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那個周五下午,李世文又打電話來,約她次日到一個新開發的旅遊景點去逛逛,她興奮得一夜不曾睡覺,隻是斷斷續續地眯了會兒,卻依然神清氣爽,像剛洗過冷水澡一樣。
一大早,她翻箱倒篋也沒有找到一件稱心如意的衣服。上幾次和李世文見麵,穿了件皺巴的白色T恤衫和洗得發舊的藍褲子,她覺得太寒酸了。自從入學以來,她省吃儉用,衣服大多是在地攤上買的,大多是三五十元的,最貴的也不到一百元,今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二十多歲了,又生活在大城市裏,該有幾件像樣的衣服了。最後她挑了件淺灰翻領長袖羊毛衫,前麵的花紋是她喜歡的暗格圖案,配一條新買的藍色牛仔褲,她在鏡子前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樣一身行頭,雖然不甚滿意,但已是最好的了。
她斜倚在床頭的被子卷上,漫不經心地翻閱一本書。可快十一點了,還沒有消息,她有點急了,本想打電話過去問一問,然而猶豫了半天也沒有付諸行動。女人的自尊心阻止了她。
手機陡然響起,她心裏緊縮一下,想,他一定是打電話告訴我他來不了了。
在鈴聲響了八聲第九聲還沒有響起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摁下接聽鍵,話筒裏傳來男人的聲音:
“喂,我是李世文。”
“你的意思是……”杜娟急切地問。
“下樓吧,我在樓下等你呢。”
“呃呃……”
麗麗正埋頭整理筆記,抬頭看見杜娟的眼神中閃動著抑製不住的光輝,笑道:“姐,有好事了?交上男朋友了?”
杜娟麵頰緋紅:“哪兒呀,和一個老鄉出去辦點事兒,晚上就回來。”
麗麗詭秘一笑:“快去吧,人家在樓下等著你呢。”
“那我去了啊!”杜娟說完,噔噔噔就下了樓。
杜娟看見李世文站在一輛黑色奧迪A6旁邊向她招手,便疾步走過去,向四周環視一眼,看見還有幾輛顏色不同的豪車停在宿舍樓前的空場上,一個個穿著時尚、打扮俏麗的學姐學妹正像耗子似的往車裏頭鑽。她向李世文點了點頭,沒顧得說話,一屈身就上了車。
李世文踩一下油門,汽車嗖地馳出幾米遠。
杜娟驚訝地問:“你會開車?我還以為咱們要打出租車呢。”
“不瞞你說,我駕齡有六年了。”
“這車是你自己的?”
“哦,一個朋友借給我用的。”
雖然杜娟到省城讀書已經兩年有餘,由於逛街的次數很少,對這裏的一切還是那樣的陌生和好奇。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雙膝支雙肘,雙手捧雙腮,雙眼聚焦點,興奮地向窗外張望。
她看見毛玻璃一樣灰蒙蒙的背景下,一棟棟造型各異高大的建築物,在雲端飄搖,仿佛海市蜃樓。她看見寬闊的金水大道上,如潮水般奔湧的轔轔車流。她看見街道兩側琳琅滿目的店肆,超市、服裝店、書店、藥店、家具店、美容美發店……皆裝潢一新,招牌整齊劃一,都是藍底金字,顧客進進出出,生意興隆的樣子。她看見一群少女嬉鬧著從人行道上走過,她們吸引了一些男人的目光。她看見幾十個身著統一校服的低年級學生,後邊孩子的兩隻手搭在前麵孩子的肩膀上排成一溜兒,被兩位漂亮的女老師一頭一尾嗬護著,正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地穿越斑馬線;一個調皮的男孩兒猛不防拉一把前麵女孩兒的馬尾辮,女孩兒轉過身凶巴巴地吵他,男孩兒是更加氣勢洶洶的樣子,倆人揮舞著小拳頭就要打起來,一位老師慌忙過去把他倆拉開又調整了位置;一個身材筆挺、穿著警服的年輕交警,站在馬路中間,打著優美的暫停手勢讓來往的汽車停下,待最後一個小家夥通過後才示意放行。她看見一個女人身穿一件質感厚重又光滑如綢緞的玫瑰色大駁領風衣和低領緊身黑色內搭,白鷺一樣又細又長的白脖子上係著個鴿子蛋大小的心形紅寶石,飽滿的乳房被繃得如同鼓脹的氣球,乳溝更是深不可測。她麵色白皙如玉,口唇紅得像剛喝過雞血,戴著太陽鏡遮掩了半個臉,扶方向盤蔥管一般的手腕上環著個閃閃發光的勞力士坤表。她看見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建築工地上,林立的吊塔伸出長長的臂翼掛著吊兜往返移動,猶如老鷹叼著兔子在空中盤旋;電焊發出的火花,在烏黑的鋼筋間爆裂、飛濺、閃爍,忽明忽暗,像節日的禮花那樣燦爛奪目;頭戴黃色安全帽、麵色黝黑、身穿勞動服的農民工在烈日下像蜜蜂一樣辛勤地勞碌著……
這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新的東西像潮水一般湧來。一切都在發生著深刻而巨大的變化。人們的生活方式在變,生活習慣在變,生存環境在變,思維方式在變,道德標準在變,還有價值取向、職業操守,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在變;這一切,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甚至迷茫。飛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更是一日千裏。眼前的景象如拉洋片似的從杜娟眼前一幀一幀閃過,她心中陡然湧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和驚喜,還有恐懼和不安,卻充滿著期待與詩意一般的浪漫。這柔軟、舒適、輕飄飄的坐騎,仿佛騰雲駕霧的玄鶴,會把她帶到一個什麼樣陌生而又神秘的地方?——她的心怦怦亂跳,覺得就像是去曆險一樣。
李世文雙手扶著方向盤,駕駛的動作輕盈嫻熟,一副瀟灑自如的神態,杜娟拿眼睛的餘光偷偷看他,心裏便有些歡騰,慢慢地又有些身熱,麵頰也就紅了,手心沁出一層薄汗。
李世文著實得意——他之所以推遲到十一點才去接杜娟,是故意的,他不想讓她有一種錯覺——他是在過分主動地追她,有點欲擒故縱的意思,況且還打算晚上和她一起吃飯呢。
他想起以前接觸過的那些女孩兒,有幾個著實很優秀,自己也曾動過心,隻是她們都太性急,太主動,反而使他產生反感和厭惡。
想到此,他感慨起來:“人啊!就是這樣,想得到的東西如果求之過急,反而得不到;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得到後不知道珍惜;認為不好的東西,失去後又覺得很珍貴;認為很珍貴的東西,得到以後又覺得就那麼回事兒。”
一個小時以後,李世文把車子停在宋城市郊一家小餐館門前,杜娟下了車,向四周望去,實在找不到可以觀賞的景物——一街兩行都是低矮破舊的門麵房,沒有峻山險峰,沒有河流湖泊,也沒有廟宇和宏偉建築什麼的,就納悶地問:“大師兄,這是什麼地方呀?這裏有啥看頭?”
李世文撲哧笑了:“這裏是市郊,待會兒咱們去清明上河園,是宋城近年開發的一個新景點,5A級的,幾個月前我和幾個朋友去過,挺不錯的,很值得一看。”
杜娟半信半疑,沒敢再繼續問下去。
倆人在餐館裏簡單吃了小吃,便驅車直奔位於市西北隅的目的地。
進入遊園大門,他們隨著陾陾如織川流不息的人群,登上一座殷紅夭矯的木質拱橋。這天是日曜之日,湛藍的天空中遊蕩著綿羊一樣潔白的雲朵,又正值仲秋時節,秋高氣肅,氣溫涼爽宜人。陽光在汴河寬闊碧綠的水麵上閃爍,泛起粼粼波光。十幾隻畫舫在河中魚貫而行,船上的遊客喊叫著雀躍著,空氣裏彌漫著咯咯的笑聲;搖櫓的艄公用粗獷的嗓門高聲唱著嘹亮的號子,欸乃之聲此起彼伏。
在爬那幾十層台階時,杜娟隻顧得看景,腳被絆了一下,打個趔趄,險些摔倒,李世文慌忙將她扶住,順勢牽了她的手。她陡然一驚,本能地把手縮回去,李世文卻緊緊捉住不放,她也依了。
李世文盯著那張傾斜過來的臉,紅撲撲的臉蛋上露出孩子般羞澀的微笑,看上去更加迷人了。他揉捏著那隻柔軟滑膩的小手,手心汗津津的,手背卻有些清涼。他意識到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過了拱橋,一片氣勢宏大的北宋古建築群和熱鬧非凡的場麵便展現在他們麵前:商業街道縱橫交織,店鋪鱗次櫛比,造型各異,錯落有致,皆是朱門彩牖,身穿宋朝服飾的商男賈女,熱情而忙碌地接待熙熙攘攘的客人。東京碼頭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往返穿梭,舳艫相銜,一派繁忙的漕運景象。霓裳羽衣的妙齡少女踩著歡快的節拍在亭台上輕歌曼舞,歌聲悠悠,鼓樂激蕩。一時間,仿佛穿越了時空暌隔,回到千年前的大宋京都汴梁。
“當年宋朝的首都真有這般繁華?”杜娟凝視著前方,若有所思地問。
李世文說:“哦,這是人造之景,北宋時期的汴京比這繁華多了。按照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中的描述,那時的汴京簡直就是天堂。八荒爭湊,萬國來朝,雕車爭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當時就有夜市,茶樓、酒肆和餐館營業到深夜甚至通宵達旦。商業貿易十分繁榮,每筆交易動輒千金,駭人聞見。春暖花開時節,人們出外郊遊,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抵暮而歸。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那時宋朝的全國經濟總量,就是現在所說的GDP,居全世界第一,三大發明都產生在這個時期,宋詞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當年汴梁的人口有一百五十萬之多,在國際上的地位和知名度相當於今天的紐約。”
“可是這個龐大的帝國頃刻間就灰飛煙滅了。”杜娟歎了口氣,感慨道。
李世文似乎也動了情:“兩個皇帝老兒、滿朝的文武官員和皇後嬪妃,還有教坊樂工和歌兒舞女,被俘虜押送北上,還有那載滿幾十輛戰車的金銀珠寶和奇石珍畫——想起來,該是多麼慘烈的場麵哪!”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杜娟低聲說,恨恨地。
有位著名詩人到此一遊後,曾賦詞一首,以抒其悲憤和憂國憂民之情。詞曰:
念奴嬌
春風吹暖,舞鶯穿柳絮,清明時節。甲第菲菲連壟陌,故國奢華還目。繡閣參差,朱門彩牖,台榭悠悠曲。遊人如醉,怡然安享歡悅。
遙想此地當年,八荒爭湊,天上人間國。醉臥花間觀伎舞,弦管笙琶難絕。驟起沙塵,瓊樓玉殿,頃刻煙灰滅。追思往事,此情堪與誰說?
杜娟重重地歎口氣:“唉,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現在我們國家不僅經濟和科學技術發展迅速,而且國防力量也空前強大,那樣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了。”
二人挽臂而行,見前麵一棵大樹下人頭攢動,近前看時,就見一壯年男子,麵如黑炭,額頭塗了月牙,頭戴宋朝長翅官帽,唇掛長髯,正在給遊人稱量體重。男子自稱“包公”,誇口秉公辦事,鐵麵無私,所稱體重絕對準確斤兩不差。一少女上前,“包公”問:“小姑娘,姓什麼?多大了?”女孩兒笑答:“姓陳,十六歲。”“包公”稱她體重九十八斤,順口說道:“這位姑娘生陳家,長得好像一枝花。人人見了人人誇,體重正好九十八。”
那女孩兒給了五元錢,咯咯笑著走開了。
又見一個四十多歲滿麵紅光體態肥胖的中年男子大步走過去坐在小圈椅上,把椅子壓得咯吱咯吱響。“包公”問:“兄弟貴姓?”男子回答:“免貴姓閆。”稱他體重一百九十三斤,“包公”笑道:“胖子兄弟貴姓閆,吃得肚皮圓又圓。體重一百九十三,大小肯定是個官。”
那男子付了錢悻悻離去了,“包公”朝著他背影喊道:“兄弟,要注意減肥呀,大魚大肉可不能再吃了!”眾人哄堂大笑。
李世文與杜娟說:“挺好玩的,你也試試。”
杜娟搖頭:“算了,這麼多人看著,不好意思呢。”
“哎,出來玩的嘛,圖個高興,去吧去吧!”李世文說著,扒開人群,拉著杜娟就往裏麵鑽。
杜娟羞怯地坐在小圈椅上,“包公”問:“美女,叫什麼名字?”李世文搶先回答:“叫杜娟。”
“包公”看了秤星,道:“杜家姑娘單字娟,好像仙女下了凡。心地善良相貌端,此生肯定不一般。”
“到底多重呀,包大人?”杜娟問。
“不胖不瘦,一百零六。”“包公”嗬嗬笑答。
倆人隨著人群繼續前行,進入寫著“王府”的青磚朱門大院。這裏剛剛表演完“王員外招親”,人們又一窩蜂似的踅到一個有足球場大的空場上,等待觀看“氣功噴火”的絕活。
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削男子,袒胸露臂,腰間緊係一條紅色絛帶,站在場地中央。旁邊一位中年女子,可能是他妻子。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幼童,猜想是他兒子。
那男子紮穩馬步,將一小壺煤油一飲而盡,然後發起功來。隻見他牙唇緊閉,肢體顫動,胸前和胳膊上的肌肉條條暴突,宛如遊龍盤蛇一般。突然,他仰麵大吼一聲,猛地從口中噴出一片油霧,用火把一點,隻聽“砰”的一聲巨響,一條火龍騰空而起,堪堪有兩丈多高。紅色火焰冒著滾滾濃煙,騰騰烈烈,沸沸揚揚,煞是驚人。接下來,他口銜火根,在場內慢慢環行兩周,然後又緊收丹田,將火焰徐徐吸入口中。觀者皆屏氣凝視,瞠目結舌,不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高人。那男子恐眾人懷疑,從口中吐出一股細小火苗,招手讓遊人點燃香煙一試真假。一男子自告奮勇,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口中,貼上前去,輕輕一吸,哎呀呀,果然點著了!眾人的脖子伸得如長頸鹿一般,看得入了迷。半晌,人群中轟然爆出雷鳴般的掌聲,旋即又驚呼:“好功夫——好功夫——真是好功夫哇!”
表演結束後,男子麵色蒼白,身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抱手拱拳,喘息著說:“小人獻醜了,望各位父老鄉親多多包涵!”
那婦女領著幼童,手持托盤,來到眾人麵前,說道:“各位大爺大奶大伯大嬸大哥大姐,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們從外地慕名來到這大宋京都汴梁,靠賣藝為生,初來乍到,腳踏貴地,人地兩疏,懇求各位大人行行好,發發慈悲,給點兒吃飯錢,俺這裏給各位施禮了!”說罷,拉著幼童向眾人深鞠一躬。
遊人紛紛解囊,有拿出一元的五元的和十元的,也有五十元和一百元的。有的家長把錢塞在小孩手中,讓孩子把錢放入盤內。
杜娟下意識地打開提包,尋了尋,裏麵隻有一角、五角、一元和五元的零錢。李世文慌忙從兜裏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紙幣放在盤內,特意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女子見是兩張紅堂堂的一百元大鈔,躬身不迭。
眾人散去,杜娟尋思,這飲油噴火雖是民間絕技,但終歸會傷人身體,心有不忍,遂走上前去,問:“師傅,你們是哪裏人?這個功夫是從哪裏學來的?”
“山東人。”男子一邊低頭拾掇著東西,一邊回答,“我們祖輩傳下來的,不過快要失傳嘍!前幾年我收了幾撥徒弟,沒學幾天都走了。現在的孩子哪能受得了這個罪呀?”
杜娟憂愴地說:“大哥,以後別幹這個活了,這不是賣藝,這是在賣命啊!身體要緊啊!”
他們看完“嶽飛槍挑小梁王”“楊誌賣刀”“梁山好漢劫囚車”“李師師藝會李青公子”等表演後,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正往回走時,俄然看見一排仿宋建築,青磚琉瓦,古色古香,二十幾個店鋪賣的皆是文化用品,有書籍字畫、文房四寶、炭筆畫像等。一爿店鋪門前寫著“依姓名提詩作畫立等可取”的招牌,兩人不約而同走了進去。
一位古稀老人端坐在一張黔青色方桌後邊,身穿緗黃色繡花綢緞緄邊盤扣唐裝,眼戴金絲邊老花鏡,頜留銀白山羊胡,須眉浩然,精神矍鑠,像是有點道行。桌子上圓形筆海內插滿了長短不齊的毫毛楷筆,一個蓮花狀細瓷墨盤內盛著黑白紅橙黃綠青藍紫等各色彩墨。長者見來者是彥士俊女,忙起身笑臉相迎。
客主寒暄片刻後,長者笑道:“二位隻用說出各自姓甚名誰,我即刻依姓名寫出一首詩來,再配上彩畫,包你們滿意,誰先來?”
李世文說:“我先來,我叫李世文,十八子李,世界的世,文化的文。”
“起此名字好大膽量!”長者心頭卻是一驚,“竟敢和唐代明君李世民同姓同輩!”瞄了李世文一眼,見他抱臂於胸,麵帶微笑,眉宇間露出幾分倨傲和輕慢之態,“此人出身官宦之家,必是膏粱子弟”。
他思索片刻,就要下筆,李世文慌忙攔住:“哎,老伯,別急,你寫給我看看再說。”
長者用小楷毛筆在紙片上寫了幾行字,李世文接過看時,是一首七言詩:
李家公子出名門,世祖原為開國君。
家族遺風今猶在,文韜武略棟梁人。
李世文點頭應道:“好好,寓意很好,合我的心思,隻是這韻……”
長者心頭又是一驚,自開業以來,他給遊客提的詩少說也有幾千首了,至今還沒有人挑出過毛病,看來這次是遇見行家裏手了,忙說:“哦,哦,我用的是寬韻——在平水韻中,‘門’屬‘十三元’,‘君’屬‘十二文’,‘人’屬‘十一真’,三個不是一個韻部,錯了韻了,見笑了見笑了!”
李世文笑道:“這首詩粘和對都符合規則,且三個韻相連,雖說出律,倒也新奇。現在詩韻放寬了,按新韻說也算合律。”
長者麵有尷尬之色:“那……那……就這樣定了?”
李世文頷首。長者細細掭拭毫筆,凝神運氣,筆尖如春蚓秋蛇一般,瞬間幾十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便躍然紙上。
李世文連聲稱好:“老伯的書法遒勁瀟灑,風骨蒼潤,功底不淺呀!”
長者道:“隨手寫來,沒有體。”接著問:“你內人叫什麼名字?”
李世文道:“我媳婦叫杜娟。”
長者翹起山羊胡拿眼瞥過來,見杜娟嬌豔欲滴,柔情似水,眸含閑愁,恰如一朵盛開的杜鵑花,隨即想起杜鵑花和杜鵑鳥哀婉淒楚的傳說來,暗中吟哦:“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李世文見長者撚須不語,明白其中三昧,忙說:“那些都是子虛烏有之事,豈可當真?老伯,你寫一首讚美杜鵑花的詩就行了。”
長者恍然回過神來:“那就寫首仄韻的吧。”說罷,他思忖片刻,用楷筆在片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李世文,乃是一首七言古絕:
杜鵑競放花盈穀,遍野娟菲緋籠簇。
喜見堯天映日紅,春風盡是凝香馥。
李世文默念幾遍,驚歎道:“老伯這首絕句用的是入聲韻,格律工整,特別是這韻腳,三個韻都是平水韻中入聲的‘一屋’韻,而且還合新韻,難得,難得!”
“貽笑大方了!”長者哈哈大笑,“入聲發音短促有力鏗鏘頓挫,聽起來別有一番韻味。特別是用入聲韻寫出來的詞,慷慨激昂,豪邁悲壯,嶽飛的《滿江紅》、蘇軾的《念奴嬌》、王安石的《桂枝香》、李白和毛澤東的《憶秦娥》用的都是入聲韻。江浙湖廣一帶還有不少人會說入聲話,甚至連日本、韓國、越南的發音中還帶有入聲的痕跡,但現在中國大部分人都不會說入聲了,更不用說是用入聲寫詩填詞了。老祖宗的東西丟了,可惜呀!”
聽完這一席話,李世文知道老者是詩詞中人,因笑道:“看來老伯在古典詩詞方麵造詣很深呢。”
老人歎了口氣,道:“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我高祖父還是清朝的會元呢。解放時我剛十歲,就成了地主狗崽子,整天被人欺負,頭都抬不起來,哪還有心思上學?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在家務農種地,後來地主摘了帽,政策變好了,在家閑著沒事兒,把老祖先留下的書拿出來琢磨琢磨,學到一星半點兒,半路出家,裝文弄雅,給遊客提些歪詩,混碗飯吃。老嘍,不中用嘍!”
旋即老人又問:“賢侄,你精通詩詞格律,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李世文說:“我呀,家父是學習古典文學的,懂得詩詞格律,受他的影響,我也略知一二,皮毛而已。”
看著兩個人你言我語,話語投機,杜娟也沒有湊前插話,隻是站在一旁品味老者給她提的那首詩,見有“花”呀,“菲”呀,“喜”呀,“紅”呀,“春”呀,“香”呀,“馥”呀什麼的,都是好字眼,挺喜歡。
長者給兩首詩分別畫上龍和鳳的圖案,寫個“龍鳳呈祥”的橫批,細細卷好,交與李世文,吟吟笑道:“祝二位鸞鳳和鳴,百年偕老!”
出了清明上河園大門,李世文看了看手表,時間還早,說咱們到省城吃晚飯吧,杜娟自是同意。
進入省城市區,車子靈巧地左轉右轉,七彎八拐,最後停到位於東區的一個停車場裏。
李世文拉著杜娟的手,進入旁邊的一條步行街,這裏一街兩行都是高檔餐飲店。各色各樣的人嬉笑著從餐館門口進進出出,有舉止端莊的高級白領,有器宇不凡的政府官員,有昂首挺胸的富商大賈,也有酥胸高聳、濃妝豔抹的妖冶女郎。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互挽手臂,或輕盈地邁著步子,或悠悠地哼著小曲,或抵頭細語呢喃。在霓虹燈的閃爍下,所有人的麵色看上去幾乎都一個樣——鮮亮而富有朝氣,就像白天有重大的喜事降臨在他們頭上似的。空氣裏散發出奇香無比又是奇臭無比的怪味,仿佛翹著尾巴的騷狐狸從身邊溜過。那怪味刺激著杜娟的鼻膜順著氣管侵入心肺,令她一陣頭暈,就想作嘔,很不舒服。幽靈一樣的人影與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幅令人眼花繚亂、虛無縹緲的都市夜景——光影流動,五彩繽紛,猶如天上人間,又如鬼蜮魔窟。
瞧,那邊過來一群人,指手畫腳大聲叫嚷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一浪壓過一浪,似乎在比賽,比一比誰的嗓門更響亮,誰的氣勢更恢宏。再瞧,一個身材壯碩、肥頭大耳的男士,後腦勺上拖著長長的馬尾辮,左臂上文著張牙舞爪的猛獸圖案,食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無比的翡翠戒指,脖子上掛著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鏈,一臉蜷曲的絡腮胡子,胸前毛發蔥蘢。挨在他身邊的女子,懷抱一隻雪白的薩摩耶小狗,小狗胸腹裹著帶花紋的罩衣,頸項上還打著蝴蝶結,黑寶石般的眼睛閃出亮晶晶又可憐巴巴的光。女子口唇抹得血紅,眼影塗得很濃,金色的頭發紛紛亂亂,胸前鼓脹著兩個比籃球還要大的奶子;平整圓滑的肚皮上,小巧玲瓏的肚臍眼兒周圍畫著五個彩色的同心圓,便有了“一點春藏小麝臍”的姿態。她左邊腳腕上環著一圈黃金鈴鐺,右邊腳腕上環著一圈白金鈴鐺,隨著急促的碎步,叮叮當當響。男人在女子渾圓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女子便發出一陣咯咯的浪笑……
——我敢打一百個賭,這景象如果讓孔老夫子看見了,肯定會警告說:“克己複禮為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老聃看見也會搖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倘若被小說《子夜》裏的吳老太爺看見,那事兒就更大了,一定會懷揣《太上感應篇》,一口痰卡住,口吐白沫,倆眼上翻,即刻死去。
籠罩在這繽紛的光影裏,景兒太多,杜娟仿佛進入一個陌生奇幻的世界,左一眼右一眼瞥來瞥去,怕是長出十雙眼睛也不夠使了。她感到有些頭暈,走路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快一腳慢一腳的,像暈了船似的。她蒙蒙地問:“世文,這是什麼地方呀?”
李世文笑道:“這是中州市的一條高檔餐飲街,周圍是富人和貴人的住宅區——北京是東富西貴,廣州的富人集中在天河區和二沙島,而中州市的富貴都集中在這裏了。”
“你經常來這裏嗎?”杜娟又問。
“隔三差五吧,不過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來了。”李世文說著,把杜娟帶到一家咖啡屋門前。
杜娟說:“晚上喝什麼咖啡呀,咖啡有興奮作用,喝了睡不著覺的,吃碗燴麵得了。”
李世文解釋道:“在咖啡屋不單單能喝咖啡,也有主食和小菜,就咱們兩個人,去大飯店吧,沒法兒點菜,去小餐館吧,條件太差,這裏環境好。”見杜娟仍在四處張望,便捉住她的手,用力搦了一把,以大人責怪小孩兒似的口氣嚷道:“快走啊,傻看什麼咧?一會兒就碰見熟人了!”
大堂服務員把他們帶到二樓六號卡間。室內燈光幽暗,絳紅色的方桌上放有精美的茶具和酒杯之類的東西。輕鬆浪漫的柴可夫斯基弦管小夜曲像遊絲一樣在房間裏飄蕩。
李世文說:“先沏一壺普洱茶,一下午都沒喝水,嗓子早就冒煙了。”
“嗯,我也渴了。”杜娟說著,一屁股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唉,累死我了。”
漂亮的女服務員進了門,笑眯眯地說:“這個房間最低消費六千。”沒等人回話,接著問:“茶水有六百九十八的、七百九十八的、八百九十八的和九百九十八的,還有最頂級的,價位是一千九百九十八,先生要哪一種?”
“一千九百九十八的。”李世文隨口答道。
“什麼高級茶呀?多大的壺呀?一壺就值兩千塊,喝黃金湯呢?”杜娟一臉驚訝地問。
李世文說:“這還算貴呀?國內一種叫‘紅歲’的茶,一克要價二百多元,真的就和黃金的價格差不多了。前幾天有位叔叔送給老爺子兩桶城步蟲茶,每桶都要好幾萬呢。現在喜歡喝茶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寧可百日無肉,不能一日無茶’,要喝就喝好的。”
接著,他沒有和杜娟商量,要了兩杯即磨藍山咖啡,一個水果拚盤,幾樣幹果,六個小菜,另每人一盅佛跳牆。
“來,先嘗嘗這普洱味道如何。”李世文說著,把壺裏的茶水倒在一個玻璃杯裏推到杜娟麵前。
杜娟見這茶水如紅寶石一般清澈剔透,飲了半口,香味濃醇,滑口留香,忙笑道:“嗯,味道不錯,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茶哩。”
“噢,嘗嘗咖啡。”李世文提議。
“哇,好苦好苦!”杜娟試著抿了一口,差點吐出來,“什麼東西呀?黑乎乎的,比中藥還苦呢。”
“可不是,忘了加糖和牛奶了!”李世文哈哈笑著,向杯子裏加些綿沙白糖和液體牛奶,又用小勺慢慢攪勻,“你再嘗嘗。”
杜娟小啜一口。
“味道怎麼樣?”
“這還差不多,苦苦的,甜甜的,香香的,挺好。”
“嘗嘗幹果。”他剝開一個開心果遞給她。
“哇,好香!”
“嘗嘗這個。”他把一個酸梅遞過去。
“哇,好酸!”
“再吃點水果。”他把一塊哈密瓜拿給她。
“哇,好甜!”
“噢,對了,還沒有喝酒呢,差點給忘了。”李世文說著,從提包裏拿出兩瓶紅酒,“這是老爺子的一個朋友剛從歐洲帶回來的,拉菲,產於法國波爾多古堡,被譽為葡萄酒中的皇後,口感極佳,每瓶要好幾萬呢。”然後,他讓服務生把酒瓶打開。
杜娟呆呆地坐在那裏,好奇、激動和興奮還在心中蕩漾著,甚至有點惶惶然,下午那眼花繚亂的場麵已經使她目不暇接了,何況又來到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地。她迷迷瞪瞪的,有點雲裏霧裏,像被什麼攫住了,活像個提線木偶,一切都按照李世文的指令去做。對於李世文說些什麼,她沒有完全聽清楚,就連她自己說的話也大多數是脫口而出的。
可是李世文在不到五分鐘內兩次說到“老爺子”,尤其是聽說這瓶酒要幾萬元的時候,又想到那蟲茶的價格,像猛然刮來一股冷風,她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與李世文相識兩個多月來,也曾經想到過問一問他的家庭情況,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她不想讓他有這樣一個錯覺——她在意的是對方的家庭條件,而不是本人。她隻是覺得,從衣著氣質和談吐看,李世文不僅家庭富有,而且還有一種隱藏不住的貴氣和傲氣。
想到此,杜娟好奇地問:“世文,你們家幾口人?爸爸媽媽在哪個單位上班?這麼長時間還沒有聽你說過哩。”
李世文說:“我們家三口人——爸爸、媽媽和我。”笑了笑,又慢吞吞地補充說,“說起老爸的名字,你可能聽說過,他叫李文博。”
“啊!”
杜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得老大,過了好半天,才訥訥地問:“你、你說什麼?你、你爸叫李文博?——我們名山市的市委書記?”
李世文微微點頭說:“應該是吧。”
“原來你爸是我們家鄉的父母官呢!”杜娟端起茶杯,卻沒喝,又放到桌子上。她呆呆地怔了一會兒,又問:“你爸爸以前是幹什麼的呢?”
李世文給兩個人的杯裏都續了水,自己先飲了一口,哈哈笑道:“他可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娃兒哩。當年在農村,他是一把幹農活的好手,犁過地,拉過車,挑過糞,割過草,養過羊,放過牛,燒過磚瓦窯……凡是莊稼人幹的活,他件件都會,樣樣精通——還擔任過記工員、生產隊長和大隊支書呢。”
又說:“他是‘老三屆’高中生,其實高中隻讀了一年,六八年攜毛選四卷,扛鐵鍬一把,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了。七六年被推薦到中州大學中文係,七九年畢業,工農兵學員,說起來,和咱們還是校友呢。他運氣好,畢業時正趕上改革開放,國家急需人才,被分配到省政府辦公室,當過秘書科員、秘書處長、副秘書長等,後來到名山市當市長,兩年前又接任了市委書記。”
“媽媽呢?”杜娟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
“媽媽叫蘇文淑,是北京下鄉鍛煉的知青,上大學時和爸爸是同班同學,與爸爸相愛,畢業後分配到中州市圖書館任管理員,一年前移居美國了。”李世文回答她。
杜娟又好奇地追問:“圖書館的工作多好,一個人到美國能幹什麼呢?”
“媽媽說國內事業單位都是人浮於事,很多人上班就是去點個卯,不是幹事業的地兒。已故的外公是北京大學著名的古典文學教授,他的四個兒女也都是這方麵的高級知識分子,先後都移居美國西雅圖,他們兄妹在那裏辦了一所華語學校,聽說去求學的人挺多,近期還打算擴大學校規模呢。”
“那你就是官二代啦?”杜娟眼睛裏露出警惕的光,似乎還有些敵意。
“也算是吧。”
“什麼是‘也算是吧’,明明就是嘛!”杜娟不瞧對方,扭過頭望著窗外。有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霓光從窗戶玻璃上一道一道劃過,閃電一般。這城市的夜晚真是流光溢彩啊!
不知為什麼,杜娟驚訝之餘又有些“遺憾”。在內心深處,她希望李世文和自己一樣,出身於農民家庭,或者是普通工人、普通教師,抑或是普通職員家庭,總之希望他是個普通人家的子弟。她雖然知道,社會進步了,當下門當戶對的觀念淡漠了,但她心裏還是有些隱隱的不安和驚恐。
是啊!她是山旮旯裏貧苦農民的女兒,憑著她的天資和勤奮,加上國家通過高考這種公平的方式選拔人才的好政策,才使她來到這個令人羨慕的大學。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怎麼能和一個市委書記的兒子談情說愛呢?
李世文暗自思忖起來:“不管在什麼場合,人們一聽說老爸是市委書記,立馬就高眼相看,送來一大堆奉承好聽的話,可麵前的這位姑娘不但沒有喜悅之情,反而冷淡起來,似乎還有嫌惡之意,難道是聽信了社會上那些關於官二代、富二代都是紈絝子弟和花花公子的傳言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便哈哈笑了:“他算個什麼官兒呀,芝麻綠豆官兒一個!廳級幹部在北京僅相當於司長級別,滿大街都是,一摸一大把——難道你沒聽說過‘不到廣東不知道錢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兒小’嗎?其實那官兒呀,什麼科級、處級、廳級、部級,都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此話怎講?”杜娟問,麵色似有所動。
李世文說:“組織部任命文件就那一張紙,四指寬,一拃長,幾行字:經研究,任命×××為××單位××職務——這官兒就當上了;一個撤職文件也就那麼幾個字:經研究,撤去×××的××單位××職務——這官兒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