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楫摧

元和五年深冬,李賀早早來到長安。來年正月的春闈迫在眉睫,各地士子陸續到來,會集到帝國的首都。漫長的寒窗苦讀,日複一日的冷板凳,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走向長安,去擠進更高的階層,去擁抱天子腳下的生活。

趕考的人群裏,有青澀的少年,他們因為才氣過人,早早就過了府試,邁入了舉人的行列,他們額頭光潔,目光清澈,眼神裏閃動著希望;有成熟的中年人,這些人中有少年得誌,而後逐漸沉淪的人,也有一步一步負重前行的人,他們大多經曆了數次大考,已顯出了頹勢,眼神裏滿是波瀾不驚;還有年事已高、須發皆白的老者,他們反倒往往是沉靜的,春試仿佛一個信念,考上了自然快意,沒考上似乎才是常態,他們一回一回地來,又一回一回铩羽而歸,這件事於他們就是一個既定儀式,合著時序進行就好了。

李賀呢?“少年心事當拏雲”,他自然對這場春試抱有非同常人的期待。盡管年輕,但他為此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卻一點也不少,這是一條他認定的道路。

舉子來到長安,安頓下來後,先到禮部報到,向禮部繳納文解和家狀,結款通保,並接受有司審核。文解是當地州府發給舉子們的證明文書,相當於當時的準考證;家狀則是家庭狀況表,上麵會涉及考生的姓名、籍貫及祖上三代名諱等個人資料。

李賀很快完成了這一例行公事的程序。

不過世事難料。大軍揮師,令將軍折戟沉沙的可能並非強大的敵手,而是腳底一個暗瘡;萬裏征途,令旅人寸步難行的可能並非山洪和塌方,而隻是道上一枚來路不明的釘子。李賀做好了各項細節準備,想好了赴考場那天該準備哪幾款幹糧,他備下一錠新墨、兩支狼毫、一支羊毫……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可在長安安頓下來沒多久,就有人舉報河南考生李賀,舉報內容是李賀不顧父諱,貿然參加進士考試,違反了唐律規定。李父名“晉肅”,與“進士”近音。古老的中國,避諱一說自古有之,遇到和君王或尊親名字相同的字,應避免直呼其名,或缺筆或以其他字替代,也被稱作國諱和家諱。唐律規定,凡官職名稱或府號犯了父祖的諱,不得“冒榮居之”,例如父祖名中有“常”的,不得任太常寺中官職,若本人不曾注意,一旦查出,後果很嚴重,不但削去官職,還可能判刑。到了後來的宋代也有這樣的事,如果進士入試,題目中有需要避家諱的字,考生就要借故出來,不參加這次考試。

舉報事件瞬間將李賀打入冰冷絕望的地獄。他欲哭無淚,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他決定去找韓愈。

這件事重重地捶打著李賀,也給了李賀的伯樂韓愈沉重一擊,舉報人明確說了:“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說白了,你韓愈是有連帶責任的,你不是竭力推薦李賀考進士嗎?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荒唐事?且不說舉報者卑劣,堂堂的大唐帝國政府竟要冷酷到因為兩個字的諧音,而將一個曠世才子永遠拒之於門外了?

李賀不甘心,韓愈也不甘心。不甘心的李賀無處訴說,不甘心的韓愈卻發誓一定要討還一個公道,他倒不是害怕“連帶責任”,他是真的懂得,真的憐惜。

一不做,二不休,大唐帝國文壇上的執牛耳者韓愈寫了一篇文章,叫《諱辯》,文中,韓愈克製著心內的激憤,有理有據地展開論述,企圖以理性刺破戒律的荒唐和愚昧——

禮法上說:“兩個字的名字隻避諱一個字。”解釋者說:“孔子母親名‘徵在’,孔子在說‘徵’時不說‘在’,說‘在’時不說‘徵’。”禮法上又說:“不諱聲音相近的字。”解釋者說:“譬如‘禹’之與‘雨’,‘丘’之與‘蓲’之類。”李賀父親名晉肅,李賀考進士,是違背了二名律,還是違背了嫌名律?父名“晉肅”,兒子不可以考進士,倘若父親名“仁”,兒子豈非不能做“人”了?試問避諱自何時開始?製訂禮法製度教化天下的,不是周公、孔子嗎?而周公作詩從不避諱,孔子也不同時避母親名字中的兩個字,古代典籍《春秋》中對人名相近不避諱的事,也從未加以譏刺。周康王釗的兒子,諡號“昭王”;曾參父親名“晳”,曾子不避“昔”字。周朝時有一個人叫騏期,漢朝時有一個人叫杜度,這樣的名字讓他們兒子如何避諱?難道為避父名的近音字,就連姓也避了?還是就不避近音字了呢?漢代諱武帝名,人們遇到“徹”字就改為“通”字,未聽聞要避諱近音的“轍”字;諱呂後名,遇到“雉”字就改稱“野雞”,可沒聽說為避諱將“治天下”的“治”字改為別的什麼字。現在上送奏章下達詔旨,也沒聽說要避“滸”“勢”“秉”“機”,隻有宦官和宮女,才不敢說“諭”和“機”,以為這樣是犯諱的。君子的言論行動,究竟應該依照什麼法度?總之,現在無論是考據經典、對照禮法還是查核國家典章,李賀參加進士考試,到底可以還是不可以呢?

…………

韓愈的文章可謂字字在理,句句雄辯,韓愈悲憤的質問卻未激起該有的回響。盡管許多年後,這篇文章穿越了千年時光,進入華夏民族後人的教科書中。千年後,琅琅書聲響起,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坐在窗明幾淨的課堂裏,學著韓愈發出了同樣的質問,他們被告知這是封建陋習對才華的戕害,他們卻不那麼相信,畢竟這件事遙遠得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這般的荒誕切切實實落到了李賀頭上。他“犯”下的並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人間的法則是很奇怪的,若真有大事,恐怕還能開掘出一條光明的通道來。李賀遭遇和麵對的,並非具體難題,而是一個堂皇又閉合的觀念,沒有比這種事更可怕的,那是一股龐大的慣性,所過處摧枯拉朽。李賀犯父諱的事,經過探討,性質已然上升到“不孝”的境地,衛道者們堅定地認為維護正統的孝道比探討一場考試的公平,探討一個“人才”的去留重要得多。

到後來,已經不再是韓愈的文章是否雄辯的事,也不是李賀的才華是否足夠過人的事,而是直接一票否決,當權者以道德和人品為名將李賀直接擋在了科舉考試的門外。

李賀人生中某些重要的東西徹底斷裂了。年少的理想、宏偉的抱負、兼濟天下的壯誌都像橫遭了一場大地震,坍塌了,一地廢墟在靈魂深處轟然作響,以至於他後來寫下“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的詩句,真可謂字字灼心。

盡管韓愈和皇甫湜,以及正在長安的好友都陸續來寬慰李賀,李賀還是不得不於那個深冬,回到故鄉去,在無盡的絕望裏,他隻想返回故園,或許隻有那裏才能讓一個人獲得安慰。可他又害怕回昌穀,他害怕老母親疼惜的目光,更害怕鄉人們口無遮攔地談論他的考試。

這一次來長安,李賀是懷抱著憧憬的,但長安竟這般冷酷。她沒有向這位一心渴望靠近自己、擁抱自己的年輕人投來哪怕溫情的一瞥。

冬天未過,春天遠未到來。下過了幾場雪,瘦弱的毛驢走在古道上,積雪還未消融,空氣冷冽。李賀覺得很冷,那種徹骨的冷,那種鐫刻到靈魂深處的冷。

這是一個沒有春天的新年,這一年,所有的悲歡都和李賀無關了。曲江聞喜宴、雁塔題名、杏園探花……這些在夢中、在想象裏一回回上演的情形,都如鏡花水月般於一夜間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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