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似道的督促下,張勝派出了更多也更得力的細作,以加強軍情打探。果然不久就查明,那支帶了不少母馬的隊伍,在向北走了一截之後,就掉頭折向西南,又轉向東南,似是奔湖南而去,隻是很快便找不到了。同時還查明,稍後另有一支三千餘人的隊伍離開大軍,朝江西方向開去,然後進一步查明這支隊伍是由蒙將鄭鼎所率領。這個鄭鼎是蒙軍中一位有獨立作戰能力的將領,所以張勝判斷這是一支偏師,意圖襲擾江西,以分散宋軍注意力。賈似道認同了張勝這個判斷,因為即使是消息靈通的賈大人,此時也還不知道袁玠作惡、漁民獻船那些事。他命令張勝多派細作,務必盡快查實、判明湖南方向那支蒙軍的去向和意圖,而先不去管江西方向這支蒙軍。在他看來,對方派出這種襲擾兵力實屬多餘,因為他此時即便有心也無力顧得上它。自從忽必烈的大軍於九月初四渡江,而渡江後的種種舉動又確確實實指向了鄂州,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鄂州防守上了。他甚至都沒有細究陽邏堡和滸黃州的失守。忽必烈選擇從這裏渡江,並不在他意料之外,這個地方守不住,也在他意料之中。在這一段長江防線中,隻有鄂州一地駐有足夠的兵力,但忽必烈肯定不會選擇從這裏渡江,因為忽必烈的目的是攻城。不過,他也確實沒料到陽邏堡、滸黃州會如此輕易地就丟了。盡管呈送到他這裏的戰報已經經過刻意的掩飾,他還是能從中看出那一仗打得有多窩囊。戰報越是貶低蒙軍,反倒越顯出宋軍的無能。雖然他也看出呂文信的陣亡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素,但他還是認定呂文信對此敗負有主要責任。這個人不行,根本不能與其大哥呂文德相比。親兄弟歸親兄弟,才具卻可能相差十萬八千裏。他讓翁應龍去料理這位陣亡將領的後事,一切照規矩辦,心裏卻毫無惋惜之意,正相反,倒是有一點幸災樂禍,覺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正用得著呂文德;讓這位真能打仗的將領,增加一份為弟弟報仇之心馳援鄂州,自當更能拚死用命。
實際上,這正是近幾天賈似道做出的最重要的兩大決策之一:命呂文德領兵自重慶向東馳援鄂州。另一個重大決策,就是命高達率軍自襄陽出發,向東南馳援鄂州。幕僚們多有提議從南邊調援兵的,因為可以較順暢、較快地到達,而現在賈似道所調的這兩路,出發不久即會遇到蒙軍,而蒙軍一旦察覺其行動意圖,定會增派兵力阻擊,所以他們幾乎得殺開一條血路,才能到達鄂州!於是就有了一樣好處:他們出發不久,就能開始發揮牽製攻鄂蒙軍的作用。但是這也有極大風險,因為此戰的焦點終歸是鄂州,所以賈似道這個部署必須具備三個前提——守得住,到得了,進得去。首先是鄂州要守得住,至少守到援軍入城。然後是援軍必須及時到達,至少在鄂州失守前到達。而決定性的是進得去,包括呂文德、高達打得進去,和張勝能把他們接得進去。他們一路殺過來,無論蒙軍怎樣千方百計阻擊,終是兵力有限,一旦到達鄂州城下,麵對的將是敵方的主力大軍。在城外的開闊地帶與蒙軍主力對抗,很難占到任何便宜,必須在進入鄂州城後,利用城防工事進行城防戰,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這三個環節有一個不能實現,便會使鄂州保衛戰陷入必敗之局。這使賈似道猶豫了好幾天。這當中,仍有幕僚提議再從湖南調一支援軍(比如向士璧的部隊)過來,以為萬全之策。賈似道在考慮再三之後,還是沒有采納。他心裏放不下那支先是朝湖南而去,後來又不知去向的蒙軍。雖然那隻是一支不足千人的小股之敵,但他們帶了很多母馬,終是有些詭異。在無法確定其用意的情況下,賈似道猜測恐怕與兀良合台有關。蒙古人剛剛占領大理時,朝中一度有些驚慌,等到忽必烈率大軍北返,隻留下兀良合台在那裏,漸漸便不以為意,及至幾年過後,實際上已鬆懈下來,除廣西一線尚有相當的兵力,其餘各處就隻剩下徒有其名的防線,實際上是一塊幾乎不設防的腹地。六月,兀良合台率軍出廣西,先攻柳州,再攻靜江府,均未得手。從朝廷發來的軍情通報中,賈似道很難看出實戰的詳情細節,所以也很難斷定兀良合台是用了全力而未能攻下,還是僅僅作為大舉進攻前的試探,甚至隻是聲東擊西的佯攻。況且當時他正全力關注四川的戰局,而滇桂的戰事不在他的職權之內,無法也無暇細究。此後,從六月到九月,朝中的軍情通報再無兀良合台的消息。三個月沒有任何行動,幕僚中多有認為兀良合台已經知難而退者,但賈似道並不相信。現在忽必烈大軍南下攻鄂,不正是兀良合台絕好的可乘之“機”嗎?所以,幕僚們所提調向士璧北上援鄂的提議,雖然對防守鄂州有利,但一想到湘中兵力將因此更加空虛,一想到兀良合台的存在,他還是猶豫不決。
當然,真正不容他再猶豫不決的,不是這些小麻煩,而是戰局的急速發展。當廖瑩中報告說蒙軍已於今日午時進到鄂州城下時,倒是賈似道自己有些失態地“啊”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輕聲埋怨道:“這忽必烈來得也忒快了!”
“原是大人說讓放他過來的。”
“那也還是來得忒快了些。”
這天剛好是重陽節——九月初九。忽必烈大軍九月初四渡江,隻用了五天時間便進至鄂州城下。賈似道確曾下過“放他們過來”的命令,具體說,就是對蒙軍的前進隻進行小股騷擾,不做正麵阻擊,將主要兵力收縮到鄂州城內,以便利用城防進行有效的抵抗。盡管放棄了阻擊,但蒙軍竟能在五天後到達鄂州,還是有點出乎賈似道的預料。鄂州的防守倒是早有準備,蒙軍早到幾天晚到幾天無關緊要,但援軍的調動,卻是必須做出決定了。
“你讓翁應龍傳命:著呂文德部、高達部即刻出發,馳援鄂州!向士璧部——就不調了!”
“是!”
“還有——”賈似道突然離席而起,在書案後麵快步地踱來踱去,邊踱邊說,“你替我草擬幾道文書,著劉整即率其現屬所部,到我軍前聽用!”
“是,大人!”
“叫他跟在呂文德將軍的後麵走!”
“讓呂將軍替他開路?”
“不是,是叫劉將軍順著呂將軍已經開通的路走。”
“明白了。”
“此事也要知會呂將軍,但措辭要有斟酌。呂將軍善戰,但心胸欠開闊。反正無論如何不能讓劉整的部隊替他開路。”
“明白。賈大人何時何地要用劉整另有謀劃。”
“對,就是這個意思。”停了一下,半是對廖瑩中,半是對自己說,“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無備!”
話是這麼說,實際上連賈似道自己也不願正視他內心的這層矛盾。當他為了“補課”而研習那些過往的戰例時,他就不斷為這些幾乎是清一色的防守戰例而深覺鬱悶。偶有進攻戰例,卻隻能讓他更鬱悶。無論是高宗時的嶽飛,還是本朝的孟珙,他們完成的那些進攻戰例都是“特例”,無法重複亦無從效仿。現在賈似道麵臨的又是一場防守作戰,在具體的指揮、部署上,他非常務實,一切都圍繞著“據城固守”進行。現在,蒙軍已經兵臨鄂州城下,“據城固守”的形勢更趨明朗,而他的心裏卻仍然在渴望著一次進攻。是的,哪怕隻是一次局部的進攻作戰。他為此終於做出了調劉整前來的決定。當然,從整個戰局的演變來看,隻有把鄂州長時間地死死守住,耗到蒙軍不得不放棄進攻的那一天,才可能出現宋軍發動進攻的機會。那麼,調劉整前來,就是為了給死守鄂州增加一份信心。
這樣想,不能說不合情理,但又總讓人覺得有種一廂情願的意思在裏麵。
就像是為了點破這層矛盾,當晚張勝就報來一個新情況:細作們發現,在鄂州城東北,蒙軍正在搭建一座高台,雖然尚未完工,台高已四丈有餘,而其位置距鄂州城防不過二三裏之遙。雖然稟帖稱尚未探明此台何用,但賈似道心中已是一陣緊張,一麵命張勝抓緊探明此台的用途,包括其內外結構、格局等詳情,一麵讓他的幕僚們都注意此事。幕僚們七嘴八舌議論了一番,報稱多半是蒙軍用來窺探城中虛實的。這個話猛一聽好像也有點道理,但賈似道還是搖了搖頭。以他的估算,若要看城防的外部,還不如直接抵近了看;若要越過城牆俯瞰城內,則此台至少得十來丈高,且距離又太遠,最多看個大概輪廓,那作用甚至還不如派幾個得力的細作混進城看得更清、探得更實。賈似道真正擔心的是它會不會與某種新的攻城器具有關。賈似道一直都在關注這個事。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盡人皆知的道理,而要想“善”戰爭這個“事”,自然也有個“利器”的講究。蒙軍的騎兵優於宋軍,很大程度是倚仗他們的馬好;宋軍的水軍優於蒙軍,很大程度是倚仗船好。自成吉思汗征西夏、伐金以來,尤其是本朝端平、嘉熙年間蒙宋全麵對抗之後,蒙古人在中原作戰當中,多次在堅城高壘麵前吃盡苦頭,無計可施。賈似道早就聽說,蒙古人一直在尋找攻城戰的良策,包括新的戰法,也包括新的攻城器具。曾有細作探得,他們做了一種叫“鵝車”的東西,雖不知其詳,大略是一種掘地的器具,說不定是想從地下挖洞入城。在賈似道看來,大宋在這方麵並不一定占有優勢。當今皇上崇尚理學,雖有端正人心之功,亦有輕視實技之弊。饒是如此,軍中仍有看重此事者,且不乏成效。兩年前研製成功的連發弩,即有射程遠、發射快、弩矢密集的長處,目前張勝的守城部隊已配有十餘組,一旦投入使用,賈似道深信必可收得奇效。他還聽說曹世雄軍中曾研製一種火槍,據稱威力極大,射出的彈丸,三五十步之內可嵌入樹幹兩三寸,可惜槍體不夠堅固,點火時往往先將槍體炸開,試用時傷了好幾個槍手,以至一時不敢再試。蒙古人一向不尚空談,雖然他們在工匠技藝方麵遠不如大宋,但亦多有金人和北方漢人為其所用,又有西域的色目人相助,難保其中沒有身懷奇能絕技者,所以賈似道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他實行的就是“據城固守”的方略,萬一對方真造出了某種出人意料的攻城器具,那可就是釜底抽薪死路一條了!
想到這裏,賈似道讓廖瑩中傳話給翁應龍,讓他明天一早去鄂州,檢查一下命張勝準備的木料是否已經備齊。“務必要親到儲備地,親身查看。”賈似道叮囑說,“耳聽皆是虛,眼見方為實!”
翁應龍去了一整天,天未亮就動身,天黑了才回來。他剛好趕上了鄂州城下第一場試探性的前哨戰。無論是他,還是賈似道、張勝,都沒想到會有如此一戰。聽說賈大人對那座高台如此關注,張勝心裏也有點不踏實了,一麵多派得力細作前去打探,一麵派出一小隊人馬,意欲抵近觀察。翁應龍眼見張勝如此調派,覺得這位將軍的確是個辦事認真的人,這才跟著那個派來給他帶路的,去查看那些木料。帶路的說,賈大人雖無明示,但張將軍揣度賈大人的用心,此時儲備這些木料,必是要用於守城,所以將征集來的木料分了四處,城東城南城西城北各有一處,以便需要時就近取用。翁應龍點頭稱是,隻是這東南西北一圈轉下來,雖然查得數量、質量都與賈大人的要求相符,存放亦稱穩妥,卻是看看已近午時,身上亦覺困乏。回到張勝的府衙,他原想告辭一聲趕回漢陽交差,不料卻被告知,城外有緊急軍情,張將軍已親到城上督戰。翁應龍略一沉吟,便讓帶他去城上。跟隨賈大人多年,翁應龍自是明白,若在這節骨眼回去,須是難以交差,而親至城上觀戰,再回去向賈大人稟報親眼所見,那可是一個大大的彩頭!
沒想到再次撲空。翁應龍趕到城上時,張勝又不在。一個軍校稟報說,張將軍已去集合兵馬,少時即將率軍出擊。翁應龍便展眼往城下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多虧這名軍校倒也幹練,盡其所知將前情說了一遍。原來此前派出的那一哨人馬,朝蒙軍高台方向走了不足三裏,尚未及看清那高台的模樣,卻看見一隊蒙古騎兵疾馳而來。張將軍原有交代,如遇大股敵軍,即急速撤回,不要戀戰,因見蒙軍騎兵來得凶猛,便往回跑。也多虧發現得早,未被敵人纏住,隻有兩個跑得慢的步卒落在後麵,當了敵人的俘虜。幸好敵人亦未窮追,其他人得以回到城裏。原以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沒想到時隔不久,就有一隊蒙軍來到城下。原來那兩個被俘的宋軍降了敵人,就由一名蒙將帶著前來勸降,說是奉了忽必烈王爺之命,要麵見張勝將軍。張將軍到了城上,下令讓那夥人進來。及至他們被帶到張將軍麵前,張將軍不由分說,便下令把兩個降人殺了,然後指著那蒙軍將領說:“我要你進來,就是讓你看看我這銅牆鐵壁般的城防,所以給你留條命,回去告訴忽必烈,早早退兵,還能回去料理你們漠北那些爛事,若敢來犯,再想回也回不去了!”轟走那夥人之後,張將軍意猶未盡,又想起那逃回城的一哨人馬,益發覺得那座高台起得蹊蹺,發聲狠說“我倒要親自看看它是個什麼鳥東西”,便集合人馬去了。
正說話間,城下已經有了動靜。先是護城河上的吊橋落下,隨後城門打開,接著便有步兵出城過河,朝東南方向奔去。總共約有兩千人的步兵,原是魚貫而出,奔跑當中漸漸成了一個方陣。步兵之後,稍一間隔,便有騎兵隨後馳出,幾哨尖兵之後,便是在眾軍校簇擁之下的大將張勝。近三百匹戰馬的蹄聲轟然作響,又倏忽遠去。站在高可七丈有餘的城牆上,翁應龍眼見得張勝率領著馬隊,在城前那片開闊地上做了個不大不小的迂回,在大約二裏之外,從側麵超越了步兵方陣,再拐回來,成了步兵方陣的前隊。曆來城下攻防之戰,防守一方都會將城外的民居悉數拆除或燒毀,以免被敵方用作攻城時的掩體。南宋自高宗以降,北患頻仍,在那些被認為“兵家必爭之地”的城外,附近已很少有人再建民居,所以翁應龍看得很清楚。就在張勝的馬隊超出步兵方陣的同時,卻見對麵陡地揚起一片黃塵,然後便有一隊騎兵出現在黃塵之中,朝這邊衝了過來,轉眼間與張勝所率的騎兵步兵絞在一起,一片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連城樓上的翁應龍也聽得真真切切。翁應龍雖隻是個文吏,沒用多久,也看得出宋軍不占優勢。短時間的相持之後,宋軍便開始且戰且退,漸漸退到護城河邊,而腳下原已關閉的城門再次打開。這時的翁應龍已有點驚慌了,心想萬一蒙軍跟在宋軍後麵也擁進城門,麻煩可就大了。不過他隨即就放下心來,因為城門打開之後,外麵的宋軍並未退回城內,倒是另有一支宋軍從城內殺將出去。與此同時,翁應龍發現身旁兩側已上來很多弓箭手,不停地向遠處放箭,而那些比較靠前的蒙軍,便不時有人中箭落馬或倒地。宋軍得到援兵,又有城上弓箭掩護,很快穩住了陣腳,蒙軍則略有後退,兩軍之間便出現一條分隔線。隔著這條線又對峙了一會兒,蒙軍開始撤退。雖是退去,卻也章法不亂,後隊先走,前隊斷後,直到見宋軍無意追擊,留在最後的百餘騎兵,才撥轉馬頭絕塵而去,催馬追趕已走出一裏之遙的大隊。而此時宋軍也開始收兵,有條不紊地魚貫入城。
等翁應龍見到張勝時,這位剛打了一仗的將軍,雖仍鎧甲在身,卻已摘去頭盔,正用一塊帕子擦拭頭上的汗。見張勝臉色平和,談吐淡定,便知這一仗雖有波折,但並不吃虧。落座之後,翁應龍道了辛苦,說了些讚揚的話。張勝亦自回了些謙讓之辭。便有小校來說飯已備好。張勝站起來一拱手說:“軍中安得美酒佳肴,不過是請翁先生吃飽,趕回漢陽向賈大人複命。”翁應龍也不謙讓,這餐飯晚了足有一個時辰,兩個人都已饑腸轆轆,少不得也都吃得有點狼吞虎咽。席間說話不多,隻是張勝說到對城東南那座高台的疑慮時,也勾起翁應龍相同的迷惑。無論是最初派去的小隊,還是後來張勝親率大隊前往,目標既是那個方向,便立即引起對方迅速的反應,讓人覺得那正是蒙古人刻意要保護的地方,絕對不許宋軍靠近。二人議論了一陣,卻無非是些猜測,總之與蒙軍攻城有關。不意剛剛餐罷,便有小校來報,說派去的細作已有二人返回,並已探得那高台的實情。原來那座高台已於昨晚粗粗搭就,高約五丈,底座長達五十餘步,進深亦五丈有餘,卻是不東不南,不西不北,正麵直對鄂州城東門。雖是晝夜趕工匆忙建成,內外皆是原木裸露,概無裝飾,那正門之上,倒已懸掛出一塊匾額,上書“壓雲亭”三個大字。四周戒備森嚴,很難靠近,多虧有個細作乖巧,遠遠聽得蒙軍兩個士卒交談,方知今天一早,他們的忽必烈王爺已登臨其上,察看鄂州守軍的城防軍情。聽到這裏,翁應龍和張勝不由得四目相視,哈哈一笑——原來如此!然則此前蒙軍的兩次出動,和當中的一次勸降,都是忽必烈在壓雲亭上直接指揮的!難怪來招降的那個蒙軍將領,口口聲聲說是奉了王爺的詔諭,當時張勝還以為不過是張揚之詞,看來還真是忽必烈親自發了話的!
帶著如此之多又如此重要,更是親聞親見親曆親為的軍情,翁應龍回到漢陽向賈似道一一稟報,自是會得到一頓上好的誇獎稱讚。說到那“壓雲亭”的種種,賈似道毫不掩飾地當即出了一口長氣。可是等翁應龍稟報完畢,賈似道卻默然良久,漸漸鎖緊了眉頭,弄得剛受了誇獎的翁應龍也跟著緊張起來。
“如果,”賈似道開口了,像是說給翁應龍聽的,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確如你所說,今天是忽必烈在指揮一切,那就表明張柔尚在前來鄂州的途中,他們的攻城主力亦未到齊。主將未到,忽必烈卻先到了,且徑自登上壓雲亭,這說明什麼?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忽必烈……看來委實不可小覷!若是日後蒙軍攻城,這個王爺每次都登臨壓雲亭督戰,哪個將士敢不用命?”
“這麼說,倒不如讓張將軍派人乘夜偷襲,一把火燒了它!”
“不!他喜歡看,就讓他看吧!讓他親眼看看他的將士斃命於我堅城之下的慘狀,也好早做退兵的打算。而且,”他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張將軍今日出擊,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我就不予深究了,但仍要傳話給他,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告訴他,我一向所說‘據城固守’四個字,叫他須臾不可忘卻!像今天這種即使不算吃虧,畢竟也不占便宜的糊塗仗,以後少打!”
別看賈似道眉目之間帶著三分女相,一旦沉下臉來,卻是不怒自威,頗有震懾之氣。翁應龍雖是受了誇獎,因為賈似道後麵的一番重話,心裏便有些忐忑,告辭出來,忙擬就一通書劄,又派人連夜送往鄂州,叫張勝以後切勿輕易出擊。
連著三天,鄂州張勝沒有報來什麼緊急軍情。倒是襄陽高達那邊傳來一個捷報,說他們剛出發不久,便得知蒙軍已派百戶長鞏彥暉率軍迎戰,高達設了個埋伏將其擊敗,並將鞏彥暉俘殺。賈似道知是大戰將臨,正在一觸即發之際,卻又隻能等著,眼下並沒有什麼事要他去做。
很快,翁應龍報來喜訊——那幅展子虔《遊春圖》已經以三百二十兩黃金成交。賈似道命人掛在望波廳內,賞玩了足足半個時辰,過足了新主之癮。
其後幾日,賈似道或賞玩書畫,或寄情於促織。到了九月十五日,他正和群僚在望波廳觀賞一出“蛐蛐大戰”,一個吏員急急走了進來,將一個稟帖交給翁應龍,還低聲說了幾句話。翁應龍一麵聽,一麵已經將稟帖疾速掃了一遍,當即直衝衝朝賈似道走來。
賈似道也看見了,沒等翁應龍走近,喊了一個字:“講!”
翁應龍原是想走得近些低聲稟報,這時隻好站住,大聲說:“張將軍報來緊急軍情,蒙將王道衝率軍攻城!”
“多少人?”
“五七百人。”
“什麼?五七百人就敢來攻城?”
“怕是後麵還有大隊。”
賈似道搖搖頭:“恐怕是來招降的吧?”
“有可能。忽必烈確有慣例,攻城前必先招降。”
賈似道想了想,招招手說:“跟我來。”
賈似道在前麵走,翁應龍在後麵跟。一跟跟到了望波廳的後門側邊,見賈似道停了步,翁應龍又往跟前湊了湊,隻聽得賈似道說:“你讓張將軍派來的人帶回話給張將軍:小心從事,莫折銳氣,力爭先機。有情況隨時稟報,不要怕把馬累著!”
“是!然則這蟲戲……”
“接著往下看!”
話是這麼說,因為賈似道的離開,那些“導演”“裁判”已經將兩個蛐蛐從戰場撤出,放回各自的蛐蛐罐裏。經過這一番折騰,須得讓它們安生一會兒,方可再放回戰場。其實,就在這番折騰之前,鄂州城下的戰事已經有了結果。那時,賈似道的“小心從事,莫折銳氣,力爭先機”十二字方針,不僅尚未傳達到前線,甚至還沒從賈似道嘴裏說出來。不過,戰事的結果,倒也印證了這十二字方針的正確性、重要性,隻是來報捷的軍士尚在途中。因為是捷報,又有張將軍“不要怕把馬跑死”的話,那軍士自是不斷揮動他的馬鞭——但真抽在馬身上的次數並不多;他心疼他的馬。從鄂州到漢陽,畢竟有三數十裏的路程,所以等到前方的捷報傳來,兩隻蛐蛐的決鬥也有了結果。那可真是一場好鬥!驚心動魄,扣人心弦,氣衝牛鬥!當然,這說的是圍觀眾人的感覺;若論看得見的情形,不過是兩個蟲兒扭在了一起,然後分開,然後又扭在一起,雖也看得出互有進退,卻分不出哪個更占上風。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地便有一隻蟲兒跳出了戰場,另一隻便在它勝出的戰場上鼓翅而鳴,那鳴聲清脆、嘹亮、激越,即便稱不上響遏行雲,至少整個望波廳都能聽見。正在這時,翁應龍又是直衝衝地走來,邊走邊喊:“鄂州捷報!”
“報來!”
“張將軍報稱,那王道衝果然是來招降的,不過除了招降,更在城下不斷挑釁,且不時施放冷箭。張將軍暗中布好了連發弩,一聲號令,矢如雨下,連弩齊發,那王道衝躲閃不及,中弩落馬。張將軍事先埋伏在護城河外的奇兵乘機殺出,蒙軍倉皇逃竄,王道衝被生俘!”
“你是說——活捉了?”
“正是。張將軍請示:此人如何發落?”
賈似道想了想,不動聲色地說:“敗軍之將,留他何用?砍了吧!”說完賈似道略一頷首,揚長而去。
這邊自有役吏們收拾方才蛐蛐大戰的“戰場”。看看收拾得差不多時,又有人來傳話,說讓鋪紙磨墨,賈大人要潑墨揮毫。這個倒是常有之事。賈似道雖幼時胡亂讀過一些經史,後來又讓人補課,甚至考中過進士,對各種經時濟世之道,亦頗有心得,唯獨賦詩作文,卻總是捉襟見肘。後來便悟出一條捷徑,隻以書法來展示他的文采。若在常人,不過是寫字;官位一高,便成了書法。況且賈似道於此亦是有些悟性,臨過一些碑帖,糟蹋掉若幹宣紙之後,卻也略有所成,所寫的字,骨架雖未必端正,起落之間倒頗有張牙舞爪之態,自有幕僚、屬吏們來奉迎,稱之為“自成一體”,頌之曰“龍飛鳳舞”。賈似道並非不知這些話的真假,好在他並不指望以此傳世,每逢興之所至,常會寫上幾個字,就他自己而言,借以紓解胸臆罷了。
這邊收拾得幹淨,鋪得紙好,研得墨濃,自有人去請賈大人。少時,賈似道倒背著手踱了進來,立於案前,凝神運氣良久,這才提起筆來,寫下了六個大字:
首戰務求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