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的夜晚,船泊在江岸,舷窗外沒有風,冷月落進江心。杜甫抬起頭,遙遙望向天邊的月輪。江水在無聲流逝,就像悄然不語的一生,多麼漫長又多麼短暫。恍惚中,杜甫仿佛坐到了一個舞台下,月光做的簾幕打開,往日清晰地顯現出來。
一個男孩自洛陽建春門內仁風裏的古巷中跑了出來,那是歲的杜甫。母親早逝,年幼的杜甫寄養在二姑母家,二姑母溫良有愛,為杜甫撐起了一段晴朗的童年。洛陽是大唐帝國底蘊深厚的城市,父親讓杜甫待在這裏,也為了他能接受好的教育。童年的杜甫,七歲已會吟詩,九歲習虞世南字,每日臨帖,書法上也大有長進。姑母視杜甫為己出,一回,姑母的兒子和杜甫一道染上了嚴重的傳染病,姑母憂心忡忡地照料這對兄弟,她在從小失去母愛的侄兒身上傾注了更多心血,以至於侄兒幸運地躲過了疫病,親生兒子卻夭折了。姑母家院中有一棵棗樹,棗子成熟季,這個天真淘氣的少年天天上樹摘棗吃。這個夜晚,二姑母再次出現在杜甫的視線裏,臉上掛著恬靜的笑,恍如許多年前站在巷子口迎接兒時的他回家一樣。
舞台上布景變幻,一軸青綠打開,一派明麗的江南山水躍然眼前,那是他二十歲遠遊時的場景。青年離開書齋,乘船東下,前往吳越。他在船上迎接噴薄而出的朝陽,又目送落日沉入浩蕩的江水;他走到蘇州,拜訪吳王闔閭墓;他佇立於長洲苑旁,滿池荷花正盛開,紅焰如火;他渡過錢塘江,來到明鏡般的鑒湖畔,這是越王勾踐的故裏,是大禹治水的地方;他乘船一直抵達曹娥江上遊剡溪,停泊在李太白流連忘返的天姥山下,那時,他還未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偶像。
這一段遠遊持續了四年,江南以瀲灩的水光和山色蕩滌著青年的心魂。
開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趕回洛陽,他要去成就人生第一“要事”。這一年,由於皇帝在東都洛陽辦公,原定長安舉行的進士試改到了洛陽。憑借著少年的盛名,杜甫向所在州縣爭取到了舉薦入京考試的資格。這是唐朝科舉選人的慣例,參加京城進士考的士子一般通過兩條路徑選出,一是由中央、地方各類官學經過規定的學業考試,選拔到尚書省,這類考生叫“生徒”;另一類就是杜甫這種由地方州縣官府舉薦的考生,叫“鄉貢”,這一資格的獲得也並不容易,要經過縣、州等各級考試。
年輕的杜甫自比文采如屈原、賈誼、曹植,自然沒太將這場考試放在眼裏,甚至沒有遵循舉子們趕考的普遍規矩:持久地在長安、洛陽達官顯貴間交際,投上行卷,以期在進士試中獲得賞識和舉薦機會。
生活哪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第一場進士考試,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落榜了。這件事自然給了他一點苦澀滋味,但心中還不至於沮喪,畢竟他還活在一個安定富庶的時代,生活也沒有顯現出絲毫困難的跡象。
一不做,二不休,杜甫再次開啟了遠遊計劃,他認為讀萬卷書這件事已踐行多年,而今迫切要去做的就是行萬裏路。這一次,他去往齊魯大地,也是他父親任職的地方,其時他父親杜閑正在兗州擔任司馬。這裏與明麗的江南截然不同,給杜甫的心以一種古樸渾厚的洗禮。他著輕裘,騎駿馬,在春日邯鄲的叢台上放歌,在冬天青州以西的青丘遊獵。他登臨泰山,一覽天下之小。年輕的杜甫並不那麼熱衷寫詩,他更大的興致還在當一個遊俠和射手。
回憶中的自由像月光下的風,吹到老邁的臉上。皺紋舒展開來,那飛一般的光輝歲月又在這個冬夜重臨心頭。
這樣的時光持續了六年,開元二十九年(741),父親杜閑病故,杜甫回到洛陽。
記憶的書頁繼續翻轉,翻到了三十三歲那一頁,天寶三載(744),杜甫永不會忘記,他遇到了炫目的天才李白,以及另一位輝耀唐代文學史的大詩人高適。杜甫先與李白一道渡過黃河,到王屋山拜見道士華蓋君,到達後,發現修煉“長生不老”之術的華蓋君死去了。隨後,高適加入了他們。三個人在梁宋和齊魯一帶晃蕩,他們在曠野裏呼鷹獵兔,在天地間迎風逐鹿,在酒樓裏痛飲狂歌。
記憶再次閃過。天寶五載(746),三十五歲的杜甫進入長安,自二十四歲那場科舉考試後,“英雄入彀”的願望再次變得強烈,隨著年歲增長,建功立業的抱負日益急迫了。既然科舉路沒走通,是不是還有其他路可走呢?杜甫還真等來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天寶六載(747),玄宗皇帝於美酒和歌舞的間歇,想到要向士人展示浩蕩的恩典,詔告全國增開“恩科”,搜求“天下士有一藝者”,為那些富有真才實學,而又沒能通過常規科舉試的士子打開一條特殊通道,這是常規科考外特別增設的一次國考。聞聽這一消息,正在長安的杜甫自然滿懷期待第一時間報了名,他想著自己的功業成敗在此一舉了,甚至將這場考試看作走向仕途的唯一出路。
天真的士子們沒有料到,主持這場考試的人是宰相李林甫。此人一向痛恨文人、藝術家,認定民間生長起來的人不識禮度,讓其躋身仕途會擾亂“正統官場”,便竭力阻止這些民間人才上升。隨即,這場舉國響應,吸引各地數千人參加的隆恩廣開的選拔試,很快淪為曆史的笑柄,最後,以不可思議的荒誕收尾:錄取人數為零。這意味著應試的每個人都未能進入李林甫法眼,他稟告皇帝,“野無遺賢”。言下之意是臣等按照陛下旨意進行了人才選拔,隻是很遺憾,這些混跡江湖的人著實辜負了陛下期望,沒一個具備真才實學。大唐帝國最偉大的詩人就這樣遭遇了一個小人的私心,宰相的傲慢、偏見與陰謀幾乎掐滅了杜甫心中那個偉大的抱負。
他在長安困守著,卑微又無望。做門客,做幕僚,為自己掙一口糧食,掙一點生存下去的資本。一年又一年,他一直在焦灼地尋找著進入朝廷的機會,企望謀得哪怕一個草芥大小的官職。到了天寶十載(751)正月,正值玄宗皇帝祭祀大典,杜甫敏銳地覺察到這或許是一個機會,於是一口氣在延恩匭(唐時一種中央機構從民間采納意見的信箱)中投入了三篇獻給皇帝的賦。那些找不到出路的日子,杜甫時常會想起司馬相如,想起他曾以一篇《子虛賦》撥動皇帝的心扉,由此叩開了命運沉重的大門。令人想不到的是,三篇賦竟真的引起了玄宗皇帝的讚賞,這是杜甫在長安的高光時刻。皇帝命宰相李林甫考察這位熱情關注著國事的詩人。又是李林甫?可以想見這事又如電光一閃,便再無下文了。也不能怪皇帝,畢竟他的熱情隻能維持三分鐘,對一般的人事都會過眼即忘,皇帝心裏裝著太多“緊要事”,還有那麼多妃子、舞蹈、美酒等著他欣賞和品鑒。一個小小文人寫下的文字,得到了聖上的批示,已經很能說明皇帝“求賢若渴”的殷切之心了。
天寶十三載(754),杜甫再向延恩匭投了兩篇賦。那段時間他開始頻頻出手,向京城的相關權貴投詩,這個舉動也叫“行卷”,也是唐朝文人仕進路上的必然程序。起先,行卷是應試舉人為增加及第概率和爭取更好名次采取的自薦策略。唐代進士考試錄取結果並不完全依據考生的分數決定,甚至可以脫離考試本身預先確定錄取名單。另外,當時政治上、文壇上有地位的人及與主試官關係密切者,皆可推薦人才,影響考試結果,這種行為被稱為“通榜”。這樣一來,贏得主考官或相關有能量的官員青睞變得無比重要。考生們以極工整的書法將自己的詩文謄錄下來,做成精美的輯錄,呈給朝中權貴。之後,此舉被渴望功名的文人們不斷發揚光大,成為他們自我推薦的方式。
無奈中,杜甫隻得期望能以這樣的方式引起權貴們的注意,將詩文當作敲門磚,敲開一扇通往官場的門。杜甫詩作中,有一首詩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就是一首典型的行卷之作。不妨看看其中幾句:“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這些詩句若換成現代散文筆法會是這樣的:整整十三年了,我騎著瘦驢四處奔走。寄居於長安逼仄的角落裏,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挨過一個又一個舊年,徒勞地迎來新的春天。常常地,天蒙蒙亮就出門,趕到達官貴人府前,趁他們未上班,期望抽空見我一麵。傍晚時分,候在朝廷衙門邊,等到老爺們下班騎著高頭大馬出來,我趕緊追上去,希求能和他們說上幾句話。每天吃著殘羹冷炙,處處令人心生悲哀。當今皇上求賢若渴,不久前還在到處甄選人才,我滿腹的誌向忽然想要得以伸展。
眼下,他在長安已經待到了第十年,一年又一年,他翹首祈盼著,他不辭勞苦地奔走著,那段時間,拮據的詩人開始“賣藥都市”,每天都要迎接人們的白眼和唾棄,他像乞丐一樣在帝國的首都忍饑挨餓。大概是那些行卷的詩歌和文章打動了哪個官員,讓他動了惻隱之心。天寶十四載(755),羈旅長安的第十個年頭,杜甫終於等來一個小如芝麻的官職:河西尉。盡管這個卑微的職位來之不易,經過反複思量,杜甫卻拒絕了。他太清楚縣尉這種職位:“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他對自己是了解的,這類治安捕盜的差使,令他望而生畏。這些年東奔西走,讓他見識了太多惡狠狠的小官吏,他做不了這種阿諛奉承、欺下瞞上的小官。他的抗拒竟然起了一點小作用,朝廷改任他為右衛率府胄曹參軍,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主要職責是看守兵甲器杖,掌管門禁鑰匙。
就在杜甫上任沒多久,安史之亂爆發了。安祿山的大軍擊碎了一場盛世的迷夢。最壞的日子都在後頭呢。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杜甫在離亂裏回家省親,才知道小兒子已被活活餓死。
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冒著生命危險,穿過四起的狼煙,沿著小路逃出長安,追隨唐肅宗來到中央政府臨時駐地鳳翔。盡管雙腳已踏入了亂世,杜甫心裏“忠君”的執念並未有任何動搖,他在詩中描畫了來到鳳翔的自己,“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我們無從得知他是不是有機會近距離麵見天子,但這副落魄相確乎肉眼可見。
五月,杜甫被朝廷任命為左拾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諫官,不過擁有向皇帝提意見的權利。就是因了這個危險的權利,杜甫的左拾遺還沒做到一個月就出狀況了,因為房琯被肅宗皇帝罷相,杜甫向皇帝表達了自己的不同意見,這令肅宗皇帝對他心生了反感。若不是新任宰相張鎬出來說了話,或許杜甫連性命都沒了。那年閏八月,皇帝索性給了杜甫一個長假,讓他回鄉探親去了。這個連官服都置辦不起的落魄的小拾遺,頂著滿頭白發,走在難民的隊伍裏。
至德二載十月,肅宗皇帝回駕首都長安。十一月,杜甫攜帶家眷,舉家到了長安,仍擔任尷尬的左拾遺,這份差使一直持續至乾元元年(758)六月,肅宗皇帝貶杜甫為華州司功參軍,讓他管理當地的祭祀、學校、考試等文教工作。
這顯然是一段痛苦的經曆,這樣的小職位不僅連溫飽都解決不了,而且工作環境和工作狀態都極折磨人。杜甫寫過一首詩《早秋苦熱堆案相仍》,吐槽整日為堆積如山的公文所迫,心裏煩躁發狂的情景,詩中說:天氣酷熱,食欲全無。還在為夜晚宿舍裏的蠍子發愁,蒼蠅也成群結隊飛舞著。束緊腰帶穿著齊整的厚衣服快要將人逼瘋了,案頭文件卻又火急火燎地亟待處理。此刻,多想逃到郊外,赤腳踏在冰上就好了。
於是,索性放棄掉這雞肋一般的官職。乾元二年(759),杜甫一家由華州到了秦州,隨後又投奔了同穀。杜甫不會忘記那個饑寒交迫的冬天,自己穿著粗布短衣,踩著半尺厚的雪,扛著鋤頭上山挖黃精的情形。
為了生計,考慮到中原民不聊生,西蜀一帶卻因為天然的地理屏障,還保持著相對的安定,大概百姓的生存境況也會好一些。那年冬天,杜甫毅然決定不避路途險惡,翻越蜀道到成都去。行程一個月左右,他到達了成都。在城西築草堂為家。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時光,盡管是異鄉的遠客,但恍惚間仿佛在浣花溪畔重新擁抱了和平寧靜的生活。
隻是成都的生活依然不能賜給詩人一個祥和的晚年。時代的動亂,像大地震之後的餘震,這個走著下坡路的帝國,已經沒有能力平息民間四起的亂象。因劍南兵馬使徐知道於寶應元年(762)兵變,成都幾成危城,杜甫隻好離開浣花溪畔,避亂梓州、閬州等地。
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告別了成都草堂,於大曆元年春天來到夔州……
一生多麼漫長,恍如無窮的長江水;可在回憶裏,又那麼短暫,短暫得就像這個冬夜,像那一陣自江邊吹過去的風,轉瞬間已永不再來了。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來越乏力了,寒氣交織著濕氣,江水漶漫啊;他越來越恍惚了,時日將盡,音書漸絕。“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他的世界很小,小到連腿都伸不開了,小到隻剩這立錐之地了。他的惆悵很大,大到漫過整個帝國的黃昏。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時日將盡。
他寫下長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是杜甫的筆發出的最後一聲歎息。一生的艱難和困厄都定格在他的詩裏,他的心掛念著受難的人,掛念著幹戈難平的中原,掛念著與他一樣在大唐微弱的喘息裏掙命的無望的生靈。
770年冬,杜甫死在船上。
他一生的遠行始於船,終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