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五年,溫庭筠回到長安,順便給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大致規劃:一邊參加科舉考試,一邊結交權貴。當然,兩者相輔相成,參加科考,最終就是為了進入社會的上層;結交上層人士,也是為了在科考中獲得可能的賞識。晚唐時期,行卷之風盛行,座主與門生之間的關係唇齒相依,上層的官員是可以左右科舉結果的。或許隻有躋身那個人脈圈,人生才可能如願。
溫庭筠將很大精力投注到了與公卿子弟的交往中。回到長安後,他交了兩個“重要”的朋友,一個是裴,一個是令狐滈,前者是宰相裴度的侄子,後者是宰相令狐綯的兒子,當然那會兒,裴度是前宰相,令狐綯也尚未任宰相,怎麼說呢,總之他們都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後台。大和七年,溫庭筠又出入宰相李德裕門下。盡管這個年輕人其貌不揚,還落下了“溫鐘馗”的外號,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在公卿子弟間八麵玲瓏。你想想,文采斐然,能倚馬萬言;善鼓琴吹笛,有弦即彈,有孔即吹;重要的是性情灑脫,酒量驚人。這樣風流倜儻的才子,怎麼能不成為公子哥兒們宴會中的座上賓呢?陪公子哥兒們賭博飲酒、郊遊打獵,從一個宰相府到另一個宰相府,溫庭筠走得“如履平地”。
大概也是長久混跡於上層圈子,到了開成元年(836),溫庭筠得到了貴人推薦,入東宮,進到太子身邊陪遊。從後來屢次懷念太子的詩中,我們可以見出溫庭筠與太子李永處得相當融洽,這段時光也成為他生命中一段足以向別人吹牛的履曆。
不過,政治上一派天真的溫庭筠,此時還不能預見,一場可怕的血雨腥風將傾瀉到這位他寄予了諸多期望的少主人身上。
一開始,李永就不是被皇帝看好的太子人選。文宗皇帝心裏,最看重的人是他的侄子——哥哥敬宗皇帝李湛的長子李普。比起李普,自己的兩個兒子可差遠了。但生命無常,李普還沒來得及長到冊立太子的年紀就夭折了。此後,文宗皇帝便不再提立太子的事。直到大和六年(832),文宗皇帝克服了猶疑和不情願,冊封李永為太子。
但那個時期,另一樁事始終困擾著皇帝,並成為他的心腹大患。
說到皇帝的鬧心事,我們有必要回望一下文宗之前幾任皇帝的下場。
安史之亂後,宦官勢力逐日坐大。自德宗開啟的委任宦官掌管禁軍的糟糕先例,給李唐王朝帶來了多起血光之災。此事成為定製後,禁軍統領權旁落太監之手,宦官權力越來越不可控。
元和十五年(820),太監王守澄與陳弘誌於中和殿弑唐憲宗,對外謊稱憲宗服方士金丹而死,隨後將唐憲宗第三子李恒推上帝位,即為穆宗。穆宗十六歲登基,縱情聲色,三十歲駕崩。長慶四年(824),十六歲的李湛於先帝穆宗靈柩前繼皇位,即為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十二月,這位在位兩年的皇帝被太監劉克明等所弑,享年十八歲。
穆宗薨,劉克明等偽造遺詔,欲立憲宗之子絳王李悟為帝,太監、樞密使王守澄和中尉梁守謙指派禁軍入宮殺死劉克明和李悟,擁立李昂為帝,改年號“大和”,即為唐文宗。
這是皇帝的家族履曆,光看看都令人脊背發涼。這大概也是五千年中國曆史上鮮有的做皇帝而難以自保的年月。
唐文宗對宦官幹政恨之入骨,無奈一直找不到時機加以剪除。後發覺大臣李訓、鄭注頗有抱負,就與之密謀。大和九年(835),文宗采納李訓計謀,杖殺謀害憲宗皇帝的宦官陳弘誌,接著於同年十月命令宦官李好古帶毒酒前往王守澄宅第,將其秘密鴆殺。
另一位手握兵權的太監仇士良卻一時無法撼動。
十一月二十一日,唐文宗以觀賞降落在石榴樹上的甘露為名,欲將宦官頭目仇士良騙至左金吾衙門後院剿殺。但事情敗露,引發了仇士良的激烈反噬,結果李訓、鄭注、王涯、賈、舒元輿、王璠、郭行餘等數十名朝廷重臣遭宦官屠戮,有的大臣家人也受到牽連,慘遭滅門。這次事變,直接和間接遇害人數達到一千多名,這就是著名的“甘露之變”。
事件平息後,仇士良再次給自己升官,任右驍衛大將軍。至此,太監徹底挾製了皇帝,文宗的處境更是每況愈下了。
經曆過“甘露之變”,皇帝元氣大傷。宦官“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甘露之變”後的那段時間,中書、門下省官員每日上朝前,都要與家人鄭重話別,因為誰也不知道下午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一次閑聊中,文宗皇帝問當值的集賢殿學士周墀:“朕可與從前的哪些君王比肩?”皇帝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讓周墀有點不知所措,他急中生智,趕緊揀了一句溢美之詞:“陛下可比堯、舜這樣的聖君啊。”文宗歎道:“朕豈敢比堯舜,我是想問,我是否能跟周赧王和漢獻帝相比。”周墀說:“他們都是亡國之君,怎麼比得上陛下的聖德!”文宗說:“周赧王、漢獻帝受製於強大的諸侯,今朕受製於家奴,如此比較,朕還不如他們!”說著,皇帝落下淚來,周墀趕緊匍匐於地。
正因了長久的憋屈和不安全感,文宗皇帝對兒子寄予了厚望,期待他具備雄才大略,期待他日後有能力廓清閹黨,重振朝綱。不過李永並未如父親所願,或許一開始的不喜歡也讓皇帝很難看到太子身上的優點。總之,冊封為太子不久,這個少年就讓父皇失望了,新晉的太子不但未能刻苦好學胸懷天下,而且“慢遊敗度”,沉迷聲色,這令皇帝很快生出厭惡之心。當然,這中間還有另一樁事也摻和進來。李永為王德妃所生,其時,王德妃色衰而愛弛,楊賢妃正得寵,楊氏憂心太子對自己不利,時常在皇帝麵前擺事實,講道理,指出李永種種不是。這種話由心愛的女人在枕邊說出來,說多了,自然就成為皇帝的心病。開成三年(838),皇帝的心病終於發作,於延英殿召集群臣,商議廢除太子一事。由於老臣們竭力反對,文宗皇帝最後動了惻隱之心,此事暫被擱置。不過皇帝開了一通殺戒,誅殺了太子身旁數十個寵愛親近的人,算是狠狠地整肅了一下少陽院的風氣。太子回少陽院後,皇帝命令侍讀竇宗直等人到少陽院授經,強化對太子的學業管束。
不過,事情在那年十月變得撲朔迷離,太子李永暴薨。傳聞被楊賢妃所害,實際是被太監仇士良謀殺,嫁禍於楊賢妃,這件事令文宗心如死灰。
開成四年(839),文宗在宴會上觀看雜技表演,有一個小男孩表演爬竿,他父親在底下來回地轉,緊緊盯著竿上的孩子,生怕他掉下來。這一幕父子情深深觸動了皇帝,令他想起死於非命的兒子,皇帝當場落了淚:“我貴為天子,卻不能保全一個兒子。”皇帝落淚後,又起了殺心,下詔誅殺當初詆毀太子的教坊樂官劉楚材及宮人張十十等十餘人。
一係列發生在太子李永身上的事件,帶來強大的旋風和寒流。作為太子陪遊,溫庭筠的生活並不寧靜,想必也充滿了各樣凶險。在文宗皇帝想要廢太子並誅殺太子身旁幸昵之前,溫庭筠預感到了死亡的威脅,深切意識到少陽院非久留之地,他選擇了提前離開,並沒有經曆皇帝大開殺戒的那段變故,這大概是他在這個可怕事件中未曾引火燒身的原因。不過這一經曆非但未能給他的人生錦上添花,反而留下了一些後遺症,至少在文宗皇帝這兒,親近過太子的人,都被打上了一個可疑的問號。
這又是溫庭筠無法預見到的,他隻是想著接近權力中心的那些人物,或許有一天會為自己的人生帶來某種意料不到的變化,但他沒有意識到權力既帶來光鮮和榮耀,又是一頭瘋狂的野獸,它嗜血如命,一旦發作了,見人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