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冬至那天的後晌,平陵城影影綽綽出現在班超視線裏。“終於到家了啊!”他在十裏長亭小坐了一會兒,想起東平王劉蒼的提示,一股怒氣也不由而生。有寒風吹著,身上的汗落了,渾身都開始爬上寒意。從平陵到千裏外的洛陽帝京,又從帝京返還,經此一去一回,他的火氣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了。他覺得已知仇家,倒不必現世現報,兄長剛剛有些起色,如果現在鬧將起來反倒不好,倒不如淡然處之。想到此,將行囊中剩下的幹糧拿出來啃著,悄沒聲兒地繞北門回去。
繞到北門山岡上,意氣風發地舉目環顧,突然眼皮狂跳不止,搭眼細看卻見管家老樊手提飯罐、穿著麻衣,身後還跟著重孝的小妹班昭和近門晚輩兒。他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顫著音兒大喊了聲:“樊叔、小妹……”直奔過去。
樊叔恍惚間舉目瞭望,看見順著山坡狂奔而來的班超,兩條腿在風中不由一顫,大叫聲“二少爺”就跪在了塵埃間,手裏的飯罐“咚”的一聲掉到地上了。這時候,班昭哭喊著奔上去,尖聲厲腔地叫著“兄長”,抓住班超的手,眼都發直了問:“長兄呢?長兄他咋了?為什麼沒有一起回還?”
班超看著班昭一身的重孝,先安撫小妹說:“長兄安然無恙,皇上清明,還賜他做官了。你這是為何?主母和阿母……”
班昭亦喜亦悲,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來。急得班超也淚眼婆娑,卻心揪著不敢肯定。樊叔拐著老寒腿費勁兒地跑到班超跟前,又撲通跪下,揉著眼說:“二少爺你可回來了,主母她……她下世了呀!”說畢,一家人號啕大哭。
班超強懾住心神,抹著淚問:“主母幾時去的?這是幾七?”
樊叔說:“這是五七。”
班超屈指一算,長嘯悲聲道:“主母在時,兄長尚在獄中;主母去了,兄長脫離苦海。主母呀,是您在冥冥之中搭救了我兄長吧?如今兄長做了官了,在朝廷行走,他日出將入相也有指望,您在天之靈就安然吧!”他從班昭的孝衣上扯下一縷白布,朝頭上一纏,攙著樊叔,拉著班昭,率著一家晚輩朝家墳而去。
到了墳地,班昭在墳頭擺好供品,班超首跪,三跪九叩拈香拜祭,然後趴到墳前大放悲聲。回憶起主母的好來,班超淚雨滂沱,邊哭邊喃喃念叨,還高聲告慰,把班固一事前前後後述說了一遍。
從墳上回到家,班超又跪在阿母膝下流了一陣淚,問:“阿母,走時主母還好好的,咋走得這般急呢?”
二夫人歎息一聲,幽幽道:“她身子骨原本就弱,又遭受驚嚇踩踏,以後更是每況愈下,隻是不甘心地吊著口氣兒,等著你能從京城捎來好信兒。周邊的醫官都請遍了,誰來都是搖頭。先前還將就著進食,後來竟然一連數日水米不打牙。我也知道人不行了,叫管家提前料理後事,誰知道院子裏有木匠進出,驚動了主母。她可能知道了,當時就要扶她起來,坐在床上吃了小半碗飯。看著人像是緩過勁兒了,一家人上上下下都高興呢,又將養了十多日,卻不料就……我跟昭兒緊喊慢喊,掐著人中才回過神,又多留了最後一句話,便撒手了。”
班超問留下一句什麼話,二夫人哽咽著說:“咱老班家……良人這支……不能斷……”
正說著,班昭抱著娃兒進來了。一歲多點兒的娃兒,跟班超才幾個月未見,竟然看見班超像是個陌生人。班超剛一伸手去抱,隻見嫩唇兒一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二夫人趕緊接過娃兒,說:“咋連舅舅也不認識了?”
班昭反身出去端來飯食,趁著他吃飯試探著問:“二長兄,咋就你一人回來了,咋不見班紹呢?”
班超順口說道:“他呀,留在洛陽和你嫂子一起伺候大兄長呢。”一句話弄得二夫人和班昭一時愣怔了。班超知道阿母和妹妹都是急於知道兄長的情由,幹脆將碗一推,把到洛陽後的經曆略略地說了一遍,“阿母、小妹,皇帝不僅赦免兄長,還簡拔他為蘭台令史,專門替皇家修史。隻是身子骨弱些,已無大礙,這時節已經奉詔就任了。”
“那你說的嫂子是怎麼回事兒?”班昭疑惑地問道。二夫人也是支著耳朵聽著。
班超知道這事兒是糊弄不過去的,起身跪到二夫人跟前,說:“都是孩兒不孝,事先沒有征得您老人家同意,還請阿母責罰。”他原原本本將他和竇萱兒的奇遇和盤托出。
二夫人拭著眼角的淚說:“傻娃兒呀,快起來,阿母怎會責怪你呢?情勢之下,你自作主張也是情有可原。”
第二天,班超著孝衣又到家墳上去焚香行禮哭了一回。哭罷,跪在墳前還不起身,將去京城挨門求告到詣闕上書,又到班固被封官授職任蘭台令史,和自己在竇府邂逅竇萱兒成親,無一遺漏,細細道來,給土中的先考先妣敘述了一個上午,直到二夫人打發人來叫方罷。午後又來,又把自己想起未說的繼續跟阿翁和主母敘說,說到要帶著阿母和妹妹拋家舍業離開平陵。他對著阿翁和主母的墳頭直抒胸臆,說:“平陵有祖宗基業,雖能屈身安逸,卻不能伸展。大丈夫當胸懷天下,四海為家,娃兒正是身強力壯之年,蝸居於此,定沒有大出息,班家門楣何日昭昭天下,光宗耀祖?”
壞事傳千裏,這種好事傳得也飛快。沒有幾天,平陵城的人都知道班固苦盡甘來,入朝為官了。小寒這天,主母的“七七”也已過了,左鄰右舍都像踩著鼓點般前來道賀,曾經淒清的班宅便少有地熱鬧起來。
雖是喪事期間,二夫人還是鮮有的精心裝束,連頭發都篦得麻亮,樂嗬嗬地接待著鄉朋。就連班昭都去掉孝服換了件素色的衣裳。大家正在恭賀熱鬧,老九突然從外麵跑進來,說“明庭”來了。班超忙起身迎到門口,果見高縣令帶著公人,抬禮兒前來道賀。將其迎進正屋,班超先揖禮感謝,高縣令擺擺手,說:“那都不算啥,是世侄膽高誌堅,冒死詣闕上書,陛下又惜才,才有班固這後來氣運。如今好哇,撥雲見日了,活該班家入朝為官兒。”
鄉親們隻知道班固當官了,並不清楚其中曲折,聽“明廷”一說,都把目光投向班超。他隻是撓首靦腆地笑,也不去標榜自己。但鄉親們已經認定,是這個班彪看不上眼的娃兒,拿命救了班固。於是乎,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敬佩。
趁著散喜食,高縣令偷偷把班超拉到靜處:“可打聽清楚是何人在陷害班固?”
麵對“明廷”的關心,班超喉頭不由得一潤,真誠道:“誰陷害的不重要,隻要家兄無恙,就謝天謝地了。”
高縣令捋須一笑,欣慰地點點頭道:“賢侄能這麼想,老朽就放心了。但我也要提醒賢侄一言,你心大,不與人計較是好事,也應當謹防對方再次暗箭傷人呀!這樣,賢侄有甚事隻管言明,能幫的地方老朽會盡量幫的。”言畢,便帶著一應公人揚長而去。
原想著和一家人去洛陽過活,也好在大江大河裏爭起點浪花,弄出點響來,豈料主母仙故,隻得把想法暫時哽在喉間。班超反複思忖過,兄長新被委任為蘭台令史,如果把噩耗相告,他勢必要趕回來守喪。到明帝時剖析明法立規循矩,孝道首倡,文官丁憂守製,將佐墨縗從戎,隻是時間上未曾明經規定。平陵這偏狹之地,更不講究,守好“五七”便罷。即使名門大族,也習慣是百日一過就算是出了喪期。所以,班超考慮利弊,多次斟酌,情願自己當這個“惡人”,也沒把主母新喪的消息說給班固。
臘月二十三,堆積了幾天的釅雲在料峭刺骨的北風中,隨著街麵上那隻瘦狗的狂吠,將冰淩化成漫天酷雪。
作為班宅主事者,按照“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習俗,班超祭罷灶神,咯吱吱踏著積雪走進東廂房。他也不張燈,拉個木杌子坐在門口,即從袖中取出兩片木簡,借著雪色又看過一遍,兩道濃眉擰成疙瘩。這兩片木簡一片是班固驛寄的書信,一片是小君竇萱兒寫來的。小君的書信倒沒什麼,無非是問些情況,聊發相思之苦;兄長的書信卻是頗費斟酌,問兩位尊長健康,又催他們盡快起程。該怎麼和兄長說呢?主母新喪“百日”未過,又怎能說走就走呢?班超正低眉苦思,忽聽風雪中隱隱傳來劈柴火的聲音,和上房小外甥的吵鬧,繈褓中小外甥女的嗷嗷待哺聲。再看阿母的身影被牖戶剪成方格子,像是在低頭侍弄物什,應該是在擦拭“神荼”和“鬱壘”吧,過了二十三,正旦將至,不管是富人家還是窮人家都在忙著張羅。家裏連逢變故,雖然製備不起新衣新衫,但幸有連日收的禮情,也勉強過個不露醜的正旦。
班超關上屋門,張燈拿出兩片新木簡來,就著燈光給兄長和小君回信。給兄長的回信寫了些推托之詞,說是一應雜事尚未齊備,怕是要耽延些時日,兄長切莫牽懷;寫完,又給小君作書,也是含糊其詞作罷。
“二長兄,睡下了嗎?”
聽出是小妹班昭,班超忙應腔:“進來說話,門又沒落閂。”
班昭推門進來,同時進來的還有一陣惡寒,直撲得那燈花朝旁偏斜。她反身把門虛掩了,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才展顏一笑說:“二長兄晌午說有事商議,到底何事?”
班超望眼小妹,把兄長的書信遞了過去。班昭接過仔細看了,又瞥見案幾上班超剛剛寫就的木簡,撲哧一笑說:“大長兄叫去就去唄。隻是小年了,驛使們都休沐了,誰還會給你送信。倒不如挨到年後再說,趁年節間將諸事兒處理妥當,待主母百日一過,你就帶阿母動身。”
班超皺皺眉頭,擔憂地說:“你將何往?”
班昭憂傷地輕歎一聲說:“我先在平陵住一時,看看曹家可有意招回我孤兒寡母。如無意,隻有求兄長舍班家一所草寮,幾畝田地,將養大一雙兒女了事兒。”
班超不覺就酸了鼻子,說:“你已經回咱家快一年了吧,曹家也不曾捎來一信兒善言,再提說曹家也是枉然。大長兄讓去帝京團聚,好歹咱一家人要守在一起。舍下你和娃兒們,阿母也不會心安,你也別胡思亂想,跟我一同扶老攜幼,去京城將就營生。”
班昭啼泣,說:“兄長的意思我知道了,長兄為父,小妹就依著兄長的意兒。到了京城,日子肯定艱難,漿洗縫補還能幫襯嫂子。”
班超說:“我算好了,把樊叔留下,再撇二十畝好田給他守著門戶。剩餘的田產都變賣了,以備不時之需。京師不比平陵城,抬腿動腳都需要錢。不過也未嘗真難,有大長兄栽樹,好歹有幾雙手,還能養不活老小幾口子人?”兄妹倆直坐到夜深,才議定正旦一過就處置家產。
正旦這天雪停雲霽,西北風溜溜刮著,使人感覺棉衣都薄去數層。延到正明,日頭慢吞吞滾出雲層,將光灑進雪地。二夫人穿戴齊整,婢女應椿將“神荼”“鬱壘”擺放到正堂左右,門上貼著“虎”像,先“五祀”,再祭祀祖先。祖先的神牌就擺在正堂內,按照順序依次排列,排在最後的是先考先妣。祭完神靈、祖先,接著就是禮敬尊長,二夫人正坐案幾旁,班超、班昭、管家老樊、婢女應椿依次進來獻福。然後全家無論大小,按尊卑列坐於祖先神牌前,向尊長敬柏酒致賀。二夫人含笑一一喝罷,拿出枚用線兒拴著的“厭勝錢”套到外孫的脖子上。厭勝錢黃銅製成,正麵陽雕“吉慶平安”,背麵飾龜蛇吉祥圖案。一家人圍坐吃完正旦第一頓飯,二夫人便攆著他們走出家門,拜謁恭賀親族和鄰裏。
為主母過完“百日”,班超心像鹿撞般稟明阿母,說出一大堆理由,還擔心阿母會拒絕。誰知阿母心裏想得比他還明白,說:“當時去籍遷回平陵也是無奈,回有回的理由,去有去的道理。我已老邁,你們自己定奪,我焚香祭告你阿翁、主母則個。”說畢,燒燃香蒿,自己則盤坐在神牌下的蒲團上,雙目微垂,不再言聲。
仲春初二,班超將寫給兄長和小君的書信送到縣驛,又去縣衙找高縣令討要了遷籍文書。將一應事體辦備完畢已是暮春時節,近半年來,擔心張幀儆會不利班家的事並未發生,想必是一擊不成,又開始蟄伏隱忍。無事總比有事的好,班超不再去管他。當諸事穩便,就在起程前的那天,班九帶著幾個街頭兄弟謁拜班宅,班超將他們引至東廂,眾人落座。班超團揖罷,沉聲說道:“超在日,多謝兄弟們幫襯,今超將攜眷屬遠赴京畿。此時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聚,每念及此,萬分傷懷。”
這些兄弟都是跟他街頭混飯吃的角兒,見此心裏未免傷感,有淚窩淺的已眼眶濕潤,屋裏的氣氛也一下子沉悶起來。班九不喜說話,但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二長兄是在拿話堵他們的嘴,不由得窘得麵紅耳赤,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二長兄是要扔下兄弟們不管了嗎?”
班超驚問:“九弟何故這樣說?”
班九說:“你看你就要去洛陽了,連六長兄班紹也不回來了,這不是扔下兄弟們不管是什麼?”
班超站起來踱到班九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九呀,六弟沒家沒舍的,沒什麼牽掛,你就不一樣了,是家裏的老大,家叔和叔母還要指靠你過活哩。諸位兄弟也是如此,我就在這兒撂句話,先去試試天子腳下的水是深是淺,要是得幸混點名堂出來,定不敢忘兄弟們情意。如果在那兒實在混不下去了,就還回來和兄弟們做伴當,你們看如何?”
眾兄弟都齊齊看向班九,似乎在等他拿主意。其實班超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了,班九也覺得確實不宜去遠,於是緩聲說:“我們聽兄長的就是。”
將這群兄弟送走,班超內心通明,渾身輕鬆,再無掛念之事。第二天租了輛牛車,載著一家子和應需物,還有班家萌生的希望,從平陵城出發,沿官道一路逶迤向帝京洛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