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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臨安有變

張勝的細作們真是大有長進!

自十月初八那次大規模的攻城被擊退以後,蒙軍已經連續五天沒有再發動像樣的攻擊了。這讓賈似道很不安。這中間,張勝報來的軍情中,幾次提到鄂州周圍的蒙軍進行了一係列規模較大的調動。這更加加重了賈似道的不安,而隨後報來的軍情很快便證實了他的猜測:被這些蒙古部隊替換下來的漢人部隊,正在向鄂州城下靠近。這當然是要增加攻城的兵力。但是,據賈似道掌握的情況,蒙軍目前集中在鄂州城下的兵力已經足夠多了,雖然有了不小的傷亡,可似乎還沒到需要大規模補充兵員的程度。在攻城作戰中,麵對一定寬度的防線,能夠展開的兵力也有一定的限度,人員過於密集,不僅會有更多的傷亡,自己人之間也會互相妨礙。莫非他們想出了什麼新的攻城戰法?再聯係到城前多日無動靜,賈似道真的有點坐立不安了。萬一敵人真有什麼出其不意的舉動,自己豈不是會陷入手足無措的境地了?

正在這時,張勝的細作們探得了實情!原來張柔正命他的部將何伯祥日夜趕造一種叫“鵝車”的東西。因為附近警衛森嚴,細作們難以靠近,未能親見那東西的模樣,但仍然將其用途打探得切實——它們將被用來“掘洞入城”!

賈似道長籲了一口氣。對這個,他是有準備的。

然而,幾乎同時,卻從臨安傳來了一個他毫無準備的消息:皇上日前做了一個少有先例的決定——即軍中拜賈似道為右丞相兼樞密使!

當翁應龍興衝衝向他稟報這個好消息時,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喜出望外。不過,那笑逐顏開的表情很快就在他的臉上凝固成一種驚愕,雙目直視,問:“那——丁大人呢?”

翁應龍也愣了一下,然後說:“是呀,沒聽說丁大人官職有變呀!”

這個“丁大人”,指的是現任右丞相兼樞密使丁大全。此人雖然官聲政績不佳,但自有其為官之道,多年以來,屢屢有人參奏彈劾,卻是金剛不倒。以賈似道揣度,此人早晚會倒,但現在還不到時候。既然沒有他官職有變的消息,那他仍是當朝的右丞相。如果說軍中拜相已是破例之舉,但還可以用軍情緊急,賈似道難以脫身來解釋,那麼,一朝之中,同時有一個左丞相兩個右丞相,又算怎麼回事呢?

丞相可不是別的官職!按通常的說法,那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丞相的人選,是絕對不會交部議也不可能上朝議的,隻能是皇上的“乾綱獨斷”。

那麼,皇上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呢?

臨安出了什麼事?

總的來說,臨安正處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之中。當皇上的詔諭——“即軍中拜賈似道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傳開以後,這種氣氛變得更加濃烈了。對這個消息,雖然朝中的反應多種多樣,稱得上複雜而且詭異,但民間卻多認為看到了某種希望。臨安的消息相當靈通,臨安的百姓覺得他們什麼都知道。當他們得知忽必烈渡過淮河並揮師南下時,他們開始有些不安;聽說忽必烈渡過長江直取鄂州時,他們確實有些恐慌了,不過也不是很嚴重。忽必烈在渡過長江之後沒有向東向南,反而是向西去圍攻鄂州,足以讓臨安的百姓長出一口大氣。等到鄂州前線不斷有捷報傳來,皇上英明決斷欽定的總指揮賈似道坐鎮漢陽,大宋軍已多次擊退蒙軍的進攻,蒙軍“死傷無數”,臨安的百姓便覺得“北患已不足慮”,那一度中斷了一個多月的歡樂祥和的氣氛,自是漸漸得到了恢複。而被議論得最多的,倒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賈似道。當年曾在西湖上攜妓浪遊的賈似道,雖然不巧被皇上親自撞見,但皇上一時把這真當回事兒似的,未必是因為賈似道的行徑太過出格,多半倒是因為他當時官職低微,原不配如此,顯得過於張揚。實際上,在這件事載入正史之前,臨安百姓壓根兒不知道有過這回事兒。西湖本來就是個遊玩去處,湖上大小遊船來去如織,既有達官顯貴,亦有富商豪紳,百姓們都懶得去留意船裏究竟是哪位,誰會記得那裏麵還有一個“大宗正丞”之類的屁大的小官?也就是最近幾年,還得是那些格外熱衷於官場消息的閑人,才聽說過有個“賈製置”,官職升得頗快,卻沒聽說過有何顯赫的政績。須得是熟知官場內幕的,才會有些耳聞,說此人生性愛玩,喜歡歌舞,酷愛收藏,癡迷蟲戲,攻之者說他不務正業,有礙官聲,辯之者說一不誤事,二不擾民,便是好官。直到蒙軍大舉來犯,皇上委以重任,而賈大人又真能不負皇上之重托,指揮若定,力抗強敵,人們這才想起那句老話,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此看來,英明不過還是當今皇上,早已慧眼識珠,備而不用,一旦起用,擲地有聲!大宋出了這樣一個人才,自是百姓之福。臨安的百姓雖然也有多種不同的觀點,但最普遍的看法,是認為當今盛世,要能長治久安,還須消除隱患,內除貪官積弊,外防強敵來犯,而堪當此任者,需要的正是一位能臣。賈似道就正是這樣一位能臣!當然,具體到官場的進退,人們的預期就不盡相同了。這不同又緣於人們對兩位現任丞相的態度。在挺吳派看來,賈似道將直接取代丁大全;在挺丁派看來,丁大全雖會把右丞相的位置讓給賈似道,但下一步則是取代吳潛出任左丞相。

對於這些,及至所有的細枝末節,當今皇上都知道。如果說臨安百姓隻是自以為什麼都知道,那麼位居九五之尊的趙昀,則是真的什麼都知道。

臨安的百姓,雖然離皇上最近,但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子腳下的皇民。臨安就是臨安。當年高宗皇帝趙構,在“靖康之變”以後,從“泥馬渡康王”開始,好不容易熬過了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的歲月,得以找個好點的地方喘口氣歇一歇,選中了杭州,將其改名為臨安,無非就是臨時安定一下的意思。但它還有更深一層的政治含義——臨安一下可以,但絕對忌諱被認為是“偏安”。不管內心裏怎麼想,“收複失地,迎回二聖”是一定要講的。後來徽宗、欽宗先後死去,迎不回來了,收複失地仍是“須臾不敢或忘”的口號。所以,自高宗以降,南宋一百多年的曆史中,這個王朝始終沒有皇都,臨安的正式稱謂是“行在”。沒有皇都,自然也不能有皇宮,所以皇上住的那個地方,隻叫“大內”。不要以為這隻是個稱呼上的差別,至少在當今皇上趙昀身上發生的事,在“大內”裏發生了,而在皇宮裏似乎就很難發生。

宋寧宗嘉定十七年,老皇上一命嗚呼。按史書的記載,他在位的這三十年,要算南宋曆史上相對比較好的時期,政治比較穩定,經濟比較繁榮,社會比較和諧。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太平盛世,老皇上一死,立刻就出了怪事,一直在太子位上等著接班的趙竑被宣布廢去,而根本就不是皇子的趙昀卻登上了皇位。宣布這個事的,是宰相史彌遠。他說他依據的是先帝臨終前留下的遺詔,但後來查明這個所謂的遺詔根本就是他自己偽造的。像這種由一個大臣矯詔廢太子另立新君的故事,在中國曆史上倒也發生過幾次。像皇位傳承這樣的頭等大事,皇宮內自有一整套嚴密得無隙可乘的規製,絕非一個大臣就可以輕易做手腳的。然而,由於臨安不是皇都隻是“行在”,“行在”之地沒有皇宮隻有“大內”,史彌遠就把這種事情辦成了。

更令人稱奇的是,史彌遠在把趙昀扶上皇位以後,竟然把持朝政達十年之久,直到他死去。類似這種“大權旁落”的故事,中國曆史上也有過幾次,但基本上都發生在皇上年幼的情況下,而趙昀登基之時,已經二十歲,足夠可以“親政”的年齡了。他為什麼一定要熬到二十九歲,熬到史彌遠死去,才收回本應屬於自己的權力?臨安的百姓不知道,修史的專家學者也不知道。如果趙昀是個糊塗蛋窩囊廢,那也罷了,可後來的事實證明,他不僅不糊塗不窩囊,反倒是個有眼光、有主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所以,他這十年的韜光養晦,就成了一個謎團。

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這十年裏他一點兒都沒閑著。其中,至少有一件事他忙活得極有成效,那就是建立並控製著一個“私人的”情報係統,以確保他隨時隨地“什麼都知道”。紹定六年,也就是他登基後的第十年,史彌遠死了,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權力,並於第二年改元“端平”,實行新政,史稱“端平更化”。新政的主要內容,被歸納為“罷黜史黨,親擢台諫,澄清吏治,整頓財政”。這十六個字,針對性是如此之強,說明這十年來的朝政,雖然他從不過問,但什麼都知道!尤其是那個“罷黜史黨”,矛頭所向不僅是其人,而是其“黨”,朝中大小官員百數十人,誰是史彌遠這條線上的,起了什麼作用,幹過哪些壞事,說過哪些壞話,皇上趙昀什麼都知道!

那麼,趙昀在親政之後,會不會因為有了官方的渠道,就停用他那套“私人的”情報係統?

“大內”雖不是皇宮,“大內”畢竟是“大內”。大臣們出於種種考慮,往往會將一些事壓下不報,而“大內”的情報係統就不會有這些考慮,自然有聞必報。再加上“親擢台諫”一類廣開言路的措施作為補充,都是為了讓他能夠什麼都知道。

一個小小的“大宗正丞”,在西湖上撒歡了一把,他都能知道,那些丞相在做什麼,他會不知道?

他早就知道,暫時不說罷了。

後來在清算丁大全的罪行時,有個大臣參奏說:在蒙軍攻打鄂州時,朝野震動,邊關告急文書報到朝廷,丁大全隱而不報,致貽誤軍情。看到這裏,趙昀隻是微微一笑,便將奏章擱在一邊。丁大全隱而不報,就能一手遮天了?朕就不知道了?就會把如此重大的軍情耽擱了?丁大全究竟報沒報,朕還真是沒有留意。朕不靠這個。靠這個,黃花菜早就涼了。朕選定賈似道,命其移司漢陽,統一指揮長江中上遊戰事,晚了嗎?一點都不晚嘛!

十月十四是個常朝日,例行的早朝,在垂拱殿依例進行。趙昀端坐在龍墩寶座上,臉色倒也平和。他不想一上來就嚇著這些“愛卿”。無奈眾愛卿仍是一個個麵容呆板,而趙昀當然知道,這呆板後麵,是被掩飾著的戰戰兢兢。自從“即軍中拜賈似道為右丞相兼樞密使”的詔書下達後,從朝中的大臣,到各地的大員,便頗有一批人處在“聖意難料”的惴惴不安之中。沒人知道接下來是否還會有事,或者有什麼事發生。沒人知道皇上怎麼想,或者想幹什麼。好在是例行早朝,自有一些例行公事,或隻是將某事“奏聞”,或是按聖意擬就的某個方案再請聖上“恩準”。有話可說,有事可辦,總算沒有冷場,但氣氛終是很沉悶。

終於有位大臣忍不住了,出班啟奏,說萬歲軍中拜相,實屬英明果斷之舉,詔書甫下,反應強烈,民心鼓舞,士氣振奮。然亦有少數愚民,不守本分,或飛短流長,妄加揣測,或橫生枝節,無事生非。凡此諸端,雖無礙大局,不足為慮,但大敵當前,小心為上,還是想個什麼法子安撫一下,以防其滋生蔓延,蠱惑人心。

因為氣氛的沉悶,趙昀本來已經有點困倦,眼皮都耷拉下來了,聽說這話,才抬起眼看了看,見出班啟奏的是馬天驥,於是點點頭。馬天驥這兩年官職時常變動,總是丁大全那班人在那裏主張,隻要奏請,便照準,也不細究原委,無非是丁大全對哪裏不放心了,就讓馬天驥去插手,所以眼下他到底官居何職,還真是一時想不起來了,但他是丁大全線上的人,這個趙昀是知道的。趙昀心想:他這個話是啥意思,朕也知道。想個什麼法子,才能“安撫一下”,免得有些人寢食難安?不就是讓朕發個話,說軍中拜相之事就是為了抗蒙作戰的需要,不會再有後文。

“馬愛卿此言不謬。”趙昀開金口吐玉言了,“有句話叫眾口鑠金,你們想必都知道吧?什麼意思呢?朕在潛邸時,每與街坊鄰裏交往,所遇多有不順心之事,所聞更多有不順耳之言,漸漸便悟出一個道理,眾人皆各長著一張嘴,朕卻隻長了兩隻手,用一隻手去捂一張嘴,最多捂住兩個人的嘴。即如馬愛卿所奏之事,我朝中君臣,全加起來總共長了多少隻手?就算別的啥都不幹了,全體出動,又豈能捂住天下萬民之口?所以,以朕之意,與其鉗口,不如正心。而正心之道,即在推崇理學。愚民之愚,非天生之愚,乃不學之愚。不學而愚,愚而不學,誰之過?爾等不教之過也!天下無不學之民,隻有不教之官!汝其不教,民何所學?所學不正,有害無益,不如不學。愚民之愚,不在其不知仨多倆少,而在其不知忠義孝悌。心既不正,理何以明?天理不彰,人欲未泯,自然就會生出諸多惡言惡行來。所以,爾等為官者,爵無論高低,官無論大小,職無論文武,任無論內外,一件共同的頭等大事,就是教百姓懂得存天理滅人欲的道理。為官之道,最要緊的就是恪盡職守。什麼是最要緊的職守?就是教百姓讀聖賢之書,習聖賢之言,行聖賢之道,庶幾才能做朕的好臣民!凡是朕說了的,都要照辦;凡是朕沒有說的,就不要……不要亂猜!”

皇上侃侃而談,眾大臣洗耳恭聽。趙昀說得興起,便把程朱之學,由淺入深地發揮了一通,說到嘴滑處,順便也誇了誇自己:古往今來,會處理軍國政務的皇帝所在多有,但充其量隻能算個能幹的好皇帝,唯有少數不僅能幹,還懂得以聖賢之道教諭百姓的皇帝,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明君聖主。滔滔不絕,說了足有半個時辰,偶然間一瞥,發現大臣們一個個俱已屈膝彎腰抱肩拱背,眼見得站不動了,心想也都一把子年紀了,這才突兀地吐出了三個字:“散了吧。”

退朝之後,趙昀回到了福寧殿。他有點累了。畢竟,此時的趙昀,春秋已經五十有五。不過,他回到福寧殿,並不是真的想睡覺;年事漸高,覺也少了。他隻是想休息一下,但又不願去勤政殿。那地方倒是安靜雅致,但“勤政”兩個字卻讓他不得心安。幾次想讓人查查,當年是哪個大臣給這個殿取了這麼個名號,到底沒說出口。這個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有一次,曾有人送來一份高宗一朝內未得善終的大臣名單,他邊看邊想,此人必在其內。皇上原想歇息一會兒,他都要嘮叨什麼“勤政”,非把皇上累死不可,這種臣子肯定要不得好死的。

豈料福寧殿也沒給他帶來安寧。小太監剛送來一盞茶,大太監石祿緊跟著就送來一本奏折。原想待會兒再看的,卻一眼瞥見奏折上標有“密報”二字,便拿了過來。隻有來自“大內”那個係統的奏折,才有如此標注!還是看看吧,別誤了什麼要緊之事。一看之下,不由雙目圓睜,龍顏大怒,未及看完,便啪的一聲將奏折摔在了案幾上,又嘭的一聲重重一拍案幾,高聲喝問:“這都什麼時候的事了,怎麼現在才報!”

石祿雖是嚇了一跳,畢竟是個有曆練的太監,穩住神不緊不慢地回奏:“小的聽說,皆因袁大人嚴令不得走漏風聲……”

“好啊,袁大人……你袁玠發個話,就一手遮天了?朕就不知道了?”

“還有丁大人……”

“朕知道!若沒有丁大全上下其手,他袁玠也當不上那個九江製置使!朕什麼都知道!”

“萬歲爺息怒……”

“出了這等事,朕能不生氣嗎?”

“氣大傷身呀!萬歲爺龍體安康,是天下萬民之福。至於幾個臣子不爭氣,該打的打,該罰的罰,朝廷裏常有之事罷了。”

石祿這番不緊不慢的話,讓趙昀多少消了些氣,擺擺手說:

“行啦,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石祿走後,趙昀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裏空空的,又站起來走動了一會兒,腦子裏才漸漸有了些東西。再坐下,把那盞已經有點涼了的茶喝了,腦子才重新開始轉彎兒了。

“密報”裏啟奏的,正是江西漁民出船出人幫蒙軍打宋軍的事。這讓他立即想到當年那些失地上的遺民不殺金軍殺宋軍的事。兩件事看來相似,實則不同。當年雖是打了敗仗,卻沒有吃大虧,孟珙見勢不好,當機立斷,迅速退守大散關一線,雖然未能收複舊的失地,卻也沒有增加新的失地。事後,他左思右想,端賴他那“朕在潛邸時”的經曆,終於想清了其中的原委,而這是他的大臣們橫豎都不會想明白的——那地方在金人治下已經一百多年了,那裏的普通老百姓,還會有多少人仍然自認是大宋的子民?江西可不是河南。江西始終都在大宋的治下,從來都是大宋的子民,他們竟然也會幫著蒙軍打宋軍,原因何在?“密報”裏啟奏得明白:“由於九江製置使袁玠長期橫征暴斂,致民怨沸騰!”這時候的趙昀,已經當了三十五年的皇帝,親政也已二十五年,當然知道那種地方會出現什麼情況——沒有外患時,會“揭竿而起”;否則,便是幫著外人一起殺過來。是啊,“幾個臣子不爭氣”,是“朝廷裏常有之事”,那石祿在宮中已近四十年,這種事看得多了,這種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自然帶有幾分輕描淡寫的意思;可是對於身居大位的趙昀,乃至對於江山社稷,卻是心腹大患啊!

想到這裏,趙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實際上,最近兩年,他已漸有“倦勤”之意。禪位之舉,各朝早有先例,而南宋更有此傳統。“大內”北邊,就建有“德壽宮”,是專門給“太上皇”住的地方。趙昀前麵,共有四位南宋皇帝,其中就有三位在這兒住過。高宗退位時五十五歲,退位後又當了二十五年的太上皇。孝宗退位時六十二歲,光宗甚至四十七歲時就退位了。隻有寧宗是在位時駕崩的,死時五十七歲,如果再長壽些,說不定過兩年也會退位。前任做出的榜樣,趙昀也很想效仿,而麵前一個很難克服的障礙,就是他到現在還沒有立太子。他本人無子,沒有在自己的若幹個兒子中選誰不選誰的問題,無非是在龍脈中選出一個輩分合適、自己又中意的人,按說比較超脫,不料他看中的人選,偏偏遭到左丞相吳潛的拚命反對,而反對的理由,又讓趙昀很難辯駁,事情就拖了下來。太子未立,“倦勤”的事也隻得擱下了。

是的,他對現任這兩個丞相都不滿意。若兩相比較,二人之中哪個更不滿意,卻是一時一個想法,不過眼下他確實更不滿意吳潛。但他又知道,拿掉丁大全比較容易,罷黜吳潛卻比較難。丁大全黨羽眾多,一呼百諾,他也因此有恃無恐,做事張揚,所以官聲很差,雖尚在職,民間已有“奸相”之稱,日後修史,怕是要進奸臣傳的。要動這種人,無論交部議上朝議,都會有很多人幫他說話,但若直接出以“聖斷”,則可能幫他說話的人,多數都在清算之列,民意就彰顯出來了。吳潛卻完全不同。吳潛為人正直,不搞歪門邪道,又是狀元出身,作詩填詞,常有可誦之作,每有奏章條陳,進言議事,說出話來都是一套一套的。做過地方官,也當過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工部尚書。無論是在地方任職,還是權掌六部,都盡職盡責,無懈可擊。連他趙昀本人,也曾覺得其忠可鑒,其德可嘉,其情可憫,其才可用。直到今年年初,趙昀還將其從右丞相兼樞密使遷任左丞相兼樞密使,並在詔書中大加讚揚,說他“天資忠亮,問學淵深。負經綸致遠之才,抱博古通今之蘊。指陳讜論既有保安社稷之謀,措置時宜尤著瀝膽洗心之策”。不過,在私心裏,他對這位正人君子也常有不滿意的時候,總覺得此人雖是個好官,終不是可以托國的重臣,即便委以重任時,往往也是出於別無佳選,隻能“就是他了”。到了蒙古人大舉來犯,趙昀更有了全然不同的體會。蒙軍步步進逼,兩個丞相全無有效的對策,直到趙昀乾綱獨斷,起用了賈似道,形勢才漸有起色。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一比,就比出了兩個丞相的無能。回過頭去再看,自是看得更加明白。早就聽說外間有人將吳潛曆來所寫各種奏章策論彙集成冊,流傳頗廣,每被視為名言讜論。趙昀讓人找來一本,翻閱之下,油然而生一種“這回算是把他看透了”的感覺。早在趙昀親政之前,吳潛就曾向專權的史彌遠上書議政,提出:“一格君心,二節奉給,三振恤都民,四用老成廉潔之人,五用良將以禦外患,六革吏弊以新治道。”聽起來頭頭是道,實際上空洞無物。這段話,原是說給史彌遠聽的,趙昀以前沒見過,如今一見之下,心裏極為反感。那史彌遠,本是趙昀心中恨之入骨的人,原來這吳潛當年也是個要與史彌遠沆瀣一氣,一起來“格君心”的人。及至趙昀親政,推行“端平更化”,吳潛又向趙昀上書議政了,說“邊事當鑒前轍以圖新功,楮幣當權新製以解後憂”。當時百廢待舉,一樣樣都需拿出切實可行並能行之有效的辦法來,而這種空話,最多不過是湊個熱鬧而已。“更化”進行得並不順利,一些官員出於私利,或陽奉陰違,或將“新製”刻意曲解,變形走樣,以至舊弊未除,又添新弊,吳潛在奏章裏說:“國家之不能無弊,猶人之不能無病。今日之病,不但倉、扁望之而驚,庸醫亦望而驚矣!”這種大聲疾呼的腔調,看似憂國憂民,實則於事無補,徒亂民心士氣罷了。尤其是他提出的對蒙政策,叫“以和為形,以守為實,以戰為應”,竟成為一時之名言,而在趙昀看來,實在是言之無物。什麼叫“形”?什麼叫“實”?什麼叫“應”?滅金之後,蒙古就成了大宋的心腹之患。那蒙古人野心勃勃,虎視眈眈,陳兵邊境,騷擾不止,從來就沒有畫地為界、互不相擾之意。從長遠來看,不是我滅了他,就是他滅了我,隻有在誰都滅不了誰的情況下,才會有暫時的相持。如此強敵壓境之勢,也隻有厲兵秣馬,富國強軍,才是抗敵圖存之道,否則,不管弄出什麼“形”來,都無濟於事,而戰端一開,就不是“應”不應的問題,勝則存,敗則亡,勝仗敗仗,都是人打出來的。誰能把仗打勝,誰就是功臣。空談能有何用?

凡此種種,在趙昀的心目中,漸漸形成了一盤棋局,哪兒是邊角,哪兒是中腹,哪兒是眼位,哪兒是手筋,哪兒要粘,哪兒要斷,哪兒是棄子,哪兒是劫材,都漸漸清晰起來。若戰事能在今年之內結束,明年他要改元。他甚至連年號都想好了,就叫“景定”。他要再來一次“景定更化”。等他把更化之“景”形成“定”局之後,就可以搬到德壽宮去安享晚年了。

現在的問題是:戰事能在年前結束嗎?

十天之後,派往漢陽傳諭軍中拜相聖旨的欽差,帶回了賈似道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那回答是:

“臣以為戰事之結局,不必年終,最晚閏十一月內便有分曉,而其勝負,則視鄂州仍在否。城破,臣料已以身報國,無論其他。城在,則忽必烈自退。彼大軍遠出,又有內憂,即便苦撐,也撐不到四個月。”

這回答讓趙昀心裏踏實了許多,但細想又隱隱有些不悅。賈似道這話有點狂,好像沒了他,大宋就不行了。

可是再反過來想,好像也真是這樣。因為欽差帶回來的另一個消息是,賈丞相已離開漢陽前往鄂州,親自入城督戰!趙昀想了想,自高宗以降,以文官領軍事者所在多有,能像賈似道這樣親臨一線督戰的,再沒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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