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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禮郎

回到昌穀,李賀仍然像蟄伏於深冬的蟲子,一味沉淪下去。他時常在無邊的山野裏踟躕,形影不離的巴童也被支開了。不要任何人跟隨,隻和瘦驢相伴。一種生命的無力感控製著他,這是一股個人無法擺脫的力量,並不表現為尖銳的對抗,卻無時無刻不在控製著他。

大概元和六年(811)四五月間,李賀接到發自長安的信函,讓他即刻動身赴長安。其時,韓愈任行尚書職方員外郎。

韓愈心裏一直記掛著李賀,擔憂著李賀,他無法想象這個年輕人不斷消沉下去,毀於一旦,將是一場多大的悲劇。韓愈提醒自己,不能眼睜睜看著李賀塌陷下去,任由他被生命的無望吞噬。之後,韓愈聽到一些中央政策,正好趕上一個“恩蔭賜官”的機會,就當仁不讓地推薦了具有皇族血統的李賀。

接到信函,李賀即刻動身前往數月前逃離的長安。當初離開時,真有想過此生不會再入這傷心地。人生多麼不可預計,幾個月後,他竟再一次懷藏著希望來了。

是啊,誰的人生都有困境,都沒有更多選擇。為了找到一條出路,每個人都在紮掙著向前走去。這段時間他不止一次地憂慮起自己的前程,若能去長安謀得一官半職,或許是晦暗時光裏一點微弱的希望。

在韓愈、皇甫湜等人的推薦下,又恰逢朝廷“恩蔭賜官”的政策,李賀通過重重考核,得到一個的職位,這是芝麻大小的官,從九品上。奉禮郎從屬太常寺,唐時設兩名。南朝史學家範曄所著《後漢書》中有對“太常”一詞的定義:“欲令國家盛大,社稷常存,故稱‘太常’。”唐代訓詁學家顏師古在《漢書注》中對“太常”一詞作出了更具體的說明:“太常,王者旌旗也,畫日月焉。王有大事,則建以行,禮官主奉持之,故曰奉常也。後改曰太常,尊大之義也。”在古代,“寺”指官署。唐代“太常寺”為禮樂之司,主要職能在於掌管禮樂儀製和陵廟群祀,位於九卿之首,是國家禮儀製度的重要組成部分。

奉禮郎的工作職能是龐大儀式裏的一個小分支,任務為掌管祭祀、供奉、安設壇位祭器及讚導禮儀等。用白話來講,就是參與服務帝王和朝廷祭祀儀式,成天與祭品、祭器、神牌等打交道。

授予官職後,按吏部相關政策,李賀搬入崇義裏的太常寺官舍。崇義裏又稱崇義坊,位於長安城朱雀門街東麵第二街,是熱鬧繁華的長安一處僻靜之地。

李賀曾在《始為奉禮憶昌穀山居》的詩中描繪自己初到長安履職的情狀。那是一段格外孤寂的時光。下班後,踏著夕陽,獨自走回官舍,官舍前的地麵,晨起後被人灑掃了一遍,顯得空空如也,連一隻馬蹄印都找不見。這似乎是一個被遺忘之地,絕少有人想起這樣一處官舍,更鮮有人上門走動。院落中,隻有青磚和灰牆,並無花草點綴,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院中有一棵小棗樹,日日陪伴著這個異鄉人。每日回來,於鍋中煮熟一鍋米飯,就著簡單的菜蔬解決完晚飯,這一日就算過去了。百無聊賴裏,目光落向牆上的如意,盯著它反複看;或者在竹簾前坐著,手裏握著母親織就的那塊小方巾,陷入久久的遐想。每個夜晚,無論是月色灑入木格子的窗欞,還是細雨飄向瓦簷,他都會念及遙遠的故鄉,念及母親和弟弟。

多想念故鄉的茶呀,此刻它封存在瓦罐裏,無人開啟;竹根雕成的酒杯,也束之高閣,再無人用它喝酒了吧?待到明月朗照的夜晚,誰會劃著槳,蕩舟在落滿雲彩的連昌河上?

孤寂從來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如果我們正從事著一項偉大事業,自會有一番躊躇滿誌的情緒將寂寞打成齏粉。可奉禮郎從事的又是一項什麼事業呀?如果你非要探討它存在的重要性,自然很是可以講出一二三四個令人欽佩的理由:什麼事關江山社稷,事關國家威儀顏麵,什麼這是國家文化根脈所係之類的。但當你置身其中,似乎很難將一日日麵臨的瑣細卑微和高大空的概念連接在一起。

大多數時刻,奉禮郎是一份無所事事的差使。但若趕上一年中那幾個例行的重大祭祀,太常寺中每個人神經都緊繃著,這些看似沙礫大小的事,隻要出一點差錯,就有可能招來重大罪名,甚至殺身之禍。哪怕掉落一個酒杯,或者弄錯了宰殺好的牲畜的朝向,皆為大罪。

奉禮郎要做的事,隻是整個大典進行中微小的一環,這種級別的官員,還遠遠輪不到主持大典。他的工作隻是掌握朝會、祭祀時群臣站位的次序,或在大典儀式推進過程中充當司儀,引導百官完成拜跪的禮節,或發一句號令引導百官叩拜,類似“拜”“再拜”這樣的號令。還有一項工作,王公大臣巡行陵寢時,奉禮郎也要負責安排儀仗隊站位,輔助他們完成祭拜儀式。

看似如此簡單的過程,操作起來卻無比繁雜,大典儀式上,小官吏們通常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任大人物和上司差遣嗬斥,絕無二話。李賀曾形容自己疲憊得像由人擺弄的芻狗,芻狗並非活物,是古代祭祀時用茅草紮成的“狗”。

以上講的是瑣細的事務,奉禮郎這個職位,最難熬的恐怕是值守齋壇,這真是一件守著死人的活,看似不容懈怠,實則毫無意義。李賀就輪到過風雪夜值守齋壇,獨自困於荒郊,恍如置身千年古墓。萬籟俱寂,隻聽得風雪在曠野上嘶吼。

夜黑如漆,一盞青燈吐出微弱的光線,一卷《楚辭》,一卷佛經,大概是唯一可載著他度過長夜的舟楫了。

起先的新奇感很快過去,每一場祭奠儀式幾乎如出一轍,哪怕祭器的位置都不容挪動絲毫。一日一日,李賀在宗廟大殿的陰影中,看著那些與自己一般卑微的小官吏們,在龐大的皇家威儀麵前噤若寒蟬。有些稚氣未脫,臉上寫滿了青澀;有些已兩鬢斑白,腰背傴僂。他們的大半生,就這樣靜悄悄地被古廟與祭壇消耗殆盡了。

有一年秋天,雨連日下著,一場秋雨一場寒。李賀蝸居於官舍中,寫下一首《崇義裏滯雨》。羈旅異鄉的惆悵飄落在紙上,仿佛深秋的落花,寂然地落向寒涼的水麵。根據原詩,可修複一千二百年前那個落雨的秋天——

誰家的男兒,流落在異鄉,獨對長安一城秋涼?他可正值青壯之年啊,卻過早愁白了頭發,沒有人聽見他夢中的悲泣。他仿佛一匹幹瘦的馬,以枯草為食。冷雨瀟瀟,他多像一粒水沫漂浮於寒冷徹骨的溝渠。站在官舍邊,貢院的舊簾遙遙在望,更聲穿透雨絲,幽怨又寂寥。家山隔千裏,在那天邊,雲腳的東頭,才有他的親人。滿懷憂思,枕著劍匣入眠,或許隻有在夢裏,才能觸及封侯的理想了。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愁緒像秋天一般寂寥、雨水一般綿密。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李賀以為能夠等來升遷的希望,兩年後,心下那一丁點僥幸終究消磨殆盡了。在龐大的帝國內部,沒有人會將目光投到宗廟牆角一個小小的奉禮郎身上。挨到第三年,李賀生了一場大病,他躺在病榻上,深深意識到鮮活的生命正在被剝奪,也意識到這番消耗最終可能會熄滅身體裏僅剩的活氣。

元和八年(813)春天,李賀以生病為由,辭去奉禮郎一職,回到故鄉昌穀。返鄉路上,春色正好,南風撲麵而來,瓦藍的天幕上,白雲在自在地走動,他禁不住落下淚來,憂傷的詩人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一套官服,猶如一具枷鎖,此刻他重獲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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