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朝會結束得很荒唐。癡迷於書簡的明帝感到了酸困,仰起臉來揉脖子時,才發現忘記了滿堂的大臣,遲疑了一下,揮著手說:“散了,散了。”自己卻坐著紋絲不動,又埋頭書簡。
公車令將班超帶出闕門。他在朝堂上領略了班超能言善辯的本事,也看出東平王的一些蹊蹺,又觀察出明帝的反常,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做惡人了。他問了班超所住的裏坊,要班超不要再胡亂走動,安生在家等黃門官傳達旨意。
班超老老實實在延賢裏等了幾日,也不見有黃門官前來,就有些急,吩咐班紹在延賢裏等,自己又去了公車府。公車令告訴他:皇上的旨意還沒有傳出來。他又沿路往永和裏走,想去東平王府看望一下劉蒼,順便再探探口風。
在王府內院他又見到了那個長相清奇、膚色雪白、一副異族麵目的女子。女子告訴他:“大王收拾停當要出門,怕是無法見了。”
他踟躕著不想走,女子溫婉地朝他眨眨眼就又進去了。當他已覺無望正準備折身回去,女子小跑著又出來了,朝他招了招手說:“公子且慢,大王讓你進來說話。”
女子把他引到客房,朝他莞爾一笑,輕盈地一轉身就去了。班超環視客房,房間不大,三間門頭的樣子,室外有一亭子,還有環廊,種植著花木,中間是一座假山。室內裝飾也是極雅致,幾案前鋪著羊毛氈子,蒲團都是全錦緞的,一應家什都被拾掇得纖塵不染。大腹便便的劉蒼進來了,看見班超就笑,說:“你這個鐵嘴鋼牙的班仲升呀,你可是個人才啊。皇兄正秉燭夜讀班固的簡書,班固的命就不要了,但官還是要給的,等皇恩浩蕩吧。”
班超突然惶然,驚慌得又要跪下磕頭謝恩。劉蒼攔下他說:“我要去吊喪,你既然來了,就隨我走一趟吧。安豐侯大司空竇融去了,按說也是你的恩人,去了多磕幾個響頭。”
一喜一悲兩件事兒就這樣從劉蒼的口中說出來,讓班超的心瞬間一跳又瞬間一摔,猶如從熱夏一下子就跌入嚴冬。
班超跟在東平王的車駕後,一路小跑到了竇家。看見竇府出出進進的一眾人等,個個神情悲淒。竇融長子竇穆攜長孫竇勳、曾長孫竇憲,服重孝齊齊跪在府門前台階下迎接東平王。竇家正受朝廷責罰,東平王來竇家吊喪,類似於皇帝駕臨,這是當朝皇上向竇家表明姿態。
東平王口念著“節哀順變”,將跪拜迎接他的竇融的孝子賢孫一一攙扶起來。隨在東平王身邊的班超看到一個麵皮白淨,劍眉通鼻,生三綹美髯,身披齊衰的中年男人,一眼便認出是顯親侯竇固。竇固是竇融弟竇友之子,娶光武帝涅陽公主被授黃門侍郎,後承襲其父顯親侯爵位。涅陽公主是東平王劉蒼的同母姐姐,竇固自然也是劉蒼的姊丈。班超和竇固自小就熟,班家舉家未回平陵時他們常常相見,一起習武,一起遊玩,班超幾乎成了駙馬郎的伴當。竇固隻顧照應著將妻弟劉蒼往府裏引,卻誤將班超看作隨從門人未加注意。跟在劉蒼身後的班超也找不到說話的機會。劉蒼吊喪一番要走,班超流著淚跟劉蒼告辭,說要留下為竇世伯服孝守靈。這時節竇固才認出他來,驚大了眼說:“孟孫眼拙,竟沒有認出仲升賢弟,服孝在身,就不行禮了。”兩人對麵作了一揖,相攜著又回到府中。
竇融、班彪性投莫逆,雖說皇恩浩蕩,竇氏日隆,兩家來往少了,但還算是實實在在的世交。竇固邊走邊問:“你不是隨遷平陵了嗎?怎麼會來這兒?”
班超羞愧地說:“一言難盡呀!”於是就把班固修史捕獄、自己赴洛寬宥簡單說了一遍,“前幾日還來府上跟竇世伯見麵,是竇世伯將我兄長的事兒托付給了東平王,不想幾日一過,竟成陰陽兩隔,真叫人心如刀絞。”說著掏出竇融的“玉剛卯”捧給竇固看,竇固唏噓不已。
竇家人脈廣,來吊喪的車水馬龍,竇固要迎來送往,就叫班超先自處。一府上下的氣氛都是哀傷中。班超更感念竇世伯的好,將帶在身上的錢財去行了個賻禮,又捧著“玉剛卯”伏拜在竇融靈前。守靈的後輩親屬們身穿粗麻布製衣,腰係麻繩,趿拉麻布纏頭鞋兒,圍著棺材長跪。班超在白衣桌前磕過頭還不離去,匍匐在地上抱著棺槨下的板凳腿兒哭。靈柩放在宅內堂前,吊喪的一撥一撥來,兒孫們得一回一回地哭,班超也隨著竇家的兒孫輩一起哭。守靈的竇家兒孫輩都納悶,不知道這個相貌堂堂的漢子是何許人。
竇穆帶著長孫竇勳、曾長孫竇憲正應付得疲憊不堪,聽說家裏竟出了這樣的怪事兒,一下子警覺起來。這爺孫之前仗著竇融的累功積德做下了不少的出格事兒,得罪了不少人。皇上的責罰還在身上套著,節骨眼兒上冒出個陌生人來守靈,有搶金搶銀的,難道還有搶孝帽的?
年輕氣盛的竇憲聽了,就冒失地往家裏躥,口中吆喝著:“哪裏來的狂徒,安敢在家靈前弄是非?俺看看是啥樣的一個‘醃臢菜’廝混進來?”
竇憲到了靈前,一眼就盯上了跪在棺材旁的班超,二話不說上去就薅班超的脖領子。班超正沉浸在哀傷中,不防被揪住脖領子,下意識地反手一抓,和竇憲的胳膊就糾纏在一起,兩下裏相抵用力,四隻眼瞪得如銅鈴般。等到竇固聞訊趕來勸開兩人,院子裏已經圍了個水泄不通。竇憲非要班超出去,班超堅決不去,兩人僵持在那裏。
班超手持“玉剛卯”說:“這是竇世伯親手給予我的。當年,竇世伯和家翁榮辱與共,是過命至交;如今竇世伯對我兄長有再造之恩,我當棺前守靈,還該披麻戴孝送到墳上。這時刻,誰也別想趕我出去。”
竇穆知道班家和自家的通家之好,本不該趕,但他耳目眾多,已經聞知平陵班家的事兒,擔心自己還是戴罪之身,再跟著班家弄出什麼是非來更難說清。他喝住竇憲,止住這個混世魔王,又安撫幾句班超,兩下裏平息,轉身拉著竇固進了邊上的廂房,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竇固也很為難,他覺得竇穆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覺得趕走班超也實在是張不開口。
就在兩個人患得患失商量時,一個穿著重孝的美婦從套間裏走出來。竇固扭臉一看,是堂妹竇萱兒。兩個人說班超的話竇萱兒像是全聽到了,她吊著眼嘲諷兩位兄長說:“不就是守靈哭喪嘛,你兩個大丈夫竟小心到這般地步。別家亡人還要雇專人哭喪,你們倒把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往外轟,我都替班仲升委屈。”
竇穆和竇固都知道這個妹妹不是個善茬,要是會舞槍弄棒,那就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大丈夫。硬生生等到十五歲,因為是偏房所生,沒有嫁進王侯府邸,隻好嫁了個行伍。丈夫在竇固的軍帳中效力,前幾年隨竇固去西地做了邊將,誰知道一去就沒有再回來,守寡的她又住回了娘家。竇固在內心裏欠著妹妹,更滋長了她任性的脾氣,說話辦事我行我素。所以,她說什麼兩位兄長都不多理會。
竇固去把班超叫到廂房裏,為難地說:“按理說你來祭拜伯父也是應該的,可世交總歸不是至親,守靈已經是過分;要是再披麻戴孝,讓外人誤解反而不美,不如速即離去,你看如何?”
班超聞聽大急,呼道:“孟孫,你是眉高眼低,還是故意挑剔?我連像樣的禮兒都備不齊整,難道還不該還世伯一份孝子賢孫的情分?”
竇固隻好實話說:“仲升細聽,竇家還是戴罪之身,你班家也是負罪欽犯,如若平常,天大的事兒竇家都能擔待。可這是非常情勢,咱兩下裏湊在一起,與其說是情分,不如說是給居心叵測的人留話柄。如若傳揚出去,說咱是故意給皇上礙眼,那於你班家於竇家都是雪上加霜。”
班超似乎聽進去了,垂下頭傷感地說:“我藏頭掩麵還不行嗎?誰會認出我來?”
竇固說:“你昨日才詣闕上書在朝廷上走動一回,難保有朝臣識得你。要是至親,還算是有勾連;非子侄門婿,被人問起又如何解釋?仲升的心意我們領了,真情意不在這一時一地。”
在竇固正拿捏之即,竇萱兒橐橐走到近前,看看竇固又看看竇穆,微笑著對班超說:“班家哥哥,你一個執念,難住了你們三個丈夫,我倒有一解,不知道班家兄長願不願意聽?”
班超不敢正眼看這個美貌少婦,靦腆地說:“隻要能留我給竇世伯披麻戴孝,班超願向妹妹求解。”
竇萱兒朝兩位茫然的兄長挑著眉,手卻一把抓住了班超的胳膊,大大咧咧地說:“既然班家兄長執意,你們就遂了他的願吧。至於合乎禮法,倒也不難,讓他作為我夫君如何?”話畢,杏眼兒衝班超轉了幾轉,看班超的麵皮一白一紅,沒有躲閃回絕的意思,便覥著臉朝班超下拜施禮。
竇固和竇穆麵麵相覷,呆呆地看著竇萱兒自說自話地演繹,竟不知該怎麼說。竇固實在看不下去,嘟著嘴憋出一句話:“萱兒,不可胡鬧。”
見兄長訓斥,竇萱兒反而豪邁道:“隻是擺擺場麵兒罷了,有何不可?我一個孀婦也不怕別人說。這樣,兄長也好做人,又解了仲升困厄。”她看眼班超:“你要覺得妥就妥,也無須你應腔,點個頭這事兒就算定了。”班超從未見過如此幹脆、仗義的女子,張張嘴無話可說。
竇穆說:“哪有你這樣兒戲的!”
竇萱兒說:“這是兒戲嗎?如若說是兒戲,那也是效仿湖陽公主,兄長們倒也應該效仿先帝,為守寡的妹妹選個夫君。”
竇固的臉拉得很長,心下細思,這倆人倒是也般配,一個俠肝義膽,一個女中英豪,不用捆綁就是妥妥的一對兒。就順口問道:“仲升家中可蓄妻室?”
班超很難為地說:“尚未娶妻。可妹妹戲言不敢當真,家籍在平陵小縣,延賢裏雖然有個小窩,尚不足以安身立命,婚配是班超斷不敢多想的。”
竇固說:“仲升,你可要想好嘍,我這妹兒是孀居之人,而你如今未曾婚配,雖說是遮顏麵的事兒,但若是傳出去,對你反而不美。”
班超也已三十冒頭,看萱兒不過雙十,豪爽性兒合著脾氣,便揖手臊臉道:“多謝夫人美意,奈何我班家家道中落,現今無非是一庶民,怕是玷汙了夫人美譽。”
竇萱兒反倒氣派,說道:“大丈夫生而為國,何須貧賤分別。”
班超也是有胸懷之人,被竇萱兒感染也心情激蕩,說道:“既然夫人垂憐,那小人就聽從兄長們安排,隻是委屈夫人了。”
竇固看看竇穆,他畢竟是一門人中的長房長子。竇穆捋著胡子未開口,看著院子裏過來過去都是穿白裹素的人,正思忖著斟酌不定。竇萱兒再次出言:“活寡難守,二位兄長莫不是要俺老死在娘家門裏?班仲升你說句話,前腳葬了我伯父,後腳就跟你去延賢裏。”
班超咋開口?婚姻大事少了父兄之言,開口就如兒戲,可他又不能回避竇萱兒的咄咄逼人,覥著臉說:“兄長們說句話,隻要竇家不嫌俺辱沒,又能給竇世伯披麻戴孝,我願足矣。”
竇穆說:“你父能陪我父歸漢,已經是惺惺相惜;你能詣闕門下擊鼓鳴冤冒死救兄,也算是仁俠英雄。老一輩、子一輩能兩世通好何樂而不為?隻是此時此景不合時宜,無法為你們行禮操辦,隻要你不嫌棄家妹前有婚契,你們兩下裏將就著施個禮,就算是成這回事兒了,孝期一過再補不遲。”
班超拿眼看竇固,見竇固也是點著頭,就先跪在地上給竇穆和竇固磕頭承謝,又和羞答答的竇萱兒行禮。兩人打躬下拜畢,又一起給兩位兄長行禮。
竇固心思縝密,交代說:“家主喪期,秘而不宣。萱兒去給仲升拿麻衣孝服,給至親和執事的說知就算了。”
竇萱兒卻不,既然做起姑爺,就當行姑爺之禮,囑班超去街麵上置備禮兒再來吊孝。竇穆和竇固有一身的事兒要應酬,也就不去多管了,留他們在廂房裏計較。
班超兜裏的錢已經悉數交在吊禮的櫃上,沒想到應承下門婿就要破費,捏著空空如也的荷包一籌莫展。竇萱兒看出了他的難處,爽快地讓丫鬟拿出自己的用錢,指使班超快去快回。班超溜出了大門,不多大一會兒,便置辦來祭品。竇萱兒在門外候著,跟班超同至堂前,等經事人接禮去了,方始啜泣著將班超推往身前說:“奴家良人前來吊唁,望訖寬恕則個。”
竇氏子侄晚輩兀自驚奇,不知大姑唱的是哪一出,既是大姑親眷,竇憲等人不便再攔。掌次者引緦麻帶班超於庭中,北麵西上,於靈前跪哭,睹靈思人,愈泣愈悲不能自禁,在掌次者拽勸下,方才作罷。
第三天頭上,宮裏傳出厚葬的旨意,並賜下體恤的財帛。善於揣摩帝心聖意的一眾朝臣有與竇家有隔閡者,也有與竇家敬而遠之者,紮堆來吊唁。班超在竇府守了七日,直到竇融棺槨歸葬邙山,方領著“撿來”的夫人回到延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