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已經有十多天沒有登上壓雲亭了。
十月初八強攻之後,有過幾天中斷,隨後攻城再次開始。表麵上看,攻城的強度並不比原來弱,投入的兵力也不比原來少,但進攻的目的卻有所變化:不是意在一舉破城而入,隻在盡可能多地殺傷對方的兵員,破壞對方的城防工事。忽必烈沒有再登上壓雲亭觀戰,因為他知道此時指揮攻城的已經不是張柔,而是張柔的第八個兒子張弘略,協助張弘略的則是張柔的第九個兒子、剛剛二十一歲的張弘範。張柔不在一線指揮,忽必烈也不再觀戰,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些隔一兩天就發動一次的攻城,更直接的目的隻是為何伯祥趕造鵝車做掩護。
何伯祥是張柔屬下的一名部將。自從五年前向張柔獻“鵝車計”,他便受到張柔的另眼相看。他被從原來的軍中調出,另撥了一批軍士給他,讓他單獨紮營,專門演練他的鵝車計。所謂鵝車,其實隻是一種獨輪車,樣子也並不像鵝,因其適用於挖地道時向外運土,意會為鵝在水邊覓食時常以喙向前拱泥,故名鵝車。何伯祥的鵝車計,雖是以鵝車為核心,卻包括了一整套通過掘洞入城的全新攻城戰法,所以很受張柔重視。忽必烈知道以後也很感興趣,囑咐張柔務必精心演練,不斷完善,並注意不得外泄,更不可輕易使用。此次南征,何伯祥也帶著他那些人隨大軍南下,但仍是單獨紮營,由張柔直接調遣。十月初八夜裏,忽必烈召來張柔,決定以鵝車計攻鄂州。從此張柔便一直為此奔波忙碌。雖然這個攻城戰法已經經過多次演練,畢竟也隻是演練,且規模有限,而第一次用於實戰,便用在鄂州,其規模之大,遠非以往演練可比,究竟會出現哪些意想不到的問題,張柔心裏也不是很有底。在忽必烈征求他的意見時,他曾說到這層顧慮,可是忽必烈說凡事總得有個開頭,即便失敗了也不要緊,逐步改進以求完善嘛!滅宋是個長期計劃,將來還有很多攻城戰要打。另外,采用這種戰法攻城,部隊需要增加兵員,並做出新的部署。
調動蒙古部隊的命令,是忽必烈親自下達的。這些蒙古部隊原來大多駐紮在江北。現在把他們調到江南,替換一部分部署在外圍的漢人部隊,再把這些漢人部隊調到鄂州附近,或參加挖地道,或準備攻城。這些漢人部隊雖然現在都歸張柔統一指揮,但其中一些並非張柔自己的部隊,而是南下過程中由各地調集起來的,有些事情,就需要由更高一級,也就是“王爺大帳”出麵協調。忽必烈把這件事交給了阿裏海牙,而阿裏海牙把這件事辦得周密嚴謹,很是展現了他的組織指揮才幹。這也是日後忽必烈把他留在了湖北的重要原因。
按照張柔的計劃,有三條地道同時開挖。忽必烈很想去地道口看看,但被張柔勸阻。地道口距城牆均不足半裏,萬一被城上宋軍看見,會有危險。忽必烈倒也聽勸,因為他也不願輕易身履險地,於是決定見見何伯祥。召見時,還賞給他一個座位,讓他在側麵坐了,聽他扼要介紹了鵝車計的各個方麵,又仔細詢問了地道在地下掘進時,如何保持正確的方向,如何確定掘進的長度,地道出口與預期的目標會有多大偏差。何伯祥退下後,他又把張柔召來,囑咐道:“聽了何伯祥的介紹,本王覺得最要緊的有兩點,一個是時機,一個是隱蔽。地道的高度和寬度有限,隻能容一個人通過,士兵須魚貫而出,如被宋軍發現,隻需堵住洞口,上來一個殺一個。按何伯祥說,洞口要盡量開在不易被察覺之處,先出洞的士兵要就近隱蔽,待上來的人足夠多了,再一起動手。所以一定要把時間掐算好,士兵從這邊洞口下洞,到從城內洞口出洞,需要多少時間,三百個人一共需多少時間,天一亮恰好三百人到齊,然後發動攻擊。”
安排完這些,忽必烈又到幾處軍營巡視了一遭,當中還特意去看望了在攻城作戰中受傷的士兵。因為是攻城作戰,箭傷和摔傷的傷兵最多,也有被滾木礌石砸傷的,傷重的傷輕的都有,全憑各人運氣,而最讓忽必烈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被金汁澆傷的倒黴蛋。何謂“金汁”?隻有漢人想得出這種名目,其實就是大糞!城牆上架口大鍋,把稀釋了的大糞燒得滾沸,再用糞勺舀了劈頭蓋臉往下澆。中了這招的傷兵,不僅會被燙傷,因那大糞原是穢物,傷處極易紅腫潰爛,而燙傷又不能包紮,便是養傷時還得裸露著,莫說臭氣熏天,看著都惡心,弄得誰都不願靠近。這大概也是隻有漢人才想得出的戰法,用漢人的話來說就叫陰損。聽參加過西征的人說,色目人就不會這種戰法。去年塔察兒攻打荊山、樊城時,那些蒙古士兵最怕的就是這個,一見有這東西澆下來,便紛紛退後。這成了塔察兒戰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過,忽必烈也明白,戰爭須以勝敗論英雄,不管用什麼方法,能取勝的就是好方法。即如他即將施行的鵝車計,按蒙古人的標準,也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英雄作為,可是現在要對付的,是據城固守的宋軍,蒙古人那套戰法根本用不上。大宋王朝三百年間戰事不斷,九成以上打的是防守戰,據水而守,據險而守,據城而守,都守出了一套周密嚴謹的作戰方法。將來要滅大宋,就得有一套破解之術,尤其是一套有效的攻城戰法。這也是忽必烈如此重視鵝車計,不惜冒著失敗的危險試它一試的原因。
十月二十二日,鵝車計付諸實施。忽必烈沒有登上壓雲亭觀戰,因為行動是在夜色中展開的,那裏什麼都看不見。淩晨時分,他就在大帳裏坐定,等著張柔從城下傳來的消息。按他的要求,戰場上出現的每一個情況,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出現的每一個變化,不管是有利的還是不利的,張柔都必須派人飛馬來報。他甚至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從地道進入城內的士兵得手——“得手”的標誌就是從裏麵將城門打開,他將立即登上壓雲亭,觀看蒙軍大部隊從城門下蜂擁入城。
子時剛過,蒙軍的大部隊就開始進入攻擊出發地。為了不驚動城上的宋軍,三千餘人的部隊,被分成幾十人一股的小隊,必須在前一股已經到達並隱蔽起來之後,後一股才能出發。這樣,即使偶然被城上眼尖的守軍看見,也不會太當回事。在鄂州這樣的大規模攻城戰當中,一二百人的動向不太會被重視。而如果稍後的另一股又被發現,也很可能被當作已經看見過的那一撥人。天公作美,二十二日的月亮雖然隻缺了一個角,但空中時有浮雲飄過,並不總是很明亮。問題是城下這片地麵平坦開闊,再經過一個月來的戰火,所有地麵建築已經完全毀壞,雖然還剩下不少斷壁殘垣,但一大群人站著活動,要想一點都不被守軍察覺,就太過一廂情願了。而已經進入攻擊出發地的士兵,倒是可以利用這些斷壁殘垣做掩護,或坐或臥,隻要不輕易活動,便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了。張柔有軍令:一旦安頓好,就必須保持附近的秋蟲鳴聲不斷!
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冷。北方來的人,總以為南方比北方暖和,豈不知南方也有南方的冷。北方人總以為自己比較耐寒,卻不知他們能適應北方的幹冷,卻受不了南方的陰冷。北方人的服裝又比較簡單,脫了單衣就是棉衣,而現在還不到穿棉衣的時候,穿單衣卻又太過單薄。當後半夜的寒冷,隨著潮濕的地氣一點點擴散開來,便開始有人打噴嚏了。幸好這點動靜城上聽不見。到臨近拂曉時,尤其是那些較早進入攻擊出發地的士兵,有的已經被凍得瑟瑟發抖了。
另外的九百人要好受些。總共三條地道,每條各三百人,隻分成五撥,所以行動開始得晚。到達洞口後,就進入地道。何伯祥想得周到,地道口兩側挖有“屯兵洞”,士兵們就在裏麵等候,雖有些擠,卻暖和。等的時間也不長,不久前麵就傳來城內洞口已經打開,洞口都在預期範圍之內的消息。三條地道的同樣消息,幾乎同時傳到張柔處,張柔立即派人飛馬報告忽必烈。
忽必烈聞報大喜,立即傳諭先給何伯祥記一功!
這也體現了此戰的試驗性。城內洞口的開洞,是鵝車計的第一個關鍵環節。地道挖到最後,為了不被對方提前發現洞口位置,要留下一小段,直到發動攻擊前再挖通,從地麵打開一個剛夠一個人探出腦袋的小口,以觀察洞口的位置是否正確。此次行動,三條地道均以鄂州東門的城樓為坐標,由士兵目測城樓所在的方位和距離。結果,三個洞口均在預定的範圍之內!從理論上講,洞口開得不準,還可以再做調整,但即使隻差出一二十丈,要在地下再挖出這麼長的地道,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完成的,若差得再多,就有貽誤戰機的危險了。這三條地道,在地下掘進的長度均超過半裏,何伯祥竟能將三個洞口都掐算得如此之準,確實堪稱絕技!開口成功,忽必烈便傳諭給他記功——無論此後的戰事如何發展,這一功先記下了!
而張柔對於時間和速度的掐算,早在陽邏堡的奪船之戰中,已經展露無遺。他的出擊令同時下達到三條地道,士兵們按事先多次演練過的順序,依次從屯兵洞內魚貫而出,略彎著腰沿地道向前疾行。先頭到達城內洞口時,加大洞口的工作也剛好完成。老天幫忙——隻是不知幫的是哪一方,剛好有一片濃雲遮住了就要隱去的月亮,使拂曉前最暗的時刻提前到來。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鑽出洞口,就近找個暗處蹲下。他們發現這兒不僅沒有地麵建築,連拆除這些民居時留下的殘磚碎瓦都不多,幸虧天色極暗,隨處找個地方蹲下,目標小一點也就罷了。出洞的士兵越來越多,漸漸便蹲成了不大不小的一片,此時若有宋軍哨兵巡邏經過,極有被發現的可能,所以蒙軍士兵一個個全都屏氣斂息,即便在逼人的寒氣中凍得發抖,也不敢稍有活動。時間一點點過去,周圍一片安靜,不僅沒有宋軍巡邏,便是城牆上的守軍亦全無動靜,就連秋蟲的鳴叫也很稀少,好像也在嫌天氣太冷。很快,每條地道的三百名士兵全部到達了地麵。現在,他們隻等著天色一亮,便可動手了。
這是鵝車計的第二個關鍵環節。士兵已經全部出洞,此時即便被對方發現,已有足夠多的兵力可以在地麵上展開,等於隻是把動手的時間稍稍提前而已。當張柔派人把這個消息飛馬傳到忽必烈的大帳時,天色已經微明,而忽必烈聞報後,竟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在大帳內陪同他等候消息的幾位將領、謀士,也都一個個麵露喜色,相互低聲議論起來。
忽必烈原來隻是獨自在大帳內等候消息,地道開口成功的消息傳來後,他來了興致,便讓阿裏海牙傳話,召幾個現在附近的蒙古將領,想了想,又加上了郝經、姚樞、張易等幾個漢人謀士前來陪同。
他們都沒有想到,那些隻等天色一亮就動手的蒙軍士兵,沒有等到他們所等待的那個天亮。
就在天色似明未明之際,在他們覺得很快就能將難熬的寒冷和瞌睡熬到盡頭的時候,猛聽得一聲炮響,然後就覺眼前一亮,細看時,卻見前前後後火把齊明。不能說沒有一點慌亂,但在大小頭領的吆喝之下,還能基本保持住陣形。畢竟,在三天前,他們還演練過萬一被對方發現時的處置方法,那就是提前動手,首先向城裏的方向衝殺,因為那個方向沒有城牆,對方沒有居高臨下的優勢,易於搶占出足夠的地麵,來展開自己的兵力。可是當他們衝出十來丈遠之後,就紛紛停了下來。他們駭然發現,對麵宋軍的火把都在高處,細看時,前麵根本不是他們預想當中的民舍、街道,而是一道齊刷刷用粗大原木連成的丈餘高木柵。木柵與城牆形成一道夾城,將這些由地道入城的蒙軍夾在了中間。這時又聽一聲炮響,從木柵後麵射出了一支支利箭。未被射中的蒙軍向後退去,卻不料城牆上同樣矢如雨下,更放下了不少滾木礌石,其中的一些石頭木塊,很快便將地道口封住,斷了他們的退路。可憐那些剩下的蒙軍士兵,最後是怎樣的結果,從張柔到忽必烈始終沒有弄明白。九百人中,頭腦靈活、腿腳又快且當時距洞口足夠近的,僥幸從地道裏逃回的不足百人。他們能帶回來的消息,止於城牆上開始施放滾木礌石,此後的情形,便無人知曉了。
張柔在最後時刻所能做出的正確決定,就是下令那些等候在外的蒙軍,乘天色尚未大亮火速撤回,以免再遭到宋軍的追殺。直到傍晚,他把應該問明、可以問明的情況都問明了,又聽了專門派去城裏的細作回來後所做的稟報,這才趕往忽必烈的大帳請罪。侍衛進去通報,很快就回來說:“王爺讓你這就進去,他已經在大帳等你多時了!”
侍衛這個話,其實話裏有話。這些蒙古人都希望自己的軍隊打勝仗,但偶爾看到漢人將領打了敗仗,也會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可是當他說完這個話,卻發現張柔的臉色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張柔邁著從容的步伐走進了大帳。他最先看到的,是站在忽必烈身後的三個漢人謀士:郝經、姚樞、張易。這種情形之下,王爺召來三個漢人謀士在身邊,頗不尋常。然後他看到忽必烈此刻的臉色竟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不能說麵有喜色,但也絕不能說麵帶怒容。張柔行禮完畢,站在一邊。兩個臉色都很平靜的人,都在對方沒有看自己時看了對方一下,又都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忽必烈先開口,聲調仍很平靜:“張將軍,你有什麼話想說,就隻管說。”
張柔停了一會兒才說:“末將前來領罪。”
忽必烈也停了一會兒,搖搖頭:“這不是本王想聽的話。”
張柔也搖搖頭,說:“王爺仁厚,末將感知遠非一日。但末將自二十歲提軍上陣,不敢說身經百戰,勝仗敗仗都沒少打。治軍之道,未可窮盡,早晚研習,略知皮毛而已,但打了勝仗該怎麼賞,打了敗仗該怎麼罰,末將是知道的。”
“那麼有一句話將軍理應也知道:勝有勝道,敗有敗因。”
“是,末將知道。此番敗績,末將午前已有粗略稟報,之所以未在營中靜候處置,卻厚著臉皮前來大帳領罪,正因為末將已將敗因查得清楚,須向王爺稟明,以免王爺出於仁厚,不肯對末將從嚴發落。”
“這個本王倒要聽聽了。”
“這一仗敗得如此之慘,一非將士不肯用命,二非鵝車計不可行——能把九百人送到城內預定之地,何伯祥已經不辱使命。是末將算計不精,智不如人,才將這九百弟兄置於任人宰割之地!”
“往下講!”
“據末將查明,此前宋軍對我掘洞入城確有準備,但末將對此也並未大意。我軍興師動眾地挖洞,莫說人來車往,單是那挖出的新土,便在洞口堆成了小山,這裏又是宋人地麵,細作極易靠近,賈似道不可能毫無所知。所以,在我軍演練中,末將已預作設想,如被宋軍發現,已經上去的人少時,迅即撤回洞內,料宋軍亦不敢入洞追殺;若上去的人多,便朝城內方向衝殺,搶占地麵展開兵力。依末將的預想,這個方向應該是民舍街道,宋軍無據可守,自然成為一場巷戰,無論兵力多寡,總有一拚,若左右兩支能夠穩住陣腳,中間一支便可回頭去奪其城門。這是從裏往外打,正可打在宋軍不設防的方向,勝算應該不小,而一旦打開城門,放我城外的三千人衝進城去,便可以說勝券在握了。無奈這隻是末將的預想,而末將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當我軍朝城內方向衝殺過去,卻遇到了一道丈餘高的木柵。”
“你午前的稟報中提及了這道木柵,可是你以前從未向本王說過城裏還有這麼一道夾城!”
“這正是症結之所在!昨天末將還特派細作從西門混入城內,據他回來稟報,並未發現東門一帶宋軍有何準備。今早戰敗後,末將又把這細作找來追問,該人一口咬定,直到昨日申時他返回之前,還去東門一帶看過,根本沒看到有什麼木柵。末將仍不敢輕信,又派了可靠之人混進城去細細察訪,據他回來說,鄂州城內百姓,都在稱頌賈似道用兵如神,原來他探得我軍要掘洞入城,早有準備,卻並不動手,直到確知我軍今日攻城,才於昨天傍晚下令築柵,天黑後開始,竟是一夜築成!”
“一夜築成?”
“正是。這樣的事,換了末將,都未必敢如此弄險,須是事先有極周密的謀劃,又有得力的人選,才能有此把握。所以末將不能不想,末將戎馬一生,而彼賈製置不過一個士人,兩相比較,高低分明。末將這個敗仗,敗得無話可說,唯有請王爺從嚴治罪!”
忽必烈點點頭,卻沒有說話,默然有頃,站起來在大帳中踱了兩圈,再坐下,這才用做決定的語氣說:“這一仗,何伯祥有功無過,依例論功行賞!”
“是。”
“此戰雖敗,但證明鵝車計可用。敗因不在鵝車計,而在賈似道。大宋有賈似道,是大宋之幸,但他隻有一個賈似道,沒有第二個,更莫說十個八個。傳諭給何伯祥,讓他繼續揣摩改進,此計本王將來還要用!”
“是。”
“至於張將軍你嘛,你說得也對,終歸是打了敗仗,不罰不足以明軍紀,就罰你兩個月的餉銀吧。”
“王爺……”
“本王話既出口,輕了重了,都不改了。這個鄂州,本王還要你給我打下來,如何將功補過,才是你現在最應該想的!”
“是。”
“智取不成,看來還得用強攻。而當務之急,是先要振作士氣。氣可鼓而不可泄,戰可以一敗但不可一敗再敗。收拾好殘局,莫讓這一仗影響其他的事。以後的事,該做什麼,本王不說你也知道。”
“是,末將知道。”
“還有,今天本王特意把幾位謀士召來,不是因為本王要聽他們說什麼,也不是為了讓他們聽你說什麼。有他們侍立在側,就是對本王的提醒,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多想、細想,往寬處想,往深處想。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本王這個用心,你要好好體察!”
“末將明白。”
“那就好,去辦你的事吧!”
張柔行禮退下。別看他前來領罪時步伐從容,結果隻罰了他兩個月餉銀,他退下時的步伐,反倒有些沉重了。
忽必烈目送張柔走出大帳,這才把目光收回,然後轉向三個謀士。郝經等便都向前半步,拱手問:“王爺有何吩咐?”
忽必烈擺擺手:“本王沒有吩咐,隻是……”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停頓良久,把目光從三個謀士身上挪開,轉向大帳的虛空處,像在尋找什麼,沒有找到,那目光耷然垂落,這才突兀地迸出一句問話:“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
實際上,鵝車計之敗造成的後續影響,遠遠超出了忽必烈的預料。這些影響是一天一天、一點一點顯現出來的。
首先是那些撤回來的士兵中,出現了大量的病號。症狀都差不多:發燒、頭痛、腹瀉、肚子痛、全身無力。直接的原因看來就是凍的。緊接著,類似的症狀開始在其他部隊中出現、蔓延,隨軍的醫生說不清原因,還是請教當地的醫生後才知道,這是本地常有的“時疫”。當地的醫生還警告說,隨著時令轉寒,疫情可能還會加重。最要緊的是穿暖和點,別凍著。正在此時,從後方運來的棉裝陸續送到,而送到後卻發現,這些棉裝的棉絮太厚,穿著太熱,遇上行軍操練,很容易出汗,等到停下來,小風一吹,汗濕過的棉裝,便冰涼地貼在身上。若是穿著這種棉衣去格鬥廝殺,真不知道會怎樣!
士氣更是一大問題。雖然張柔用了不少辦法,但收效有限。又跟辦法有限相關。若在平時,提高士氣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立個名目,從上到下發一筆數量可觀的賞銀。這個銀子倒能籌措,無奈剛打了敗仗,那名目卻是“立”不住,立得不妥,讓人以為打了敗仗同樣有賞,效果就適得其反了。這時候,最好是打一個勝仗,哪怕隻是個小勝仗,起碼對提高士氣會起點作用。可是無論張柔怎樣絞盡腦汁,都想不出在哪兒能打這麼個小勝仗。幸虧天無絕人之路,這時出現了一個機會。很偶然,抓到一個宋軍的小頭目。比起某些宋軍將領,這小頭目倒是更忠君愛國,不肯投降,高呼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等到真要拉他出去砍頭,他又說:“且慢,我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若是你們出的價夠高,我可以告訴你們。”原來此人在宋軍中是個管軍情聯絡的小官。從他嘴裏,還真聽說一件此前不知道的事:雲南的兀良合台,進攻廣西受挫之後,采用其子阿術之計,趁鄂州激戰之機,從小路繞道北出湖南,直取潭州。張柔聞報大喜,雖然隻是俘虜的一麵之詞,難辨真偽,且上報忽必烈之後,王爺反應平淡,似乎還有不以為然的意思,但張柔還是在軍中宣揚了一番,說一旦兀良合台部進至潭州,便可與鄂州形成夾擊之勢。盡管頗有畫餅充饑之嫌,對提高士氣還真起了作用。
沒想到偏偏此時,又遭到一個沉重的打擊!
宋將高達率領的援軍進入鄂州城了!
高達部是從南門進入鄂州的。
不僅是張柔,連忽必烈都因此大為震驚。高達從襄陽出發,率軍東進南下增援鄂州,忽必烈是重視的,並做出了部署:先以小股襲擾之,延遲其前進速度,消耗其軍力,等他以疲憊之師,進至離鄂州較近時,再以部署在鄂州周圍的主力圍殲之。為此,特意把張柔手下的勇將張禧,擺在了高達的必經之路上,以逸待勞。攻城戰打得這麼艱難,都沒有動用張禧,隻是將部署在張禧側後的尚誌雄部調往城下,原屬尚誌雄的防區,則由帖不花所率蒙古部隊接管。這個防區在張禧駐地以北偏東,按原定計劃,在張禧擋住高達的前進道路之後,這支部隊將突擊高達的後方,斷其退路,而帖不花的騎兵,正好比漢人部隊更適合這種長途奔襲。
十月二十五日淩晨,帖不花營中突然起火。蒙古的草原勇士們從睡夢中驚醒,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很多士兵都是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衝出帳篷,但見火光衝天,隻聽馬嘶人喊,營帳之間許多受了驚的光背蒙古軍馬奔突亂竄,一個躲閃不及,便被踏翻在地。這群驚馬剛剛四散而去,驚馬的後麵便有宋軍的騎兵縱馬殺來。若是兩陣對衝,宋軍騎兵原不是對手,無奈此時的蒙軍騎兵都是沒有馬的騎兵,甚至許多人手裏連兵器都沒有,就隻剩下挨宰的份兒。運氣好的,反倒是那些睡得死、醒得晚、動作慢,因而此時還在帳篷裏發呆的笨蛋。那帖不花昨晚大醉,兩個侍衛連喊帶推,一時也沒能把他叫醒,倒讓他僥幸躲過了一劫。等到總算把他叫醒,在侍衛的攙扶下走到帳篷外看時,宋軍大隊已經朝著鄂州方向揚長而去。
當種種情形漸次明朗之後,忽必烈也由最初的震驚、震怒漸漸冷靜下來,最後隻發出了一聲無奈的長歎。現在他看得很清楚了:不是原定的作戰預想有多麼重大的缺陷,而是他的人不中用。張禧自是一員勇將,但勇猛有餘而謀略不足。他在駐地以北三十裏和五十裏,各派了一支前哨,命其一旦發現宋軍,立即火速回報,隻要這兩處報稱尚未發現宋軍,他便無事可做,也不管其他。讓他“以逸待勞”,經他這麼一執行,就變成了“守株待兔”。至於那個帖不花,本是要他去奔襲宋軍,結果反被宋軍偷襲。調他去接手尚誌雄的防區之前,忽必烈曾私下囑咐過他,要他監督張禧,不料他還真是隻遠遠看著張禧,隻要張禧那裏沒事,他就認為自己這裏也沒事,一心隻等著去奔襲高達的後路,不想反被高達偷襲了自己的大營,等於把自己的防區變成了一條通道,讓高達踩著他的脊梁進了鄂州。忽必烈還有一條說不出的苦:他明知帖不花並非一個能夠委以重任的人,可是思前想後,卻是別無他選。
連吃敗仗,讓忽必烈變得更加清醒了。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前年在喀拉和林,他與蒙哥共同做出的判斷是錯誤的——滅宋的時機並未成熟。宋軍將領鬥誌仍在;隻要他們鬥誌尚存,其中的多數就是很難對付的對手。而自己方麵,既缺少賈似道那樣的主將之選,也沒有足夠的可用之才。他也清醒地看到,如今的鄂州之戰,已成騎虎難下之勢。不過,這一點在劉秉忠的推衍中已預見了,他還算心中有數。高達的援軍已經進入鄂州,自然增加了攻城的難度,但城中增加了五七千人馬,尚不足以完全改變全局的力量對比,並非已經全無勝算。問題是,決不能再發生這種敵增我減的情況了!
所以,一定要把呂文德的西路援軍,攔截在鄂州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