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夢碎 溫庭筠
那年發生的事,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許多年後回想起,溫庭筠依然認定這件事關乎著命運風向的轉變。如果那年他沒去淮上遊曆,或者即便去了,而沒有長住在姚勖府上,或者長住在姚勖府上,而沒有揮霍他贈予的銀兩,命運或許不會是後來的樣子。
唐大和年間,這個滿腹雄心的年輕人,為了理想離開故鄉。按照唐朝久遠的慣例,一個有為青年想最終進入京城,躋身上流階層,必須有豐厚的人脈托底。顯然,溫庭筠已知曉這個道理。不過初出茅廬的小青年實在想不到可以找誰抬舉自己一把,思量數日,突然想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親戚——姚勖。姚勖,溫庭筠表親,論輩分,或許該稱呼他舅舅。這位舅舅可不簡單,他是初唐宰相姚崇的五世孫,唐長慶元年(821)進士,其時在淮上擔任鹽鐵官,更要緊的是,其為人與學問深受當朝兵部尚書、宰相李德裕賞識。溫庭筠相信投奔這位親戚一定會有所獲。〇〇
起先,姚勖格外看重這個小青年,他的詩詞、文章、音樂修為都令人眼前一亮,好比立於雞群裏的鶴,隻等一個時日,振翅一躍衝向雲霄。想到他遠道而來身邊沒有其他親人,姚勖就常常慷慨解囊,時不時給他些零用的散碎銀兩。數月後,府上有人發現了異象。除了詩詞文章,除了一心想要進入仕途,這個小青年還有一樁嗜好——逛煙花柳巷、找妓女飲酒作樂消磨時光。姚勖也很快得知,自己的銀兩為這小子尋花問柳買了單,一片拳拳之心盡數打了水漂。這位向來審慎耿直的長輩火冒三丈,狠狠地笞打了這不爭氣的渾小子一頓,並將其逐出了姚府。這件事如果發生在普通人家,也算不得什麼,但它偏偏發生在一個受人矚目的官員府上;遭受笞打的人如果是個普通人,也算不得什麼,偏偏他又是當世才子。種種傳言就像長了腳一樣飛跑開來。
這件事帶來的壞影響不僅麵廣且日深。後來,溫庭筠想去投奔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牛僧孺屬下有像杜摯、臧倉一類的小人又向牛大人重提了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由此,牛僧孺不但斷然拒絕溫庭筠的入幕請求,還表現出自己對這個年輕人的憎惡態度。牛僧孺的態度頗令人費解,他盡管看不慣年輕人不檢點,但似乎又不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因為同樣的事,也發生在他的書記官身上。大和七年(833),杜牧拜到牛僧孺府上,擔任節度掌書記。淮南節度使治所在揚州,牛大人的幕府自然也在揚州,這可便宜了杜牧。揚州自古不夜城,隨處可見輕歌曼舞,青樓妓館星羅棋布。史書上說:“九裏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這位新晉不久的進士,才華橫溢,又風流成性,簡直如魚得水。下班之後,一頭紮進“宴遊”之中,幾乎不肯虛度任何一個良夜。事情很快傳到牛僧孺耳朵裏,牛大人果然有自己“牛氣”的做法,看破卻沒說破,隻是暗中派出三十個小卒,裝扮成便衣模樣,每當杜牧外出,就尾隨其後。杜牧以為自己行事低調,將這“特殊愛好”藏得很深,始終未在頂頭上司麵前露出馬腳,以至於“所至成歡,無不會意”。恣意的時光竟持續了兩年,之後,杜牧被朝廷征召為侍禦史,離任揚州。牛大人於中堂設宴為其餞行,臨別時,說了幾句勸勉的話:“以你的才華和起點,日後一定仕途通達。不過我也常替你擔心,擔心你風流過度,影響身體啊。”杜牧心下一緊,嘴上哪肯承認,爭辯道:“我還是過得相當檢點的,不至於煩您操心。”牛僧孺笑而不答,令侍仆取來一個小書簏,從中取出一疊紙片,這是街卒向節度使大人的密報。牛大人遞給杜牧,上麵無不寫著“某夕,杜書記過某家”,“某夕,宴某家”。這下,可真是尷尬了,杜牧泣拜致謝,向牛大人深深懺悔。
同樣情狀,不同境遇,人與人之間,確乎是有自然吸引法則的,溫庭筠於牛僧孺,看來是沒有一點眼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