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書記載,蒙哥汗九年,九月十一日,忽必烈登城東北壓雲亭,立高樓觀察城中軍情,見城中出兵,即遣兵迎戰,俘宋軍二人。後遣將攜宋降人到城下勸降,宋守將張勝殺死降人並遣兵出擊,又被擊敗。適宋將高達率軍入援,蒙古軍百戶長鞏彥暉迎戰中伏,被俘殺。十五日,複遣王道衝率兵至城下招降搦戰,王道衝中矢落馬,被俘殺。十七日,張柔率軍會忽必烈攻鄂州城。
而實際上,這段時間的曆史是兩條線。這兩條幾乎平行的線本身互不相交,唯一的交會點就是忽必烈本人。普天之下,此時隻有他一個人是在兩條戰線上作戰,就連史書也隻關注鄂州之戰,而對另一條戰線,不是視而不見,就是秘而不宣。
忽必烈登上香爐山那天,阿裏海牙請示要不要帶上劉秉忠,忽必烈想了想說,子聰還得謀劃一些更重要的事,就不去吧。實際上從這時開始,劉秉忠就已經成了那另一條戰線上的主帥了。如果說把攻打鄂州的任務交給張柔,幾乎是順理成章之事,那麼把這個事交給劉秉忠,就有點迫不得已和勉為其難了。說到底他終是一個漢人,再博學,對大蒙古國的曆史也隻有一些書麵上的了解,而對蒙古人的了解,就更是難以透徹。可是,忽必烈把他手下的蒙古人細細檢視一遍之後,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當此重任。他把廉希憲斟酌了頗久,最後還是放棄了。至少在現在,廉希憲還不具備足夠的統攬全局的能力。漢人當中,他也考慮過郝經。在縱橫捭闔折衝遊說方麵,郝經才識過人,足堪大用,但這件事還涉及很多其他方麵,卻非郝經所擅長。想來想去,也隻有劉秉忠了。劉秉忠正在營建開平府,那已經是一件夠大的事了,現在要再給他加一件更大的事,確實是勉為其難。不過,忽必烈了解劉秉忠。無論讓他去做什麼事,或者同時去做多少件事,他都不會推辭,而且會竭盡全力去一一做好。這讓忽必烈感慨不已,以至有一次當著眾謀士的麵說:“漢人有個成語,叫作‘鞠躬盡瘁’,本王初時總覺未能窮盡其義,後來突感頓悟,隻要看看子聰,便知何謂‘鞠躬盡瘁’了!”
忽必烈稱呼他的謀士,都是直呼其姓名,唯獨對劉秉忠,時以“子聰”相稱。這也有個緣故。宋淳祐二年,高僧海雲印簡奉召前往喀拉和林的漠北王府覲見忽必烈。那一年是公元1242年,而蒙古國的大汗窩闊台剛於前一年去世,新的大汗遲遲未能產生,所以沒有年號。海雲在前往喀拉和林的途中,特意繞道山西大同,邀請他的佛門弟子子聰同行。這個小和尚原來姓劉名侃字仲晦,原籍遼國瑞州,曾祖於金朝時在邢州任職,遂舉家移居邢州。蒙古滅金後,劉侃一度出任邢州節度府令史,後來覺得當這麼個小官沒啥意思,便辭官出家當了和尚,法名子聰,再到大同一座寺廟掛牒,看似超脫凡俗,又不失增長學識、待機而出之意。二人到了喀拉和林,忽必烈和他們幾次深談之後,極為賞識,就要他們留下,但海雲說自己是個漂泊慣了的人,隻力薦子聰。由此開始,子聰便成了忽必烈身邊不可缺少的人物。忽必烈遂命他還俗,恢複劉姓,並賜名秉忠。蒙哥汗即位後,忽必烈受命“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就把他的王府遷至金蓮川,設幕府“廣招天下英俊,講論治道”,各方有識之士紛紛來歸,史稱“金蓮川幕府”。劉秉忠不僅自己成了其中的主要人物,而且對幕府的建設、發展也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僅由他推舉、引薦而進入幕府的同學、同鄉、學生、故交,就有張文謙、張易、李德輝、劉肅、張耕、馬亨、王恂、劉秉恕等十餘人。所以,忽必烈以“子聰”相稱,既有親近、信任之意,更是對其資曆的強調——在眾謀士中,劉秉忠是最早追隨他的。這一點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不僅是忽必烈識劉秉忠,也是劉秉忠識忽必烈!那時的忽必烈,僅僅是“四大黃金家族”中拖雷係的老二,而當時的大汗位,還在窩闊台係的手中!窩闊台去世後,在汗位的繼承上,諸王貴戚之間發生了嚴重分歧,以至大汗位竟空置了五年;然而在這五年裏,真正有資格的候選人仍然隻有一個——窩闊台的長子貴由,而真正有能力阻撓貴由上台的,則是術赤係的老大拔都。那時,幾乎沒幾個蒙古人相信,大蒙古國的大汗位,會與拖雷係的人相幹。
九月初三深夜,也就是忽必烈渡過長江的前夜,劉秉忠向忽必烈提出了他的計劃。計劃分為兩部分,書麵的和口頭的。後麵這部分,因為目前還隻能是個大致輪廓,其中還有許多不確定的、模糊的因素,所以很難形成文字。不過,從劉秉忠口頭的表述裏,忽必烈已經聽出了那些最重要的環節——明年的春末夏初,一個有違祖製,但仍叫忽裏勒台的諸王大會,將在開平府召開,並最終擁立忽必烈為大蒙古國的大汗。大會的細節,身為漢人的劉秉忠很難具體化,但他說他可以在回到開平之後,找到合適的蒙古人將此事辦妥。他還請求忽必烈盡早讓阿合馬返回開平,由他主持、謀劃大會所需的經費和物資。而前一部分,即書麵的,則是一份名單,列出了大會準備向哪些人發出邀請,但隻是“準備邀請”,最後是否正式邀請,還要看各人的態度而定。劉秉忠說,最好能請到幾個不大讚成王爺,但又不是堅決反對的,隻是這樣的人不要太多,尤其要選那種地位不高、說話分量不大的。聽到這裏,忽必烈微微一笑。劉秉忠又指著名單上的一些記號說:“所有這些人中,最重要的就是這位塔察兒王爺,最難的也是他,所以究竟派誰去,也請王爺仔細斟酌。”聽到這裏,忽必烈已是了然於心,連連點了幾下頭,然後提起筆來,在那空白處添了三個字:廉希憲。
劉秉忠撫掌大笑,說:“王爺聖明!”
塔察兒為何重要?因為在東道諸侯,也就是蒙古國在漢地的所有宗王貴戚當中,他最年長,地位也最高。他的祖父斡赤斤,是成吉思汗的幼弟。因為他的父親隻不幹死得早,祖父斡赤斤去世後,便由他以嫡孫的身份受“皇太弟”之寶,襲王爵,繼承了祖父的封地。他本人驍勇善戰,自拖雷監國時起,多次受命出征,屢立戰功,且在擁立蒙哥為大汗的過程中也起了相當的作用。那麼為什麼又“最難”呢?因為去年開始伐宋,他先攻荊山,後攻樊城,均無功而返,因而受到蒙哥的嚴厲訓斥,差一點解了他的兵權,在後來的征戰中實際上已被棄而不用。這讓一向以戰功卓著而受人尊敬的塔察兒很沒麵子,心中不免對蒙哥有氣,也不免把這股怨氣,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轉到蒙哥的弟弟忽必烈身上。雖然阿裏不哥也是蒙哥的弟弟,畢竟遠在喀拉和林,與漠南之事無關,也與伐宋戰事無關。正是這些微妙之處,難說他在汗位繼承的問題上,會持怎樣的態度。
忽必烈渡江南下,劉秉忠北返開平。稍後人們發現,忽必烈的身邊,不見了經常隨侍左右的那個畏兀兒人廉希憲。
九月十七日一早,忽必烈再次登上壓雲亭,看見張柔的兵馬正在集結、列陣,並開始向鄂州東門移動。他已經告訴張柔,今天他隻觀戰不督戰,戰場上的一切發展變化,都由張柔相機處置。實際上,這些天來張柔做出的各種部署,也都是為長期、持續的攻城戰做準備。遍觀蒙軍在漠南的攻城戰史,雖然不乏一舉拿下的戰例,但幾乎都是沒有堅固城防的小城;凡是有深溝高壘和深塹高牆的地方,往往是久攻不下甚至無功而返。蒙哥大汗铩羽合州,就是最新例證。麵前的鄂州,雖然沒有合州那種險惡的山川地形,卻擁有更開闊的地形,更完備的城防體係,不比合州好攻。忽必烈明白,這將是一場持久的消耗戰、絞殺戰,得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反複衝擊,一點又一點地破壞宋軍的城防,消耗宋軍的兵員和物資,並且還要使其不能得到必要的補充,直到失去繼續抵抗的能力,才能最終取勝。至於今天的攻城,則不過是這個過程的開端,忽必烈並不指望能有多大收獲,他甚至想到自己一方多半是要吃點虧的。抱著這樣的想法,忽必烈對今天的觀戰並沒有太強烈的興趣,他的心思轉到了另一條戰線上。
是啊,明年春末夏初,一次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忽裏勒台將在開平府召開。子聰尚在北返途中,那邊的工作還沒有展開,但這邊的事沒有耽擱。各路使者的名單已由他親自圈定,現在軍中的使者都已領受使命,且大部均已啟程。不在軍中的,任命也已發出,並將得到盡快動身的嚴令。忽必烈對他們均寄予厚望,但無論他們遊說的結果如何,忽必烈都相信他的忽裏勒台一定要開成,也一定能開成。正如劉秉忠所說,這是一次有違祖製,但仍然叫忽裏勒台的諸王大會。它不再受原有規製的限製。當年乃馬真皇後要推舉貴由繼承汗位,一個拔都稱病不到,忽裏勒台就開不成。這回不同了,無論誰來誰不來,反正要開。即使該來的人一個都沒來,仍然照開。漢人有句話: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蒙古國五年無汗的曆史,決不能再重複了!
實際上忽必烈很清楚,那些“該來的人”,他有一多半請不來。有些或許能請來的,他也等不得。比如拖雷家的老三、他的弟弟旭烈兀,走過來得一年。
劉秉忠隻說“有違祖製”,沒說“祖製”不好。這個話,劉秉忠不該說,甚至不該想。但忽必烈不是劉秉忠。祖製不好這個話,他也得等以後才能說,但現在就可以想,而且應該想。
是的,到了合適的時候,他會宣布廢止這個由成吉思汗製定的汗位繼承製度。
他想起一個在蒙古人中流傳很廣的故事。這故事是由一個妃子所寫的一首詩開始的。那一年成吉思汗親征西夏,出征之前,這個妃子冒著被貶乃至被殺的風險,把她寫的這首詩呈獻給成吉思汗。詩中先把成吉思汗大大地讚揚了一通,然後話鋒一轉,說大汗的身體雖然現在非常健康,但所有生命都有終結的一天,何況大汗每臨戰事總是奮不顧身,難保不會發生意外,那麼,由誰來繼承大汗千辛萬苦所開創的基業,還是早做安排為好。成吉思汗看了這首詩,很感動也很讚成,於是接班人的問題就提上了日程。
當然,這個“千辛萬苦所開創的基業”,成吉思汗要傳給他的兒子。這是個原則問題,不用討論。但是,傳給哪個兒子,卻是個問題。
成吉思汗的正妻一共生了四個兒子,依次為術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蒙古人有“幼子守產”的傳統,年長諸子須離家外出自謀生路,隻有最小的兒子留在父母身邊,將來繼承全部遺產。所以成吉思汗分封諸子在外,卻把拖雷留在身邊。但他又認為大汗王位屬於整個黃金家族,是“公器”,不是私產,不在“幼子守產”範圍之內,應挑選賢能者來繼承。一次,他找來四個兒子商議由誰來繼承汗位,老大術赤和老二察合台當著他的麵就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結果反而讓老三窩闊台得益,成了四個兒子都能接受,並被成吉思汗確認的汗位繼承人。後來,他在臨終前又再次加以明確。可是,在這種由大汗指定繼承者的做法之外,他又要求新的大汗在正式即位前,必須經過忽裏勒台的“推選”。這顯然是為了防止新大汗即位以後,家族內部仍有某一支反對。
不能說成吉思汗的顧慮純屬多餘。當時,蒙古人對漢人的一些做法已有所了解,雖不是完全照搬,卻也有相當的借鑒和效仿。王位傳給王子,就與漢人的做法一致。但是漢人還有一個很明確的說法,叫“傳長不傳賢”。若依此例,則汗位便應由術赤繼承,而成吉思汗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卻當麵受到察合台的強烈反對。老二敢這麼做,是因為他有一個很過硬的理由,過硬到連成吉思汗本人都無法將其駁回。
原來成吉思汗起事之初,有一次被敵人偷襲了大營,其妻亦被擄去。按慣例,擄獲的女人都是戰利品,成吉思汗的妻子亦不例外。九個月後,他的部下消滅了這夥敵人,並將其妻救出。成吉思汗聞報,飛馬迎出接回他的妻子,不僅沒責備她的失節,反而自責沒把她保護好。成吉思汗即大汗位後,冊封她為皇後。對於蒙古人來說,這些都不成問題。問題是她在獲救後不久即產下一子,就是術赤,而她被擄的時間跨度又剛好是九個月,術赤的身份就有了疑點。按說這也不是問題,因為以當時的手段,這個疑點隻能存疑,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隻要成吉思汗認定他是自己的兒子,別人說什麼都白說。一直以來,事實也確是如此。成吉思汗始終將術赤按長子對待,而術赤的所作所為也不愧是成吉思汗的兒子。然而問題一旦涉及汗位的繼承時,性質就變了,疑點雖然仍隻是疑點,卻頗類似於後世的“疑罪從有”,更何況提出質疑的又是他的次子察合台!成吉思汗本人也不能不想到,與其冒傳給“野種”的風險,還是把汗位留在有把握的“龍種”之內更穩妥。不過,他還是讓察合台付出了代價。若以長幼為序,排除了術赤之後,就該輪到察合台了,於是他提出了“選賢能者”這個標準。這也是可以把汗位傳給老三窩闊台的唯一理由。然而他也明白,“賢能”不是一個很剛性的標準,不是他一個人說了就算數的,即便無人公開反對,也難保不會有人口服心不服,甚至在他身後挑起事端。為了使汗位的繼承者擁有更充分的合法性,他製定了由忽裏勒台推舉新大汗的製度。好在他本人沒有發生太突然的“意外”,臨終前有機會把一些諸王貴戚叫到床前,明確重申他已選定窩闊台繼承汗位,要求所有有資格參加忽裏勒台的諸王貴戚,確保他的決定能在會上變成所有人對新大汗的擁戴。
他的遺願最終得以順利實現,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長子術赤已經先於他死去,而察合台和拖雷都對窩闊台即位不持異議。即便如此,這時的大蒙古國的疆域已經太遼闊了,諸王貴戚或在自己的封地,或在四出征伐的軍中,而忽裏勒台又是第一次召開,諸多事項需往返協商,然後又要在指定的時間彙聚到一個地方開會,確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就能辦成的事。這個會直到成吉思汗去世兩年以後才開成,而在新汗產生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就由老四拖雷以“監國”的身份主政。這又是成吉思汗的一個深思熟慮的結果。因為監國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籌備忽裏勒台。不讓新大汗的候選人,而是另外找人擔任這個職務,可以使忽裏勒台的推選顯得更公平,從而使新大汗的權力更具合法性。
不能說成吉思汗的考慮不周到,但是他確實過多地考慮了新大汗的權力合法性。他沒有想到的事,都是後來才一件件顯露出來的。
成吉思汗於宋寶慶三年去世,兩年後,即宋紹定二年,窩闊台即位。他繼承成吉思汗的遺誌,滅了金國,征服了高麗;西線方麵,在完全控製波斯後,占領了除諾夫哥羅德以外羅斯諸國的全部,以及波蘭和匈牙利的全境,並於宋淳祐元年開始向維也納推進,途中因酗酒而暴卒,大軍遂撤回蒙古。他在對外擴張上相當成功,但在指定接班人上卻非常失敗。他不喜歡長子貴由,寵愛三子闊出。不料闊出先他五年死於征宋途中,窩闊台悲痛之餘,決定讓闊出的長子失烈門做大汗位的繼承者。雖然他也曾將此決定曉諭諸王貴戚,但首先他自己並不具有成吉思汗那樣的權威,且又是在57歲時突然死亡,死時失烈門尚年幼,尚未形成自己的勢力,以至他生前這個並未受到公開反對的決定,在他死後卻被拋棄在一邊了。而在這當中起主要作用的,卻是他的皇後、貴由的母親乃馬真。他死後,皇後乃馬真出麵管理朝政,而乃馬真做出的安排,卻是等正在高加索地區用兵的貴由返回後召開忽裏勒台,擁立貴由即位。她的計劃又遭到拔都的反對。拔都是術赤的長子,在統領大軍西征時戰功卓著,威望很高,但長期與貴由不和。聽說乃馬真要在忽裏勒台上擁立貴由為大汗,拔都以患病為名拒不到會,使忽裏勒台無法召開,直到五年後才派其弟代他出席忽裏勒台。由於乃馬真的堅持,終於達成協議,推舉貴由為新的大汗。在這五年裏,朝政一直由乃馬真管理。她雖有野心卻無能力,在此期間寵信回回商人奧都剌合蠻、波斯女巫法提瑪等人,任其自擬法令施行,對推行漢法的耶律楚材則加以排斥,致使內政敗壞,法度紊亂,民力困乏,帝國內部矛盾日益尖銳。貴由即位後,她仍抓住權力不放,直到不久後病死,貴由才得以著手整飭朝政。他殺了奧都剌合蠻,將女巫法提瑪溺死,重新起用被其母罷免的官員。可是由於他自己不久後也因病死去,一年多的時間很難收到明顯的效果。另一方麵,他自己也做出了不少錯誤的決定。他插手察合台家族的內部矛盾,導致關係緊張。為報複拔都不支持他繼任大汗,即位後的第二年他就親率大軍西征,隻是由於他在途中突然病死,才避免了一場皇室內部的戰爭。他還大肆賞賜諸王、貴戚、大臣以圖收買人心,實際上並未收到多少效果,卻使國力更加虛弱。由於沉湎酒色,他的健康日益惡化,在位的兩年中經常因病不能親理朝政。凡此種種,使得在乃馬真稱製期間形成的法度不一、內外離心的衰敗局麵,直到他死也沒能改變。他生前曾與諸王貴戚約定,其汗位應由他的子孫繼承,但他死後諸王貴戚並未照辦,皇後海迷失欲再立失烈門聽政,諸親王亦多反對。朝內爭訟不決,以至三年無君,國內混亂不堪,帝國開創初期的穩定局麵盡遭破壞。
拖雷家族的機會來了。
當年成吉思汗將汗位繼承和“幼子守產”分開,考慮到了公私之分,卻沒有考慮到因此造成的實力失衡。窩闊台從成吉思汗那裏繼承的是大汗位,而拖雷所繼承的“私產”卻包括成吉思汗原來統領的部落、牧地和軍隊。構成蒙古軍隊核心部分的是“漠北自由民騎士”,當時成吉思汗共有騎士十二萬九千人,成吉思汗的諸子諸弟共分得兩萬八千人,拖雷獨自分得十萬一千人。這樣一來,大蒙古國最有權力的人雖是窩闊台,最有實力的人卻是拖雷。幸好拖雷無意於最高權力,窩闊台即位後,拖雷一直盡心盡力地輔佐,直到三年後先於窩闊台去世。但是,他的皇後唆魯和帖尼別吉卻另有想法。這個頗有能量和政治才能的女人,自丈夫去世後便主持家族事務。在她的主持下,為了最終把她的兒子蒙哥推上大汗位,進行了周密的策劃和長期的努力。她精心塑造拖雷家族慷慨無私為帝國效勞的形象,派出大量軍隊支持帝國的出征。在帝國內部的諸王鬥爭中,拖雷家族總是小心地保持中立,總是與在位的大汗保持一致,總是謙和地接受忽裏勒台的各種決議,而同時又與術赤係的拔都結成牢固的聯盟。當貴由親率大軍西進時,她及時向拔都發出警告,使拔都得以提前在阿拉合馬黑集結軍隊,等待貴由大軍的到來。貴由中途病死,拔都立即宣布術赤家族與拖雷家族的事業休戚相關,並發起就在阿拉合馬黑召開忽裏勒台,推舉蒙哥為大汗。窩闊台係對會議地點提出了異議,表示新大汗的選舉應在斡難—怯綠連地區進行。察合台係也支持這個意見,遂使拔都的計劃未能實現。但拔都此後一直努力推動擁立蒙哥的活動,而窩闊台係雖然極力加以阻撓,卻未能有更積極的作為。由於貴由的兩個兒子腦忽和忽察,再加上他們的堂兄弟失烈門,三個人都想當大汗,以至原本擁有大汗位的窩闊台家族,竟無法提出一個本家族的統一的候選人。這樣僵持了兩年多,在支持蒙哥的一方百般勸說下,加上帝國不可長期無大汗的客觀壓力,忽察和腦忽終於同意派出代表,察合台係也就不再堅持,由拖雷係和術赤係主導的忽裏勒台大會,始於宋淳祐十年得以在阿拉合馬黑召開。會上經過一番交鋒,最終確認了蒙哥為新大汗。但是,為了取得讓對手也無話可說的權力的合法性,以唆魯和帖尼別吉為首的拖雷家族決定翌年在斡難—怯綠連地區再召開一次忽裏勒台,正式確認新大汗並舉行登基儀式。唆魯和帖尼別吉和拔都又進行了一年的努力,總算使窩闊台、察合台兩係的一部分成員,願意心平氣和地接受蒙哥的當選。在取得這種保證之後,第二次也是正式的忽裏勒台於次年夏在闊兀帖阿闌(這是四十五年前成吉思汗登基之地)召開。直到這時,忽察、腦忽、失烈門等才弄明白,把大汗位留在窩闊台家族,比他們之中的哪一個當大汗更重要,並由此結成聯盟。要改變忽裏勒台的決定為時已晚,他們決定一麵宣布要親臨忽裏勒台大會,並向蒙哥祝賀,一麵準備在此期間刺殺蒙哥及其主要支持者。他們的準備工作很周密,沒有引起對手絲毫的疑心,卻因為一個偶然事件而敗露。蒙哥家的一名馴鷹人去尋找一頭丟失的牲畜,看見一輛因損壞而落後的失烈門輜重車隊的馬車,上前幫助時,發現車中竟藏著大量武器。行刺的陰謀從而被粉碎。不久之後,其策劃者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當然,這也無可厚非,因為如果行刺成功,死的就將是蒙哥。對汗位的爭奪由此開始讓成吉思汗的子孫流血了。
如果說蒙哥的成功還隻是讓有限的人流血,那麼在想到這一點時,壓雲亭上的忽必烈已經看得很清楚,他的成功必須通過一場戰爭才能取得。劉秉忠的推衍,隻是讓他更加確信這場戰爭的不可避免。這也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蒙哥能夠即位,不僅是他個人的勝利,更意味著大汗位從窩闊台係轉到了拖雷係的手中。在這場爭奪中,整個拖雷家族的人都傾盡全力相助,所以蒙哥即位後,自然也把鞏固和擴大拖雷家族的勢力放在了最優先的地位。老二忽必烈被委以“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老三旭烈兀則受命管理西亞事務,等於創造了兩個地區汗國,老四阿裏不哥作為拖雷的幼子,則駐守都城喀拉和林,成為蒙古本土的實際統治者,這樣一來,很快便形成了拖雷家族對其他家族的絕對優勢。同時,他一麵嚴厲整飭朝政,一麵無情地清洗反對者,並且把實行清洗的審判作為講壇,以強調其權力來源的合法性,確立他的正統地位。他的有效治理,挽救了在乃馬真和貴由手裏已經瀕臨崩潰的帝國。雖然僅僅在位九年,到他死去時,大蒙古國已經恢複了四出征伐的實力。當大汗位再度空缺時,其他家族已不具有向拖雷係挑戰的實力。
然而,拖雷家族內部的格局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由於蒙哥的安排,三個弟弟分別在內部治理和對外擴張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各自形成了很大的影響力,再加上他本人死時隻有五十二歲,又死得比較突然,來不及為兒子的即位做出必要的安排,所以這一次的汗位爭奪,實際上隻能在他的弟弟們之間展開。得益於“幼子守產”,阿裏不哥在政治方麵仍然擁有相當的優勢。這些年來,那些分封在本土及周圍的諸王貴戚,已經習慣了聽他的號令行事,而對遠在西亞的旭烈兀幾乎沒什麼印象,對遠在漠南的忽必烈甚至隻有不好的印象,認為他已經“漢化”了。如果在喀拉和林召開忽裏勒台,這些人肯定會成為會上的絕對多數。所以,阿裏不哥的誌在必得,並非沒有根據。但他的優勢也僅限於此。與上一輩不同,他的兩個哥哥都成了一方地區汗國的首領,因而也都有了利用當地資源擴充自身實力的權力和理由。如果說旭烈兀還比較有節製,那麼忽必烈卻是做得孜孜以求,且極有成效,以至引起蒙哥本人的猜忌。隻是由於忽必烈采納了劉秉忠、姚樞的建議,采取了明智的做法,才化解了這場幾乎一觸即發的信任危機。蒙哥的猜忌絕非空穴來風,這一點從此次伐宋中亦可明顯看出。一個攻四川,一個攻湖北,兩相比較,從投入的兵力、動用的資源,到作戰的能力,後者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連蒙哥都比不了,阿裏不哥就更不在話下了。實際上,由於主要任務是管理內政,阿裏不哥手下那支軍隊,規模有限不說,究竟有多強的作戰能力,都是未知數。
忽必烈當然明白,既然政治優勢在對方手裏,而自己擁有的是軍事、經濟優勢,那麼解決這場爭奪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也隻有一個,那就是——戰爭。
戰爭,戰爭……眼前是一場戰爭,不久之後等著他的是另一場戰爭。由張柔直接指揮的攻城戰開始了。忽必烈站起來,走到壓雲亭頂層的西南角觀戰。攻城戰持續了將近一個半時辰,他從始至終站在這裏看。從三裏之外看一場攻城戰,很難看清戰鬥細節。不過他知道,攻城戰的套路一直就那些。攻城一方,是在弓箭手的掩護下,或搭設浮橋,或強行泅渡,搶過護城河,若成功,再向城牆接近,然後或架雲梯,或擲繩索,奮力攀登。而防守一方,離得遠時,弓弩齊發,離得近了,輔以投擲標槍,再近些,便有滾木礌石砸下來,火油金汁潑下來。守城者居高臨下,且殺傷對方的手段多種多樣,而攻城者隻有冒死向前、向上,除了掩護的弓箭偶有命中,沒有任何其他武器可以殺傷對方。要經過不斷地、反複地衝擊之後,抓住守方出現的薄弱環節,攻方才可能有少數士兵登上城牆,開始短兵相接、刀槍相向的格鬥。登城的士兵越多,就越能削弱對方對城下的防守,為更多的攻城士兵登城創造條件,直到守城一方不得不全力對付已經登城的敵人,戰鬥才有望轉為條件對等的拚殺。但是,這時又會出現另一個製約攻城一方的問題:投入攻城的人數是受限製的,人太密,就成了守城方弓箭手的活靶子。而投入一千人攻城,能有二三百人登城就不錯了,這時如果不能得到後續的、源源不斷的增援,這二三百人很快就會被殺光。一旦登城,便沒有退路,要麼戰死,要麼投降。忽必烈知道——張柔稟報過,他為今天的攻城準備了三波攻勢。忽必烈目睹了這三波衝擊的全過程。他約略能夠看見那每一波衝擊,都是潮水般湧上去,隔上半個來時辰,再稀稀拉拉退下來。當然,沒退下來的,就永遠地留在了那裏。這當中,在第三波人潮湧上去之後,時間不長,他就看到城牆上出現了依稀可辨的火光。這麼遠還能看見,那火也就不小,說明已有相當數量的蒙軍登上了城牆,格鬥之外,還能放火燒毀宋軍的城防。忽必烈甚至心裏動了一下,應該重賞那些放火的士兵,接著轉念又想,他們怕是不能回來領賞了。因為這時他已看見,他的士兵正在稀稀拉拉地退下來。那麼,今天的攻城戰就要結束了。雖然早在預料之中,但他還是多少有些悵然。想了想,張柔並沒有什麼可以責備之處。三波衝擊,全都進行得中規中矩。三波之間的間隔和銜接,也恰到好處。對於這樣的攻城戰,張柔有豐富的經驗,知道該怎麼做,也知道遇見何種情況該如何處置。接下來怎樣準備下一次、下下次攻城,自會按照慣常的規矩去進行,都不用他忽必烈操心。但是,想到不久後將要在草原上進行的那場戰爭,心裏就不是這麼有底了。近些年來,他的軍隊都是在中原作戰,而且越到後來,越是倚重漢人的軍隊和將領。到了要在草原上與對手一決雌雄時,他的那些蒙古軍人,還能像蒙古勇士那樣廝殺格鬥嗎?他們的胯下坐騎,還能像蒙古馬那樣奔跑馳騁嗎?至於他手下的那些蒙古將領,還熟悉那些草原作戰的規矩嗎?他們當中,誰是類似於張柔那樣的人物,可以讓他放手派去全麵負責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
不過,和眼前的鄂州之戰相比,那場草原之戰畢竟還相當遙遠。半個月裏,張柔又進行了三次大規模的攻城,小股的襲擾則一直持續不斷。在進行大規模攻城時,忽必烈每次都會登上壓雲亭觀戰,每次所見也大同小異——攻方攻得中規中矩,守方守得中規中矩,雙方各有損失亦各有所獲,雖然未能攻破,張柔亦無可指責。對鄂州的包圍之勢已經形成並得到鞏固,而現在還不需要形成圍困,因為宋軍尚無向城裏運送物資的跡象,想必早有準備,開戰不過半月,城中尚有足夠的糧草兵械。對兩路援軍的阻擊也進行得不溫不火。蒙軍的精銳主力集中於鄂州城下,以非精銳之師,要將這兩路援軍真正擋住,很難做到,但也沒有讓他們輕易前進,實際上,他們幾乎是殺開一條血路,才得以一點點向鄂州靠近的。等離得近了,自會碰上圍城的主力。派往江西的鄭鼎,起初進展順利,但袁玠望風而逃,鄭鼎亦未敢貿然深入追擊,且不久又獲知宋將曹世雄率兵來援,隻得留在原地駐守。派往湖南的那支小股部隊,按事先的約定,便再無消息傳來,因為若派人送信,必須經過宋軍控製的地麵,萬一送信的人被捉,就可能暴露他們的意圖和位置。至於那些派往各地聯絡漠南諸王貴戚的使者,應該都還在路上,自然亦無消息回報。對於忽必烈來說,這是他自八月十五日率主力渡過淮河以來,難得的一段較為閑暇的時間。
忽必烈的閑暇期也就持續了二十多天。其間張柔又多次攻城,成績有好有壞,有時吃點虧,有時占些便宜,總體損益大致相當,殺了對方數千人,也被對方殺了幾千人。在殺人的問題上,張柔很好地執行了忽必烈的政策:起初是不殺平民,後來發現對方開始動員百姓參與守城,改為不殺與戰鬥無關的人。多次攻城未果之後,有蒙古將領開始表示不滿,說隻有多殺人,才能摧毀城中的民心士氣,迫其投降。針對這種議論,忽必烈召來張柔,重申既定方針,叮囑他無論勝敗,絕不可濫殺無辜。這是他在這段時間裏對攻城戰事唯一一次具體的幹預。不過,每次攻城,他總是登上壓雲亭觀戰。雖隻看看而已,卻也促使張柔以下皆不敢稍有懈怠。十月初八,張柔在經過一番精心準備之後,再度以精銳主力發動強攻,顯示出一種攻不下來決不罷休的氣概。這是一次慘烈的戰鬥,就連遠在三裏之外壓雲亭上的忽必烈,都分明看出投入的兵力之多,已經到了很難在城防前充分展開的程度。到了第五波衝擊的高潮階段,看來幾乎得手,相當多的蒙軍(事後張柔報稱有三百餘人)陸續登上了城樓,但最後還是被宋軍悉數消滅,所以這一波退下來時也就格外稀稀拉拉。看到這裏,忽必烈確實心中一動:這個仗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不過,想到這裏,他沒有再往下想。為什麼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不這樣打,又該怎樣打?想這些,都是勞神費時的事。還是讓張柔或者那些謀士先去想吧,他就該趕回他的大帳,去享受已經為他準備好的美酒和涮羊肉。
然而,在快要回到他的大帳時,他再一次覺得心裏有點不踏實,忍不住扭頭問了問跟在他側後的阿裏海牙:“今天初幾了?初五還是初六?”
“今天初八了。”
“啊!”
回到大帳,等待他的不僅有酒,還有一封信。這封信是他的妻子弘吉剌所寫,被以最快速度送來的。信中說,十月初四,阿裏不哥所派的使者送來了正式的邀請,請忽必烈於明年夏初到喀拉和林參加忽裏勒台,推舉新大汗。使者還要求帶一個回話給阿裏不哥,但被弘吉剌婉拒:“王爺按照蒙哥汗的遺命,正在遙遠的南方與宋軍作戰,而這麼重要的事,隻有王爺本人才能做出決定,等他有了決定,再派人回複阿裏不哥王爺吧。”
這個消息並沒有讓忽必烈覺得意外,卻讓他對壓雲亭上沒有細想的問題有了一個頓悟。這個仗確實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但並不是因為還有其他的打法。攻城戰就是這個打法。你隻能一次一次地攻,這次不成,下次再來。如果其中的某一次對方出了重大差錯,又恰好被你抓住,那是萬幸;否則,必然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兵員的消耗,糧草、水和各種作戰物資的消耗,誰先經不起這種消耗,誰就失敗。舍此再無別的取勝之道!眼下的戰事,就是處在這個消耗的過程之中,這個仗打到現在,打得很正常。所謂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忽必烈有後顧之憂。對他來說,汗位的得失,比鄂州的得失不知要重要多少倍!
於是他又想起劉秉忠的推衍。在劉秉忠縝密的推衍中,汗位和鄂州,各有自己明確的位置,後者是從屬於前者的。劉秉忠主張打鄂州,並不是因為這一仗本身有多大勝算,而是因為要爭汗位,就必須打這一仗,不好打也要打,甚至打不好也要打。但是又不能打得太難看。可以打個平手,卻絕對不能打敗。打了敗仗,還有什麼臉麵去爭汗位?
然後就是時間問題。無論打出什麼結果,它都必須在恰當的時機結束,絕對不能影響了汗位的爭奪。弘吉剌的信,對忽必烈來說是一個強烈的提醒:能用於鄂州之戰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阿裏不哥計劃中的忽裏勒台要在明年夏初召開,現在已經向他發出了邀請;他自己的忽裏勒台應該搶先開成,而他現在的主要精力還放在鄂州的戰事上,這種情況應該盡快有所改變了。問題是這一仗又不能輕易結束。在忽必烈的心目中,他並不甘心僅僅“打個平手”。什麼叫“平手”?說穿了不就是攻城未果撤圍而去嘛!那跟“無功遽還”有多大區別?
放下弘吉剌的信,他沉思有頃,然後把阿裏海牙叫進帳來,吩咐說今晚他要和張柔做一次長談,再聽聽謀士們的意見,最後還要召見幾位蒙古將領。他預見到這最後一項可能最難纏。蒙古將領們肯定會力勸他多多殺人,而他卻要嚴厲告誡他們務必少殺人,因為看來已經不得不動用那些蒙古部隊了,即便不用他們直接攻城,至少也得用他們替換一些外圍的漢人部隊,以便加強攻城的力量。
當然,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張柔。他將和他討論一個極敏感的問題:是不是已經到了動用他們的秘密武器——“鵝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