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班宅遠離城中,在開陽門禦道東的延賢裏,乃班彪任上所置。此宅不大,隻能算是富足人家,雖然偏遠些兒,但是南鄰國子學堂,環境清幽,翠鳥木魚,最適合讀書習文。看來為選這所宅子,當時費過不少心思。自班彪仙逝去後,班家孤兒寡母生活艱難,愁眉不展的長夫人和二夫人看著不低不高的三個娃兒,想著平陵總還有家宅田產,生活總是容易些,一狠心斷了班固班超的學業,背著班昭舉家遷回祖籍。宅院沒出賣是給娃兒們留個念想,想著娃兒們聰明伶俐,又熟讀詩書,長大了想回京城求個出路,阿翁置辦的家宅還在,那份心氣兒就在。誰知道在平陵立下腳,再回京城的念頭就淡下來了,一晃多年過去,他兄弟們竟是這樣進京了。
班超站在門前定定神兒,開始動手拆除鑲封在門框裏半人高的砌磚,打開銅鏽斑斑的鎖,推開塵封多年的門。環視著黑黢黢的院子裏熟悉的一切,手扶著已經高大的那棵歪脖棗樹,怔怔地站著,內心裏一陣兒溫熱,一陣兒淒涼。以前所有的景象頓時浮現在眼前,曆曆在目,仿佛看見了一家人在這裏生活的溫暖,看見了主母在這裏忙前忙後的張羅,看見了阿翁負手責罵自己的情景,看見了阿翁抱著班昭的親昵,看到了自己和兄長抱著班昭的歡天喜地。他想:要是阿翁還在世,兄長就不會遭這無妄之災了吧?
看著班超癡癡呆呆的,班紹推了他一把問:“這就是你們過去的家啊?”
班超如夢中醒來,對班紹道:“可不是。將就一夜吧?”
班紹說:“好,咱現在都到京城的家了,收拾收拾,橫豎明兒去找竇世伯試試。”
第二天一大早,班超置辦了一份厚禮,和班紹輪換挑著禮盒,在城門洞裏由城門官驗過,進了城一路打聽著竇府尋去。打聽到竇家住的裏坊附近,被一個愛打聽事兒的老者給攔下了。老者看他們挑著禮盒,問他們:“如何在此時還敢去竇府?巴結人也得看看時候啊!不知道竇家有變故?”
班超覺得這老者是話裏有話,就朝老者打聽端的:“俺是竇司空鄉黨,從老家來找他走親戚。隔著千山萬水,還真不知道親戚有啥變故,老伯能否透一點信兒?”
老者給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弄得他進退兩難竟愣在街上。原來是竇融的兒子竇穆出了事兒,連帶著一家人跟著被貶。憑著光武帝劉秀對竇融的器重,竇氏家族在京城那可不是一般的顯貴,不但竇融位列三公,兄弟竇友受封顯親侯,劉秀還把自己的女兒內黃公主下嫁竇融的兒子竇穆,把涅陽公主下嫁竇友的兒子竇固。皇恩浩蕩這一說在竇家身上名副其實。但同樣是當了駙馬郎的堂兄弟,性情和作為卻南轅北轍,竇固知恩圖報安分上進,竇穆卻胡作非為不思進取,經常給竇融招惹禍端。
竇氏家族權傾朝野時,勢力自然也如洪水泛濫,不但兼並了大量的土地,有了自己無數的田莊,還有了規模巨大的莊園和綿延幾十裏的府邸豪宅,府中蓄養著數千奴婢,猶如一個獨立的小王國,王公貴戚中能與竇家比肩者鮮見。竇融連年在外征戰,竇穆留在扶風老家,從小疏於管教,不求上進,成年之後,仍是天天鬥雞走狗,和一些輕薄奸佞之徒混在一起。進了京城,更是為所欲為,橫行霸道。竇友死後,竇穆接替了叔父的職務為城門校尉,統率禁軍。他夥同其子竇勳常以勳戚功臣自居,根本不把王法放在眼裏,肆無忌憚地勒索納賄。他還養了一幫強徒,四處克扣商旅,斂財索命,商人躲避他們像躲避強盜一樣。這一切竇融也有耳聞,但養出了這樣的兒孫,他也是無可奈何。劉秀在世時,念他們是功臣之後,不忍加罪。又看竇融在朝中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對彈劾他們的奏章睜隻眼閉隻眼。可竇穆父子卻得寸進尺,更加狂妄,又在竇融的封地安豐(今河南固始)施展手腳。安豐和六安侯劉盱的封地緊鄰,竇穆父子想壯大竇氏在安豐的勢力,於是假稱太後陰麗華有詔令,威逼劉盱休掉原配妻子,娶自己的女兒,這樣一來,就把兩個封地的勢力統統攬在手裏,所屬州縣的政事都成了他的私事。劉盱的前妻家人明白竇穆在其中的手段,又知道劉盱無能,氣憤之下向漢明帝劉莊告禦狀,揭發竇穆的歹行。這是十分敏感的事兒,有與朝廷爭奪權利之嫌。漢明帝震怒,下詔嚴辦,不僅罷免了竇穆等人的官職,還將其和竇氏全族遣返原籍,離開洛陽遷回祖籍平陵,隻留竇融一人在洛陽養老。竇穆父子一朝失勢,沿途備受地方官吏的刁難和勒索,好不容易才走到函穀關。後來有人為竇融求情,漢明帝憐憫竇融年近八旬,對朝廷有功,又下詔把竇穆等人召回。竇穆回到京城後,明帝在朝堂上訓誡,對他說:“父輩的功勞和皇親的身份隻能救你一次,不會救你第二次。朝廷若要拋棄你,你竇穆就猶如一隻小雞,一隻死老鼠。”並派一個官吏住到竇家,監督竇穆父子的一舉一動。
竇家經此變故,還會幫自己嗎?又能否幫得了自己?班超蹲在街頭思謀一番,決定還是要去。既來之則安之,即使幫不上自己的忙,解不了班家的安危,上門來看望竇世伯的心應該是陽光一片。班超硬著頭皮叩響了竇府的門環,在門外兜踅了一陣兒,聽著門裏麵有動靜,繼續拍著門環叫門報號:“平陵城班彪之子班超班仲升求見世伯竇老爺。”
裏麵門房傳出話:“俺家老爺沉屙犯了,不見客。”
班超求告說:“見不見都由竇世伯定,你得先把俺的拜帖遞進去吧,總算是讓竇世伯知道俺也是千裏迢迢來過。”
門房說:“你打聽著俺家老爺見客再來吧,有拜帖也真不會見。”
班超從門房的話語中聽出些話音,竇融似乎並不是重病在身,就堅持道:“門房老哥,我父班彪與你家老爺是莫逆之交,竇家和俺班家是通家之好。你隻管遞上拜帖,竇世伯真不見也不怪你,省得你裏外落不下好。”
門房聽班超說得在理,就將門開了一條縫,將拜帖收下。
班超推著門縫說:“俺在對過悅來小飯館裏等竇世伯放話。”
門房也不多說,“哐當”將門又關上。
班超帶班紹到對過的悅來小飯館,一人要了一碗麵食,邊吃邊惴惴地等著。到了半後晌,有一家郎模樣的人來到店裏,問誰是班超。班超正坐在館子內等消息,喜出望外地應聲而出,迎著來人趕忙施了一禮。來人說:“去一個吧,意思到了就行。”
班超為難地說:“我隨您去見竇世伯。隻是帶了些心意,叫他們送進去如何?”
來人說:“老爺見你不是看你帶那點兒禮物,竇府不缺你那點兒心意。有人成車拉來,見不了不還是見不了?”
班超也不敢多說,就自己跟著來人去了。
竇府經幾代人經營,建得屋宇連綿,其間廣植花草亭榭,又顯得清幽雅致。隨來人沿著彎彎曲曲的廊道走,一直走到一座大屋跟前,有管家接住,示意班超跟他進了內宅。
在一個大客房裏,班超進門就看到一個身著便服的老者,長髯闊鼻,麵色卻顯得苦楚蒼白,偎坐在一個蒲團上,艱澀地擠出一絲笑臉問:“你可是當年那個鬼怪頑皮的班家小兒嗎?”
班超猜出是竇融,三步並作兩步趨近前倒頭便拜:“老世伯在上,受小侄兒班仲升叩拜。”
竇融示意他起身,指著讓他坐自己對麵蒲團上,問:“世侄已多年不見,自從令堂攜家離京後,連音訊也斷了。你要不來走動,恐怕是你我兩家的交情就此無人提起了。”
班超涕泣說:“自從家母攜我兄妹回歸族地,小可就成了草莽之人,在家推開窗戶看見的是穀場菜園,端起飯碗閑話的是桑麻之事。早有心來京城拜望世伯,總是腿短路長,心有餘而力不及。還望世伯多擔待後輩失禮。”
竇融寬容地笑著說:“我居京城,千裏迢迢,談不上失禮不失禮,況且你居家過起百姓日子,想必春種秋收也不容易。令堂現如今可還安好?”
班超說:“謝世伯記掛,家母身體尚且安然,隻是前幾天出了些變故,家破人亡在眼前,才氣傷得臥床不起。小侄兒本不敢驚動世伯,受人點撥,也是萬般無奈,才不得已求解於世伯。”
竇融挑了挑眉頭,長長的眉毛忽閃幾下,眼皮耷拉下來,語音一下子也變得舒緩,輕歎一聲說:“老夫是閑人了,封門閉戶不見來客,也是萬不得已的避嫌之舉。既然見了世侄,有事兒不問也不對,畢竟你地下的父親和我交情深厚。不要存過望之心,畢竟比不得老夫在位時候。”
班超知道不敢跟竇融打誑語,更不能在竇府久留,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世伯,實在是人命關天,小侄思來想去,隻有伯父能救家兄一命。”他邊說邊觀察竇融臉上的變化,竟看不出一星半點兒反應。話說完後,班超像個木樁般跪坐在竇融麵前,半天不見竇融的眼皮抬起,覺得這分明是無動於衷的路數,心說:完了,完了!
班超忍著多坐了一陣兒,不覺一股悲愴之氣頂了上來,淚水憋在眼眶裏打滾兒。他歎息一聲,趴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將藏在袖中的禮單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竇融足前,說道:“世伯,小侄兒告辭了,本不該前來打擾,望世伯多保重。”說著,爬起來輕抬腳退了出來。
站在門外的管家不知道班超這是為何,也顧不得管他,隻管朝裏麵去看端詳。不多時,就又匆匆地跑著追出來,跟在班超的後麵念念叨叨。他說:“我家老爺也難,本就被朝廷猜忌,為避嫌才閉門謝客。你是他見的少有的人,該體諒才是。”
班超此時也有些後悔,但已經走出來了,怎好再回頭去求?他淚眼婆娑地對管家說:“您以為我會輕易這樣走掉,我走了就是扔了兄長的一條命。我是受不了世伯的不理不睬。”
管家搶白道:“怎麼不容我家老爺琢磨一番,就使起少年脾氣?他是在朝廷上行走的,謹小慎微尚且落得如此局麵。像你這般輕率,不知道有多少腦袋都被朝廷拿去了。”
班超突然意識到是自己失了禮數,在小地方粗野慣了,竟然忘記了阿翁在世時許多的教誨,誰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何況竇融世伯是摸爬滾打在凶險之中。他轉臉拉住管家的手,哀哀地求告道:“代小可給世伯多說些好話,我也是無路可走了,世伯不管,就等於是兄長的命絕了。”
管家說:“即使老爺管,也不見得就一定能救命,今非昔比,他得給你繞彎子。”
班超車轉身子回望一眼,對管家說:“我得回去跟世伯請罪,怎麼能不體諒世伯的難處呢?”說著“噔噔噔”就又朝後堂走去。
管家也意外,隻好跟著他回還,嘟嘟囔囔地說他:“你咋是這樣的脾性,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風風火火的,腦子裏想的都是啥?”
班超反身進了後堂,竇融還在那兒坐著,看到他,意外地眨了眨眼,幹笑著問道:“你這娃兒,來求老夫,還跟老夫使脾氣,到現在老夫也沒有說一個不管,你這可是已經翻來覆去了。”
班超長呼一聲:“竇世伯——”雙膝一跪,一頭磕在鋪地的青磚上,頭撞青磚的那一聲響沉悶如雷,震得竇融的腳下都有了感覺。待他抬起頭時,額頭上青紫一片,鮮血都滲了出來。
班超的這一舉動驚得竇融一愣,慌忙指使管家攔下,說:“你這是要逼老夫嗎?”
班超說:“剛才都怪我救兄長心切,少體諒了世伯的難處,多虧管家點撥,後悔我脾氣不正,給世伯添不痛快。這不是逼世伯,也斷不敢有此念頭。是仲升真心愧悔,求世伯莫為我的一時糊塗在心。”
竇融長歎一聲說:“知道就好啊。我在朝時啥事兒都可以進言,是該說話能說話的時候;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想說的話、該說的話又能跟誰說去?張口容易合口難呀,人家不把你的話當話使,還不如不說。你說呢?”
班超點頭稱是,也真知道了竇融的難處,能說出這番話來,也感到竇世伯是真心為自己著想。
竇融看看班超青紫的額頭和一臉的血漬,擺擺手說:“此等大事兒不是一般人就能伸手。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將息一夜,等我琢磨出個道理,明日再給你鋪排。”
班超千恩萬謝從竇家出來,蒙著頭去小客棧歇息,這一天兄弟二人都悶悶不樂,沒有出房間一步。第二天,班超不敢等管家來叫,就蹲在竇府門前候著,紮著耳朵聽門房開門的聲音。等到半午,管家才露頭,班超就趨向前去探問,管家招招手帶他進門去往後堂。
竇融像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先問了他額頭的傷,對他說:“潑天大的事兒,急不得躁不得,見人要好好地說,隻要能救下你兄長性命,做低伏小都不為過。老夫為你準備了兩封書簡,不見本人不可示人。”說著,竇融拿起麵前的一個小錦囊遞給班超,又從身上抖抖索索地摘下一個飾物,提在手裏囑咐道:“這是老夫隨身佩帶的飾物,名喚‘玉剛卯’,你持此物去見東平王劉蒼。他是陛下的皇弟,能否救出班固世侄就看他了。”
班超將錦囊和“玉剛卯”抱在懷裏,涕泣謝恩,趴在地上不敢起。竇融沉默了片刻再次叮囑說:“私修國史,依漢律是死罪。你暫且借居我家侄竇固宅裏,多聽聽他的辦法,盡人事,看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