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是在十月二十六日進入鄂州城的。十月二十五日,高達率軍入城。賈似道得報後,當即決定次日進入鄂州。
賈似道知道,在宋軍將領中,高達是個有點兒特別的人物。按多數人對他的評價,他以擅長營建著稱。事實上,他駐防的襄陽,在他的多年經營之下,所有要衝之處,都修築了堅固的、設計精妙的城防工事,使襄陽堪稱固若金湯。人們對他的這種稱讚,原來名至實歸,他本人卻不以為然,偏偏在作戰能力上自視甚高,然而實際上又迄今尚無顯赫的戰績,於是便常有生不逢時之歎。再加上他的性格桀驁不馴,多有恃才傲物之狀,把誰都不放在眼裏,以至每每生出今日與某某“不睦”、明日與誰誰“有隙”的傳聞。但是他又不會讓別人抓住什麼把柄,凡是他職責以內的事,他總能做得無可挑剔。去年九月,塔察兒進攻樊城,守將李和據城堅守,襄陽與樊城相鄰,高達在作戰中給予了積極的策應和支援,連李和都無話可說,但二人的關係卻相當緊張,齟齬不斷。現在高達率軍進入鄂州,鄂州城裏兩支互不隸屬的部隊,兩個級別相當的將領,如何協調配合統一指揮,就成了問題。賈似道也就顧不得房子是否收拾得幹淨整齊,趕緊進城坐鎮來了。
賈似道萬萬沒有想到,本意是來坐鎮督戰,結果卻是自找氣受。都說高達瞧不上同僚將領,殊不知他更看不起賈似道這樣的文官。若沒有賈似道,他或許會跟張勝尋釁滋事,有了賈似道,張勝倒落得個安靜。高達進入鄂州的次日,賈似道剛剛入城,尚未安頓停當,也沒來得及發話,高達就應張勝之請,接下了東門一線的城防,換張勝的部隊後退休整。賈似道聽說之後,咂摸過來咂摸過去,始終咂摸不清其中的味道。這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所謂“題中應有之義”,正該如此;但這也是軍中一件大事,原是應該由賈似道做出決定,再下令給張、高二將執行的,現在二人私下裏一商量,甚至沒跟賈似道打個招呼就辦了,細品其中的滋味,賈似道不能不有一種被架空的感覺。然而,這事卻又說不得。若說這種事以後必須先經批準方可實行,又明擺著帶有自討無趣的意思,張勝、高達都是帶兵多年的將領,豈能這個都不知道?那麼,好像隻能下次重犯時再說。但賈似道心裏明白,這種事多半不會有下一次,隻此一回,給你個下馬威,再有下次,便是授人以柄了。傍晚,張勝差人送來稟帖,稟報城防已移交給高將軍。賈似道原來駐司漢陽時,張勝有事均以稟帖呈報,現在既已入城督戰,相距不過一裏之遙,就不能走過來當麵稟告一聲?可是這事仍然說不得。你以此相問,人家會說你今天剛到,尚不知安頓好了沒有,既未奉召,不便貿然晉見。賈似道隻得咽口唾沫,提筆在稟帖後麵批了四個字:如此甚好!
十月二十九日,蒙軍重新開始以前那種消耗性的攻城。每天一次,從天亮開始,到午時結束,隻是進攻的重點,似乎稍稍向北偏移了一點,不像以前那樣以東門的城樓為中心。賈似道聞報後即前來督戰,當他登上城樓時,蒙軍正向城下運動,高達已在北邊不遠處的城牆上觀察敵軍的運動情況。大概是由於身邊衛兵的提醒,高達順著那衛兵所指,朝這邊轉過頭來,恰與賈似道目光相遇。按賈似道所想,這時高達起碼應該過來見個麵行個禮,問問有沒有什麼指示,他甚至已經想好,用“請高將軍便宜行事”來表示對他的信任,不料高達並沒有過來,卻是隻從遠處朝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揚聲說道:“賈大人,你戴著高高的頭巾到這兒來,能幹什麼?”
就在賈似道愕然之際,高達身邊的士兵們爆發出一陣大笑。
好個賈似道,臉不紅心不跳,不動聲色地朝城下轉過臉去,像是也在觀察敵軍的運動。
也恰在此刻,城下一聲炮響,敵軍開始攻城了。直到確信高達已去指揮士兵守城,他才又把頭轉向北麵。在接下來這段時間裏,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睹了一場真正的戰爭。但是,說來奇怪,他好像天生就洞悉戰爭中那些最基本的東西,所以很快就看出了高達的指揮有方。可以說,蒙軍的傷亡明顯大於宋軍。看著眼前這一切,再聯想到從帖不花的大營“借道入城”,賈似道不由得讚賞這個高達,看來此人還真是一名很能打仗的戰將。看到戰局已定,但戰事還沒有完全結束時,他便離開城樓,打道回府,故意不與高達照麵。
第二天天亮不久,賈似道就聽見外麵人聲聒噪,接著就有翁應龍進來稟報,說是有三五十個高達的士兵,正在外麵討要賞銀,聲稱蒙軍正向城下運動,請賈丞相多給犒賞。
賈似道臉一沉,問:“我若是不賞呢?”
“他們說,沒有犒賞,即不出戰!”
“胡說!賞銀自有,但得戰後論功行賞,哪有尚未交戰即來討要犒賞之理?”
“他們說,這一仗終是要取勝的,與其等打完之後,尚不知誰能活下來領賞,哪如現在就賞了。”
“噢,還有這個說法?”好個賈似道,轉眼之間,那滿麵怒容已變為一臉平和,“想想倒也是,那就先賞了吧!”
“賞多少?”
“就賞五百兩銀子吧。”
“大人……”
“怎麼,少了?”
“不是少了,是忒多了些。若是做下規矩,每次出戰都要先賞五百兩銀子,不賞即不出戰,隻怕軍中的用度撐不到……”
“不怕!”賈似道厲聲打斷了翁應龍的話,但後麵的話卻仍是用從容不迫、平平和和的口氣說出,“真到了有一天我這裏的銀子用光了,而高將軍那裏仍是沒有犒賞即不出戰,大家作一處去向忽必烈投降便了!”
話說得從容平和,但翁應龍卻隱隱聽出一股殺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竟然連一聲“是”都沒說出,就退下去照辦了。
此後連著兩天,蒙軍都來攻城,而賈似道這裏,也照例有高達所指使的士兵“嘩於其門”,討要犒賞。翁應龍按照賈似道的吩咐,早將銀兩準備好,卻定要等那些士兵說出“不出戰”的話,方才拿出手。賈似道則單等那些士兵退去,這才去城樓督戰。
可是這一天,也就是十一月初一日,賈似道剛要動身,卻見一騎快馬疾馳而至,一名副將滾鞍下馬:“稟賈大人,適才呂文德將軍差人送信,說呂將軍的援軍已到城下,但被蒙軍攔截在西門外五裏處,兩軍接戰多時,呂將軍難以取勝,故派人給張勝將軍送信,請張將軍派兵接應呂將軍入城。張將軍見情勢緊急,即率兩千精兵出西門接應呂將軍去了,並讓小的來報告賈大人。”
“那西門的防務交給誰了?”
“張將軍說蒙軍正在攻東門,西麵戰事又在五裏之外,城門一時不會受敵攻擊,叫小的們多加小心就行了。”
“那你快回西門去吧,隨後我再去西門。”
賈似道拋下東門轉而關注西門,自有他的道理。但他還是派人去東門看了看,直到那人回來報稱,今日蒙軍攻城的規模和戰法仍和前兩天相同,這才動身去西門。蒙軍這種消耗性的攻城,顯然是在為一次大規模的攻城做準備,正如此前為施行鵝車計做準備。雖然尚未探明是否還有鵝車計之類的其他戰法,但至少不用擔心現在這種戰法就能將城防攻破。比較起來,呂文德的援軍能否進入鄂州,對整個戰局的意義則重要得多。忽必烈自渡江以來,已經苦戰了兩個月,消耗大於補給,漸漸已成強弩之末,這個時候,自己若得兩支援軍先後入城,幾乎可以說勝券在握了。看來張勝也明白這個道理,聽說呂文德受阻,立即親率精兵前去接應。雖然賈似道一再囑其據城固守,切勿輕舉妄動,但此時的這個變通還是應該的。
賈似道登上西門城樓不久,就見西邊遠處陡然揚起一片沙塵,隨後便現出一彪人馬,朝這邊疾馳而來。初時他還有些緊張,深恐是敵軍分兵來襲。漸漸近了,隻見前隊一麵大旗,被風吹得橫向展開,正露出鬥大一個“呂”字。一瞥之下,賈似道忍不住將手高高一舉:“啊!呂將軍來了!”
賈似道便走下城樓迎接,剛迎到城門下,對麵一騎馬已快到眼前,馬上騎手驀地將馬一勒,那馬便長嘶一聲,直立起來,等前蹄落回地麵,騎手已翻身下馬,趨前幾步,單膝跪下,雙手胸前一拱:“末將呂文德參見賈丞相!”
賈似道也快走幾步,伸手去攙:“呂將軍辛苦了,快快請起!”
賈似道這一攙,是個虛攙,是讓呂文德自己站起來的意思,而呂文德並沒有起來,仍是單膝著地而跪:“末將率軍進至城西五裏鋪一帶,遇敵阻擊。我軍一路苦戰而來,敵軍以逸待勞,且人數占優,幸賴張勝將軍及時出城接應,突襲其後,將敵軍擊潰……”
“是啊,張將軍呢?”
“張將軍他……他不幸陣亡了!”
“啊!”
“賈丞相!張將軍是為接應末將而陣亡的!懇請賈丞相務必上奏朝廷,予以旌表!”
賈似道默然片刻,點點頭說:“這個自然,將軍請起吧!”
就這樣,宋軍以守城主將張勝陣亡的代價,換得了呂文德援軍進入鄂州的成果。畢竟要算一次勝仗,張勝的陣亡對士氣的影響不是很大,而城中實力卻有了明顯的增強。由於張勝是為接應呂文德而死,無形中就將二人聯係在一起,賈似道順勢而為,下令呂文德接管了南、北、西門的城防,原來張勝的守城部隊,也暫由呂文德指揮。再加上呂文德的資曆原比高達深些,便自然形成一種呂文德壓過高達一頭的局麵。而正麵守城的重擔,卻壓在了高達的肩上。
轉天一早,又有二三十個高達的士兵,在賈似道的門外聒噪,翁應龍仍是備好賞銀,聽得士兵中有人說出“無犒賞即不出戰”的話,便走出門來,卻是未容得與士兵們搭上話,便聽得那群士兵的側後,響起炸雷般一聲斷喝:“住口!丞相衙前,誰敢如此喧嘩!”
這一吼,聲若洪鐘,氣勢威嚴,且又來得突然,眾人一時俱都噤聲。待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副將模樣的壯漢,立於一塊青石之上,盔甲嚴整,麵目凶猛,卻是都不認得。這些剛被嚇了一跳的士兵,見不是本部當管軍官,漸漸又找回了膽子,重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聒噪起來。初時還隻是大聲,漸漸成了高喊,說什麼的都有,內中自亦包括“無犒賞不出戰”的話,卻又被那副將模樣的人一聲斷喝所打斷:“胡說!大敵當前,誰敢違抗軍令拒不出戰?”
眾士兵也已有了些膽子,自有三五個嘴快的,七嘴八舌作答,因係同時開口,很難聽清都說的是什麼,何況那人也根本不想聽什麼,隻冷笑一聲,將手一舉:
“來人!給我拿下!”
這一聲“來人”,來的可不是三個兩個,隻見周圍幾條巷子裏,呼啦啦各湧出若幹手持刀槍的兵丁,總共不下百數十人,眨眼間便將這二三十鬧事者團團圍住。
“剛才是誰膽敢揚言拒不出戰的?”
這一回,二三十人中竟無一個再敢吭氣了。
“不說?哼,爾等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抬手便朝人群中一指,“就是那個獐頭鼠目的家夥,給我綁了!”
他這一指,原沒有實指哪一個,人群中也未必真有人長得獐頭鼠目。那持刀拿槍的兵丁發聲喊,便有兩個走進人叢,看著哪個不順眼,便撲將上去,一人擰住一條胳膊,推到人群之外,另有兩個提了繩索上前,三下五除二,捆了個五花大綁。那倒黴蛋哪裏還敢掙紮,隻疼得一迭聲叫娘。
那副將模樣的人又冷笑一聲,說:“押下去!”然後才轉向眾人,高聲說道:“曆來軍規,都是得勝後論功行賞,豈有未戰先賞之理?何況此人竟敢揚言無賞不戰,分明是故意擾亂軍心,多半是個敵人派來的奸細!爾等速速回去稟報你們高將軍,讓他派人前來認領。如果是你們的人,領回去嚴加懲處。若無人認得此人,我自明天當作奸細砍了!”
翁應龍在一旁看夠多時,喜不自禁,走上前去,朝那副將模樣的人深深一揖:“在下翁應龍,是賈大人的屬下;這位將軍卻是眼生些。”
那人還了一禮:“小可孫虎臣,呂文德將軍麾下的部將。”
“失敬失敬!將軍適才挺身相助,在下替賈大人多謝了。”
孫虎臣一笑說:“不敢不敢。這等事若是高將軍怪罪下來,小可卻是擔當不起的。小可隻是奉命行事罷了。”
“若此,在下自當依實稟明賈大人。”
話雖如此,翁應龍畢竟是翁應龍。在他向賈似道稟明此事經過之後,捎帶著也說出了自己的疑慮:強敵大軍壓境之際,若因此弄得己方將領不和,恐非幸事。
不料賈似道擺擺手說:“無礙!呂、高二位,都是領兵多年的老將,理應有分寸,知道顧大局。”
賈似道看得不錯。高達那些士兵回去之後,自有小頭目去向高達稟報。高達聽後,臉色雖然極不好看,卻不說什麼。悶了多時,突然問:“今天誰讓你們去的?”
那小頭目一聽就急了,說:“這……這……老天爺在上,若沒有將軍明示,就算再借給小的們一籮筐膽子,小的們也不敢去賈丞相門前聒噪呀!”
“放屁!我是說過,若有敵人攻城,爾等可去丞相處討些賞銀,銀子不咬人,不要白不要。可你睜開狗眼看看,今天有敵人來攻城嗎?”
那小頭目翻著白眼想了想,今天蒙軍還真是沒來攻城,隻因連著去了三天,兩條腿走得順了,一早起來,也沒問問可有蒙軍攻城,便吆喝一聲,聚眾而去。現在聽高達如此一說,明明是不管了,焉能不急?便撲通一聲雙膝跪下,磕個響頭說:“小的們不對,將軍要打便打,要罰便罰,總都是自家門裏的事,唯請將軍火速派人把那被扣的弟兄領回來才好,時間長了,不要被人家打壞了。將軍常說,高家軍的兵,自家打得,卻不是別人打得的!”
高達瞪了小頭目一眼,又“哼”了一聲,說:“他們叫去領,咱們就當真去領?派誰去?去了怎麼說?你自臉皮比樹皮厚,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就把小頭目說得更急了:“若不去領,須是明天被人家當作奸細砍了!”
“砍了?哼,砍了就砍了吧!真給砍了,隻能怨他命裏有此一難。算了算了,下去吧,你放心,少時你那弟兄自會回來!”
果不其然,午時剛過,那倒黴蛋自己晃晃悠悠走了回來,還仗著酒意吹噓了一番,說雖是被人家百般盤問,他自是鐵嘴鋼牙,一口咬定沒說過什麼無賞不戰的話,這叫隻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磨得他們不耐煩時,隻得將他放了,臨走還叨擾了他們一頓好吃喝……
這天蒙軍確實沒來攻城。此後三日,城下竟是毫無動靜。這讓賈似道很不安。顯然,這意味著蒙軍又要有大的動作了,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動作,有沒有什麼新花樣,卻無從知曉。張勝陣亡後,那套由張勝按賈似道的指示所建立起來的軍情係統,已基本停止運作。賈似道曾有意把它接過來,但那也得有個過程,遠水解不了近渴。賈似道也曾把高達召來,但兩個人怎麼也說不到一塊兒去。從談話中,賈似道才得知高達對敵情也有所掌握,例如知道對方已將張禧部調至城下,但他並未將這些情況知會賈似道。實際上,賈似道聽說這個情況,稍微放心了些。張禧是員勇將,將他調至城下,看來是沒有別的新花樣,要實施強攻了。高達卻不以為意。無論是賈似道囑他加固城防工事,還是要他多派細作了解敵情預做準備,高達都隻是敷衍應允,雖沒有直接反對,也沒有表示將采取什麼措施。言外之意,無非是:打仗的事,我比你明白,無須你操心。
十一月六日,蒙軍果然由勇將張禧率領實施了強攻。“勇將”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不是在後麵“指揮”,是在前麵“率領”。而另一個不同之處,多半不是張禧的主意,倒更可能是出自張柔甚至忽必烈——直取鄂州城防的東南角。前一段的消耗性攻城,曾經把進攻的重點,從正麵向北偏移了一點,現在看來,不僅是有意圖的,而且確實收到了效果。在蒙軍的壓力下,高達的防守重心也隨之向北偏移,今天蒙軍直取東南角,就打在了相對薄弱之處。守方居高臨下,又可以憑借城防工事,但在時間、地點的選擇上,卻是完全被動的。東南角上兵力有限,物資儲備亦不很充足,蒙軍的第一波衝擊上來時,還勉強可以應付,不料緊接著就來了第二波,中間幾乎沒有間隔,到把這第二波打下去,城上的滾木礌石已幾乎用完,而“金汁”甚至還沒來得及燒熱。這樣,當仍是幾乎沒有間隔的第三波衝擊發動後,城上已經很難再做出有效的抵抗,很快就有蒙軍士兵登上了城牆!強將手下無弱兵,張禧手下的這些士兵也相當勇猛,一旦麵對麵地短兵相接,果然勝出宋軍一頭。宋軍窮於招架,漸漸削弱了對城下的防守,便有更多的蒙軍士兵擁上城頭。其中的一些原是有備而來,開始在同伴的掩護下裝設、引爆火藥,炸毀城牆和那些施放滾木礌石的設置。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受高達之命從南邊沿城牆急奔而來的援軍及時趕到。由於這支生力軍的投入戰鬥,城牆上的形勢很快發生逆轉,已經占據了一定空間的蒙軍,重又被壓回城牆邊緣一線,其中的一些,便試圖順著登城時的雲梯往城下逃命。雖然能由此而逃掉的人極其有限,但此舉徹底堵塞了後麵蒙軍繼續登城的通道。這時高達也趕來督戰。他提刀在手,一麵揮舞,一麵高喊:“殺啊!殺啊!別讓他們跑了!”在高達的鼓舞下,士兵們果然奮勇爭先,時間不長,就將登城的蒙軍全部肅清。趁著士兵們清理雙方死傷人員之際,高達將剛才的戰場巡視一遍,見城牆及守城設施多有損毀,又見城下蒙軍並未退去,知其還要來攻,便吩咐趕緊修複那些緊要之處。高達不愧是個營建行家,對修複時用什麼材料,如何修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忙碌時,卻見一個士兵急急跑來,遠遠地便大聲稟報,說東門正麵遭到敵軍強攻。聞聽此報,高達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朝東門趕去。等高達回到東門城樓時,敵軍的進攻已經停止,卻聽得東南角上又是一聲炮響,不用問,必是那邊的張禧發起了第四波衝擊。這倒讓高達做出了判斷:敵軍今日攻城,必是以張禧所部為主力,以東南角為主要目標,其餘皆是佯攻。敵軍意圖既明,高達果斷下令再從北麵調一支部隊增援東南角,自己索性留在東門,居中坐鎮指揮。
半個多時辰之後,東南角上傳來消息,敵軍的第四波衝擊剛被擊退,第五波衝擊接踵而至。由於敵軍來得格外凶猛,而城上的工事設施還沒來得及完全修複,很快便有蒙軍士兵登城,隨後又有人發現,這些人竟是在蒙將張禧的親自率領下登城的。這讓高達又坐不住了,急忙朝東南角趕去。張禧親自率軍攻城,說是孤注一擲也好,是誌在必得也罷,表明這一波衝擊已是他最後一搏。而他本人出現在鄂州城牆之上,對蒙軍士氣是個很大的鼓舞,對宋軍則會形成巨大的壓力。高達匆忙趕到時,一片喊殺聲中,蒙軍已有三百餘人登城,並且已經占據了一段寬三十餘丈的城牆,而這段城牆外麵,已豎起六七架雲梯,又有後續的蒙軍攀梯登城。此時宋軍雖人數仍占優勢,但被擠到兩頭,兵力難以展開,一麵拚命死守,一麵卻節節後退。高達見狀,怒目圓睜,倉啷啷一聲寶刀出鞘,大吼一聲:“高達來也!”舉刀便向人多處衝去。宋軍士兵見自己主將衝殺在前,頓時士氣大振,由後退改為向前。高達雖是自幼習武,但作為一軍之將,軍務繁多,年紀已然不輕,現在與敵短兵相接,未必能夠以一當十,此時身先士卒衝鋒在前,更主要的還是提高士氣,穩定軍心。倒是他身邊那六七個隨身侍衛,見主將衝了上去,立刻在高達前後左右散開,將高達護在了當中。這些侍衛,自然都是百裏挑一之選,體壯力大,身手不凡,又皆在血氣方剛之年,若論單打獨鬥的本領,恐怕個個都在高達之上。有了這層堅硬的外殼,高達刀鋒所向,敵軍便紛紛後退。而高達又是有意沿著城牆的外緣向前衝殺,他每前進一段,身後便有宋軍士兵跟進,將靠在城牆上的蒙軍雲梯向外推倒,那些正攀梯而上卻未及登城的蒙軍,便大喊大叫著摔將下去,這不僅斷了蒙軍的後續兵力,那一聲聲喊叫也影響了蒙軍的軍心。隨著這種變化,便有一些奮勇爭先的宋軍,殺入敵方人群之中,漸漸形成混戰局麵,宋軍在人數上的優勢得以發揮。情勢至此,在侍衛護衛下的高達便脫身出來,跳上一塊被損毀了的箭垛殘壁,舉刀高喊:“別讓敵將張禧跑了!有拿張禧首級來獻者,賞銀二百兩!”抬手招來一名侍衛,就讓他站在這裏再喊十遍。那侍衛心領神會,便也跳上殘壁高喊起來:
“有拿張禧首級來獻者,賞銀二百兩!”
“有拿張禧首級來獻者,賞銀二百兩!”
這一招果然靈驗,宋軍士氣更高了,而蒙軍眼見得已無心戀戰。事後得知,正是在此後不久,已經負傷多處的張禧,在眾人力勸之下,被幾名侍衛強行從南端僅餘的一架雲梯護送下城。城上的蒙軍沒了主將,便開始自謀出路。少數僥幸的,由雲梯而下。雲梯兩側,也有人墜下幾根不知是帶上去的還是從哪裏找到的繩索,得以借此逃得性命。隻是沒過多久,城上便有宋軍殺將過來,推倒了雲梯,斬斷了繩索。退路既斷,便開始有蒙軍從城牆上往下跳。這就全然是撞大運了。多數被摔死,少數運氣好的,隻摔斷胳膊腿,保住一條命。
殘敵肅清之後,高達顧不上喘息,指揮眾人急忙修複那些被破壞得更嚴重的城防設施。這時有人來報,說賈丞相派人送來用於修複工事所需的磚石木料。高達不由得心中動了一下,手扶城垛往下看了看,隻見不遠處果有一隊輜重車隊朝這邊而來,車上所載,正是眼下急需的各種材料。高達心中暗道:這個“賈蟲”,對營建倒不外行。
已到午時,城下蒙軍已沒了蹤影,高達這才覺出腹中饑餓。留下一員部將在這裏督促城防設施的修複,再三叮囑不可疏忽大意,須防蒙軍下午又來攻城,自己心裏卻想,經過一上午慘烈的激戰之後,又有士兵報稱眼見張禧身負重傷,蒙軍的元氣已損,午後恐難再組織足夠的兵力攻城了。回到營中,飽餐一頓之後,更覺困乏,正要睡個午覺,猛聽得東南方向又是一聲炮響!隻這轟的一聲,高達便知必是蒙軍又發起攻城的號炮,不等人來報信,早把剛剛卸去的盔甲重新披掛整齊,急匆匆又朝東南角趕去。高達到時,蒙軍的這一波衝擊剛被擊退,往城下看時,敵軍角旗上已不再是“張”字,卻是換了個“董”字。高達心中不由得一緊。還在襄陽時,高達就聽說蒙軍在攻打滸黃州時,有個叫董文炳的勇將,率領一支僅由百十人組成的敢死隊,孤軍深入,將滸黃州攪得亂作一團。看來,蒙軍在張禧之後,又動用了另一員勇將,而且分明早有準備,所以在張禧部撤出戰鬥僅僅一個多時辰之後,董文炳部即再次發動攻城。然則蒙軍的意圖已昭然若揭,那就是要以持續不斷的凶猛的強攻,以東南角為突破口,攻不下來決不罷休!
從午後到黃昏,高達一步也沒有離開東南角。敵軍來攻,他便指揮防禦;敵軍被擊退,他立即指揮修複被損壞的城防設施。隨修隨壞,隨壞隨修。兩個時辰裏,他擊退了董文炳的三次進攻。在整個戰鬥過程中,高達身先士卒的勇敢,沉著果斷的指揮,都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還是不能不說到他的好運氣。而他的好運氣,又直接來自對方指揮者的壞運氣。正如他所預料,在董文炳的後麵,蒙軍還有一個絕非庸常之輩的指揮者,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個指揮者竟是忽必烈中軍大帳的怯薛長阿裏海牙!忽必烈在這個時候把阿裏海牙派到這裏來,充分顯示了他對這次強攻誌在必得的決心。隻可惜阿裏海牙的運氣實在太壞了。當董文炳的第一波衝擊被擊退之後,立功心切的阿裏海牙就把他的指揮營帳前移到離城牆很近的地方,對第二波衝擊進行一線督戰。按說,盡管很靠前,仍不過是督戰,不能說就是多麼魯莽、冒險的舉動,卻不料攻城部隊剛開始向城牆突進,便有一支流矢飛來,不偏不倚正中他那毫無盔甲保護的下頜!阿裏海牙大叫一聲,雖然竭力忍著痛,沒有立時落馬,卻也是血流如注。幾個侍衛見狀,不由分說,便將他拖下馬來,護送到後麵療傷止血去了。
阿裏海牙領受了如此重要的任務,卻沒能發揮任何像樣的作用,而他的意外受傷,倒是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攻城部隊的士氣。看上去,就像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特意讓他出醜的玩笑,至於這個玩笑的另外一麵,那讓他成就後來的功業,成為滅宋的重要功臣之一的種種,要到後來才會顯現。
賈似道沒有再到前線督戰,隻在自己的臨時府衙裏坐等戰報。他也沒指望高達會向他隨時報告戰況,事實上從天亮到天黑,他一次都沒有接到過高達的戰報。他讓翁應龍去找了幾個張勝用過的細作,不是要他們去探明敵情,隻是將城上的戰況隨時報來。他們幹得不錯。賈似道送去修複工事所需的磚石木料,就是根據他們的報告而及時做出的決定。當蒙軍換用董文炳攻城時,賈似道也給呂文德下了命令,要他從防守南門的部隊中抽出一支向東運動,但隻是以備萬一,隻有得到他的命令方可投入戰鬥。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高達不會向他求援,而憑著他對全局的敏銳直覺,他相信高達自己能對付,至少能把今天挺下來。到天色眼看已快黑透時,雖然細作尚未報告蒙軍已撤離城下,但他相信今天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且此後幾天會有一個休整期,雙方都需要補充傷亡的兵員和消耗的作戰物資。不過他也沒有立即吩咐開飯;畢竟,隻有得到蒙軍確已撤離城下的消息之後,他才能真正放心。再說他也不想在用膳時再被打擾。
當翁應龍快步走來時,他以為他一直在等的報告終於來了,不料翁應龍帶來的卻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消息!
“丞相!京中急報!”
“京中?”這時賈似道還沒有太當回事。在賈似道的府衙裏,“京中”二字指的不是朝廷,而是他派去臨安的專門替他打探朝中乃至六部衙門信息的人員。尤其是那些與他直接有關的信息,他特別要求必須提前讓他知道,以便預做準備。即如不久前那個“軍中拜相”的聖命,在宣讀聖旨的欽差到達前兩天,他就已經得到了“京中急報”。所以,單聽翁應龍說是京中急報,賈似道並沒有怎麼急,慢條斯理地問道,“說了些什麼?”
“前日下了詔書,命丞相移司黃州!”
“什麼?你是說要我、要我移司……移司哪裏?”
“黃州!”
“胡扯!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又是所為何來?”
顏色大變的賈似道推案而起,快步走到懸掛在大廳側麵的地圖前。他伸出右手食指,先指向鄂州,再漸漸東移。鄂州離黃州並不遠,但賈似道的手移到一半,指尖已開始微微發抖,到停在黃州時,整隻手都有些發抖了。
“這……”賈似道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了,“這不是要借蒙古人的刀殺我嗎?”
“屬下也有此疑惑。”
“誰的主意?”
“左丞相吳潛。”
“聖上知道嗎?”
“京報裏沒有提及。”
賈似道回到座位上坐下,說:“拿來我看看。”
翁應龍就把那份京中急報呈了上來。按賈似道立下的規矩,這種京報不僅要有消息,還應有相關的情況、背景和必要的分析。不過,所有的事實都必須打探得真切,不清楚的就留白,不可亂猜,更不可亂分析。這份京報很符合這些要求。消息的主體,正如翁應龍所說,就是朝廷命賈似道火速移司黃州,詔書已於日前發出。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賈似道已經猜到,就是蒙軍兀良合台部的北上。此前一段時間裏,賈似道確曾幾次收到過有關兀良合台部動向的軍情通報。今年六月,兀良合台入侵廣西,先攻柳州,再攻靜江府,均不能破。十月,用其子阿術計,從小路繞道進入湖南,連破辰州、沅州,打亂了宋軍的防禦部署,再於其側後連下貴州、象州及靜江府,從而廓清了後方,乃集合兵力北上,直指潭州。對於這些情況,賈似道一直采取“知道了”的態度。一則這條戰線不歸他管,二則他確實不覺得這樣一支偏師能成多大氣候,所以知道了也就罷了。對於那些朝廷發下來的正式的軍情通報中采用的詞語,例如破辰州、沅州、象州時所用的“湘桂震動”,破靜江府時所用的“朝野震動”,他都不以為然,認為純屬誇大其詞,但這也不歸他管。他當時沒想到也想不到的是,在這兩個“震動”之後,當兀良合台那萬餘人馬的兵鋒指向潭州時,竟又加上了一個“荊湖地區人心惶惶”,而且被用在了命他移司黃州的詔書裏。京報裏說,由於“荊湖地區人心惶惶”,消息傳到臨安,又引起了臨安百姓的恐慌,然後這恐慌又傳染了朝中的君臣,遂有監察禦史饒應子上書左丞相吳潛建言:“今精兵健馬鹹在閫外,湖南、江西地闊兵稀,唯老臣宿將可以鎮壓,然無兵何以禦悍敵之來?當自內托出,不複自外趕入。”吳潛采納了這個建議,把賈似道當作了那個“自內托出”的“老臣宿將”,以朝廷的名義下了詔書,命他火速移司黃州!
看到這裏,賈似道不由得長歎一聲!
這是想幹什麼?
當此之際,宋蒙戰爭的焦點在哪裏?在鄂州!鄂州內外,雙方大軍雲集,各自號稱十萬,實際兵力亦均在四五萬之間。從九月到十一月,激戰多次,仍相持不下,漢陽距鄂州僅數十裏之遙,他尚且嫌遠,毅然決定進入鄂州督戰。現在戰事正處於膠著狀態,並日益逼近某個可能決出勝負的節點,朝廷卻讓他移司二百裏之外的黃州,所為何來?去擋住兀良合台?似乎是,實際上並不是,因為並沒有把湘、贛方麵的指揮權交給他。何況以目前的戰局態勢,要擋住兀良合台,關鍵在於守住潭州。那個狗屁監察禦史饒應子,說什麼“湖南、江西地闊兵稀”,純屬一派胡言!大宋的防禦體係,曆來都是麵朝北而設,戰略上完全正確。兀良合台能得一時之逞,確與辰、沅、象等州兵力不多有關,可你再讓他繼續往北走走看!湖南有向士璧,江西有曹世雄,僅此兩支部隊,隻要打得好,就足以與之抗衡。說到底,兀良合台手下僅有六七千蒙軍,加上從當地臨時招募的寨民,總共不過萬餘人,不管從哪條路往北打或往東打,他都威脅不到臨安!如果再看長遠一點,他這種孤軍遠出,越走得遠,越會成為無後方作戰,越是出來容易回去難。一旦鄂州解圍,宋軍騰出手來,隻要願意,調集兩三萬兵馬,將他就地圍住,打都不用打,不出半年就能把他困死。就是這樣一支在戰略上毫無重要性的偏師,怎麼就成了詔令賈似道移司黃州的理由?而且還是正在鄂州之戰相持不下的緊要關頭!
真正的奧秘,在於從鄂州到黃州之間的這段路程!
這段相距二百餘裏的路程,正常的走法,是沿長江南岸自西向東而行。這片地麵,自九月初忽必烈渡江以來,已不在宋軍的有效控製之下,而蒙方雖未將其占領,卻常有蒙軍在此往返出沒。賈似道要移司黃州,自然仍是一個光杆司令帶著他的屬吏、幕僚們搬家,最多加上他平時那三五十個護衛。在這段最快也要走上三天的路程中,無論何時何地,隻要碰上一支百八十人的蒙軍小隊,這位南宋的最高指揮官僅有兩個選擇:要麼引頸就戮,要麼束手就擒。
沒錯。這就是後來史書中的大忠臣吳潛,給大奸臣賈似道安排的一種死法。
不光要他死,還要他死得很難看。
而賈似道卻別無選擇。詔書就是詔書。詔書必須執行!不錯,曆來有個說法,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賈似道不是“將”。他是個“相”!作為一名文官,“抗旨不遵”是一項大逆不道的罪過。他唯一還能打打折扣的,就是隨行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像廖瑩中等人,一律不帶,讓他們統統回漢陽。他不想自己臨死再搭上一幫子墊背的。而且即使他僥幸抵達黃州,到了那裏也無事可幹。一句話,他此番移司黃州,“移”的隻是他這一個光杆司令,連司令部都沒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