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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救人

自郭郎中來後,朱夫人一日好似一日,很快就可下地走動了。魏玩暗想,雖說已無大礙,但畢竟中過毒,恐怕得再服幾劑調養的藥才好,便在一日下午,帶著雪梨往頤元堂去。

撫州城內的街道呈棋盤狀分布,最熱鬧的地方是大十字街。它的東邊是鐘樓,西邊是鼓樓,西大街就連著鼓樓,是城裏最繁華的地方,客棧、酒樓、藥鋪、金銀鋪、書肆、布莊……應有盡有。

頤元堂開在西大街上,兩開間的門臉,掛了副木刻的對聯:

術紹岐黃,妙藥掃開千裏霧。

藝傳盧扁,金針點破一雲天。

顯示它是家藥鋪。

魏玩頭戴帷帽,和雪梨一起,穿過兩條街道,再經過一溜店麵,便到了頤元堂。半人高的木櫃後麵,郭郎中站在兩個素麵淨手的小夥計間,正撚了一撮藥,放在手心細細嗅著。見到魏玩,忙放下藥,擦了手,過來致禮。魏玩也道了萬福,說明來意後,隨郭郎中進了一間小閣子。

小閣子專為上門病人施針而設,裏麵有一張桌子、兩把凳子,靠牆的角落還有一張窄床,鋪著素淨的單子,床邊掛著一張麻布簾。魏玩在桌前坐了,正等郭郎中開方子,忽聽外間腳步雜遝,又有濃香撲鼻,眨眼間,一個一身粉色衣裙的胖婦人已經旋風般衝了進來,把幾個人都唬了一跳。胖婦人並不看魏玩,隻一把攥住郭郎中的手,呼天搶地:“要死人了呀郎中,快看看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說完朝門外大叫,“快扶進來。快扶進來。”

魏玩一聽不妙,趕緊起身靠牆邊避讓,就見兩個粗壯的中年婆子架著一個年輕婦人往裏進。那婦人渾身無力,脖子仿佛斷了一般,頭垂著,頭發蓬亂,蓋著臉,看不清長相。全身衣衫不整,月白的裙子上汙跡斑斑,每走一步,地上便會落下兩滴鮮血。魏玩不由得悄悄捂住了嘴。

郭郎中亦大吃一驚,即令把病人抬到窄床上躺下,又掩了門,想要替病人檢查,忽又覺得不妥,就先問起胖婦人情況來。

隻聽那胖婦人叫苦不迭道:“幹咱們這行的,能勾得住客人的腳即成,來不得真,可她偏……偏就被弄大了肚子……我有什麼辦法哩?不過是昨晚,照著老法子給她服了藥,沒想到就攪天攪地號了一夜,今天就……就開始出血。作孽啊!老娘花了血本,堆起的銀子裝扮出來的女兒,出了人命可如何……”說到這兒,揚起胖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兩下。

魏玩聽胖婦人說得汙濁,已知是妓館裏的媽媽和妓女,不禁皺了皺眉,看了眼雪梨,想要走,卻被那兩個粗壯的婆子攔著,不得進出,隻好仍舊原處站著。郭郎中先叫一個婆子用清水替病人擦洗,又奔到櫃台上去開那止血的草藥。

頭上插了根銀簪子的婆子飛快取了清水進來。胖婦人一旁看著,突然惱怒起來,先踢了一腳銅盆,猶不解恨,又對著病人訓斥起來:“鶯鶯,你個不知輕重的小蹄子,我平日怎麼教你來著?你非不見棺材不落淚,這下可……”

魏玩一聽瑩瑩二字,頭頂上如有驚雷滾過,當下渾身戰栗,也顧不得許多,顫著聲問胖媽媽:“哪裏的瑩瑩?”

胖婦人被這一問,方才注意到屋裏還有年輕的主仆二人,便瞟了她們一眼,不耐煩道:“還有哪裏的?百花樓裏的!”說著突然又驚叫起來,“鶯鶯——”

魏玩隨之看去,見病人正捂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想來是痛楚難忍,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趁病人滾動的當兒,她看見了一張雪白的臉,和一管高挺的鼻梁,心更狂跳起來,似要蹦到嘴巴外麵。瑩瑩在她舅舅家哩!她舅舅是個富裕的生意人哩!怎麼可能?名字碰巧一樣罷了!她一遍遍默念:不是的!不是的!但仍忍不住往前挪了兩步,伸長脖子,死死地去看病人的耳朵。在頭發被壓到腦後的一瞬,病人的左耳垂上,一粒小小的黑痣赫然在目。

魏玩蒙了,身子搖晃起來,臉色煞白。雪梨見了,一把扶住,帶著哭腔道:“主子,你見不得這些東西的,走。”說著,硬扯著魏玩回去了。

魏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滿腦子都是瑩瑩。

當日她聽祖母說瑩瑩被她舅舅接走後,鬆了口氣。雖然自己再難見到她,但想著頂頂要緊的,是瑩瑩能掙個自由身,又有親人傍著,自己見不見的,倒無所謂了。哪料到,不過兩年,二人竟會在撫州城裏遇到,而且瑩瑩已墮入風塵,還被妓館的胖媽媽辱罵,性命看似不保……魏玩現在肯定,那日在南台寺前慘叫的,就是瑩瑩。瑩瑩當時已認出了她,在試著向她求救。想到這裏,魏玩剜心一般難受,兩行淚亦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魏玩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瑩瑩以為自己有意躲避,見死不救,會怎麼看?心裏該有多絕望?想到這兒,魏玩緩緩起身,往臥房的檀木衣箱走去。上麵的一口裏,放著一個戧金的朱漆奩盒,裏麵有一方玉色絲帕,打開,便露出了瑩瑩送她的那隻冰透油潤的纏絲瑪瑙手鐲。她將手鐲拿出來,淚眼中,瑩瑩碼頭送別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罪臣家眷的命運,魏玩略知一二。但都是聽別人說,好比聽書消遣,今兒見到瑩瑩,才有了切膚之痛。瑩瑩千金之軀,怎受得了這種汙辱?她腦子裏又浮現出瑩瑩慘白的臉,長此以往,隻怕她性命不保!想到這裏,魏玩心急如焚,在房中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恰雪梨進來,略一思忖,便同她講了。

雪梨五歲來到魏家,與魏玩一同長大,自然也識得瑩瑩。聽魏玩一說,嘴巴張得能塞進個拳頭:“是瑩瑩?主子沒有認錯?她怎麼會到撫州?”又連連頓足,“要真是她,皇天爺!這樣的罪,她如何受得了,隻怕活不長了……”

這真是主仆同心。魏玩拉了她坐下,便和她盤算起搭救瑩瑩的法子來。但搭救事大,第一得先見瑩瑩。

魏玩想著先寫封信,封好,派家裏可靠的小廝曾七送與瑩瑩。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先不說曾七能否進得去百花樓,就算進了,他愣頭愣腦的,信未必能交到瑩瑩手上。若落在他人手裏,隻怕會惹出別的事來。後來又想著讓雪梨女扮男裝去見瑩瑩,但馬上又連連搖頭。雪梨還未出閣,進出百花樓,汙了名聲是一,若被哪個惡棍纏住,想救的沒救出,救人的先活不成了!

雪梨見主子眉頭不展,一擰雙眉道:“不如把那雞婆子找來要人!”

魏玩聽了,苦笑一下,搖頭不語。百花樓在撫州名頭這麼響,必然有背景,說不定還有官府頒發的執照。尋常的,有什麼理由索人?況且,胖媽媽尚不知瑩瑩在當地有熟人。貿然一說,勢必打草驚蛇,壞了日後的大事。

思來慮去,二人腦袋都想破了,也沒商量出好法子來,隻得暫且放下,慢慢再議。

卻說頤元堂裏,折騰了兩個多時辰後,瑩瑩總算止住了血。胖媽媽見她已有神誌,緊張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便付了錢,讓兩個婆子將她扶起走了。

其時天色已晚,街上的店鋪大多已打烊歇人。但過了十字街,到了東大街的中段,朝著南向的一條巷子拐進去百二十步,一個幽深的院落前,兩個烏眉灶眼的小廝,正點了粉紅的大燈籠往門口掛——百花樓上客的時候到了。

胖媽媽在前麵昂頭走,兩個粗壯的婆子架著瑩瑩在後麵跟隨著。到了門口,早有幾個丫鬟得了信兒,過來幫忙,將瑩瑩扶到她的房裏,伺候著睡下。胖媽媽板著臉,待瑩瑩睡了,便一屁股坐在房中的虎牙鼓凳上,令丫鬟去各房裏把閑著的姐兒們都叫來。

不大一會兒,幾個衣著豔麗的姐兒便陸續來到瑩瑩房中。胖媽媽環視一遍,眼前這八九個姐兒,這個時候沒有客人,多半是姿色、才藝遜色些的。但經她調教的,再怎麼遜色,也比野窠子的要好上數倍,既識文斷字,說話、唱曲兒也樣樣在行。但這又正是她的痛處!悔不該教她們識文斷字。因既識文斷字,自然知道皮肉生意是賤業,嘴上不說,心裏沒一日不想著從良。但天下又有幾個真心的男人?對妓館裏的姑娘,不過玩玩罷了。但這些小蹄子,偏不信鍋兒是鐵打的,枉費了自己許多口舌不說,還鬧出瑩瑩這樣的事來。

胖媽媽是個躁脾氣,見眾姐兒都來得差不多了,肥胖的手便往桌上使勁一拍,把眾姐兒嚇了一跳:

“沒耳性的小蹄子們!可都看見了,平日媽媽怎麼對你們說來著,以為是害你們,卻不知一顆心都拴在你們身上。費心費力地,把你們個個調理得水蔥兒似的……”

說到這兒,她一扭身走到瑩瑩床前,然後回過身,看著眾姐兒,厲聲道:“都給我過來。”等到幾個都圍過來後,手指著床上的瑩瑩,眼卻看著眾人,怒喝道:“都老實聽著,這就是動真感情的下場。今兒個醜話說前頭,再有不安分的,即刻交給軍爺,臉上刺上字,充任營妓去。”

魏玩那日要找郭郎中給婆母開藥,但被胖媽媽一攪,沒開成,過了兩日,想起此事,便讓雪梨和青杏二人一同再去。

雪梨既知瑩瑩的身世,也有心替主子解難。奈何實在沒有好的法子。但她想,瑩瑩既然大病著,少不得還得往藥鋪抓藥,指不定在那兒能碰著她。魏玩一吩咐,便拉上青杏,樂嗬嗬地去了。

到了頤元堂,抓藥的人不少。櫃上倆夥計,一式兒的藍衣藍帽,低頭稱藥、包藥,倒沒見著郭郎中。正待問,側門的麻簾子忽地一挑,雪梨以為是郭郎中,未想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相公。幾人目光遇上,青杏臉突然紅了,雪梨愣了一下,心中道:“怪哉!怎的有些眼熟?”

那人卻不避她們,走過來道:“小娘子不買藥,卻在這裏打量,敢問是有何事兒?”

青杏聽了,不知如何回答。雪梨卻喜上眉梢,原來那人雖說著官話,卻有濃濃的襄州聲腔,不禁脫口而出:“你也是襄州的?”

那人也愣了,知道遇到老鄉,忙抱了拳,把二人請到小閣子裏去坐。他告訴她倆他姓崔名光,因頤元堂的馮掌櫃剛辭了職,慶馨夫婦便派了他來接任,到撫州不過三日。

雪梨、青杏聽他說到慶馨夫婦,不由得齊齊想起家鄉,都興奮起來。崔光察言觀色,已知她們是襄州人氏,聯想到東家有個內侄女嫁在這裏,便猜出了二人的身份。一問,果然不差。他之前聽到鄉音,心裏已有幾分親近,又見二人均模樣俏麗,特別是青杏,一臉羞怯之色,不禁更加喜愛,存心要多留她們一會兒。見她們對東家兄弟幾房的事感興趣,便將他所曉得的一一說來:東家致敬、慶馨夫妻,依舊有兩處藥鋪,撫州、襄州各一,生意不好不壞,前幾年又增加了糧食生意,挺順手。但與致敬的哥哥羅家大房比,就差得玄遠了。大房的幾家金銀店、質庫日進鬥金,現在長子羅霄也得力了,借了在朝中提舉常平司的舅公的力,將質庫業務都鋪到汴京去了……

崔光諞得唾沫星子四濺,雪梨也早忘了自己來藥鋪何事。聽說到羅霄,不免又想起當年大房的娘子上魏家提親的事來。因主子慶襄和羅家大房的羅致敖同僚,對羅家了如指掌,知道他家富裕,又覺著羅霄沉穩,再加上妹妹慶馨在中間牽線,便有意將魏玩許給羅家。奈何老夫人堅決不許。老夫人自己飽讀詩書,常在家裏念叨,大宋重視教育,連官家都作詩勸學,況且魏氏家訓,配有誌不配有錢。羅家雖然錢多到埋了脖子,但那羅霄功課太差,難有功名前程。雪梨受老夫人影響,也小瞧了羅霄。哪想到世上的路,不止一條。人家羅霄的才幹不在讀書而在生意上,如今都到汴京發財去了,難免有些嫉妒,哂笑道:“原本就富得流油,這下怕放個屁都要油一褲襠了。”說完,撲哧撲哧笑了起來。

崔光看起來是在和雪梨聊,眼睛卻在青杏身上打轉,把青杏弄得也低著頭,羞笑不止。

雪梨、青杏離家幾年,聽了鄉音都親得不行,更別提聽到羅家的人事了。正熱火朝天地聊著,餘光突然瞥見一個粗壯的婆子走進店來,雪梨一下回過神來。這婆子正是那日架著瑩瑩來藥鋪的。雪梨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正聽見婆子也在向店員打聽郭郎中,頓時腦子一亮,心生一計,也顧不上同崔光告辭,拉了青杏就走,回到曾家,將主意同魏玩一五一十講了。

魏玩聽得,還算可行,便依了她。過了幾日,探得郭郎中在家,魏玩帶著雪梨去了。

郭郎中依舊頂帽披背。他是本地人,早知曾家的大名,又曉得魏玩的身份,見魏玩來,急先抱拳施禮。

魏玩未動聲色,隻說請他給婆母開藥。郭郎中一愣,旋又笑道:“罪過!罪過!那日竟疏忽了。”又問了朱夫人的症狀,就提筆寫了起來。

魏玩耐心地看著他,將要完時,從雪梨手中接過半兩銀子,放到方子旁邊。郭郎中唬了一跳,連忙擺手:“一張尋常的方子,值不得值不得!”堅辭不收。

魏玩給雪梨丟了個眼色,雪梨便往門口去了。魏玩緩緩起身,一臉鄭重地給郭郎中福了個禮,把那日百花樓病人的身世、自己與她的關係說了個清清楚楚。最後望著郎中,懇切道:“還望郎中念瑩瑩可憐,以行醫之名替我將她約到這裏。我姐妹二人若能見上一麵,定不忘郎中……”

天下醫者,多慈悲為懷。郭郎中早為瑩瑩的悲慘遭遇唏噓,也被魏玩的俠肝義膽感動,不等她說完,就拍著胸道:“少夫人如此有情義,老朽實在佩服。你且放心,我不日就想法將她約來。隻是我前去遊說,那姑娘未必肯信。不知夫人可有什麼信物給我,關鍵時候可能用得著。”

魏玩聽了,一把褪下前日戴在手腕上的瑪瑙手鐲,給了他。

兩日後,剛吃過午飯,郭郎中就往百花樓去了。因天熱,百花樓把門的小廝正蹲在樹蔭下,昏昏欲睡,突見一個穿灰色長身直裰、拎著個木篋子的漢子從巷口過來,還未走近,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定睛,識得是頤元堂的郎中,一下樂了,嬉皮笑臉:

“喲喲喲,郎中也來咱這兒樂嗬,這可是雞窩裏出鳳凰——新鮮事兒。衝著哪位姑娘的名頭哩?可提前約過?”

郭郎中心中有事,不想被他糾纏,便一抱拳道:“讓小爺笑話了……前幾日有位姑娘病重,險些丟了命。這消息不知怎的就讓官爺知道了,到我店裏盤查了半日。我再三分說,才肯相信,卻要我近兩日見見病人,看是否已愈,或死了瞞著,給他回話。老朽得罪不起官爺,今兒得空,就過來瞅一眼,還望小爺行個方便。”

“哦,原來是探鶯鶯姑娘的。哪就那麼容易死?多少爺還等著同她樂嗬哩……”說著擠眉弄眼地,將郎中帶到院中,穿過一進院子,指著最東頭一間屋子說,“喏,你自己去瞅吧。”

郭郎中謝了,見他走遠,便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隻聽“吱呀”一聲,一個鼓額頭的小丫鬟探出頭來。郭郎中便將之前的話又說了一遍。那丫鬟十三四歲,雖半信半疑,但聽得官爺二字,也不敢多問,就將郎中放了進去。

郭郎中雖是個男人,卻從未到過百花樓。這下進了,也忍不住拿眼睛四下裏打量,見三十見方的房間,被一扇一人多高的檀木鏤空花牆隔成裏外兩間,又在花牆中間鑿了個圓門。外間是個會客的地方,放著張鑲貝的檀木圓桌,幾把同樣鑲貝的檀木凳子,桌上有白瓷的茶壺茶杯,另有大紅的食物篋子半開著,散發出甜香的味道。花牆後麵,掛著淡青色的紗幔,隱約可見一張四柱的大床,懸了粉色的蚊帳,帳內有人躺著。

丫鬟站在一旁,直愣愣地盯著郎中。郭郎中朝裏間望了望,故意憂心忡忡道:“怎麼長臥不起?這可不算好。”說完打開藥箱,從裏麵取出一粒茶盅大小的烏色膏藥,對丫鬟說:“小娘子能不能取點滾水來?這劑膏藥要化開了用才好。”

丫鬟猶豫了一下,轉身出去了。郭郎中一個箭步跨到床邊,撩開蚊帳,一眼瞥見紫色底、上麵滿繡牡丹花的錦被下臥著的,正是那日到他藥鋪裏去的。人是不錯了!他當即對著錦被輕輕喚了一聲:“秦芳沁!”

瑩瑩此刻正躺在床上。她這幾日,既因身體的傷痛,又因心中的苦楚,正求死不能,房裏突然闖進來個男人,小丫頭也被支走,已不知道害怕,反而“呼”一下坐起來,無所畏懼地看著來人,卻認出來人是那日給她拿過脈的郎中。

自那日去過一趟藥鋪,胖媽媽後來又幾次要帶她再去,但她隻求速死,就拚死了不去。胖媽媽無奈,隻好嘟噥著說將郎中請來。現在認出郎中,以為是胖媽媽請來給自己看病的,正欲重新躲進被褥,卻不想竟然從他嘴裏聽到自己的大名。

大名已經幾年沒人叫了!瑩瑩乍一聽,如遭到雷擊一般,已經傻了,忽又見到他遞過來一隻手鐲,更癡了,嘴張著,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呆呆地將鐲子捧著,身子劇烈地晃動起來。

這當兒,小丫鬟已取了水進來,一眼看見郎中站在瑩瑩床前,大吃一驚,手一顫,銅盆就掉在地上,“當兒——當兒——”滾得老遠,水也潑了一地。胖媽媽交代過她,瑩瑩最近不得見任何人。

郭郎中見了,忙彎腰替她將銅盆拾了,遞給她道:“姑娘病情嚴重,出了事我可擔不住,這就回官爺去了。”說完,匆匆去了。

魏玩見瑩瑩心切,自那日托付郭郎中後,便日日盼著,誰料幾日過去並無動靜,心裏七上八下,反不敢去打聽了,隻在家苦苦等著。雪梨見了,便主動請纓,往頤元堂去探。

也真是無巧不成書。雪梨剛走到十字街,遠遠地,就瞥見一衣著華麗的女子迎麵而來。那女子一襲白衣,又戴著個白紗帷幔,嫋嫋婷婷,飄飄欲仙,引得路人紛紛看她。雪梨心裏有感,疾走兩步,不是瑩瑩是誰?便趕緊轉身往家裏跑,不大一會兒,就帶著魏玩趕到了頤元堂。

藥鋪的小閣子裏,瑩瑩正端坐在郭郎中對麵,鼓額頭的小丫鬟守在門口,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悠。雪梨見了,找到崔光,耳語一番。崔光會意,找了個由頭,將小丫鬟支到後院了。郭郎中將門帶上後,也到櫃台裏去了。

屋子裏安靜下來,聽得見彼此的心跳。魏玩看著瑩瑩,見她比幾年前高了一頭,但也瘦了一圈兒,仿佛薄紙片兒一樣。時值六月,她上著一件月白色撒花煙羅衫,下穿同色繡蟹爪菊薄紗褲,臉上雖然施了胭脂,卻遮不住蒼白的底色。眼睛也失了神,再不似往日露珠兒一樣靈動,而是如兩口結了冰的井。看見自己,直直盯著,眨也不眨,不認得一般,魏玩不由得心如刀割,向前兩步,一把抱住她,痛哭起來。

瑩瑩身子僵了一下,然後任由魏玩抱著,臉上並無眼淚,心底卻已大雨滂沱——

那年,她隨娘從東京回家不久,便覺得家裏的氣氛詭異起來。頭日她去碼頭送別了魏玩,次日舅舅就匆匆忙忙從黃州趕來,隻住了一日,就要帶她去黃州。臨走時,舅舅將她帶到她娘麵前,讓她跪下拜別。她隱隱覺得家裏有大事發生,但娘什麼也不說,隻是摟著她淚流不止。

舅舅是個行商,家裏的日子勉強能過。她去了兩月後,舅舅外出賣貨遇到強人,回來時已是一具屍首。舅娘哭昏三次,醒來後就罵她是個掃帚星,將她賣給了村裏的牙人。牙人知道她是個落難的官人女子,怕在本地惹下禍事,便連夜渡江送到潯陽地界,找了個莊戶人家將她賣了。誰料買家的主家婆,原指著丈夫買個能生娃、幹粗活的女人,一見她嬌嬌弱弱的樣子,立馬拉長了臉,罵將起來。丈夫向來懼怕老婆,忍了半晌,無奈隻好貼錢退貨。牙人再見到她,凶相畢露,一邊辱罵發泄,一邊帶上她長途跋涉,到了地界,最後將她賣給了建昌軍一個開歌館的做養女。

瑩瑩自離開鄧城家裏,連遭變故,才知道自己離開父母,能活下去已是幸事。況她愛唱歌,便也一心一意地跟了養母學習。未想到她的噩運遠未結束。不過半年,一日,百花樓的胖媽媽到建昌軍走親戚,隻聽到她唱了一支曲,便以一百兩銀子強將她從養母手中買走。她知道後,寧死不從,胖媽媽叫了幾個漢子,把她塞在轎子裏,捆了手腳,堵了嘴,強行抬走。那幾天,除了吃飯時能將嘴上的布條解開,大小溲能下地外,她蜷在轎子裏,已分不清東西南北,也不知道要往何處。隻那一日,經過一座寺廟,她去解溲,一回頭的工夫,恍惚看見了魏玩,就本能地高叫起來,卻被兩個壯漢幾巴掌打得昏死了過去。

當她醒來時,已經躺在百花樓鬆軟的床上了。臉已被洗淨,外衣也脫去。她驚恐地望著這個華麗又陌生的地方,聽著門外一陣陣的浪笑,大致猜到這是什麼地方,心裏再次生起絕望。胖媽媽走了過來,摟著她,細聲細語地勸道:“我的兒,這細皮嫩肉,真是可憐見的。我猜你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兒,但既然已經落到這個地步,就身不由己了。吃飯要緊,好好活下去,以後說不定能見著爹娘……”

爹娘在哪裏?自己哪還有臉見爹娘?她不想活了,就一言不發,一口飯不吃,隻求早死,這樣才不至於讓爹娘和祖宗受辱。可這一切在胖媽媽眼裏都是小兒科。胖媽媽有無數的手段對付她,迷藥、棍棒,三個月後,她屈服了。胖媽媽為她取名“鶯鶯”,找了人教她琴棋書畫……她本來家學深厚,稍一栽培,就拔了尖。胖媽媽竊喜。她卻偷偷存了過正常生活的心,趁著被一位孫公子梳攏,悄悄懷了他的骨肉,指望借此換得她的前程,事情敗露,孫郎也地蜈蚣一樣遁了。

魏玩知道了這些,縱使她竭力控製,還是哭成了淚人兒。她一把將瑩瑩的手握住,哽咽道:“我出錢將你帶走可行?”

瑩瑩淒慘一笑:“我賣的是死期。媽媽眼裏又隻識得錢。現在要贖我,沒有上千兩銀子怕是不行。”

魏玩聽了,雙眉倒豎,怒了:“分明是敲詐。上官府說去!”

郭郎中本來替她們把著門,聽到這話,當下折身進來,掩了嘴低聲道:“萬萬不可!百花樓這樣大的場麵,官府裏一定有人替他們撐腰。她那裏又立了死契,胖媽媽一口咬死不放,官府想管怕也無法……”

魏玩當即愣在那裏,才知世相複雜,她隻知一二。

小丫鬟嘟嘟囔囔地從後院過來了。瑩瑩聽到她的腳步聲,緩緩站起,看著魏玩,又淒慘一笑:“這是命,怨不得別人。姐姐別為我費心。今日能見著姐姐一麵,我已經滿足了。”說完仍將手鐲還給魏玩,出門走了。

魏玩自從知道瑩瑩的遭遇後,不知私底下流了多少眼淚,也想不出搭救她的法子。別的不講,隻一件,要贖她,幾百兩的銀錢就無地兒去弄。也想過唆使她逃跑,自己想法接應,但胖媽媽養的那些個家丁,哪是吃素的?逃跑的妓女,一旦追回,不死也會要了半條命,想著就不寒而栗。還有,自己怎麼接應?將她安置在哪兒?怎麼對全家交代?婆母和曾布會同意嗎?……這些都沒把握。是故心裏就盼著曾布早些回來,好到他那裏討個主意。偏曾布任職的地方遠,他又雄心勃勃,非要做出番事業來,過年也沒回家。魏玩無計可施,隻好將救人的心暫時按下,每日裏伺候婆母,照顧季雅,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次年三月,汪愷家在城郊的別業落成,發了帖子邀眾親友去賞景。魏玩備上厚禮去賀,見他這別業地處城外西南角,緊臨護城河,占地甚廣,裏麵小橋流水、亭台樓榭一應俱全。又廣植林木,桃梨尤盛,間以修竹,頗是清雅。所有建築皆題了名,“濯纓池”“桃李溪”“歸來軒”“不憂齋”……唯觀景亭上還空著。見魏玩好奇,汪愷娘子忙道,汪愷早有心請曾知縣賜名,便暫時空著,等他回來探親時再題不遲。又問曾布什麼時候回來,說他這一去快兩年了。

魏玩聽了,臉發燙,人窘得不行,好像滿腔的心事俱湧到臉上來了。晚上睡覺,便夢見了曾布。正是暮春時節,她在汪愷的園子裏玩,但見千樹梨花,團團簇簇,雪一樣站在枝頭。風一過,又洋洋灑灑,漫天飛舞,聚成雲朵,一朵上站著她,一朵上站著季雅。忽然,聽見季雅“爹爹、爹爹”地大叫,魏玩忙抬頭去看,遠遠地,曾布果然哈哈笑著走了過來。她趕緊抱了季雅去迎,漸漸近了,看得見曾布眼中的笑意了,剛要問候,人卻不見了。

魏玩一下醒來,再也無法入睡。滿腦子都是曾布,他的一舉一動、一抬眼一駐足,以及二人在一起的歡樂時光。恍惚間,覺得他就在枕旁,伸手一探,卻空空如也,不覺感到淒涼。想想這曾布真怪!一去經年,他難道不想家?難道不熬煎?自己當初為何不隨著一起去他任上,強充什麼孝順兒媳、賢惠嫂嫂?現在想去都來不及了。這樣越想越煩,心裏像被什麼堵著,幹脆起身,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西樓明月。掩映梨花千樹雪。樓上人歸。愁聽孤城一雁飛。

玉人何處。又見江南春色暮。芳信難尋。去後桃花流水深。

然後封好,第二日便給曾布寄去,並不著其他一字。未幾,收到回信,也無一字寒暄,隻有《農忙》詩一首:

曉出東郊信馬蹄,青梅牆角兩三枝。

竹雞啼罷雨來急,杜宇聲乾月落遲。

山店煮煙繅絲日,野田鋤水插秧時。

農桑勸課非無力,為報新安太守知。

魏玩看了,哭笑不得,隻好把那信壓在枕下,每煩時取出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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