅憖銜月。坐長百慮寂,望遠孤興發。何必較萬殊,吾自師吾達。”後人以詩為據,尚能想象當時情形。
“木末”是樹梢的意思。雙鬆亭地勢較高,所以能夠“望遠孤興發”,可惜如今已難覓舊蹤。
目前隻能確定小隱山大致的範圍,確切的位置在哪裏,尚無定論。2020年,在小隱山附近,達夫路最北端的小壟橋頭,建了古色古香的“小隱書屋”,作為一處城市書房,供市民免費閱讀。
水,波光粼粼,閃閃爍爍;山,層層疊疊,連綿起伏。山水燦爛雙眸,震撼心靈。
見過富春江、來過富春江畔的宋代詩人是幸運的,他們看到了萬皺山巒,提前賞看現實的富春山居圖。他們是幸福的,一路行走在青山綠水之中,內心得到寧靜,性情得到釋放。
一江春水屬於詩人,千山萬嶺容納心間。富春江,是一條能讓詩人詩興大發的詩之江。
宋代大詩人陸遊因仕途坎坷,偶生遁世之念,當他在富春江上看到民間社日活動的熱鬧場麵,寫下《泛富春江》一詩,表達他熱愛生活的一麵:“雙櫓搖江疊鼓催,伯符故國喜重來。秋山斷處望漁浦,曉日升時離釣台。官路已悲捐歲月,客衣仍悔犯風埃。還家正及雞豚社,剩伴鄰翁笑口開。”
有意思的是,臨安於潛人釋文珦遊遍東南各地,也寫了一首《泛富春江》:“夢寐羊求客,清遊樂此邦。一篙殘臘雨,千古富春江。岸轉青螺合,煙明白鳥雙。洗除名利跡,灘瀨日春撞。”詩中殘臘雨、富春江,早已脫落了自然本色,染上了詩人的喜怒悲歡。
人隻有在茫茫黑夜中才能更真實地感覺到自我的存在和思想的運轉,隻有在絕對孤獨的情境之中才能更清晰地反省人生、認識自我。徐集孫《夜過富春》:“夜船搖兀當乘槎,得與僧俱似出家。數幅征帆拋草渡,一團幽夢繞梅花。風傳山縣殘更漏,潮練霜江淡月華。所恨釣台眠裏過,磯邊不及理漁車。”南宋詩人王十朋《宿富春舟中》:“苦雨冷朱夏,小舟眠富春。餘生今可樂,歸作太平人。”
生活不能沒有鮮花,人生不能沒有性情。《惜分飛·富陽僧舍代作別語贈妓瓊芳》是北宋詞人毛滂青春戀情的真實記錄,蘇軾知錢塘時,毛滂為法曹椽,與歌伎瓊芳相愛。三年秩滿辭官,於富陽途中的僧舍作《惜分飛》一詞,贈瓊芳:“淚濕闌幹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全詞感情自然真切,音韻淒婉,直抒胸臆,與形象比喻奇異想象相結合。
宋人作詩,向來不就物說物、就景繪景,而是由此及彼,寓意雙關,在物與景的描寫中別有寓托。方回《富陽田家》:“自從喪亂來,懶複治生事。行行過田家,因之動幽意。早稻青已黃,晚稻亦垂穗。霅霅割稻聲,自與割草異。是時秋欲半,蒲柳風日脆。兒臥牛自行,客熟犬不吠。螃蟹出籬間,茅茨臨水際。使吾劣有此,亦足活老稚。宦學四十年,進退兩不遂。扶犁手尚可,奈無可犁地。”
《夜下富陽不寐二首》之一:“夜寒吟至曉,獨立思冥冥。浪聒風兼水,光搖火似星。微勞何足歎,大患累曾經。更念行船者,筋骸不暫停。”
《夜下富陽不寐二首》之二:“櫓聲戛鵝鸛,風緊已為霜。少假愁人寐,焉知旅夜長。天寒星燁煜,江闊樹微茫。底用胥濤急,吳亡越不亡。”
不管是貶官降職、壯誌未酬,還是前途凶險、思有鬱結,詩人們都能在觀照自然、神遊富春的審美愉悅中解除痛苦、超越自我。
武衍《送蕙坡趙富陽赴高郵元幕見次》:“相逢客裏便相歎,握手真能出肺肝。買得酒尊曾共酌,帶來詩卷每容看。舊聞遊宦多知己,今喜公朝與好官。一片淮雲千裏月,覲圭何日入長安。”人生就是一場送別。送別朋友,送別親人,也是在送別過去,送別青春。年年如此,代代相傳,生命悄然流逝,而身後依舊是綠水悠悠、風塵仆仆……
程珌《揭富陽孝子門》:“去年何明正,有婦方笄年。母病偕幼弟,奉佛祈病蠲。既蠲未全已,剖肝代蘭荃。今年盛立旺,二子亦奇偉。兄肝起母病,弟複先割股。人生貴男兒,愧此簪笄女。峨峨儒冠弁,愧此田家子。予謬為令長,冥愚化不宣。彼直天性厚,或以上澤覃。勞之緡酒廩,重為此詩篇。揭之旌其門,觀風盛采旃。既以觀邦人,庶幾風普天。”
富陽境內有“一江十溪”,富春江是主動脈,“十溪”之一葛溪流域,流傳著葛洪煉丹的傳說,曆代詩人均有吟誦,宋代詩人朱複之《葛仙井》:“葛翁鑿井冽寒泉,浸熟丹砂去作仙。底事並煩仙子接,卻隨海水變桑田。”宋代詩人許廣淵《煉丹井》:“葛公高隱處,鑿井碧山前。煉就長生藥,空餘白乳泉。鼎藏今去水,氣吐舊成煙。午夜風雷作,人疑羽珮還。”
南宋名臣、文學家範成大在《富陽》中載:“不到江湖恰五年,歙山青繞屋頭邊。富春渡口明人眼,落日孤舟浪拍天。”僅據此詩還不能斷定範成大從富春渡口逆流而上到場口,但是,肯定會讓我們感歎,人生就是一個行走的過程,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不管仕途還是荒野,思想與身體一起行走,情感與風光一塊漫遊。
北宋中期文壇領袖蘇軾二任杭州,在他宦海浮沉奔走四方的人生中,杭州是難得愜意的時期,自比唐代的白居易。林語堂評蘇東坡:“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
無論工作,抑或閑暇旅行,蘇軾多次到過富陽,這麼有趣的人,自然會在富陽留下許多精彩的詩篇。
熙寧六年(1073年)正月,蘇軾奉命出巡州內所屬縣,李佖先行三日並在風水洞等候蘇軾。為答謝李佖,蘇軾作《往富陽新城,李節推先行三日,留風水洞見待》:“春山磔磔鳴春禽,此間不可無我吟。路長漫漫傍江浦,此間不可無君語。金鯽池邊不見君,追君直過定山村。路人皆言君未遠,騎馬少年清且婉。風岩水穴舊聞名,隻隔山溪夜不行。溪橋曉溜浮梅萼,知君係馬岩花落。出城三日尚逶遲,妻孥怪罵歸何時。世上小兒誇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由杭州往富陽,沿富春江而行,春山已經很美,又有春禽磔磔,不可無詩,路途遙遠,需要有人與他說話。急急追趕李佖,感謝李佖“相待”。句句押韻,急促跳蕩,正好反映了蘇軾巡視途中的輕鬆愉快心情。遺憾的是,因為“世上小兒誇疾走”句,這首詩後來成了蘇軾“誹謗新政”的罪名之一。
這次出巡,蘇軾寫了著名的《新城道中二首》,對秀麗明媚的春光、繁忙的春耕景象進行了描繪。第一首詩主要寫景,景中含情,反映了作者當時的歡樂心情,也表現了他厭惡俗務、熱愛自然的情趣:“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葵燒筍餉春耕。”第二首著重抒情,情中有景,透露出一種歸隱之意以及對自然的熱愛之情:“身世悠悠我此行,溪邊委轡聽溪聲。散材畏見搜林斧,疲馬思聞卷旆鉦。細雨足時茶戶喜,亂山深處長官清。人間岐路知多少,試向桑田問耦耕。”其中第一首“野桃”“溪柳”一聯,汪師韓以為是“鑄語神來,常人得之便足以名世”。
富春江支流葛溪的源頭,有一道叫作浮雲嶺的山巒,春天櫻花盛開,秋天紅楓滿山,是杭州近郊著名的休閑旅遊點。但是在東坡任杭州通判的三年中,年年都有水旱災害。熙寧七年(1074年),東坡因捕蝗至浮雲嶺,作《捕蝗至浮雲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弟二首》寄子由,以抒發自己的抑鬱之情。
第一首寫捕蝗所感:“西來煙障塞空虛,灑遍秋田雨不如。新法清平那有此,老身窮苦自招渠。無人可訴烏銜肉,憶弟難憑犬附書。自笑迂疏皆此類,區區猶欲理蝗餘。”詩人用典故表明因捕蝗勞作之苦,懷念子由,但山川相隔,寄書無由,更覺痛苦。雖然滿腔義憤,欲訴無人,但詩人仍想要“理蝗餘”,努力做好蝗災的善後工作。可見詩人是一個積極為民做事的實幹官員,又是一個心係親人的人,內心痛苦無人可訴的孤獨者。蘇東坡的可貴處,正是這種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也要堅持為人民做好事的積極精神。
第二首寫山行疲苦之感:“霜風漸欲作重陽,熠熠溪邊野菊黃。久廢山行疲犖確,尚能村醉舞淋浪。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詩人感慨遙深,用事精切,寫出了內心深處的難言之情,也是親兄弟間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所以特別真切動人。
富春江靈氣盈江,富陽代有文人出。宋代,富陽出現幾位很有影響的文人,如新登孫邦、常安李宗勉。
出生於新城縣新登鄉的南宋著名文學家孫邦曾作為使節出使金國。孫邦還到呂城,拜謁六世祖“孫陟廟”,並留題於壁,寫下了《呂城謁祖廟》一詩:“吾祖持兵鎮此都,投身九死定全吳。一朝流矢中眸子,千載忠魂列霸圖。墓木但遺楓合抱,廟庭還有像完軀。英雄未必輸張許,青史功名定有無。”
“張許”即唐朝忠烈張巡、許遠。許遠為新登鄉賢,安史之亂時,堅守睢陽,抗擊叛軍,不屈而死。孫邦不辱使命,不負眾望,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由於秦檜一派的攻擊,孫邦被罷官,回到胥口老家,隱居在崤山下。晚年,孫邦以新登“崤山”之名,集著為《崤峰集》,可惜今已散佚,《全宋詩》及《新登縣誌》中收錄有其詩數首、文一篇。2021年12月出版的《新登文叢》之《新登古詩選注》,另錄其《妙香堂》等三首。
宋代文人登山則情滿於山,臨水則意溢於水,賞亭則詩題於亭。南宋開禧元年(1205年)進士李宗勉,字強父,富陽古城(今常安鎮)人。其《題秀江亭》:“經行塔下幾春秋,每歎無緣到上頭。今日登臨方覺險,不如歸去臥林丘。”一首詩就是一片風景,一首詩就是一種心境。
富春江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富春兒女,而有一名富春兒女的傑出代表,經常出現在宋人詩詞中,出現的方式也很有特色——“生子當如孫仲謀”。
南宋詞人辛棄疾一生力主抗金,其詞抒寫力圖恢複國家統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誌難酬的悲憤,也有吟詠祖國河山的作品,風格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其中“生子當如孫仲謀”本是曹操對孫權(字仲謀)的讚歎之語,辛棄疾這首詞裏卻把孫權作為三國時代第一流叱吒風雲的英雄來頌揚,將其發揚光大。這真是有意思,讚美孫權,不說“做人要做孫仲謀”“打仗要像孫仲謀”,而是站在孫權父輩的角度,“生子當如孫仲謀”,富陽家庭教育應該沾著光了。
宋寧宗開禧元年,辛棄疾六十六歲。閑置已久的辛棄疾於前一年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春初,又受命擔任鎮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地京口。辛棄疾支持北伐抗金的決策,但對獨攬朝政的韓侂胄輕敵冒進的做法感到憂心忡忡。一次他來到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懷古憶昔,心潮澎湃,感慨萬千,於是寫下了《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首詞中佳作,第一句即是:“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感歎曆經千古的江山,再也難找到像孫權那樣的英雄了。
宋末文壇領袖、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劉克莊,詞風豪邁慷慨,是江湖詩人中年壽最長、官位最高、成就最大的,其《沁園春(送孫季蕃吊方漕西歸)》:“疇昔奇君,紫髯鐵麵,生子當如孫仲謀。”
劉辰翁在《金縷曲》中也不由自主地讚歎孫權:“夫君自是人間瑞。歎生兒、當如異日,孫仲謀耳。”
史正誌《新亭二首》,不是從個人的角度讚美孫權,而是說西北對東南相差遠了:“龍盤虎踞阻江流,割據由來起仲謀。從此但誇佳麗地,不知西北有神州。”宦遊天涯,免不了觸景生情,臨風發感。
胡安國《舟入荊江東赴建康》中,赤壁、柴桑、建康、江東等都容易讓人關聯到孫權:“路經赤壁懷公瑾,水到柴桑憶仲謀。白日幸無雲物蔽,好看澄景對高秋。”心與物遊,情與景諧。
黃庭堅自是要讚揚他的富陽親戚,他在《次韻答柳通叟問舍求田之詩》中寫得更為高明:“少日心期轉謬悠,蛾眉見妒且障羞。但令有婦如康子,安用生兒似仲謀。橫笛牛羊歸晚徑,卷簾瓜芋熟西疇。功名可致猶回首,何況功名不可求。”
富春江一江詩詞。江水滔滔,宋韻悠悠。文脈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