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開學已經兩周,伏天早已過去,可是暑氣卻如一個頑皮的孩子,在夏日裏玩瘋了玩爽了賴著不走。太陽像打鐵爐子裏燒得透明又被鐵錘夯擊著的鐵球,火花四濺,從早到晚不依不饒地炙烤著大地。氣溫比盛夏時還高,是多年不遇的“秋老虎”天氣。
杜娟和麗麗早就商定,畢業後倆人一起考研,報考同一個導師,如不成,就報考同一個學校,再不濟,也要在同一個城市,將來最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然而杜娟打消了考研的念頭——弟弟正在讀高中,爹娘供養一個大學生和一個高中生,已經力不從心,如果自己本科畢業後讀研,弟弟再考上大學,下來得五六年,那就要父母的命了。思來想去,她決定:把本科念完,找一份工作,先顧著自己,還可供弟弟繼續上學,也好讓爹娘喘口氣,以後有機會再攻讀在職研究生。
剛開學,麗麗就參與了某軟件公司在本市一家醫院的施工,義務的,目的是為考研作準備,熱身,忙得整天不落屋。
一天,杜娟獨自一人在宿舍裏把教科書看了一遍,把內容學得爛熟,實在無趣得很,天氣又溽熱難耐,遂下樓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走。不知走出多遠,偶然抬頭,看見前麵一個園子,拱形門楣上寫著“陶然居公園”幾個大字,門口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她隔牆張望,見園內鬱鬱蔥蔥,綠霧似的,猜想必定是個好去處,便移步而入。
陶然居公園位於中州大學老校區西北隅,和這個學校一樣,已有百年曆史。公園麵積雖然不大,但在管理人員的精心照拂下,整潔幹淨,景色清新宜人。
一條小溪自圍牆外麵流進來,在園子中央聚成一個橢圓形的湖,然後又從另一方向流出去。湖裏長滿了荷花,圓盤狀的荷葉平鋪在水麵上,擠擠挨挨互不相讓的樣子。荷莖就像少女的纖纖玉臂,擎著一束束粉紅色花序在微風中搖曳,仿佛是向觀賞者展示它們的美姿。有的荷花剛剛綻開,露出白裏泛紅的花蕾;有的已經開敗,花瓣散落著,猶如衣衫不整的美人。湖北邊是一大片茂密的樹林,有香樟、玉蘭、銀杏和國槐,粗大的樹幹兩三人不能合抱,枝葉密集得像一把把羅蓋傘,把地麵罩得不透一絲陽光。
杜娟來到湖邊,一大群魚兒迅速遊了過來,原來這湖中的魚被人們喂慣了形成條件反射,一見人影映入水中,便以為要來投餌。魚兒在湖麵上跳躍一會兒,又失望地遊走了。她明白其中緣故,見不遠處有一位老太太在賣魚食,就去買了幾包,蹲在湖邊喂起魚來。她抓了把魚食投入湖中,那些魚兒很是機靈,全遊過來爭搶唼喋起來,把湖水攪得呼啦啦響,濺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杜娟正要起身,有個人影兒映在水中,抬頭看,一個男子抱臂而立,嘴角含著微笑。
男子注視著她,臉上帶有幾分驚訝和讚歎,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還像在清澈碧透的溪水中尋覓瞬時逃走的小魚。
杜娟慌忙起身,不覺又瞄了那男子一眼。這時她完全看清了他:二十四五歲光景,身材筆直,眉目清秀,皮膚白白淨淨,一雙漆黑而幽深的瞳仁閃著狡黠智慧的光,顯得他英俊瀟灑溫文爾雅,又透出幾分傲氣和貴氣,如玉樹臨風。
男子微笑著問:“小妹,在喂魚呢?”
“是呢。”杜娟莞爾一笑,露出兩排編貝般潔白的牙齒,麵頰泛起兩片紅潤。
男子用手指了指前方,意思很明白:“一起走走吧。”他的肢體語言和臉上的表情都顯得十分隨意和輕鬆,像和一個十分熟稔又十分親近的小妹妹說話。
不知為什麼,仿佛被無形的手牽著,杜娟不由自主地就跟隨著男子走去。
兩個人彳亍而行,沿著湖岸走了好幾個來回。通過聊天,杜娟知道了男子的一些情況:姓李,名世文,在本校文學院讀碩三,攻讀古典文學專業。
畢竟是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這麼並肩走著,未免有些拘謹,她全身肌肉緊繃,像是被繩子勒著似的。其實傍晚是很涼快的,她卻不住地汗水涔涔,內衣都快濕透了。她感到有些頭暈,兩條腿發軟,身子發飄,就要堅持不住了,望了一眼正在下落的日頭,笑著說:“晚上班級還有集體活動呢,我得回去了。”
李世文笑道:“這個公園離你們信息學院隻有半小時路程,以後課餘時間多過來轉轉,權當是鍛煉身體。”說完,又指著東邊一片古香古色的建築群補充一句:“喏,那是我們文學院,就在東隔牆,離這裏很近的,我幾乎天天來這裏散步。”
“再見。”
夜幕降臨,晚霞滿天,杜娟籠罩在金色光暈中,更顯示出她仙女般的曼妙與美麗。她走了十幾步遠,不覺又回頭,見李世文麵帶笑容站著不動,像是目送的樣子,也有不舍的意思。她知道他在注視她,便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兔子似的。
直到杜娟完全從視野裏消失,李世文才把目光收回,他感到今天不期而遇的這個女子,是一個難得的尤物,一等一的絕色,宛如希臘神話中的普緒喀和美惠女神一般,全世界都是少有的了。
“她一定還會來的。”他信心十足地對自己說。他從她眼睛裏閃出的歡快光芒中,從她唇邊掠過的難以掩飾的羞怯微笑中,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此後,李世文每天都帶上一本厚厚的書,坐在陶然居公園裏的長條木凳上,心不在焉地讀起來,顯然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睛不時瞟睨著公園門口出出進進的行人。終於在第三天的下午,他發現了那個綽約的身影。那個身影到了湖邊,順著湖岸慢慢踱著碎步,並不時向四周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是她!”
李世文嗖地站起來,朝著和杜娟相對的方向走去,目的是能和她碰個正著。
當兩人碰麵時,李世文微笑著說:“小師妹,真是巧了,又見麵了,出來散步哪?”
杜娟用手扇著風,嫣然一笑。
這笑容令李世文有片刻的眩暈,他略定了定神兒,慌忙從衣兜裏掏出一疊潔白的紙巾遞過去:“快擦擦汗,看把你熱的。”
杜娟接過紙巾,拭了拭額頭和鼻尖上的汗珠,把黏在麵頰上的幾縷碎發攏回去。
他的目光是公然而大膽的,像兩束光柱,上下左右滾動著打在她身上;她羞赧地低了頭,看著自己腳尖,用手指綰著發梢,想盡量從容些,臉上卻是熱麻麻地發燒。她知道自己的麵頰紅得厲害,大概已成關公臉了。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種特殊氣息——是男性肌膚洗得幹幹淨淨又灑過香水散發出的清香,是她想象中的那種有品位有教養男人應該具備的氣味。微風吹來,她身上稍稍有些涼意,隨著這涼意,她慢慢恢複了鎮靜,忽又想著剛才自己的窘樣,他一定是看見了,這麼想著,心裏一急,麵頰卻又紅了。
“小妹,聽口音你是名山人?”李世文問。
“是啊,俺家在名山市。”杜娟回答。瞄對方一眼,反問道:“你呢?你也是名山市人?”
“哦,不是。”李世文說,“不過,我一個親戚在名山市工作,我經常去那裏玩——咱們也算是半個老鄉了。”
“你家是哪個縣的?”李世文又問。
“峽川縣。”
“哦,知道的知道的,我去過的,是國家級貧困縣,那裏老百姓平均收入很低呢。”
“貧困山區嘛,生活是苦些。”一提起家鄉的事,杜娟話匣子就打開了,“但生態環境很好,山上植被十分茂密,空氣新鮮,負氧離子含量忒高,食品沒有受到汙染,全部是綠色的。現在國家號召植樹造林,原來的荒山都栽上了果木,僅靠這一項,農民的收入就大幅度增加。這一屆市領導非常重視山區林業發展,也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怔了一下,仿佛想起什麼,“我們那裏特別適合杜鵑花的生長,每年四五月份,滿山遍野都是盛開的杜鵑花,好看極了。”
“是嗎?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了。”李世文笑了。
“就是交通不方便。”杜娟說。
“村裏沒有通公路嗎?”李世文問。
“有一條通往一家三線廠的公路從山下穿過,可離我家還有二十多裏遠呢。”杜娟回答他。
“那好辦,讓我爸……”李世文本來想說讓我爸爸給交通局交代一聲,把那十來公裏的路給修了——支援貧困山區建設嘛,頂多需要百十萬元嘛。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的家庭背景。
“你說你爸……”杜娟怔了一下。
“我是說把那一段路修成水泥路或柏油路就好了。”李世文含含糊糊給搪塞過去了。
接下來,兩個人順著湖岸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都累了,便坐在樹林下的木凳上歇息。
李世文問:“你們計算機專業學的什麼課程呀?好像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虛幻世界。”杜娟回答說:“課程可多了,有布爾代數、離散數學、邏輯函數、集成電路、時序邏輯電路、數據存儲、微機接口技術、高級語言程序、計算機係統結構、軟件編程……都是很抽象的東西。”李世文接著說:“據說計算機是受陰陽八卦的啟發而發明的。”杜娟連連搖頭:“計算機是根據陰陽八卦發明的?八字不沾邊的事。”李世文笑道:“我們的先哲把世上的萬事萬物都簡單歸結為陽和陰,例如天是陽,地是陰;山是陽,水是陰;白天是陽,晚上是陰;男人是陽,女人是陰……這樣看待事物,世界就簡單了。”頓了一下,接著說:“你想嘛,論高度就是高與低;論長度就是長與短;論重量就是重與輕;論體積就是大與小;論性別就是男與女……總之就是陽與陰。但二者又不能分開,比如說,山是陽,山南是陽中之陽,山北是陽中之陰——如果隻想要陽而不想要陰,把山從中間橫向劈開,那就又有陽和陰之分了。”杜娟好奇地問:“這陰陽八卦與計算機有什麼關係呢?”李世文說:“在陰陽八卦中陽用一長道表示,陰用兩短道表示,叫作爻……”杜娟打斷了他的話:“計算機用的是二進製,和陰陽完全不是一碼事,怎麼能扯在一起呢?”李世文笑道:“這就對了——計算機用1表示有,相當於陽,用0表示無,相當於陰。三個1和三個0有八種組合:111、011、101、001、110、010、100、000,這就相當於八卦。如果用更多的1和更多的0就會有更多的組合,相當於十六卦、三十二卦、六十四卦、一百二十八卦……這些數字的無窮組合就代表了無窮無盡的事物和繁紛複雜的大千世界——這樣陰陽八卦不就和計算機聯係在一起了嗎?”
杜娟學習的內容都是數字呀,公式呀,符號呀什麼的,淨是些十分精確的概念,她第一次聽李世文說這些模糊的東西,雖然近乎荒誕甚至是悖論,但似乎也有一定道理,就感到十分好奇和新鮮,便說:“師兄的話富含哲學思想呢。”
李世文說:“古人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相互學習嘛。哦,對了,留個手機號,便於以後相互聯係。”
杜娟紅了臉,支吾道:“我……我……我還沒有手機呢。”
“沒關係,買一個就是了。”
“我們宿舍有固定電話,有事可以打電話過來……”
說時,西邊天空暮雲合垂,猩紅的晚霞漸漸變成灰藍色,天色暗下來,公園裏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倆人隻好依依不舍地分別了。
李世文一看手腕,已經將近七點,覺得好奇怪,時間咋過得這麼快呢?四個多小時一眨眼就過去了?難道這就是相對論?
這一夜,對於李世文來說是個不眠之夜,他把下午的經曆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裏細細過了一遍。
兩個人說話時相距那麼近,在自然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杜娟麵部細微的紋路,以及鼻唇溝上那兩道突起的肉痕,還有上麵新鮮水蜜桃一般的絨毛。她全身散發出一種特殊的芳香,不是化妝品的香味,而是從情竇初開的女人肌膚裏散發出來帶著鮮活味道的甜絲絲的肉香。透過那雙清澈的眸子,她的柔婉一覽無餘,就像一泓沒有汙染的清波碧水,又如一片無人涉足的茵茵芳草地,還似一塊尚未經過雕琢的上等璞玉。他不禁想起《詩經》中的句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心裏頭彈奏起歡快的樂章,隨即來到電腦桌旁,趁著好心情,填了一首詞,調寄《訴衷情》:
訴衷情
巧姿纖態蘊清純,嬌體又嬌音。天生麗質傾國,瑤女下紅塵。
眉黛重,眸傳神,點輕唇。墜驚飛雁,羞卻丹花,覺動禪心。
他低吟淺唱幾遍,心中正得意,乍然想起去年寒假裏的一件事:幾個朋友相約到一家名為“不見不散”的舞廳跳舞,一個皮膚雪白性感風騷的女子摟著他跳了幾支舞後,又邀他去酒吧喝酒。兩個人在昏暗的卡間裏喝得暈暈乎乎,那女人主動與他擁吻了好長時間,結賬時竟花了八千多元,他沒有說什麼,爽快地買了單,臨別時雙方留了手機號碼,說以後經常保持聯係。幾天以後,他邀請她吃午飯,她按時來了,一見麵嚇他一大跳——女人臉上膩了一層厚厚的粉膏,整個麵龐像個白麵瓢,仿佛是剛從麵缸裏鑽出來似的,經汗水浸漬後,顯得斑斑駁駁,稍稍一笑,便露出明顯的裂紋,口唇塗得像喝了豬血。他不禁連連後退,吃飯時頭也沒有抬,胡亂吃了幾口,謊稱家裏有急事便提前開溜了,出了門就把她的手機號碼列到黑名單裏,後來想起這事就感到惡心。現在滿大街的美女,有些是整過形的,有些是厚塗濃抹的,不經過認真考證,還真看不出她們的本來麵目和實際年齡。
李世文老爸是市委書記,加上他相貌英俊,還有一肚子的學問,這幾年被他迷倒的美貌女子可真不少——環肥燕瘦,款款俱有,各擅其美——身材嫋娜、嬌小玲瓏者有之;個頭高挑、骨感凹凸者有之;體態豐腴、肉膩肌潤者有之。其中也不乏學曆較高的才女,但大多數一見麵就矯揉造作地說一些愛呀親呀想呀的肉麻話,相處沒幾天就直往懷裏鑽。他覺得她們都太輕浮,甚至懷疑是衝著他家的權勢來的,所以一個也沒有放在心上。
年紀輕輕,他已經是個風月老手了。
他選擇女人的標準十分苛刻:絕色肯定是第一位的,還要賢淑、清純、溫順、隨性、靈動、忠誠;應該有點小小的矜持,以顯得高雅和不俗;需有些才華,但要比自己稍次一些,而又不能差距太大,這樣既能保持男人的優勢和權威,又便於交流。
李世文就篤定地認為,杜娟幾乎完全符合自己的擇偶標準——苦苦尋覓多年的女人終於出現了——這次他不是圖新鮮,也不是臨時動意,而是要動真格的,準備娶她做老婆,打算和她白頭偕老。他洋溢在前所未有的歡樂之中,整個房間仿佛都被他感染了。
他十分了解女人——像杜娟這樣思想單純又涉世不深的漂亮女子,往往自視清高,甚至矜持倨傲。要想征服她,隻能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欲速則不達。
他背剪雙手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方步,開始考慮如何實施自己的狩獵計劃了。
幾天後,倆人又相約在陶然居公園相見。一見麵,李世文就從包裏拿出個紙盒,對杜娟說:“小妹,送你一樣東西。”
杜娟接過來,好奇地問:“什麼呀?沉甸甸的,包裝這麼精美。”
“你看看就知道了。”
杜娟打開,是一部新款女式摩托羅拉手機,心頭不由突地一跳。剛入學的時候,班裏隻有少數幾個同學有手機,大家都很羨慕。兩年多來,手機的款式不斷翻新,功能不斷升級,但價格卻不斷下降,那些原來幾千元的手機竟降到幾百元,這樣大部分同學買了手機。雖然都是手機,但牌子、款式、價格、功能各不相同。原來沒有手機的買了個便宜的,原來有手機的又換了更好的,於是,手機檔次的高低便成了同學們身份的象征。年級一個出身於農村的同學為買一部新款手機,生生逼著他父母把未出欄的兩頭豬給賣了;更有甚者,有位男生為買一部高檔手機而偷偷賣了一個腎呢。杜娟還是班裏為數不多的手機空白戶,想著是不和別人攀比,但心裏總是酸酸的。
“摩托羅拉最新款式,彩屏的,美國牌子。”李世文說。
杜娟翻開手機蓋兒,見屏幕發出藍寶石般的炫光,雖愛不釋手,但覺得這是貴重物品,自己用著太奢侈了,忙問:“這麼精美,價格不菲吧?”
“別問價錢,隻管拿去用!”
“不行不行!”杜娟趕忙把盒子遞過去,“不行,絕對不行!”
李世文笑了:“現在這東西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玩膩了再換新的。咱們是老鄉,又是師兄妹,不是外人,拿去用吧,拿去用吧!”
杜娟沒有再說什麼,能和其他同學一樣擁有一部手機,畢竟是心向往之的事啊。虛榮心占了上風。虛榮心是人之常情,雖不犯惡,卻常壞事。
“來來來,用我的手機給你撥過去試試。”李世文說著就撥通了一個號碼。
“丁零零……丁零零……”
手機裏飛出小鳥鳴叫般清脆悅耳的鈴聲,杜娟睜大眼睛,睫毛忽閃著,興奮得像個孩子。
“還有許多功能呢,你回去慢慢擺弄吧,你是學信息專業的,肯定比我玩得熟溜。”李世文哈哈笑著,又指著屏幕上的來電號碼,“你撥過來試試看。”
杜娟笨拙地回撥了那個號碼,鄧麗君浪漫柔美的《在水一方》隨之響起。
李世文摁下自己手機的接聽鍵,把手機貼在耳邊,拖著長長的腔調:“喂——喂——是杜娟小師妹嗎?”
“是呢,是呢……”杜娟忙不迭連聲回答。
“在幹什麼呢?”
“和一個朋友聊天呢。”
“男的女的?”
“哦……”杜娟瞥了李世文一眼,“哦,男的唄。”她說著,臉紅了,如綻放的西府海棠。
李世文合上手機:“‘在水一方’出自《詩經》秦風《蒹葭》。《詩經》形成於春秋時期,孔子曾做過編訂整理,被後人尊稱為經典,影響極為深遠,應該是中國詩歌的肇端和老祖宗了。”
杜娟說:“我看過根據瓊瑤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劇,那時候女同學一集連著一集看,生怕漏掉每一個細節,有好幾次,大家感動得泣不成聲,哭得一塌糊塗。”
李世文啞然失笑:“你們女孩子呀,都是情感動物,最容易被感動,一部愛情至上帶著夢幻色彩的言情電視劇就把你們弄得如癡如醉神魂顛倒了。”
杜娟說:“女孩子就是愛哭,尤其是我,媽媽說我天生淚窩淺。”頓了頓,又說:“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就像大樹的幹,大風刮過來,隻是微微搖一搖;女人就像樹梢上的葉片兒,一絲風就能把她們吹得搖搖擺擺。”
李世文笑道:“你這個比喻倒是很貼切呢。”
然後,他擊掌按拍吟誦起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 ……
杜娟帶著驚訝的口氣讚歎道:“哎喲喲,師兄對古典詩詞都倒背如流了。我小時候也喜愛文學,夢想成為一名作家或詩人,對唐詩宋詞也癡迷得很,曾經背誦過不少呢。”
李世文歡笑道:“那更好了,以後咱們在一起就有共同語言了。”
杜娟忙搖頭道:“哪裏!在師兄麵前我連小學生都不是呢。”又問:“你喜歡杜甫的詩還是李白的詩?”
李世文說:“杜甫的詩格律嚴謹,風格多樣,不過有些詩句沉鬱頓挫,悲憤蒼涼,當然與他的經曆有關,他經曆了唐朝的興盛與衰敗,他的詩被稱為‘史詩’;李白的詩豪放灑脫,恣肆汪洋,瑰麗絢爛。二者相比我更喜歡李白的。”
杜娟說:“是呢,我也喜歡李白的詩。”
李世文說:“好哇,那你背誦幾首李白的詩聽聽啊。”
杜娟想了想,說:“李白的《將進酒》很有名。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回頭……”
“錯啦!”李世文哂然一笑,“結尾是‘不複回’,而不是‘不回頭’。哦,哦,沒關係,沒關係,繼續背下去……”
杜娟紅了臉:“下麵……下麵的記不清了。”
李世文一口氣把將近二百字的《將進酒》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
杜娟哎喲一聲說:“師兄何等了得,出口成章,滿腹經綸。”
李世文笑了:“像這樣的詩,對於我們攻讀古典文學的來說,就是隨口拈來的事兒,而創作出這樣的詩可就難了。”
杜娟說:“古詩詞講究平呀、仄呀、韻呀什麼的,覺得太高深,看了就頭疼。”
李世文說:“格律詩詞的平仄和韻都是固定格式,實際上是很容易掌握的,回頭我給你找一些這方麵的書讀讀;你把唐朝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李商隱、杜牧等人的詩背一些,再把宋朝周邦彥、大晏小晏、歐陽修、蘇軾、王安石、辛稼軒等人的詞也背上一些,從中揣摩出一些道理,然後對著式子,寫詩用平水韻,填詞用詞林正韻,比葫蘆畫瓢模仿著寫,不用一年工夫,保不準就成詩翁了。”
杜娟就笑:“如果有高人輔導呢,豈不更快些呀?”
李世文也笑了:“你們杜家可是出了很多大詩人呢,杜甫且不說了,還有杜牧、杜秋娘、杜審言、杜荀鶴……”笑一笑,補充道,“我們李家的詩人也不少呢,李白、李商隱、李賀、李清照,就連唐太宗也寫過詩呢。”
杜娟說:“好像還有一個叫李煜的,也是寫詩詞的高手呢。”
李世文聽了,收住笑容,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杜娟自知失言,慌忙把話題岔開:“我要是學會寫詩詞,咱們不就成了當今的小李杜了?”
李世文點頭應道:“就是這個意思。”
自此以後,杜娟和李世文的接觸頻繁起來。兩個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但大多數時間是李世文侃侃而談,杜娟頷首靜聽。這很正常,李世文年長四歲,而且學的是古典文學,又出身於官宦之家,結交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貴,非儒即賈,還有黑白兩道,自然是信息靈通,見多識廣,學貫中西,給她講述古今中外曆史及當今社會上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種種奇聞趣事。他毫不吝惜地發揮想象力,添油加醋,把故事講得精彩離奇,還有意識流和先鋒派的味道。
杜娟覺得李世文就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書,每次和他接觸都有新的發現和收獲,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博覽古今、才大如海又相貌英俊的男人。她感到十分自豪和幸運。
她開始失眠了。她躺在床上,把和李世文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細枝末節,細細地回放,就像慢放的影片一樣。有時候,她快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就強忍住不睡,把那美好的景象重溫,一遍,又一遍,生怕把那快樂睡沒了。
他的頭發總是烏黑發亮並梳理得一絲不亂;他的衣服總是幹淨整潔又稱身合體;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裏閃出的光芒總讓人感到深不可測;他的臉上總是帶著自信坦然的微笑,顯得既高高在上而又彬彬有禮;他說話總是有條有理,娓娓道來,從不高聲大調,而且不帶臟字,聽起來十分悅耳;他的嘴巴,薄薄的唇,柔軟白皙,實在迷人,實際上她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更重要的是,從那唇裏流出來的都是雋言妙語和文縐縐的詞句。哦,對了,還有他的聲音——是令人陶醉的渾厚低沉聲音……他那麼有品位,那麼有教養,那麼有風度,那麼高貴,就像十九世紀歐洲上層社會的紳士。她特別喜歡這樣的男人,猶如純真的姑娘喜歡夜空的明月那樣。她對這種類型男人的喜愛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從少女時代,也許就在這幾天。她的心激動難耐,是愛情浪漫的情調。這情調一半是她自己的,一半是從言情小說裏讀出來的。這個純真善良的姑娘身上,有著很理想化的東西。
她內心深處開始萌發出對他的隱隱思念,身體某些部位時常莫名其妙地跳動一下,胸部也脹脹的。她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隻是總有一種想和他見麵的感覺,想看看他俊美的臉龐,想聽聽他動聽的聲音,還想和他肌膚貼近。
像被雄性的力量裹挾了,她沉浸在一種模糊甜蜜的夢幻之中。她感到全身熱辣辣地發燒,摸了摸麵頰,火炭一樣燙手。一陣揪心的恐懼像旋風一樣掠過她的全身,她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