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城小井巷魏家。慶襄夫婦一接到南豐來信,就搶著拆了來看。
慶襄看著看著,臉就凝重起來,眉頭挽成一團。他夫人妙音著急,搶了過來,看完,也覺得這事有點兒蹊蹺。他們之前已知女兒懷孕,也得知曾布中舉,心裏早已樂開了花。現在,這信上說魏玩馬上要回襄州,掐指一算,她已懷孕七月,即將生育,哪有往娘家送的道理哩?那又是為何?難不成是出了什麼差池?……
自女兒遠嫁後,妙音一顆心整日懸著。這下更是又急又氣,把信使勁摜到慶襄身上,斥道:
“別人都舍不得女兒走遠,偏你們魏家怪,非要找那千裏之外的,還說什麼先吃苦後成才。殊不知,窮人家的孩兒要成才,自然比家境好的要多吃苦,心計也自然多,一旦得勢,作起惡來,隻怕手腕兒也多。”
慶襄也疼女兒,隻是被娘子這樣數落,覺得沒臉麵,不禁狠狠罵道:
“真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混賬老婆。窮人家的孩子,若能成才,必定飽讀詩書,深受教化,怎會幹出什麼混賬事?”
妙音聽了,冷笑一聲:“你們男人眼裏的出格事兒是啥?我眼裏的和你不一樣。我看到多少受皇封嘉獎的,私底下一樣狎妓淫樂。這才是真混賬哩!”
慶襄說不過娘子,仍強自辯著:“當初還不是她祖母撐腰,我哪裏做得了主。”說完,又安慰娘子,“別再瞎琢磨了,自己養的女兒自己心裏沒數?她會讓你操心?”
妙音聽了,心裏好受了一些。過了幾日,一家人正忐忑不安,看門的飛報,說小主子到了。一家人連忙起身去迎,雪梨已扶著魏玩蹣跚著進來。祖母、妙音見魏玩人已瘦脫了形,肚子卻像一個鍋倒扣著,聳得老高,當下抱著哭成一團。慶襄也視線模糊,直催下人速去襄陽城請最好的郎中來。
說了讓人不敢相信,魏玩回家昏睡了一覺後,便有了些精神,胃口也有了,直喊餓。老夫人趕緊讓下人做了好吃的端上,又親自擬了膳食單子,用白紙寫了,貼在廚房的牆上。規定除了兔子、雀子、鱉肉、螃蟹不能吃外,雞鴨魚肉,包括她愛飲的月英醉、高香茶,每天又要她多吃開花饅頭、大棗和栗子,這樣沒幾天,魏玩的臉色就紅潤起來,人也漸漸胖了。
曾布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便由著魏府上下精心伺候魏玩,自己天氣晴好時,帶著魏泰,四處遊玩,下雨天,就待在房裏,給全家講些汴京的見聞,皇宮如何壯觀,街上如何熱鬧,大相國寺如何香火鼎盛……個個聽得入迷。他又講自己在汴京結識的朋友,呂惠卿,泉州人,幹練、麻利;蘇軾、蘇轍兄弟,眉州人,儒雅、俊逸,同科進士……聽到這兒,慶襄突然插嘴道:“那他們就是一門兩進士嘍。”
“其實還少了一位。他們的爹爹蘇洵,也賜了進士,算是一門三進士。”
“哦。還是姐夫家厲害些。你們可是一門六進士。”魏泰突然搖頭晃腦道。
一家人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曾布望著魏泰,笑道:“這說法不實。我的兩位姐夫不該算在曾家。道輔,厲害不厲害有時不能用多少來衡量。他家雖隻三人,但光蘇軾一個,就才華過人,早晚會青史留名。他寫的《論刑賞忠厚論》,聽說禮部貢舉歐陽公見了,歡喜異常,有意點為第一,又怕是我二哥所作,要避師生之嫌,才點了第二。我還聽說殿堂策試賢良結束後,官家興衝衝地對皇後道,吾今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說的就是他兄弟二人。”
在座的聽了,個個一臉傾慕。
一個月忽而過去。七月初二這天早上,魏玩突然腹痛,妙音趕緊著人將城裏的接生姥姥請到家裏,折騰到日落西山,終於生了,是個女兒。收拾完畢後,妙音將繈褓抱出產房,遞給曾布:“賢婿看看,就是這個小東西,也恁折磨人了!”
曾布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接過來抱在懷裏。老夫人在一旁打趣道:“你這個娃娃,真有福哦。舅舅的分痛禮還沒準備好,你就來了。”
魏泰邊踮起腳看外甥,邊口中念念有詞:“外甥外甥聽話,就在鄧城住下……”
魏泰話音剛落,慶襄就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個貪心的!這是你姐夫的命根子,能由你留在鄧城?”
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惹笑了。曾布也微聳著肩大笑。
女兒的名字,曾布很快就想好了,但魏玩不喜歡。過了幾日,兩人各自在紙上寫出一個名,曾布寫的是“清惠”,魏玩寫的是“季雅”。曾布眼前一亮,又見下麵還有一首打油詩:劉表荊州治,三爵美酒樽。尤愛季雅巧,傾倒魏家人。隻得拊掌稱好。
魏玩添女的消息很快傳了出來。魏府是大戶人家,親戚眾多,早將新姑爺一門六人一科上榜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於是來送祝米的連日未絕,都想沾點姑爺的福氣。
魏玩現在最想見的人其實是瑩瑩,卻一直未見到她,便猜測她或許是嫁人了。一日,去問祖母。誰想祖母一聽此言,頓時一臉憂戚,長籲短歎。原來,瑩瑩的爹爹在任上因貪沒賑災款,被人告發,抄了家,就在魏玩出嫁後沒幾日,府上所有女眷皆被官府流放異地。隻瑩瑩在事發前被她舅舅悄悄接走,躲過一劫。
魏玩聽了,差點暈了過去,半晌無話。不過年餘,秦家竟有這麼大的變故!瑩瑩身為罪臣之女,將後的日子怎麼過?自己欲和她再見一麵,隻怕是今生休想了。
曾布因急著要往汴京參加吏部的“流內銓”——因各地官員的缺額有限,舉子們就算中了進士,想要做官,也還得通過吏部的典選和注擬。這樣待女兒滿月後,又勉強住了一旬,就一家三口,帶著眾仆,告別祖母、雙親以及魏泰,乘船南下了。
卻說自魏玩走後,朱夫人在家,對她真是朝思暮想。既盼她早日給自己生個大胖孫兒,又怕她身子頂不住,出了事,影響曾家的運勢。算著時間,該生了,卻又沒有半點音信,不知人是死是活,越發坐立不安。正日日牽著腸掛著肚,一天午後,才打了個盹兒,魏玩已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往她房裏來了。她眨了一下眼,淚水便不管不顧地湧了出來。
季雅是朱夫人的第一個嫡孫。因魏玩懷上她,曾布兄弟就一舉成名,朱夫人便覺得季雅是曾家的福星了。心裏這樣想,緊緊地將她抱著,眼睛一刻也不離。眾人見她這個樣子,都笑了起來。魏玩趕緊讓雪梨將從襄州帶來的禮物拿了出來,朱夫人看也不看,仍抱著嬰兒,對魏玩道:“休息兩日,陪我去南台寺還願。”
魏玩不甚明白,幾個嫂嫂七嘴八舌說給她聽。原來,魏玩回襄州期間,婆母曾到南台寺觀音菩薩前許了重願,祈求要保佑她母子平安。魏玩聽了,心裏大為感激。這邊,雪梨已將帶來的禮物襄州特產庫路真漆盒、特製孔明菜、上好的高香茶等,分了幾份,送給幾個嫂嫂,皆大歡喜。
南台寺離曾家有十幾裏地。過了幾日,一大早,吃過早飯,朱夫人便和魏玩乘了兩頂轎子,幾個丫鬟隨著,又有兩個小廝擔了白米、香油、細布、米酒,以及沉檀、馬牙香,一起往南台寺進香還願。
魏玩這是第一次去,有些好奇,路上便不時撩開轎簾,向外打量。因天色尚早,空中的霧靄還未散去,薄紗一樣,籠著四野。走了好幾裏後,田地漸漸沒了,樹木越來越密,溫度倒清涼許多。越往前,樹木越密,森森的綠蔭,蔽著日頭。再往前幾裏,眼前陡然一亮,樹木少了,一塊方圓幾十丈的平地上,賣香表的、賣鞭炮的、賣長明燈的,步行的、坐轎的,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平地的西頭,拾階而上,是一條長長的進香道,半山腰處,一個紅色的山門在密林中若隱若現,那便是南台寺了。
魏玩一下想起家鄉的雲居禪寺來。雲居禪寺在隆中山裏,離諸葛草廬不過百十步。那裏四周雖被隆中山環繞,中間卻天賜一塊偌大的平疇。於是凡進香日,說書的、耍拳的,擠擠挨挨;燒香的、閑遊的,魚貫而入,熱鬧非凡,煞是吸引人,是襄州最負盛名的佛家場所,一年四季,梵音嫋嫋,遊人並不比諸葛草廬少。她每次去,都是陪母親,有一次瑩瑩也隨行。
此時已日上三竿,來進香的人不少。魏玩下了轎,扶著婆母,隨了眾香客,沿台階而上。台階上濃蔭匝地,清幽宜人,剛走了十多步,突然傳來幾聲女人的慘叫。魏玩吃了一驚,忙扭了頭四顧,慘叫聲像被風吹跑了,周圍隻有進香人的談笑聲。
魏玩扶了婆母再走。不過十來步,慘叫聲再次傳來,這次比上次大了一些,雪梨似乎也聽見了,也探頭去四顧。魏玩疑惑,斂聲靜氣,豎起耳朵,那聲音卻又沒了,四周仍是上香人走路、說話相混的聲音。
魏玩心裏不解,暗道怪哉!正欲抬了腳再走,慘叫聲再次響起。這次十分真切,似乎是人拚盡身上所有的力氣在喊,中間還清清楚楚地夾雜著一聲“碗姐姐——”。
魏玩不禁汗毛倒豎,脊背發涼,再顧不得婆母,踮了腳尖四處打量,隻見那塊大平地的邊兒上,一株枝丫繁茂的大樹上,嘎嘎亂叫著飛出一群黑白相間的鳥兒來。魏玩直覺有事,盯著那棵大樹,就見樹冠下,一頂被幾個大漢圍著的青色小轎前,一片桃紅的裙角一閃,轎子就被飛也似的抬走了。
魏玩望著一溜煙兒遠去的轎子,突然慌亂起來。這聲音那麼熟悉,又脆又尖,像誰哩?才一想,就渾身一凜:瑩瑩!隻有瑩瑩戲稱她“碗姐姐”。她們一起玩耍的時候,瑩瑩總是嘻嘻笑著,脆脆地叫她“碗姐姐——”。
但瑩瑩的笑聲總是一團一團的,今天這種淒慘的叫聲,魏玩從沒聽到過。是瑩瑩嗎?魏玩的心一下亂了。
“阿彌陀佛!也許是誰家的婢女要跑,被主家抓了回去。我們走吧。”婆母也看見了青色的轎子。魏玩將信將疑,扶了婆母繼續朝山門走去。
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自曾布兄弟中進士以後,來曾家拜訪的人就未斷過。婆媳倆進香回家的第二日,汪愷騎了馬,陪他的世伯、州城裏的賀員外禮誠也來曾家祝賀。
賀家本是曾鞏、曾牟、曾宰三兄弟的生母吳氏的娘家親戚。吳氏的二姐嫁給了禮誠的哥哥禮讓,曾鞏兄弟便也隨著姨家的表兄弟們稱禮誠叔公。賀家在州城裏,是數得上的富人,家有良田萬畝,奴婢上百,曾鞏幼年時曾借住在他家讀書。禮誠這次來,帶了足足六擔禮物,說曾家“一門六進士”,他就湊個六六大順。他戴頂式樣考究的四方平定巾,穿著件葛金色絲質長衫,足蹬一雙四縫鼠皮鞋,一進門就拱著手往朱夫人跟前走,連連檢討自己家窮事多,手下人又不得力,每件都得自己應付,難免冷落了老親戚,聽說曾家有喜,早該來賀,又怕別人說自己是勢利眼兒,所以猶豫許久,今兒個特來請罪,想法做些彌補。
朱夫人聽了,微微一笑,接過話來:“看你這就說得恁遠。當年太夫人和曾鞏兄弟幾個,沒少在你府上叨擾。老話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你家大口闊的,自然應酬多些,能想著我們,就是情義。今兒個又不嫌路遠,已是情重了,我們哪裏還能怪罪?”
賀員外雖與曾家連著親,但幾乎沒接觸過朱夫人。聽了這番話,不禁感慨:“有這樣知書達理的母親,也難怪晚輩們個個出眾。”心裏越發把主意打定了。
吃了幾盅茶,又扯了一陣兒閑話,趁著沒別人,賀員外搖著扇子,突然低聲同朱夫人道:“既是親戚,我也不藏著掖著。今兒見這住處樸素,倒叫我突然有了一念:嫂夫人有沒有想過搬到州城去住?”
朱夫人聽了,當下一震。住到州城她何嘗沒想過?誰不知道州城裏比縣城好,縣城又比鄉下好?但家道中落,想也白想,且這賀員外畢竟是吳氏的親戚,自己也不能失了誌氣,便笑道:
“州城是不錯。但鄉下風景好,日日都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哩。”
賀員外雖家裏富有,但讀書不多。聽朱夫人回絕,還夾帶著一句詩詞,也不知如何作答,隻好紅著臉訕笑著,抽空又瞟了汪愷一眼。
汪愷也早覺得曾布住得太偏,相互來往不便,這下見世伯看他,就悠悠地跟朱夫人道:
“伯母,這樣的鄉村美景晚輩也喜歡。隻是以後曾肇上學就恁辛苦了。他可不如子宣有福,能有二哥那樣的名師……”
汪愷還未說完,朱夫人就愣住了。曾肇今年才十歲,正是求學的年齡,現正在鄉下的一個私塾讀書。原來想的他再大一點,就轉到他二哥的書院去讀。倒沒有想到他二哥這一中舉,很快就會授官,再不會授課了。
賀員外見朱夫人沉默不語,知道被汪愷說中了要害,便接話道:“汪愷說得極是。鄉下私塾哪比得了州裏的?幾個哥哥都已中了進士,接下來就看曾肇一台戲了,可不能耽誤了他。”
汪愷和賀員外這一唱一和,朱夫人聽了,隻覺得心裏有貓爪在抓。住在哪裏還有這一層考量在裏頭,之前自己怎麼就沒想到?但又一轉念,也不怪自己!買宅子可不比尋常買肉買鹽,之前家裏的日子過得顧頭顧不了尾,哪還敢想買宅子!現在雖說幾個兒子都有了功名,但還沒有一個赴任,又哪裏掏得出大幾百上千的錢銀?眼裏的亮光便黯淡下去,訥訥道:
“州城……隻是……”
賀員外聽了,當即一拍胸脯:“嫂夫人隻要樂意回城,宅子的事我來操心。”說著把身子往朱夫人那邊傾了傾,壓了壓聲音,說他因去年才蓋了新房,老宅空著,剛好派上了用場。又說他認識些得力的人,不出倆月,定將老宅收拾得煥然一新。
朱夫人心思細膩。聽得這話,暗想定是剛才情急之下流露的心聲被賀員外窺破,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婉辭道:“買房子修房子可不是仨瓜倆棗的錢,我可不能要。”
賀員外一聽,臉都白了,抱了雙手直打拱:“好嫂子,曾、賀兩家本是親戚,就如至親骨肉一般,你怎麼這樣見外?不論別的,好歹看著我那死去的哥哥嫂嫂的麵兒上,把這事應承下來,萬不能讓我沒臉。”
朱夫人本性要強,她又填的吳夫人的房,所以才有了推辭的話。未想到賀員外急得,倒把他死去多年的哥哥嫂嫂都抬了出來。人心在上,死者為大。便知他也是一片真心,思忖再拒難免傷人,又想著三個兒子一旦入仕,還怕還不上他的人情?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
轉眼到了年底。那賀員外說話算話,果真將老宅收拾得煥然一新。朱夫人攜了曾牟、曾宰兩家來看,見三進的院子,大大小小二三十間房,全重新撿過瓦;白罡泥的細粉將牆刷得雪白;又加固了房梁;地麵新鋪了石片;門窗都新換了雕花兒的,用朱紅的漆塗過;還給各房裏配了箱櫃。再看大門兩側,新刻了一副木對聯,用的是曾鞏祖父致堯的一句詩,“賓友盡為文苑客,子孫多是帝門生”,黑漆底,薑黃字,上麵還撒了金粉,陽光一照,熠熠閃光,不由得大為歡喜,囑曾牟、曾宰帶了厚禮去謝賀員外,又找人排了搬家的吉日,就在冬月十八。這時曾鞏也攜娘子從汴京回來,一大家人便熱熱鬧鬧地搬了進去。
這宅子比鄉下的高檔,魏玩感覺總算有了個像樣的家,便待箱籠俱搬進來後,細細布置起來。臥房旁是間正房,在牆上掛了幅她新得的李成的《晴巒平遠圖》,又在畫下的條幾上放了一隻白釉細頸花瓶,裏麵插了兩枝紅梅。靠窗的桌上放了嫁到南豐後買的幾十卷書,另有筆墨紙硯和一副雙陸棋。裏麵的床上懸了嶄新的秋香色綢幔,床角放了熏籠。過了幾日,又花十貫錢從街上買了架四扇的雕花髹漆屏風,在床前擺了,歡歡喜喜過了春節。
二月將盡時,曾布的任命到了,授了宣州的司戶參軍。魏玩心裏歡喜,又萬般不舍。問得撫州到宣城有千餘裏,又聽說當今社會雖然太平,殺人越貨的仍不在少數,便決定讓柱子跟去伺候。柱子體格壯,識得幾個字,做事也穩妥。
柱子卻不願意。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頭如搗蒜,話如爆竹:“主子別讓我先走。我不走。不走……”
雪梨和青杏在旁邊聽了,擠眉弄眼:“嘻嘻,好個聾子對對子。宣州,先走。那襄州,就是想走了。嘻嘻,想走,想往哪裏走?”
柱子被她兩個取笑,又窘又惱,臉一下漲紅到脖子根,突然靈機一動,就哼哼兩聲,奚落道:“真叫頭發長見識短。不曉得這個地方的那個字,和官人表字相同,要避開。”接著又朝魏玩搗蒜一般:“爹讓我服侍你,給你管好家,我哪兒也不去。”說完,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魏玩聽了,心頭熱乎乎的,忙讓他起來說話:“看你恁壯的身板,恁大雙腳,咋一輩子隻準備待在井沿大的地兒?你想想,官人可曾去過宣州?可管理過上萬黎民?他這一去,就這樣重的擔子,要不要個貼心人照顧他?我倒想跟著,可家裏又離不開。你去,便是代替我了。跟了官人,既能學認字,又能見世麵,可不兩好?”
柱子見主子掏了心窩子,知事情已難改變,隻好不再說話,默默磕個頭退下,臨出門時,眼神複雜地瞥了雪梨一眼。雪梨愣了一下,立馬醒悟過來,臉頓時漲得通紅,心頭像有小兔子亂撞。
分別在即,離情紛繁。是晚,曾布應酬回來,見魏玩仍就著燭光忙個不停,心裏突生不舍。他深知婦人帶孩子的苦。小時候,父親各地遊宦,常把他們姐弟都丟在家裏。他難得見到娘的笑臉。現在他也走上父親的老路了。雖然家裏的日子比過去好了許多,但這一走,養育孩兒的辛苦,終究是留給娘子一個人了。
“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嗯。”
“娘,還有孩子,都丟給你了……”
“嗯。”
曾布聽魏玩言語簡單,全不似平時,心中疑惑,偷偷瞥她一眼,見一泓清淚已經貯在她的眼眶裏,欲落未落,似隻要再一句溫柔的話,或一個體貼的動作,都會將它碰落,禁不住心裏一酸,輕輕攬了她入懷。果然,魏玩剛看了他一眼,就哽咽住了,淚如泉湧,說不出話來。
曾布心裏揪成一團。但他已入仕,這一天是必然,就溫存地親了魏玩臉頰一口,輕聲道:“別哭了汝兒,我年底就回來了。”
魏玩一下停了哭泣。結婚以來,他這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這樣一聲稱呼,讓她感到新鮮不說,還把兩個人之間的隔膜都消去了。說來也怪,雖說二人已結婚生子,但真正在一起生活也不過半年,他又淨在讀書、趕考、應酬,是故自己心中還有一種奇怪的隔膜。現在,隔膜消失了,她感到一種骨頭和肉生生分開的銳痛。
曾布見她臉色略有舒展,想要繼續逗她開心,忙又假意討好道:“要不和我一起去任上?”
魏玩聽了,頭猛一抬,盯著他問:“說話可算數?”
曾布一見她當真,傻了:“娘子……隨……隨我一起,暫且還……還等上兩年……”
未想魏玩卻朝他一笑:“誰要跟你去哩!你也不想想,我再不孝順,也不會丟下娘,跟著你逍遙。再者,我這個水土不服的毛病,到千裏之外,不知又會鬧出什麼事兒哩!你且放心去吧,隻有一樁,柱子跟去,你和善一些,得空多指點他,將來做事也更得力些。”
一席話畢,曾布喜出望外,身子一彎,雙手連作長揖:“感謝娘子體諒。”
魏玩卻將嘴一撇,嗔他道:“不要歡喜得太早,早晚我會跟你去的。不過不是這幾年,也不是宣州這些地方,而是等你能到汴京……”
正這當兒,朱夫人進來了,聽了魏玩的話,忙道:“阿彌陀佛!這話張狂得,說不得的。”
曾布和魏玩都笑了起來。
要說曾家這算否極泰來。自二月底曾布上任後,接二連三地,曾鞏、曾牟都授了職,一個是太平州的司法參軍,一個是衢州安仁縣令,家裏越發顯赫起來。朱夫人也再不用為衣食操心,心裏牽掛兒子,沒事就找魏玩聊聊宣州,婆媳關係越發融洽。
一日,魏玩正和雪梨逗季雅打連連,朱夫人的丫鬟慌慌張張跑來,說朱夫人夜裏突然病了,咳嗽了一夜,現在下不了床,還不住地叫喚。魏玩忙起身,隨著丫鬟往婆母房中去。
房門虛掩著,丫鬟推開門,魏玩才邁進一條腿,一陣濃鬱的花香,就將她熏得差點倒退出來。婆母愛養花,屋子裏縱啥都沒有,也會有幾盆花。
鼻孔奇癢。勉強忍住,往床前走去,一照麵,魏玩竟嚇了一跳。前兩日還額胖臉展的婆母,一夜間老了十歲,滿臉皺紋,還潮紅得可怕。
德操一頭撲到母親身上,哭了起來:“娘,你這是怎麼了?撞見了什麼不吉利的東西?可怎麼辦才好啊?”
朱夫人大口喘著,有氣無力:“人又沒死,你……倒是……號什麼號……”
妯娌幾個一聽,都有些慌了,七嘴八舌地說要去請郎中。
朱夫人躺在床上,聽到議論,喘著氣說:
“我……不要緊,別……請郎中,要請……就把皮……皮坊街……馬婆子請來……”
這馬婆子乃遠近聞名的巫婆,生得矮小,卻百伶百俐。尤其一雙眼睛,荷葉上的水珠一樣,見天轉得飛快,仿佛能看穿人的五臟六腑,倒也襯得起她幹的職業。
馬上有人飛奔出門請去了,不過一刻鐘,一個四十開外的婆子,梳一個巴巴髻,著一件月白的窄衫,一條黑色窄腳褲,偏在鬢上簪了朵粉色的芍藥,提著一個包袱,顛兒顛兒地旋進了曾家大門,邊旋邊大聲道:“哎呀呀,夫人真是有福的人。一向地,我哪有閑情兒在家裏待著哩?哪天不是東家請了西家請?可巧今兒也不知怎的,硬是沒有出門,原來是心裏有靈應!夫人放心,我們這行不是靠臉子吃飯,是我手頭上的活兒比哪個幹得都好一些,所以大夥兒又都給我臉……”說著人就到了床前,一見病人,失聲大叫起來:“皇天!咋病恁狠,出氣燒灶樣,臉上燒霞樣!”
眾妯娌本來心裏沉重,現見了馬婆子這身打扮,又聽她一番自吹自擂,又偷偷笑了起來。
朱夫人見馬婆子來了,想坐起來,哪想剛一動,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隻把腰都咳得弓了起來。馬婆子皺著眉前後打量了好一陣兒,茶也不吃,扭身對房中的人一揮手道:“都出去都出去,留兩個幫忙的就行了。”
魏玩從未見過婦人作法。在家鄉襄州,大小事都是端公上門。她心裏好奇,便悄悄往牆角站了。隻見馬婆子先在床角地上插了根桃木棍兒,接著在案上放了一個白瓷碗,對著碗燒香、禱告一番後,開始滿屋疾走,忽而上躥下跳,忽而拳打腳踢。這樣鬧騰一番,一個時辰過去了,就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裏抓了把白色的粉麵子,繞床撒了一圈,再取出四個麻布的小囊子,在床的四角分別掛了,拍拍手道:“好啦,包老夫人高枕無憂!”然後又叮囑了一番,接過賞錢去了。
原以為作了法,朱夫人會漸漸好起來。未承想,第二日更嚴重了,中間還昏迷了兩次。大嫂、三嫂又要著人請馬婆子,曾肇不依,雙方僵持不下。魏玩見狀,隻好將他們叫到自己房裏,商量道:“娘這情形,是否請個能把脈的郎中來瞧?”
曾肇年方十一,還是個弱冠少年,但已頗有主見。他素不信那些旁門左道,便恨恨道:“我早這樣想。隻是母親不信郎中,偏信那婆子。”
大嫂和三嫂對視一眼,不說話。二嫂晁氏道:“我讚同六弟的。隻是不知哪裏有好郎中。”
魏玩道:“二嫂問得好。一般郎中怕是不行。我知道一個,專治各類疑難雜症,隻是名氣差些……”
曾肇一聽,大叫:“這世上欺世盜名的多了。五嫂既認定他行,不如快快請了來!”
眾人點頭。魏玩道:“不瞞幾位嫂嫂,這個郎中,姓郭,是城裏頤元堂的。隻是這藥鋪是我家親戚所開,故要與大家敞開了說……”原來這頤元堂是魏玩姑母慶馨家的生意。魏玩姑母姑丈當年送魏玩出嫁,到撫州城玩耍時,發現藥材品種既齊全又便宜,便留了心,回襄州後,差了人手過來,采買當地的藥材運到襄州,又將襄州的土漆、山藥販到這裏,賺個差價。沒想到購銷兩旺,幹脆在當地開了診所,延聘了一位郭姓的郎中坐診,專治疑難雜症,很有一套。
大嫂和三嫂聽了,對視一眼,恰被曾肇看見。他呼一下站了起來:“五嫂擔心個啥?古人雲,舉賢不避親。你若怕,就說這郎中是我找的好了。”
幾個嫂嫂俱被他這個樣子逗笑了。魏玩對他的勇氣讚賞不已,忙遣了雪梨去請。
不大一會兒,郭郎中就提著個木篋子匆匆趕來了。他人精瘦,臉頰卻紅潤,下巴上一小撮山羊胡子。雪梨將他領往朱夫人房中,剛一進門,他就朝天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扭身,就看見牆角處有盆一人多高的夾竹桃,花正盛開著,粉嘟嘟的,怕有二三十朵,當下便有了數。看了舌苔,拿了脈,又問了病人這幾日的症狀,安慰幾句,退出房,走到屋外,便微笑著對魏玩、曾肇幾個說:
“老夫人無恙。”
“敢問先生是什麼病症?”
“老朽診斷應為花粉中毒。”
“花粉中毒?還有這病?”曾肇極為驚訝。
郭郎中並不多說,隻微微一笑:“小相公若信我,且將夫人房中的花全部搬走,門窗大開,晝夜通風換氣,明日便可見分曉。我再開兩劑固本的藥,讓人抓了煎服。”說罷寫好藥方,告辭而去。
一屋子的人麵麵相覷,將信將疑。這是哪來的庸醫,診斷出什麼花粉中毒,真是聞所未聞。他開的藥,若是吃出個好歹怎麼辦?但不聽他的,又聽誰的?罷罷罷,且暫遵醫囑,將花移走,門窗通風再說。
眾人心裏都沒底,隻說試一試。沒想到隻半日,朱夫人就坐了起來,臉也褪了通紅,直說口渴。一家人圍上去,又驚又喜,方知原來花粉也能要命。但朱夫人一向愛花,年年房中皆有,都未有啥症狀,為何偏今年就有了?魏玩細想,大概一是原來的房子多半破舊,毒都從門窗縫裏飄散了;二是夾竹桃是今年才添的品種,原來從未種過。說與眾人聽,都覺得有理。因是這夾竹桃搗的鬼,便七手八腳將它毀了。
忙完這一切,魏玩想著旋著走路又上躥下跳的馬婆子,驀地想起唐人柳宗元的幾句詩:“血蟲化為癘,夷俗多所神。銜猜每臘毒,謀富不為仁。”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