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

吃過早飯，爹將我叫到垛滿幹草的西屋。

娘那時正躺在北屋，剛剛吃過藥。大概爹是怕被病床上正躺著的娘聽到。因為我知道，每當爹要吵我們弟兄時，娘都是護著我們。

一進屋，爹就蹲在炕邊，掏出一煙鍋很好聞的煙草。“吧嗒吧嗒”吸足後，他在腳上磕了磕，又裝上一煙鍋端著，這才望著我。

“大豆，不是爹心狠，不想讓你上學。你爺在世時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誰不想找個黃金屋住哇？隻怨咱家實在人手少，脫不開手。去年你爺得胃癌，去鄭州求醫買藥，治病開刀，加上最後辦喪事，共花了四千塊，還是托人從銀行貸的錢。加上你哥今年要回來結婚。現在從四川找一個媳婦得兩千塊，再辦婚事，請客、吃酒、修房，少說也得三千塊，還得再去求人借錢。在鄉親麵前，你爹也是抬不起頭啊。”

爹正在大口大口吐著煙，煙把他的麵孔都遮住了，模模糊糊的。我眼前仿佛又看到那片蒼茫的草色。此時，我像是聽到山外遙遠的聲音，爹沉重的聲音一時陌生起來，我聽著如另一個人說的。

爹給我說這些幹什麼？望著爹，我先是心裏感到悶得慌，怕爹因為什麼事又要無緣無故地打我，現在看起來不是那回事。我這才想到，爹現在五十歲還不到，就彎了腰，像後山坡上一棵晚風中的老榆樹，仿佛風一吹就要簌簌落葉。

爹是用一鋤一鋤的勞動把我們喂大的，也不容易。想想他天一明就起來，天黑了還不歸，像樹上忙忙碌碌的老鳥喂著巢裏的幼鳥。我從心裏諒解了爹。

“爹，學我不是退了嗎？我要掙大錢，把賬還完，再上學。”

爹嘿嘿地咧著嘴：“錢，爹不靠你掙，你骨頭還太嫩，你隻要不上學，一年咱就省下三四百元學費，這就行了。爹往山外運一車沙就淨掙三四元錢，你隻管專心放羊吧。讓羊膘吃上去，吃得羊肚滾瓜溜圓的，就是助爹一把，你娘的病也會輕些。你看你，這幾天一放羊，就對著書本癡呆呆地，一看就是半天。你爹還真怕因為退學的事把你憋出什麼病，弄成也像村西的那個‘大神經’一樣，盡給咱家丟臉。”

爹說的“大神經”是我們村的一個大人，有神經病，我們都簡稱他“大神經”。

“不會的，爹。”

爹真逗，看來爹的心眼兒也是怪好的，不讓我上學是有原因的。那我退學怪誰呢？隻有怪錢，怪我家窮，錢少。如果錢多，不就什麼都有了？對，就先和爹掙錢吧！等跟爹把錢掙足了，爹也會讓我上學的。

“爹，你放心吧，我要給你掙大錢。”

爹站起來，把吸的煙收起來，用手彈掉我頭上的幾片草屑，然後拿起鋤：“傻孩子，家裏靠你掙錢，還不累死你個小子？哼，人小盡說些牛氣大話。去，放羊。”

爹走走又停住，轉過頭對我說：“千萬別再讓羊吃帶露水的草了。吃露水草，羊會拉稀，能拉掉膘的。”

“爹，羊在你麵前那麼金貴，你難道就不怕我拉稀嗎？”我想這樣去給爹幽他一默，但是，望著爹那彎彎的有點強勁的背影，還是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