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名叫杜娟,家在伏牛山老林深處。
一位文學大師曾經說過:“一條龍脈,橫亙在那裏,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這就是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秦嶺經陝西商洛向東延伸,到了河南省西南部,那就是伏牛山了。
若論起這山的名字來,倒也十分貼切。從千米高空俯瞰,或用無人機航拍,來一個多視角全景式的觀察,你就會發現,這山脈雖無太大的起伏,敦厚平坦,吞吞拖拖的樣子,卻是蓊蓊鬱鬱,雲蒸霞蔚,氤氳著一派蓬蓬勃勃的生機。那峰巒恰如牛的脊骨又像龍的背梁,加上眾多從高向低派生的宛如大樹根係一樣的岑嶺和縱橫交織的溝壑,就使得整個山脈看上去有屈牛臥龍之態和蓄力待發之勢。
倘若你走進伏牛山深處,則另有一番闊大雄渾的景象展現在眼前:山勢十分陡峭險峻,山上怪石參差高啄,列列如戟,猶如石林峰叢。這裏地處亞熱帶和溫帶分界線,是南北過渡帶,植物呈多樣性,山上的植被十分茂密。由於雨量充沛,就形成了眾多縱橫交錯的溪流。有些河,流著流著就鑽到地下去了。有人做過實驗,在一條鑽入地下的河裏放了浮漂,浮漂從百裏以外水麵上浮出來,便推測這地下有很多流量極大的伏流。這豐沛的水分別注入黃河、長江和淮河,給三條大河增添了新生力量,使之更加宏大壯闊,更加蓬勃靈動。
水是生命之源。水是有德行的。水是有靈氣的,水的靈氣如少女一般十足。這源源不斷流淌著的水,就像源源不斷流淌著的血脈和母親的乳汁,千百年來,哺育和涵養著華夏廣袤而豐饒的土地,以及生活在那片豐饒土地上的生靈。故而聖人雲:“水利萬物而不爭。”“夫水者,啟子比德焉。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
此處又是南水北調的源頭。一渠清水,煙波浩渺,過黃河,穿太行,一路北上,不舍晝夜,奔流不息,直達京津冀,滋潤著華北饑饉的大地,極大地改善了北方缺水的現狀。“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可謂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杜娟出生的村子叫九潭溝,就坐落在這伏牛山深處。
村莊被茫茫然不知邊際的層巒疊嶂包圍著。村子後麵,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山頂有七個尖利得如鋸齒一樣的峰,人們叫它七峰山。七峰山的峰頂平時被雲霧遮掩著,隻有在天空晴朗的時候,手搭涼棚,才能目睹它那少女般綽約的風姿。
那時的九潭溝村子很小,隻有幾十戶人家,二百多口人。居民就地取材,從山上開采或從河穀裏撿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用鐵釺把它們打磨成四棱四整的方塊,或是巧妙地利用石頭的自然形狀和光滑麵代替磚頭,蓋起了一座座農家小院。房子的四壁牆和院子的圍牆都是由石頭砌成的,就連銜接各家各戶的小道也由平整的青石板鋪就,整個村莊就像一座石頭城。
村落依山而建,又順了山勢,看似紛亂無章,卻是錯落有致,渾然天成,十分和諧。這些農家小院,坐落在這巍峨起伏的崇山峻嶺之中,加上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和用石頭砌成的拱橋,以及潺潺溪水、茂林修竹、山花野草,站高處望去,就如大自然的神筆勾勒出的巨幅山水風景畫,宏闊,生動,秀美。
這些年,通過旅遊業開發和發展養殖業,九潭溝村民脫了貧,過上了殷實富足的小康生活,家家戶戶都搬入新居。新居大多是寬敞明亮的小洋樓,那些石頭老屋大部分保存下來,成了過往的回憶和時代變遷的見證。村民將石屋做了修補和裝飾,改造成農家賓館,還起了個好聽又帶點藝術味的名字:“石舍人家。”這自然風光天生極美又略施粉黛,竟如仙境一般清幽秀麗,一時間聲名鵲起,大批遊客來此一睹為快。
其中不乏文人墨客風流雅士,他們在這石頭小屋裏,或憩息養性,或煮酒品茗,或賦文鬥詩,或潑墨作畫,或磨練書法。石頭與書法天生有緣,本是伴侶,山穀的摩崖上,村邊的荒石上,甚至村裏的石階上都留下了書法愛好者的筆跡。又有人特意在村外的空場上移來上千塊巨石,美其名曰“翰墨石苑”。石頭上鐫刻著眾多著名書法家的墨寶,有篆體、燕書、隸書,還有龍飛鳳舞的草書,以及一般人難以辨認的甲骨體,風格更是各異,花樣百出,林林總總,美不勝收,簡直就是各種書法流派的百老彙。
在這裏,古老與當代、山水與人文、自然與墨香、都市與鄉村,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一道奇特的風景。那些到此觀光的詩詞愛好者,更是靈感閃耀,詩興大發,紛紛作詩以讚之。擇其三首呈現給讀者:
昏鴉老樹暗商量,隻換春秋不換裝。
千古閑愁凝塊壘,砌成貝闕石頭房。
轔轔車馬石頭村,遊客熙熙笑意真。
旭日連天山水綠,既康且麗一方人。
綠是山光碧是天,白雲飛鳥認林泉。
石呈名片收藏後,追溯星辰五百年。
朋友,現在你如果來此一遊,映入你眼簾的將是一幅現代版的“富春山居圖”的美好景象。
你瞧,一條條油黑發亮的柏油馬路,如遊龍一般,在山穀間蜿蜒,在山腰裏盤旋,在山洞間鑽進鑽出。嶄新整潔的農家賓館和農家餐館坐落在馬路兩邊的坳子裏,與綠意綿延的山峰相互襯托,交相輝映,別有一番情趣。河流兩岸的林蔭道上,遊客們來往穿梭;歡聲笑語在山穀間回蕩。那邊,十幾個小夥子正在一個叫五道幢的懸崖上進行攀岩比賽,觀眾助威的呐喊聲此起彼伏。
水量豐沛的灌河時而平緩如鏡,時而飛流直下。漂流的人們或在靜水中潑水嬉戲,或在激流中驚呼,享受著“忘記了年齡,忘記了性別,忘記了職業,忘記了回家”的童年生活情趣。
林木掩映中,分布著造型各異的小木屋,以及大大小小的別墅、不同檔次的賓館,還有養生小鎮、療養基地、度假村莊,種種。
綠水,青山,歡聲,笑語……富足,神怡,平安,吉祥……
然而,有誰能夠想到,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或者更早些,這裏卻是一個極其偏僻極其貧窮的地方呢?
這裏的窮不是一般的窮,是窮得沒法再窮的窮。說起窮的原因,首先就是交通了。那時,村裏人上下山必須經過一條極其陡峭狹窄的盤曲小道,小道鑲嵌在幾十丈高的山崖上。那陡是直上直下的陡,那窄也是出奇的窄,人們走在道上像是登天梯似的,到了最窄處,須側身吸腹才能通過。村民要是到山下集鎮裏買些生活必需品和耕地工具,比如,鹽呀糖呀花布呀針線呀鐵釘呀鍋碗瓢勺呀,還有頭犁耙鐮刀鋤頭呀什麼的,天不亮就得動身,摸了黑才能回到家。那些十分貴重的中藥材,像麝香、鹿茸、金釵、天麻、山茱萸,以及猴頭菌、羊肚菌等山珍,很難運到城裏賣上好價錢。偶爾從外地來幾個收山貨的商人,看著山裏人老實,不知道行情,稀巴爛賤買了去。
20世紀70年代,為了備戰,國家在山溝裏建了一批“三線”軍工廠,修了一條公路從山下穿過,使這裏的交通狀況有所改善。但九潭溝村距公路還有二十多裏的路程。村民自發修了一條通往公路的土石小路;小路繞過了陡峭的山崖,坡度緩了些,可是路麵坑坑窪窪,疙疙瘩瘩,隻能勉強過手扶拖拉機和農用小三輪。如果遇到下雨天就變得泥濘不堪,連步行都困難了。
最要緊的是,這裏用於耕種的土地很少,在農耕時代,土地可是農民賴以生存的命根子啊!0 0
先輩們在陡峭的山坡上用石頭砌成幾丈高甚至十幾丈高的石堰,打造成大小不等的梯田。這些地塊高低不平,斜尖彎岔,零零碎碎,多是三分六厘或畝兒八分的樣子,最大的一塊也不足兩畝,最小的,說出來就不怕人笑話,屁股大一點的女人坐上去就把它蓋嚴實了,用一頂草帽也能把它遮得不露一絲縫隙。村民祖祖輩輩就在這“巴掌田”裏,像牛馬一樣辛勤勞作,艱難地活了下來。
瘠薄的土地隻能種耐貧瘠的紅薯。紅薯幾乎就成了人們一年四季的口糧——早上是紅薯玉米糝;中午是黑得如鍋底、硬得能把石頭砸出火花、啃一口就留下幾個牙印的紅薯麵饅頭;晚飯還要在照見人影的麵條湯裏丟些紅薯塊或紅薯幹,再勾些紅薯麵,否則飯後撒幾泡尿肚子就癟得前牆貼後牆,實在難以抵擋那漫長夜晚饑餓的煎熬。當時村裏流傳著這樣一句令人心酸的笑話,說每家天天都在演“三紅傳”。紅薯吃多了容易產生胃酸,村民大多患有嚴重的胃潰瘍。
紅薯容易腐爛,為了長期儲存,人們就把紅薯刨成片曬成幹。曬紅薯幹的季節又總肯下雨,一下雨紅薯幹就發黴。發了黴的紅薯幹失去了原有的甘甜,變得又苦又澀,可人們照吃不誤。那時候還不知道這裏麵含有一種極強的致癌物質——黃曲黴素,以至於許多人剛到中年就患了消化道惡性腫瘤。
由於食糧不足,人們隻好用山野菜和野果子補充。野蘑菇、刺腳芽、灰灰菜、馬齒莧、黃黃苗、蕨菜、小蒜、野韭菜、猴腿兒、綠綠蔥、酸漿草、茅丫、麵條菜、榆錢、柳絮、構棒槌、綿棗、洋槐花等各種野菜,以及酸棗、山楂、狐狸桃、棠棣、毛栗子、野葡萄、貓兒屎、羊奶奶、螃蟹眼、構桃構棒等各種野果子,都是用來填飽肚子的食物。遇到饑饉之年,或是青黃不接之時,生活就更加艱難了,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祖輩為什麼要住在這個既偏僻又貧窮的地方?說起緣由,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原來,在清朝乾隆年間,杜家有一位先祖在朝裏做官,位至宰相,為教育子女勤奮讀書,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這首詩最後兩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為“滿盡”,有人便認為這是暗指滿清王朝快到盡頭了。那時大興文字獄,同僚告發他寫了“反詩”,上奏朝廷。皇上看到奏折,龍顏大怒,下旨將他滿門抄斬。杜氏家族成員大部分被誅殺,其中有一對中年夫婦,連夜用籮筐挑著四個幼小的兒子倉皇出逃,沿途乞討數百裏,來到這深山老林裏隱居下來,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算起來,他們在這裏已經居住了二百多年,經過十幾代的繁衍生息,家族有二百來口人了。
杜娟出生於20世紀80年代,時值改革開放初期。
那時農村開始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父親承包了幾畝田和一架荒山。這個靠種地吃飯的農民,堅信先輩留下的一句話“地是刮金板,山是搖錢樹”,隻要肯吃苦流汗,總能得到豐厚的回報。父親起早貪黑,把地裏的碎石塊撿得幹幹淨淨,還深翻了幾遍,又細細做了平整,再施些農家肥,把田地打理得像棉花一樣鬆軟。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下來,幾畝貧瘠的土地變成了良田,產量翻了一番,有一塊田竟然可以種植能磨出白麵的麥子了!母親一樣辛勞,搞起了家庭養殖,養了一隻豬和十幾隻雞。養肥的豬,雞下的蛋,自家舍不得吃,到集市賣了——這就是全家的“銀行”啊!
這裏海拔在一千米以上,很適宜杜鵑花生長。每年四五月份,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綻放開來,有豔紅的、粉紅的、淡紅的、紫紅的、橙黃的,還有黃中帶紅的、紅中帶白的、白中透綠的、綠中透紅的……十分壯觀!杜娟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杜鵑花盛開的季節,父母就給她起了個好記又好聽的名字。
父母和鄰裏叫她娟兒,有時叫她小娟兒,偶爾也叫她娟娟。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像所有窮苦農家子女一樣,杜娟在很早的時候就懂事了。她剛滿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幫助媽媽洗鍋刷碗,喂豬養雞。還常常著個小筐筐,到田裏和山坡上剜野菜。夏季一下雨,這山上就會冒出很多蘑菇來,她就去撿,把撿滿的一筐提回來倒在院子裏,然後又跑出去撿。有一天,她竟撿了十幾筐。父母把一時吃不下的鮮蘑菇曬幹,作為冬天的幹菜。
滿五歲時,媽媽生了個男孩兒,取名小軍,自此以後,她又擔負起照顧弟弟的任務。
七歲時杜娟到了上學的年齡。爹娘說,就是砸鍋賣鐵刮骨頭賣肉也要供養娃子讀書,娃子要是能剝去“農民”這層皮,成為國家幹部,吃上商品糧,就不會像自己一樣在山溝裏受苦受窮了。
從此,杜娟走上了求學之路。
小學位於村部旁邊,距杜娟家有二十多裏遠,又是坎坷不平的山路,對於一個剛滿七歲的女娃來說,每次這樣的行程無異於一次長征。
為了不遲到,天不亮,淩晨四五點的時候,杜娟就起床了,因為她得花近三個小時才能到達學校。如果遇到雨雪天氣,路滑不能走快,起床的時間就得提前一些。中午是不回家吃飯的,要不然,一天的時間就全花在路上了。啃一個自己帶的涼饃饃,就著鹹蘿卜或酸白菜,喝一碗涼水就是午餐了。
小學那幾年,她在上學的路上不知摔過多少次跤,受過多少次傷,常常是舊的傷沒有長好新的傷又來了,她身上的疤痕一個疊著一個。一個下著細雨的秋天的夜晚,在放學回家途中,她不小心一腳踏空,跌倒在一個尖銳的石頭棱子上,小腿肚被蹭去一大塊肉,她用上衣袖子勒著就回家了。後來傷口感染化膿,說來也奇怪,沒有任何治療,這化了膿的傷口沒過幾天竟完全愈合了!農村娃兒真是皮實啊!
冬季大山裏的氣溫比平原低得多,一旦下了雪就數月不化,冰天雪地,滴水成冰。那時她穿得十分單薄,也就是一身耍筒子棉襖棉褲,哪裏有城裏人穿的羽絨服和後來的羊絨毛衣、保暖內衣、發熱內衣。每年一入冬,她臉蛋兒、耳朵,還有手和腳,就被凍爛,紫紅發黑的皮膚滲著血水。這凍瘡一直持續到次年3月才能痊愈。
到了讀初中的時候,情況有所好轉。中學在一個鎮上,是鄉政府所在地,雖然離家更遠了,但可以在學校食宿。杜娟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帶一周所需再回到學校。她是個很懂事的孩子,生活簡樸得沒法再簡樸了,穿衣服隻要不露肉就行,吃飯隻要能顧住命就行。在校三年,她幾乎沒有吃過一頓肉,她是把節省下來的一點錢給父親母親買藥哩。父親的肺不好,患有肺氣腫,常年咳喘,到了冬季就更加嚴重。母親從三十多歲起就患了爛眼病,那是因為長期燒柴做飯煙熏火燎造成的。當時,山裏的農家婦女大多患有這種眼疾。杜娟每星期六回家,總要給爹買些氨茶堿片和複方甘草片,以緩解爹的咳喘症狀;同時,給娘買兩瓶眼藥水。娘的眼疾越來越嚴重了。
成年以後,杜娟與人說起她童年這些往事的時候,常常令聽者驚駭得嘴巴都張大了,不敢相信那是事實。然而,杜娟說得那麼坦然,那麼從容,說明這一切確確實實在她身上發生過。杜娟也感到奇怪,也納悶地想過,自己曾經遭那麼大的罪吃那麼多的苦,為什麼後來記不得當時的痛苦呢?相反,在她的記憶裏,她童年的一切都是快樂的和美好的。
小學畢業後,杜娟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了初中課程,接著又考上了峽川縣第一高中。
她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高考成績在全縣名列前茅,超過一本線三十幾分。班主任說,21世紀是信息時代,這方麵人才缺乏,畢業後可以分配到好的單位,她覺得有道理,見中州大學有計算機科學與應用專業,便填了報考該校的誌願表。
當杜娟把那燙金的錄取通知書交給杜有德的時候,他高興得就沒法兒了,逢人便說:“俺娃出息了!俺娃考上大學了!你們掰指頭算算,這山旮旯裏有誰家出過大學生?”
爹說的是實話,人們算來算去,這個九潭溝,還不隻是九潭溝,就連方圓幾十裏的村莊都算上,還真就出了杜娟一個大學生。
那時候,在這偏僻荒蠻的深山溝裏,一個貧苦農民的女娃能考上大學,可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消息很快傳開了,鄉親們三五成群趕來,有來祝賀的,有來取經的,也有來看稀罕的,一撥接著一撥,川流不息的。杜娟爹臉上掛著喜氣,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樂不可支地迎來送往。他不咳喘了,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走路如一陣風,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
那幾天,昔日寂靜的小院裏,人山人海,歡聲笑語,彌漫著熱騰騰的喜氣,就如起了大戲一般,熱鬧得不行。
爹在院子裏支了口大鍋,娘邁著碎步奔來顛去,一鍋接一鍋地燒開水。小軍去湖邊捋了幾筐嫩綠的柳樹葉,又去野地裏挖些散發著清涼氣味的薄荷葉和藿香葉,還有鵝蛋青色的車軲轆草和雪白的茅草根,放在鍋裏煮。這“茶水”喝著甜甜的涼涼的麻麻的,既解渴又防暑。
鄉親們把杜娟圍個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語地問開了,簡直像一個記者招待會。
有人問:“娟兒,你這一出去,還回來不?”
杜娟說:“回來回來,放了假就回來。”
又有人問:“你畢業後還回來不?”
杜娟說:“回來回來,畢了業就回來。”
再有人問:“你要是當了大幹部還回來不?”
杜娟還是那句話:“回來回來,當啥都回來……”
年輕時曾經做過山珍、藥材和皮貨生意,在山下闖蕩過幾年,有些見識,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就吹胡子瞪眼地嚷喝上了:“娃子到省城讀書,擱舊社會就等於考上解元了,去求功名哩,去給咱杜家光耀門庭哩,去給咱杜家長臉哩。踏出這架山,走出這道溝,娃兒就是國家預備幹部了,畢業後就成公家的人了,吃國庫糧哩,還回來戳牛屁股、甩羊鞭子、犁地、薅草、刨紅薯、扒坷垃糞土?跟你們一樣,一輩子沒出過三門四戶,一輩子圍著鍋台轉,一輩子悶在這山圪裏活受罪?都是些沒出息的山暈子貨!”
去上學的那一天,幾乎全村人都來為杜娟送行。有人往她兜裏塞雞蛋,有人塞烙饃,還有人塞柿餅、核桃、栗子什麼的;也有塞錢的,當然都不多,也就是三毛兩毛一元兩元的樣子。
杜娟哭了,鄉親們哭了,爹也哭了。
多年以後,杜有德因病去世,杜娟為表達對爹的軫念之情,寫了一篇回憶父親的文章。文中是這樣記述的:
那年9月6日,在鄉親們的送別和祝願聲中,在父親和弟弟的陪伴下,我踏著蜿蜒的山間小道,從伏牛山深處的九潭溝走了出來。爹在前頭,右手拎個沉重的裝滿了野山菇的蛇皮編織袋,走路時一直趔趄著身子,有好幾回,踩滑了土坷垃和石礫,險些摔倒。我和弟弟緊跟在後麵,我挎著個裝有饃饃和雞蛋的舊帆布包,小軍扛個紙箱子,裝的是衣服和行李。我們步行五十多裏到達鄉政府所在地,又乘中巴車到名山市。
到名山市時,天已經黑透了,又下了雨,我們準備在一家旅店住下,一問得兩個標間,爹就說他到親戚家裏住。第二天早上,爹回來的時候,衣服全濕透了,縮著膀子,凍得直打哆嗦,這時我才明白,爹是為省那二十多元錢不知在哪個角落裏淋著雨窩蜷了一晚上。我喉嚨發緊,說不出一句話來,淚水汪滿了眼窩,我趕緊背過身子悄悄擦了,怕爹看見。事後想想,我們家在市裏哪有什麼親戚呀?可當時我就信了。我真傻。
上午我仨去農貿市場把香菇賣了,記得清楚,共賣了123元。爹又從腰裏摸索出個破舊的布袋,解開來,裏麵是一摞錢,有一百元的,有十元的,有五元和一元的,也有一角和五角的,都卷了邊,也不知道爹在背地裏數過多少遍了,和賣香菇的錢合在一起交給我,囑咐說:“娃兒身體削薄,在學校裏莫要太節儉了,要吃飽飯,如果這些錢不夠就打電話回來,爹再給娃兒寄。”
我拚命點頭,眼淚又湧了出來……
杜娟雖然十九歲了,可看上去還像個十四五歲的黃毛小丫頭,剛入學的時候,穿一身灰不溜秋的夏裝,又不合體,一副寒酸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鄉巴佬。個頭隻有一米五幾,紮在後腦勺上的辮子就像營養不良的幼馬駒的尾巴稀疏焦黃,幹瘦的黑臉蛋兒猶如青皮柿子,五官像一窩石頭堆在一起,一撮撮。兩隻眼睛卻十分傳神,又黑又大,很水靈。
出乎意料也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不到半年,也許就這一兩個月,或者就這一兩天,杜娟如泡發的豆芽,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長開了,完完全全長開了——高了一頭,胸部也飽滿了,濃密的頭發像鴉羽一樣閃亮,發出墨綠的光澤;皮膚又白又嫩,像是剝了殼的鮮荔枝,又像熟鴨蛋的二層皮,還有那秋波一樣的眸子,曼妙的腰肢,柔美的曲線——活脫脫一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兒。
元旦過後的一天,寒流突襲,氣溫驟然下降,杜娟去百貨商場買了件羽絨服,大紅的,又心血來潮,買了一雙廉價高跟鞋。當她穿著嶄新的衣服走進教室的時候,就像天空出現一道閃電,或者說像個發光源,把整個教室照得一片雪亮。
同學們都看呆了也看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暫的沉寂後,裏響起了“哇啊”聲,先是一兩聲,然後就連成了片,仿佛夏季裏大雨灌滿池塘後青蛙的歡叫。這節課秩序很亂。
課間休息的時候,教室裏暗流湧動,人們偷偷打量她,沒錯,就是那個入學時不起眼的土裏土氣的鄉下妮兒,看那鼻子、眉毛和眼睛就知道了。她的臉龐長開了,豐盈了,疏朗了,五官排列好了,而且排列得那樣完美,那樣精致,那樣勻稱,黃金比例,無可挑剔,仿佛是經過藝術大師精心設計過似的。
美麗的花骨朵,一夜之間綻放了。
學校裏美女如雲,班有班花,係有係花,校有校花,個個如花似玉,國色天香,但大多像唱戲的坤伶一樣,是裝扮和練出來的,總覺得不那麼真實。這個女孩子的美是與生俱來的,是不露聲色的,是經得住仔細端詳的,是沒有摻一點水分的,在舉手投足和一顰一笑間,都透出醉人的楚楚謖謖之態。
於是,一些小夥子三五成群地在校園裏假裝閑逛,目的是想碰見她,好一睹她的芳容。還有些男生藏在她上課必經之路旁邊的小樹林裏,看看她到底長啥樣兒,有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玄乎。
男生們對杜娟的追捧達到了狂熱的地步,有人常常在馬路上攔住她,送給她一盒巧克力糖果、一個玩偶或紅色心形氣球之類的東西。
男生是這樣,女生也是這樣。男生是愛慕杜娟的美,女生則是好奇,她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隻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被譽為校花、係花、班花的女生遭受到重重的打擊,而那些長相平凡的女生則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像是報了一箭之仇似的。
一個中文係的男生,愛杜娟愛得發了瘋,不敢當麵表白,隻好用詩來打動她。他寫了很多詩,整整一百二十首。詩是朦朧派的,還有點幽默的味道。他偷偷地跟蹤杜娟十來天,終於在一個傍晚,看看四周沒人,把詩稿往杜娟懷裏一塞,羞得滿臉通紅,撒腿跑了,像是做了什麼壞事怕被人捉住似的。杜娟打開看時,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在喜馬拉雅高高的山巔,
綻放著,
一朵美麗的雪蓮。
分明是,
複活的奧黛麗·赫本,
再生的埃及豔後,
還陽的王昭君,
拷貝的浣紗女,
克隆的楊玉環。
像刀,像戟,
也像箭,
刺破了,
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
張翼德的丈八蛇矛,
呂奉先的方天畫戟,
再加上趙子龍繳獲的掛在夏侯恩背上的曹孟德的青釭劍,
也難以穿透我堅硬的幹渴的痛苦的心尖。
啊!
我時刻期盼著,
期盼著——
刮來一股六級龍卷風,
把你卷到,
卷到我火熱的胸前。
還有一首短的:
我是西伯利亞的風,
你是呼倫貝爾的沙,
我輕輕地,
再輕輕地,
把你吹起——
我們纏纏綿綿到天涯。
杜娟看完,笑不可抑,她認為用這種方法向她求愛的男孩既滑稽可笑又無聊愚蠢。對於男孩子們的猛烈圍攻,她很不適應,甚至還有些惶恐不安。一個剛剛從大山溝裏走出來的老農民的女兒,心裏還帶著深深的自卑感,缺乏承受別人過度熱情的心理準備,況且她是個天生喜歡安靜的人,到了熱鬧的場合就覺得“窘”,臉紅,渾身不自在,更不會應付都市青年男女之間的那種逢場作戲、裝腔作勢、嘩眾取寵的嬉笑怒罵和調侃。這也許是她的天性,抑或是還沒有融入現代都市年輕人生活圈子的緣故。少女的青澀還沒有蛻去。
她依然故我,臉上的表情既矜持又謙和,心裏卻是熱烈奔放的——自卑感一點一點地減少,自信心一點一點地滋長。穿著也開始講究了,她模仿時髦女同學衣服的顏色和款式,貴的買不起,就在地攤上買類似的,當然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杜娟所在的班裏,男生數趙大鵬最帥氣了,個頭差不多有一米九,愛好體育運動,練得一身好肌肉,是學校男子籃球隊的主力,擔任大前鋒。他三步上欄姿態優美,善於抓籃板球,有時還沉底單打來個翻身勾射,在曆次比賽中,表現十分活躍,在全校也算是個紅人了。他父親在省城開了幾家高檔酒店,這幾年餐飲業火爆,手頭積累的資產少說也上億,他隔三差五請全班同學到他家的飯店裏大吃大喝一番,慷慨大方和為人豪爽使他的威信更提高了一層。後來又被推選為班長,成了男生中的大哥大,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入校半年,他雖然交了好幾任女友,可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那天杜娟豔壓群芳,他也看癡了,魂都被勾去了。他暗自慶幸,能遇上如此貌美的女子,此生造化不淺。他很是自信,覺得自己隻要略有表示,一個貧窮的農村妮兒能不酥倒在自己懷裏?
他開始行動了。每次同學聚會或有集體活動,他總是尋機和杜娟搭訕。遇到這種情況,杜娟常常很有禮貌地應付過去,既不讓對方難堪,又不給對方錯覺。
其實,在內心深處,杜娟對趙大鵬並沒有太大的反感,隻是他愛出風頭,說話誇誇其談,好炫耀自己,就覺得他處事不夠穩健,屬於江湖喝雞血換腦袋的那種。她不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她喜歡那種說話有內涵、溫文爾雅、低調謙虛的男人。
又被杜娟婉拒以後,趙大鵬就不爽了,他下決心終止這場無效的努力。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趙大鵬開始在背後放涼腔了,說杜娟是“胸大無腦”“白臉傻子”。還說這樣的女人是冷血動物,看上去高冷,其實不接地氣,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雲雲。
有趙大鵬這樣高富帥哥兒們慘遭失敗的前車,其他男生就對杜娟望而卻步,不敢造次了。
曾經是眾星捧月的校花,一下子淪落為沒有人搭理的灰姑娘,仿佛一個燒紅的鐵塊丟到水裏,變成個冰涼的鐵疙瘩。她心中五味雜陳。
班裏一名姓甄的女生,名麗麗,可一點也不美麗。她個頭一米五不到,塌鼻梁,挖鬥臉,麵色黑黃,臉上還有明顯的雀斑。那幾顆齙牙實在難看。上頜前突,下頜後縮,上下合不攏。牙齒是棕灰色,那是她小時候吃多了四環素造成的。牙齒又擁擠不堪,有幾個被擠出了牙列,微笑的時候牙齦全都露出來了。是全校出了名的醜小鴨。
麗麗的家境一般,父親是小學教師,母親是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一個哥哥大學畢業剛剛找到工作。她沒有錢和別的女孩子攀比穿戴打扮,於是就幹脆來個破罐子破摔。隨便一身灰不拉幾皺巴巴的衣服,也不塗脂抹粉,素麵朝天,頭發剪得很短,僅蒙著頭頂(她說這樣子便於打理,既節約時間又節約洗發水,一舉兩得),看上去像個茶壺蓋。曾有個男生背後戲言:把這樣的女人抱在懷裏,時間長了還會患上陽痿哩。
如此一來,杜娟和甄麗麗就成了班裏名副其實的“剩女”了。杜娟年長麗麗生月,故而麗麗稱杜娟為姐姐。倆人形影不離,出雙入對,上課、上晚自習、去小賣部購物、在校園內溜達,等等,總是黏在一起。她們在一起時嘰嘰喳喳,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這裏頭有惺惺相惜的成分,也有表演的成分。一半是真心的,一半是做給別人看的。
甄麗麗是有些自卑的,可表麵卻是一副傲慢自負的樣子。自卑是對著杜娟的,傲慢和自負是衝著大家的。
她很羨慕杜娟的美貌,卻不嫉妒,雖不嫉妒,卻又有嫉妒的意思。在許多男孩子拚命追杜娟的時候,她心裏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後來杜娟把那一大群求愛者統統拒絕以後,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還暗自高興,又覺得像是耽誤了人家的好事,虧欠了人家什麼似的,就想,是不是自己有些自私呢?對不起人了。於是她的自卑就變成謙虛,又放大了。報恩似的,她對杜娟就格外敬重和熱忱起來,還有隨時準備保護人家的意思。
調皮的男生分別給她倆起了綽號:杜娟叫“根號三”(3開平方約等於1.73);甄麗麗叫“根號二”(2開平方約等於1.41)。兩個人一高一低,一白一黑,一俊一醜,差異巨大,對比鮮明。麗麗的醜,更襯托了杜娟的美,而杜娟的美,又加重了麗麗的醜。有人說“根號三”是大家閨秀,有宰相或員外家小姐的範兒,“根號二”不過是她身邊聽使喚做粗活的丫頭,還有人說她倆更像是《白蛇傳》裏的白蛇和青蛇。倆人在校園裏散步成了校園裏的一道風景,在大街走過時成了街頭的一道風景。杜娟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而麗麗卻是旁若無人,昂首挺胸,一臉的自豪和莊重,像一個履職盡責、勇於擔當的護花使者。
有一次,她倆逛街走到十字路口,引來數百人圍觀,竟造成交通阻塞,十幾個交警疏導了好半天才使秩序恢複正常。
正如辯證法所說,好事可以變壞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就拿麗麗的醜來說吧,一開始她為自己的相貌苦惱不堪,甚至有點自我輕賤和自暴自棄,可轉念想:這怨得了誰呢?能去怨恨爹媽嗎?爹媽是故意的嗎?她於是想用另外的東西來彌補自己的先天不足,就是把學習成績搞上去——學習成績能高出別人一籌,也算有了自個兒的優勢和閃光點。如此一來,她的醜就變成了一股強大的反衝力,猛烈推動著她,使她像火箭頭一樣向前飛奔。
在別人熱衷於化妝、打扮、談情說愛和唱歌跳舞的時候,她卻在默默地刻苦學習。功夫不負有心人,入校以來,她的成績一直都是全年級第一,還把一些考研的科目做了預習。她的人生目標是,本科畢業以後考上全國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將來成為一名著名的軟件編程工程師。
麗麗是個聰敏的人,她明白一個道理,人這一生無非就兩件事:成家,立業。家就是一座房子,業就是這房子的根基和依托。一個人沒有自己的事業,沒有可靠的收入和獨立性,那麼,這個家就像是建在沙灘上或泥漿裏,隨時會散架、倒塌;相反,有自己熱愛的事業,並能在某個領域做出一定的成就,那麼,愛情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麗麗的結論是先立業,後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