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班超沒有拿著簽條去找尚書令,而是帶著班紹溜了。退至公車府街南,兄弟倆負牆而立,木木地眺望著高大的闕門想辦法。班超沒有想到詣闕上書竟是這樣的,含冤告狀的人真正能走進闕門的寥寥無幾。
等了一天再去,兄弟倆跪著給公車令陳情,希望能得到詣闕上書的機會,不料卻是“無引不受”。班超真是哭笑不得,要是再回平陵縣衙討出官引,一來一回恐怕是早把兄長的命耽誤在路途上了。不甘心,卻又束手無策。他帶著班紹每天平明即到公車府,日暮又出開陽門回家,一連幾日,都是失魂落魄地在延賢裏和公車府間來來回回。
一天,班超結識了一個在公車府外為告狀人寫書簡討生活的儒生,攀談中知道了一個門路,隻是有些凶險。儒生告訴他,闕門的兩廂有石鼓和肺石,冒死喊冤者如果不能打通公車令,都會冒險闖過衛士去擊鼓鳴冤。闖不過去的會被衛士們一頓亂棒打出去,不死也是半死;闖過衛士能擊響石鼓者,公車令想攔都不敢攔了。
第二天大早,班超和班紹照時出現在公車府外,趁亂混在領簽條的人群中。兄弟倆看著公車府通往闕門的路,路口有四個衛士把守著,石鼓、肺石就擺放在闕門兩邊,敲擊的鼓槌也擺放在上麵。班超的眼睛骨碌碌地掃來掃去,打定主意後,對班紹耳語幾句。班紹眼中掠過一絲不安,但班超眼中噴出的火苗一下子燃起了他的雄心,他咬著牙點點頭。隻見他慢慢地朝著衛士的方向靠,抖起勁將行李摔向衛士們,又一頭撞了上去,撕撕拽拽地和衛士們糾纏在一起。衛士們裝模作樣慣了,猛然跳出來個這樣的人,還真有些措手不及。可就在他們正和班紹纏鬥中間,班超也虎雄雄地撲了過去,看似是上前去拉班紹,卻從幾個人中間抽身一閃就奔向了闕門。隻見班超健步如飛,搶到石鼓前抓起鼓槌就擂,沉悶的石鼓聲接連響起,一聲接著一聲穿牆破壁地震蕩著。
公車令先是一聲驚叫:“誰還撾登聞鼓鳴冤?”抓耳撓腮一番才招著手喊叫:“罷了罷了,想麵聖有你這樣的嗎?萬歲爺都下了旨的欽犯,你去跟萬歲爺當麵講理,那不是掂著人頭玩命嗎?想死也行,今兒個就叫你去嘗嘗後悔藥,別說我攔下你不是救你。”
申牌時分,一個黃門官從闕門中出來傳旨給公車令:“君王宣公車令帶撾登聞鼓鳴冤者上殿。”
公車令帶著衛士們正守著班超。擊鼓鳴冤的人,要是給走掉了,朝廷宣召下來找不到人,那跟戲弄朝廷有什麼兩樣?也是死罪一場。他叫人替班超已經理好了衣冠,正等著接引的黃門官。黃門官叫衛士又搜身查驗了一番,招呼一聲,就轉臉朝闕門裏走。黃門官在前走,公車令在後,班超被夾在中間,進了闕門兩廂還有兩個宮門衛士相隨。
南宮實在浩大。就像一顆小石子被投進了水裏,陷落與淹沒泛起的是身不由己的惶恐。班超竭力掩飾著內心的不安,眼珠兒卻骨碌碌亂轉。衛士嗬斥他不得環顧,還伸手拍打著他的肩背,要他低頭塌肩弓背。
一路上過了幾道門,繞了幾座殿,才到了明帝臨朝議政的卻非殿外。黃門官先在殿門外稟報過,公車令雙手舉著班超告禦狀的簡冊上殿,班超由衛士們看著候在殿外台階下。
當黃門官宣他進殿的時候,他昂首挺胸走上台階,在門檻前略一頓足,深吸一口氣,頷首低眉,收肩垂手,步伐放輕,下腳沉穩地跨進大殿。這是跨進朝堂了,眼神餘光所見處,是席地而坐的滿堂朝臣。朝上翻一下眼皮,看到一位冕旒金冠的尊者坐在方台之上的一團錦繡上,想必是明帝,他快走幾步上前,在一方寬席上跪下稽首而拜,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站在一旁的公車令說道:“稟萬歲,詣闕上書之人,平陵縣民班超帶到。”
明帝傾傾身子,向班超招招手,說:“班超,掌起麵來。”
班超跪著向前挪了挪,將頭微微仰起,又立即俯首貼地,這也是對皇帝的敬畏。
明帝晃了晃拿在手中的簡冊說:“平陵班超,朕上體天心,下念黎民,以仁德治天下,今見你手足情深,千裏之外奔來替兄長鳴冤叫屈,就給個機會與你。班固按律當斬,如果你不能說服朕和諸位朝臣,而你也會受到連累,現在若是後悔,還來得及。你可想好了?”
班超咬咬牙,恭謹道:“陛下,草民既然敢來,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說不出理兒來,願意和兄長同罪。”
明帝說:“上書簡冊我已看過,但列位大臣尚不知詳情,可敢於朝堂之上陳述辯白?”
班超應諾道:“理不辯不明,事不說不透。草民願意為兄長爭一短長。”
明帝一伸手示意,公車令便將班固私修國史的案情向列位大臣做了一番說明。
明帝問班超:“班固私修國史,按大漢律法是死罪,是朕下旨扶風郡查辦。你為救班固千裏鳴冤,你想救下他命的理由是什麼,說出來讓朕的大臣們議議,朕也好下決斷。”
班超這才直起身板,趁機朝左右大臣拜首,環視了一周。他不但看到了陪坐明帝一側的東平王劉蒼,還看出了三獨坐。所謂三獨坐,坊間的老百姓都知道,百官朝會的時候,公卿們都是按部就班接席而坐,隻有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專席而坐,而且是位列三公之後。禦史中丞主管禦史台,手握朝廷監察大權。司隸校尉更勝一籌,不但監管京師七郡,而且主管察舉中央百官犯法者,既是京官,又是地方官。參與議論朝政時,位在九卿之上,朝賀時,處於公卿之下。監察權之大,除了三公不察,“無所不糾”。但與尚書令比起來,禦史中丞和司隸校尉就又顯得遜色了。尚書令隻有一項職責:掌管文書及群臣的奏章。聽起來沒什麼,但實際上權力極大。朝廷政務歸尚書府,尚書令成為對皇帝負責總攬一切政令的首腦。尚書令,就是皇帝的手,皇帝要幹嗎,全通過他來完成。
班超索性耷拉著眼皮,鼓著丹田氣息,背誦起了上書給明帝的簡冊。明帝看他滔滔不絕頗有疑惑,就抓起剛丟下的簡冊再看。等班超背誦完畢,竟對班超刮目相看了,順口誇讚道:“民間有儒士,朝堂有草莽啊。這簡冊是你所書?”
班超說:“陛下,是草民所書。我的文辭遠遜於家兄。他不僅飽學,還常懷報國之誌,但苦於入仕途窮,又舍不下儒士顏麵,萬不得已才閑寫史書打發時光,聊以自慰。”
明帝尚未說話,卻有一個大臣先開腔了,是隱強侯陰博。他是太後陰麗華的侄子,明帝的姑表兄弟,封地豫州汝陽縣,一直在朝為官,還是很有話語權的。他說:“陛下,這班固頗有些才名,背地裏私修國史,塗抹國祚,肯定別有用心。這班超說是聊以自慰,如天下儒生都將對朝廷評頭論足當成聊以自慰,成何體統?以臣之見,有律便依律,當斬不手軟,免得邪風掀惡浪,到頭來弄得不可收拾。”
有朝臣見陰博出頭,便附和著說起殺不殺的理兒,你一句他一聲說得似乎很有些道理。七嘴八舌中也有替班固惋惜的,但聲息在殿堂中如蚊子哼哼。班超偷眼去瞟劉蒼,見他麵帶溫和,如無事人一般的平淡,一下子感到少有的壓力。他想辯白,卻又怕張口就會跟陰博等人嗆上,惹惱了明帝得不償失,一時急得嘴角直打哆嗦。殿中他能指望的隻有東平王,情急之下的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眼神又投向劉蒼。劉蒼正認真地聽著大臣們的陳詞,不時觀察著明帝的反應,也看到了窘迫中的班超,在眼神和班超的眼神碰到一起時還帶著事不關己的笑意。班超的心裏“咯噔”一下,心說完了,這哪是要為自己陳情的樣子?但也就在此時,劉蒼朝明帝執起笏板說話了。他說:“陛下,臣以為隱強侯和各位大臣說的都有道理。可既然把擊鼓鳴冤的班超宣上殿,不妨讓他再辯白一番,臣剛才已經聽出一些名堂。”
明帝說:“你聽出的名堂是班固私修國史還是班超替兄鳴冤?”
劉蒼說:“聽的是班超替兄鳴冤,想的是班固私修國史,名堂就在其中。”
明帝說:“準。”
劉蒼說:“班超,你對著聖上,說說你鳴冤的道理。”
班超知道豁出去的時候到了,自己風餐露宿不就是圖此一搏嗎?幹脆也不再有謙辭套話,直問明帝道:“陛下,班超不明白,貶損之詞和歌功頌德哪個該殺?隻說私修國史,卻不辨黑白是非,隻說其表不念其裏,隻管一個‘殺’字了事,難道這是仁德和善政嗎?班固修史雖然是私下行為,可初心是為皇家書寫開創江山社稷的不易,為仁德神明的先帝頌歌讚詞。俺家兄長雖然無緣仕途,不能領著俸祿效命於朝廷,卻甘願丟家舍業到人無念於妻室,家無隔夜之溫飽,一心一意為頌揚大漢而殫精竭慮,如此忠心耿耿之人,如若落得個被殺的下場,天下還有理可講嗎?草民有一問,如果我兄長為大漢立傳要被殺,那些為大漢樹碑顯功的鄉賢是不是也該被殺?樂府中知音善舞唱頌歌的樂官們,是不是一曲唱罷也要被殺?私修國史也是我兄長的無奈之舉,他有潑天的文墨之才,卻無食天子俸祿的機遇,隻有立誌於心,而放達於曠野。陛下以德政治天下,以善行待黎民,為何不能對我兄長動善念讓天下百姓看看?私修國史是罪,朝廷為何不能對家兄量才適用,讓他書寫我大漢皇皇天威,為國家建功立業?”
班超的話雖然直白,少了朝堂之上的虛與委蛇和唯唯諾諾,到後來竟有點咄咄逼人。明帝聽起來有些不適,但還是被他的不卑不亢、口若懸河所吸引,竟順著他話中的情理陷入了思考。
劉蒼見明帝還在沉吟著,直接插話說:“這班固我也是見識過的。永平元年,皇兄準許我選任輔官四十人,他曾自薦一書《奏記東平王蒼》到我府上,揆情度理頗有見地。皇兄不妨將收繳班固的書簡拿來一閱,看看端的再做定奪。”
明帝已知劉蒼的用意,朝堂之上,議事為公,順口問道:“收繳的簡書可否拿到?”
劉蒼說:“可問司隸校尉牟融。”
牟融趕緊應承說:“臣正著手為此事寫個奏章,沒想到這班超詣闕上書,倉皇之下隻能將收繳的簡書悉數運到了殿外,以待皇上過目。臣口奏,班固私修國史是真,但其中並沒有看出有不軌之念,倒是看出其才華橫溢,筆法直追太史公;內容也頗有育萬民、榮漢室、倡國威之論。臣下通宵達旦、秉燭夜讀也尚未能看完,還望陛下能容臣下讀完,再陳奏此事。”
明帝有些等不得,招招手讓將書簡抬上殿。
陰博臉憋得通紅,仗著身份特殊出言攔阻道:“陛下,史官才能編纂史書,班固一介布衣,雖薄有微名,私修國史本就有泄私憤之嫌。漢律在先,不能被班超的巧言善辯所蒙蔽。辭曹陳寵是最先審看書簡的,何不讓他進一言?”
辭曹陳寵和張幀儆是老鄉,張幀儆就是通過他告發班固的。不等明帝點名,陳寵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怒斥班超一派胡言,說:“說什麼替漢室正史!你先解釋清楚‘母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暝,父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上’,這種侮辱高祖皇帝之言是怎麼回事兒?”
陳寵盯視著班超自以為得計,殊不知他背後的朝臣們都被他驚得麵色發白,“圖讖”是漢天子都篤信不疑的神性,他這樣問,明顯是在質疑高祖皇帝的神性,也無疑是在質問朝廷,質問劉家天下的正統性。不等班超回答,明帝就皺起了眉頭。劉蒼斷然喝了一聲,殿外衝進兩個虎賁郎就把陳寵拖出去了。
明帝微微一笑說:“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布衣儒生雖然身處鄉野,也未必就是學問不精。朕雖不是伯樂,對班固之才還是能辨出高低的。”
幾個黃門拱著腰抬來兩箱竹簡,蠟封已被人動過,有這個權力的也就辭曹府那些人,不難理解陳寵能知道班固寫的是什麼。
明帝讓黃門取出首卷奉上俯首細看,開言就是“高祖,沛豐邑中陽裏人也,姓劉氏。母媼嘗息大澤之陂……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寬仁愛,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一卷看盡,黃門又奉上一卷,一卷一卷地看下去,黃門就一卷挨著一卷奉上。大殿裏像是無人一樣安靜,隻有不時響起的書簡啟合聲。明帝時而凝神,時而點頭,讀到賞心悅目處還會擊額相慶。
滿朝文武大臣都被明帝的沉醉給僵住了,看不得,也走不得,一個個呆呆地坐著犯傻。班超一眼不眨地觀察著明帝的神情,忐忑中暗暗為兄長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