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半早起,嚴子龍又進村了,這次他和俊來叔直接來到了支書家。進門的時候,支書正在洗頭,頂著一頭的肥皂沫看到兩個人進來,說:“先坐、先坐,等我把頭發上的肥皂沫衝一下。”
俊來叔說:“沒事,沒事,你先洗。”二人說著在支書家的炕沿上坐了下來。
沒多久,支書拿著一條毛巾在頭上擦著問:“啥事?”
嚴子龍說:“我給領導彙報了。領導說先在村裏摸一下底,看看村裏到底是個啥情況,主要還是想看一下困難人家還有多少。”
村支書邊拿毛巾擦著耳朵眼,邊說:“這有啥難的,看門樓子不就看出了?”
嚴子龍說:“不一樣,不一樣,還是挨家過一下心裏踏實。”
村支書為難地說:“哎呀,社火後天就要去縣裏表演哩,現在還是胡子眉毛一鋪灘,實在走不開。要不是這,俊來你和嚴子龍下午到各家跑一下,反正咱村的情況你也清楚。”
俊來叔說:“也行,那支書你先忙你的。”
村支書一臉歉意,笑著對嚴子龍說:“事情太多,人又不能劈成兩半,實在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
嚴子龍說:“沒事,沒事,俊來去和你去一樣。”二人說著就出了支書家門,支書一直把二人送到巷口。
從村支書家裏出來,嚴子龍問俊來叔:“從哪家開始?”
正好俊來叔老遠看見晉娃帶著虎子從六爺爺家出來,高聲喊道:“晉娃,來,今個後晌咱倆陪你嚴子龍叔叔到村裏各家各戶轉一圈,他要摸一摸咱村的底哩!”
晉娃也看到了俊來叔和嚴子龍,走到他倆跟前說:“我得回去給我媽說一聲,要不回去得遲了,我媽又要罵我。”
俊來叔低下頭想了一下,又抬頭看了看太陽說:“也行,眼看著到飯時了,回去把飯吃了再說,我一會兒去你屋叫你。”接著轉過身對嚴子龍說:“晌午就在我家吃飯。”
嚴子龍說:“今兒個後晌村裏人都去排練社火,屋裏肯定沒人,咱要是後晌去,還不是都看梢門上的鐵將軍呀!”
晉娃說:“要不咱去排練場,不是都見了嘛,你問一問就行了!”
嚴子龍說:“不行,還是到各家各戶跑一下。”
俊來叔思謀了一下說:“要不是這,咱趁這會兒飯時,村裏人都在家,快快地過一遍。反正村子不大,兩個小時絕對能挨門過一遍,你說咋樣?雖說是正月,各家各戶都吃好的喝好的,但在飯桌上,哪家光景過得咋樣,一眼還是能夠看出來,再問上幾句話,就都妥妥的啦!”
嚴子龍眼窩一亮說:“行,那咱立馬就走!”
俊來叔說:“那咱就從這東溝南頭開始吧。順便讓晉娃給他爸媽說一下。”
嚴子龍說:“行。”三人於是拔腿向巷子南頭走,虎子在前麵搖頭晃腦跑得正歡。
晉娃家把頭,他們從第二家開始,這是癩子家。他們進了門,癩子顯然沒有想到他們會來,忙從飯桌上起來。進了窯,癩子飯桌上是鹹韭菜、鹹芥菜、酸菜和一碗油潑辣子。俊來看著飯桌上的菜說:“大正月的就吃個這?”
癩子一臉難堪,笑著說:“嘿嘿,我的光景你也知道……”
嚴子龍放眼在窯裏看了一圈,除了炕上的鋪蓋、鍋灶上的碗筷、兩個衣櫃,其他啥也沒有。癩子說:“嗨!媳婦有病,娃娃還小,就憑我一個人,生產隊的時候掙不下工分;包產到戶雖說不愁吃喝,可掙不下錢,媳婦看病還要花錢,這光景緊得像繩勒著一樣……”
俊來說:“你報名栽果樹,這下最起碼就能有個盼頭啦。”
癩子歎了口氣說:“眼下就坐在火焰山上,難過哩!現在都是各管各,人家屋裏人多的,拖累小的,日子都好過啦;像我這種屋裏有病人的,娃娃拖累大的,日子就難過哩!”
嚴子龍拉住癩子的手說:“咱不怕,隻要有心氣就行!癩子哥,三年,給我三年,我一定讓你窯裏變個樣!”
從癩子家出來,他們一家家過。東溝巷裏十七戶人家,竟然有十五家在正月裏就沒有了肉吃,尤其是三片家。嚴子龍他們進門的時候,三片和他嬤正在吃飯。三片他嬤見來了外人,連忙拉著三片站了起來。嚴子龍看到三片飯桌上連菜都沒有,兩人坐在灶火旮旯的風匣前,一人一碗開水泡饃就著一根蔥。窯裏黑咕隆咚,除了炕上的兩副鋪蓋和鍋頭上的灶具,光溜溜的啥也沒有;院裏的黃土牆豁豁連豁豁,站在院裏都能看到巷裏的過路人。那一副門板破敗得隨時都可能倒下。嚴子龍邊看邊搖頭,俊來叔一連聲歎氣。三片看著嚴子龍,臉上還是標誌性的詭異的笑,嘴裏含著泡饃,含混不清地說:“嘿嘿,你看,你媽來啦,要打你呀!”三片嬤沒好氣地罵三片:“寧寧吃你的飯!”罵完三片,轉過臉看著嚴子龍說:“領導,我這個憨憨娃,能把我熬煎死!我熬煎得一黑夜一黑夜睡不著……”說著撩起衣襟擦眼淚。俊來叔無奈地對嚴子龍說:“一個老寡婦拉扯著一個憨憨娃,這日子苦焦得沒法說!”在娘倆旁邊的窯裏,圈著三片放的十幾隻山羊。幾個人在不斷的歎氣聲中,出了三片家,三片他嬤拉著三片把三人送出門,三片嘴裏還是不斷地說著:“嘿嘿,你看你媽來啦,要打你呀!”
當他們走到六爺爺家的時候,嚴子龍盯著梢門上“光榮烈屬”的牌子久久不放,自覺敬了一個軍禮。進了六爺爺家的院門,北牆根一溜是羊圈,裏麵群羊或站或臥,看著走過的嚴子龍和俊來叔,羊群一陣騷動,撲鼻而來的是濃厚的羊膻味。在六爺爺的窯頂上,有一簇迎春垂下來,此刻還沒有開花。許是六爺爺在窯裏聽到了響動,他們剛要推門,窯門開了,六爺爺迎了出來。四個人進了窯,六爺爺的窯裏更簡單。一副鋪蓋孤零零地垛在炕的一角,顯得炕上空空蕩蕩,但也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炕頭靠裏就是鍋灶,後麵靠牆支著一張案板,旁邊是兩個口小肚大的瓦甕。在正對窯門中央的牆上貼著一張毛主席畫像,這也是窯洞裏唯一的一點亮色。屋裏連張飯桌都沒有,一大一小兩個瓷碗,一個搪瓷茶缸,一個和麵盆就放在風匣上,碗裏是熬白菜,裏麵泡著幾塊饃,沒有肉也沒有豆腐。晉娃看到嚴子龍眼圈紅了。
六爺爺看嚴子龍盯著碗裏的菜,嘿嘿笑著說:“一個人的日子過慣了。”接著說俊來:“嚴幹部來,你也不提前說一聲!”緊接著又解釋:“我一個人,俊來、福泉他們做了好吃的就給我送過來。我不缺吃的,再說了,國家一年還給我補助,我比村裏好多人家都有錢!到了緊要關頭,我還救濟他們哩!”
從六爺爺家裏出來,他們往西一拐,進了後溝巷。這條巷共二十三戶,嚴子龍還是挨門進,他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尤其是進了信娃梢門,院裏到處是一堆一堆的雞屎,信娃一聽嚴子龍是縣裏下來的幹部,就問:“救濟款不是年前剛發過,怎麼又要發了?”俊來叔氣笑了,說:“你就光知道發救濟款?你就不思謀幹點啥,把這層窮皮蛻蛻?”信娃嘴一撇說:“思謀啥?國家救濟就好著哩!”大家在院子裏都是跳著走,躲避著隨時出現在腳下的雞屎堆。臨出門,嚴子龍忍不住說:“你就不會把雞屎掃掃?!”信娃說:“掃不淨,剛掃了雞又拉下,還不如不掃。”嚴子龍無可奈何地說:“唉,就沒見過你這麼懶的人!”
直到進了喜梅家梢門,嚴子龍眉頭才鬆開,但見喜梅家的院牆雖然破舊,但是院裏幹淨整潔。院子中央的小菜園裏蓋著一塊塑料布,正掀開一角讓裏麵的菜蔬曬太陽,可以看見下麵長著的碧綠的芫荽,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進窯門的時候,喜梅家也正在吃飯,與其他家裏不同的是,喜梅家的飯桌上多了一盤霸王菜。綠的芫荽,白的蔥根,紅的幹辣椒,均被切成細細的絲,看上去綠的綠,紅的紅,白的白,煞是好看。喜梅姊妹倆和她爸正一人抓著一個饃嚼著,喜梅媽顯然已經吃完,坐在炕沿上納著鞋底,嘴裏輕聲哼唱著武俊英的《送女》唱段。看見晉娃他們進門,喜梅媽先站起來,喜梅父親隨即站起來說俊來叔:“進門了也不言語一聲。”
喜梅看著晉娃說:“你不去看排練節目?”
晉娃說:“不去,馬上開學了,再把作業檢查一遍。”
喜梅父親說:“看看人家晉娃,你什麼時候把唱歌唱戲的勁頭用到學習上就好啦!”喜梅嘴巴噘了起來,一臉的不高興。
俊來叔說:“你家沒有報名栽果樹?”
喜梅父親說:“從生下老二,娃她媽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屋裏地裏的活全是我一人幹哩,閑了還要轉巷子給人家打家具,要是栽下果樹,怕管不過來!”
“國家給政策扶持,這是個機會。我剛才和俊來到村裏各家各戶都轉了一遍,看了一下,村裏人都還窮得很。這還沒過十五哩,十家就有八家沒有肉吃了。娃娃們馬上就要開學啦,可大部分人家都還沒準備好娃娃的學費,為啥?沒錢……”嚴子龍說。
俊來叔接著說:“越沒錢,越不敢幹,這就進入了惡性循環。雖說你有木匠手藝,可你出不去……”
喜梅父親歎了口氣,低下頭說:“誰叫咱屋裏拖累大嘛!”
嚴子龍眼睛一亮說:“你還會木匠手藝?不怕,我到縣裏給你攬些活,隻要你能吃苦,屋裏丟不下,你就早出晚歸天天回;屋裏能丟下,你就住到縣裏,隻要你肯幹,餓不死人!誰說致富隻有栽果樹這一條路?”
喜梅父親臉上立馬堆滿了笑:“那就拜托嚴幹部了!”
出門的時候,喜梅拉住晉娃的手,躲過她父母,悄聲說:“下午到打麥場看我們排練,我今年學會扭秧歌啦!”
晉娃說:“再說吧!軍平、醜孩去不去?”
喜梅說:“他們都在,軍平和醜孩都會打花鼓啦!”
正說著,俊來叔說晉娃:“你倆在嘀咕啥?快走!”晉娃甩開喜梅的手,緊跑幾步,追上了嚴子龍和俊來叔。
兩個小時過去,俊來叔他們就把全村人家過了一遍。這時候,打麥場上的鑼鼓又敲起來了,村裏人又三三兩兩去排練節目。回到晉娃家,嚴子龍在晉娃作業本上撕了一張紙,簡單把入戶情況彙總了一下,飯也沒吃,就騎著自行車回縣裏了。臨回去的時候,他到排練場向村支書簡單說了一下入戶情況,並交代,晚上再動員一下。
吃過飯,嚴子龍給村委會打來電話,說縣上領導說了,第二天一早去山東培訓,村支書也要去。村支書連夜安排好到縣裏表演的事項,正月十四一大早,在村裏人歡度上元節的時候,俊來叔、晉娃父親、村支書和癩子到縣裏坐上了去山東煙台的車,帶隊的是嚴子龍。
當車行進在這廣袤黃土高原的時候,俊來叔對晉娃父親說,他又聽見了六爺爺唱曲呢。晉娃父親說:“我也聽見了。”果然,他們都聽到了:
背井離鄉走得忙,
山鄉要在你們的手裏變個樣……
他們仿佛看見,燦爛陽光裏六爺爺放羊的身影,他的鞭杆上的穗子還是那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