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秋闈一般八月底舉行,十月放榜。曾布大婚,前前後後耽擱了不過一個多月,便回到書院,日夜苦讀,直到考完試才回家,人瘦了十斤不止。
轉眼到了十月初八,按慣例這天放榜。曾布記著這個日子,清早一起來,便約了哥哥,去城裏看榜書。
榜書貼在十字街鐘樓的牆上。他們到時,榜書剛剛貼出,下麵學子圍得水泄不通,都仰了頭看。幾個人怎麼也擠不進去,正著急,汪愷煞白著臉從人群裏鑽了出來,原來他落榜了。有人看見曾家兄弟,頓時高聲嚷了起來:解元來了!解元來了!兄弟幾個愣了一下,使勁擠進去,果然名字都找著了,曾布得了第一。
魏玩得知他兄弟幾個都過了,特別是曾布,竟是第一,喜出望外。但見兄長們個個臉色凝重,無一絲喜色,心中疑惑,便問曾布。曾布歎口氣道:“還不是怕省試不過,遭人恥笑。”
原來,曾家兄弟已不是頭一回通過了。大哥曾曄三年前過了解試,但省試未過,悲傷之餘,死在回家的路上。二哥曾鞏前後共通過了兩次解試,但省試一次也未過。他兄弟這樣的經曆,被鄉間的一些潑皮編了順口溜唱,說什麼“落殺曾家兩秀才,一雙飛去一雙來”,真羞煞人也。
魏玩已知曾布兄弟個個滿腹經綸,特別是二哥曾鞏,說是學富五車也不過分,以為科舉及第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現在聽說了這些事,才知道學問多,並不意味著能輕鬆及第,很多時候還得看運氣,心情便又沉重起來。她忐忑不安地對曾布道:“你可不要受那些混賬話的影響。”說完又打起精神道,“以後你就到書院專心讀書吧,需用什麼,讓柱子給你送。”曾布聽得,過來貼著她的耳朵:“柱子什麼都能送?”魏玩一聽,臉唰地紅了,白了他一眼,嗔道:“說正事兒哩,好沒正經。”
說歸說,笑歸笑,曾布也知考試不易,晚上便與魏玩商定:仍舊住書院裏,一旬隻回來一晚,從家裏拿些吃的用的。
時光飛逝,自曾布在書院潛心攻讀,魏玩便在家裏服侍婆母,並幫著照顧六弟、七妹、八妹等幾個,轉眼半年過去。其實自八月底嫁田收回來後,柱子就雇人將地裏全都種上紫菘。這個品種當地不見,是襄州獨有的,長勢旺,產量高,味道綿長;又從鄉鄰那裏捉了五頭豬崽,新砌了豬圈,雇了村裏的一個人喂,他和劉媽時不時地幫幫忙。按照柱子的想法,紫菘成熟後,每日可摘了出售,賣不完的可以喂豬,豬糞又可以肥地。豬長大後,賣幾頭,留兩頭家裏吃,便什麼都有了。
果然,聽說南源一帶有罕見的紫菘,陸續有城裏的酒樓來訂貨了,價錢開到三文錢一斤,一畝地就能賣六千文,刨去雇人、肥料、種子的開銷,仍剩餘不少。
本來,剛過門頭兩天,魏玩瞧家裏困頓,還決定曾布讀書、生活,以及她和柱子幾個人的日常花費,俱從自己的小篋子裏出。但不久後,家裏就到了要斷炊的地步,地裏又青黃不接,便月月從嫁資裏另外拿出十貫銀錢,交給婆母,用作全家的日常生活開銷。朱夫人先是顧著自尊不肯,但見魏玩一片誠心,也沒別的指望,便也接了。現在,地裏漸漸有收入了,魏玩便與柱子合計,仍將紫菘、養豬賺的錢交給婆母管。肖氏知道後,又說些風涼話,魏玩一笑了之,也不理她。家裏漸次豐裕。
春闈的時間是年後的正月初幾,曾鞏決定帶弟弟們早日進京,定在立冬那天出發,這樣趕在小雪前就可到汴京了。
魏玩替曾布收拾行李,想著新婚第一個年,兩個人卻要分開過,不禁有些心酸。曾布見了,擁著她道:“娘子別難過。明年春闈早,順利的話,殿試完我就回來了。你在家照顧好娘和弟弟妹妹。”
其實魏玩不隻舍不得他離家,還擔心他考試不順,所以心裏甚是焦灼。突聽他張口就是“殿試”,倒嚇了一跳,不過立馬也興奮起來,望著他道:“這個自不待言,正是我的本分。你且安心備考,家裏有我,斷不會讓娘和弟妹們受委屈……”
二人正說著,突聽外麵有人喊“五哥——五哥——”,細細的聲音。曾布忙去開門,卻是九妹德操,聽見開門聲,已小兔子一樣躥到院子中間了。因動作急,小臉紅撲撲的。魏玩探頭見得,便伸手叫道:“九妹進來。進來和你五哥說話。”德操卻站那兒不動,隻細細的聲音叫道:“五哥你出來,你出來。”
夫妻倆被德操的樣子逗笑了。曾布走了出去,德操便踮起腳,衝著他的耳朵,竊竊私語一番。曾布便隨德操去了。
魏玩知家中人多事雜,為避是非,除與婆母商量些事外,從不打聽任何家長裏短。曾布走後,就叫了雪梨,讓她把兩件還未完工的繡品從針線匣子裏取出來。白色的絲帕,一塊繡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一塊繡著一麵迎風招展的旌旗。雪梨邊繡邊自言自語:“繡花繡花,應該繡花和蝴蝶的。主子有學問的人,讓繡的這些玩意兒,也不知啥意思……”
魏玩不理她,埋頭繡自己的。
曾布這一去就是好幾個時辰,吃晚飯也沒回家。魏玩正好抓緊把繡品完工,還要給他準備路上用的東西,倒也足足忙了幾個時辰。
曾布回來,時間已晚。見房中一支蠟燭燭光搖曳,桌上幾個包袱已紮緊,魏玩還在忙碌,好生感動,忙湊近魏玩,告訴她,二哥把他們兄弟叫去,主要告訴大家趕考不易,要做好準備。
魏玩倒沒在意,淡淡道:“進京能有什麼不易?”
“行走本來就辛苦,每日還要溫習功課。有的人孱弱,路上腿疼腳疼,或受風寒,或染了瘴氣,如果實在撐不下去,半路就得回來;若再遇上突生重病,坐船暈船過橋墜馬,或遇強人剪徑,把命丟了都有可能……”
魏玩一聽,打了個哆嗦,臉色唰地變得煞白。她停了手中的活兒,緊張不安地看著曾布。
“終於進了考場,還有更多的折磨。二哥說,考試的場所都比較簡陋,所謂寒餘雪飛,單席在地,數百人夾坐,蒸熏腥雜……如果運氣不佳,考號或是臨近茅房的底號,或是狹窄不堪的小號,或是臨時搭建的簡陋席號,幾天下來,黑發都能給你考白了。”
魏玩聽得心怦怦跳,驚呼道:“這是考科舉還是關押罪犯?難怪祖上有功名的子弟都不去考試,隻走恩蔭這條道哩。”
“是啊!這些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曾布歎道。
魏玩聽他歎氣,感覺心被什麼使勁地擊了一下,隱隱作痛。她低下頭,思忖片刻,突然對曾布道:“還是讓柱子跟你一起去吧。”
曾布聽了,吃了一驚!他自小貧寒,從未敢想出門帶個下人。有人服侍當然好,但家裏事多,魏玩跟前沒了柱子,哪裏成?魏玩見他眼睛一亮一暗,知他所想,便道:“你也不必推辭。我在家,身邊還有劉媽、雪梨幾個。你們這一行,數你最小,哥哥們有事,少不得都要喚你,就不知要占用多少溫習功課的時間。孰輕孰重,我掂得清。”
曾布聽了,覺得也是這個理兒,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原以為柱子會不願意去,誰想他從襄州的繁華地兒來到南豐鄉下,飲食不慣,語言不通,早已痛苦不堪,現在突然讓他去東京,喜得連連磕頭。
第二日是個大霧天,漫天罩地,濃得撥不開,三五步遠已看不清人影。全家人一大早起來,吃過早飯,將曾鞏幾個送到村口。鄉鄰們知道今天曾家兄弟進京趕考,也到村頭來送,嘴裏說些吉祥話。
眼看著起程的時間到,突聽“砰”的一聲,曾鞏已率著三弟曾牟、五弟曾布,跪在了朱夫人麵前。曾鞏的娘子晁氏因要跟著回京兆府娘家,此刻也跪了。朱夫人的眼淚流了出來,哽咽道:“這次你們兄弟幾個,若有一個高中,便是上天眷顧,祖宗庇佑,我也知足了。”一席話說得大夥兒心裏像壓了塊石頭。
魏玩眼中已沒有別人,隻呆呆地看著曾布,見他臉頰清俊,雙眸明亮,舉止沉靜,心中自是萬般不舍,待他起身後,想要將兩塊才繡的絲帕都給他,想想,隻拿出一塊,另從身上掏出一塊自己正用著的,一並塞給他,又叮囑一番,方依依惜別。
曾家此番進京趕考的並非隻曾鞏兄弟三人,還有他們的堂弟曾阜、曾究,及妹婿無咎、彥深。他們約好各自從家裏出發,然後在縣城集合。一行人一路奔波,緊趕慢趕,終於在十月底到了汴京。目之所及,但見雕車競駐,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京師的繁華讓曾布大開眼界。
曾鞏來過幾次,在汴京已是輕車熟路,他率眾弟在西汴河靠延慶觀的一條窄巷裏找了間小邸店住了,囑咐自即日起,除了必要的聽課外,不得出門,整日埋頭苦讀才是。
柱子一路跟隨,小心侍候,既跑腿又付錢,著實省了曾布不少事。住下第二日,柱子見這地方實在簡陋,又從掌櫃那裏打聽到離考院遠,便動起了心思——因走時魏玩曾交代他,吃的住的,錢都可不論,唯一條:有利於考試。遂一個人外出瞎逛,逛著逛著,就到了通向浚儀橋的大街。
柱子站在街頭,朝北邊一條整潔肅靜的巷子看去。見裏麵的房屋鱗次櫛比,好幾家門前皆豎著“邸店”“旅舍”的牌子,來往的人,多青衫方巾,便伸手攔了一個提著竹籃賣煎餅餜子的十幾歲小兒,買了他兩個餜子後,向他打聽起這條巷子來。
“客官竟然不知?這巷子大名早丟了,人人都叫它高中巷。每年一到這時,就住滿了各地來考試的學子們,所以才有我這好生意。”說到這兒,把竹籃往空中一舉,“你看,滿滿一籃,半個時辰就賣完了。”
“那這兒離貢院有多遠?”
“近了!喏,巷子走完,向右邊一拐,再往北走上幾十步,就是貢院的東門了。吃個餜子的時間。”
柱子一聽,暗暗高興,趕緊謝了小兒,往巷子裏麵去打探。
原想著這街上既然有這麼多客棧,有錢還沒住的地方?可天下之大,有時竟真無落腳之處。挨著問了一遍,皆已客滿,隻有巷尾一處別宅,主人是人稱劉觀察的,因環境幽靜,價格不菲,尚有幾間空著,可以住上七個人。但曾布一行十人,怎住得下?隻好死了心,往回走。
柱子悶悶不樂地回到旅舍,曾布兄弟已各在房間溫習功課了。柱子走回自己的那間,想躺下休息,可哪裏能行。因這旅舍的一樓是賣吃食的角店,生意好得出奇,人來人往,猜拳吹牛,聲音直往耳朵裏鑽。又加上這角店操作間的煙囪沒裝好,黑煙呼呼直往樓上灌,房間裏滿是油煙味兒,不由得暗暗罵起人來。正生氣,忽聽外麵有人爭吵,聲音越來越大,忙開門出去,吵鬧聲從樓下傳來,原來是曾阜,因四處鬧哄哄的,影響他學習,便衝到一樓找店家,卻被一番譏笑,氣得叉著腰在那裏和店家理論,曾牟、王彥深在一邊調解。
柱子見情勢糟糕,想了想,轉身來到曾布房中,把劉觀察別宅的事說了一遍。曾布聽說有這麼近便的地方,也高興,忙問價格。
“單租一間房一晚一百文,五間房一起租四百文。”
曾布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房間不夠他有辦法,大不了兩人一間,還能督促學習。隻是這價也太貴了,是這裏的數倍!
二人正議,外麵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拉拉扯扯,接著又聽曾阜大叫:“憑什麼?銀錢已交過,我們往哪裏走?告官去!”二人忙奔了出來。原來店家理論不過曾阜,欺他是外地的窮學子,便耍起無賴,橫豎要攆他眾兄弟走。
眾兄弟一見急了,一起衝上去和店家理論,亂成一團。柱子退到一邊,看這店家和幾個小二均凶神惡煞的,便悄悄扯了曾布的衣袖,對他耳語道:“這怕是個野店,有些凶險,主子不如帶哥哥們趕緊離開。那邊店又安全又幽靜,是讀書的好地方,隻是貴些,不如現在過去住上,我明天再去找便宜的。”
曾布聽柱子說得在理,又見這裏亂得糟心,實在住不下去,也知柱子會算賬,是魏家陪嫁給魏玩當管家的,既敢說這話,自然有底,便和他合計道:“我們一行十人,那裏五間房,可兩人一間。你與我共一間吧。”柱子一聽,驚得跪了下去,連聲道謝。
曾布便將眾兄弟叫來。大夥兒早被店家氣飽,一聽有去處,連聲說好,當下收拾起東西來。此刻曾鞏並不在店,他一早出去拜訪好友李覯李泰伯去了,曾布便揮筆寫了一個字條,交給也在這裏投店的另一位撫州考生,囑他務必交到二哥手中。交代完,又結了一晚的錢,眾兄弟提著行李揚長而去。
劉觀察別宅果然幽靜。當晚,眾兄弟睡了個好覺,連日來的辛苦一掃而光。吃過早飯,曾鞏也大步流星地趕來了。他昨日去拜訪李泰伯,硬被留下住了一宿,又聽到許多傳聞,這下興奮地看著眾兄弟,朗聲道:“還記得為兄平日讓你們多學兩漢的樸實文風,脫離現今的太學體否?昨天聽聞,翰林學士歐陽修極有可能知禮部貢舉。”
眾兄弟一聽,喜出望外。這些年,雖然太學體的文章十分流行,但二哥卻不以為然,相反極力讚同歐陽修發起的複古之風,說歐陽修的文采風流天下人傾倒,他師法韓愈,刻意矯正文風,簡直是天下讀書人的福音。未想到,機會一下子就來了。
卻說自曾布走後,魏玩便無精打采起來。她讓雪梨到城裏買回兩張“九九消寒圖”,仿那式樣,畫了張圖,共兩百個格子,代表兩百天,從曾布離家那天算起,一天在上麵畫去一格。過了十幾日,剛端起飯碗,突然一陣惡心,接著就嘔吐起來。雪梨嚇了一跳,趕緊端來清水讓她漱了口,扶她上床躺下,又從鄉裏請來一個郎中,隔著帳子給她拿了脈,竟是有喜了。魏玩聽了,一時有些恍惚。
自第二日開始,魏玩便聞不得茶飯,更進不得廚房。每天勉強吃點東西,大多又吐了。人也沒有精神,走路像踩了雲,隻好在床上躺著,昏昏沉沉地,讀一陣兒書,想一陣兒曾布。想在襄州的初識,想嫁來後,兩情相悅,池塘賞蓮,村口賞景,城裏購書,房中談笑、論詩……多麼恩愛。現在,那人卻不知在何處,也不知是否夜夜牽掛著自己。有時想得煩了,又看一會兒書。之前在城裏買的書,陸續都看完了,晏殊的蘊藉、柳永的熾烈皆給了她極深的啟發。之後打發人上城裏購過幾次,皆是掌櫃推薦的當今正風行的,計有《文苑英華》《韻略》《李善文選》《新雕詩品》及巾箱本的《五經》等。
日子很快到了年底。因家裏一下子走了三個男人,這個年就過得極其簡單。正月初一早上,魏玩照例撐著身子來給婆母請安,卻見婆母麵色慘白地斜躺在床上,見魏玩進來,一骨碌坐起來,伸手將她拉住,顫著聲,說昨兒夜裏遇到仇鬼了。這當兒,大兒媳肖氏也來請安。聽了這話,眉毛擰成一團,道:“娘,哪兒來的仇鬼?你莫是燒糊塗了?”說著將手伸過來探婆母的額頭。
朱夫人卻將頭一偏,瞪著眼睛,兀自說道:“你們知道嗎?考場上自古有三類鬼,一類是天地神明,是幫助考官維持秩序主持公道的。二類是考生的祖先鬼魂,來考場給兒孫坐鎮打氣的。三是恩仇二鬼,它們是與考生有仇的,到考場上是要興風作浪的。它們出動時,舉著黑旗,一麵跑還一麵叫,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魏玩聽得毛骨悚然。她自小到大,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但現在婆母說得有鼻子有眼,又事關曾布的前途,也不敢不信。
肖氏聽完,雙手在身上一拍,大哭起來:“原來竅兒在這兒啊,我的命苦啊!那些厲鬼找到了曾曄,讓他死在半路上,臨死連一句話都沒留給我呀,嗚嗚嗚……”
朱夫人本來被夢魘著,肖氏一哭,倒慢慢清醒過來。魏玩怕大嫂太難過,便勸她道:“大嫂節哀!娘正操心著幾個哥哥,你這一哭,她更怕要擔心了……”
肖氏聽了,立即不哭了,拿眼睛上上下下掃視了魏玩好幾番,突然氣憤憤道:“哼!老話說隔層紗,差的差,果然不假。曾曄考試時倒沒人替他操心,我又不懂,現在五弟趕考去了,五弟媳又是金枝玉葉,這當娘的,就把啥規矩都想起來了……”說完拂袖而去。
朱夫人聽得這話,坐在床邊,氣得身子亂抖,嘴皮顫著,半天發不出聲來。魏玩心裏怪大嫂好沒道理,但念她到底寡居著,思夫心切,才出言不遜,不能計較,便趕緊托了婆母的一隻胳膊,又拿手替她在背後輕輕撫摸,好一會兒,朱夫人才平靜下來。
日子一天天往前,已是陽春三月了,魏玩仍是吃不下飯,沾水就吐,臉上整日無血色。婆母早已免了她早晚請安問候,每日隻躺在床上,腳下放著個湯婆子暖身子。雪梨見她人瘦了一圈兒,昔日戴著正好的玉鐲,現在都嫌大了,隻好將鐲子收起,用帕子包好,放到箱子裏,背地裏找劉媽商量。
劉媽雖然年紀大,卻是個沒主意的,聽雪梨說了,也六神無主,便去央朱夫人請郎中來看。朱夫人自己生養上十個兒女,都不費事,先不以為意,現見魏玩這樣艱難,也擔心起來——五個月還害口,是不是還有其他怪病?便讓兩個大點兒的兒媳幫著請了郎中來。
郎中來後,先拿脈,又看舌苔,也說不出來什麼,又不敢隨便用藥,隻說要多吃,多養神將息。肖氏站在郎中身邊,聽得這話,便朝身邊的三弟媳付氏丟了一個眼神兒,陰陽怪氣地說:“五弟妹是個嬌貴身子,不似我們,仆人命。”
是晚,魏玩靠在床上,昏昏沉沉,恍惚間,房門突然砰一聲被撞開,接著是幾個滿臉橫肉的衙役,手持木棒分列門口。魏玩大吃一驚,正待問怎麼了,就見柱子滿臉血跡地衝了進來,背後背著曾布,也是滿臉血汙,當下驚叫一聲,雙眼睜開,才知是場噩夢。忙撫著胸脯,定了定神,猶自心跳不止。
此時月色橫窗。推開窗戶,但見月色滿天,稀星數點。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困倦,關上窗子,還想接著再睡,但哪裏睡得著,滿腦子都是曾布。他隨眾兄進京已有五個月了,並未寄回隻言片語,也不知情況如何。魏玩知他身不由己,但自己是個新嫁娘,獨自在他家,語言不通,飲食不慣;二人新婚宴爾,且兩情繾綣,現在她又懷了他的孩兒,心裏隻有拿他去想去怨。想乏了,再昏昏沉沉睡去,夢裏又全是曾布在家時的歡樂情景,等一醒來,卻孤單依舊,眼中不禁滾下淚來。
這樣熬煎了一夜,清晨醒來,覺得滿腹的幽怨實在無處發泄,隻好將案頭的書拿來翻了看。看著看著,似有所感,便起身下床,讓雪梨準備了紙筆,先寫了一首七言《春望》。品味了一番,覺得並不解意,就團成團扔掉,又填了一首《武陵春》:
小院無人簾半卷,獨自倚闌時。寬盡春來金縷衣。憔悴有誰知。
玉人近日書來少,應是怨來遲。夢裏長安早晚歸。和淚立斜暉。
四月將盡,魏玩的肚子已明顯鼓了起來,那張格子紙已畫去多半,趕考的人依然沒有消息。這日,魏玩正躺在床上沉沉睡著,忽然聽到外麵隱約有馬蹄子的嗒嗒聲,又聽到兩聲嘶鳴,好像有人下了馬,同時幾聲大叫:“喜報!喜報!”接著就嗡嗡地嘈雜起來,說話聲、跑步聲混雜。魏玩心有所動,撐了腰想坐起來,可哪裏有力氣?正在這時,青杏咚咚咚跑了進來,臉通紅,手亂比畫,大聲道:“中了,都中了!”
魏玩坐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她。
“都中了,都中了。喜蟲兒來了。”青杏語無倫次。
魏玩渾身一震,頓時來了精神,一骨碌就下了床。青杏趕緊替她將衣服和頭發順了順,就攙著她向院子走去。已有好幾匹馬拴在場沿邊,噅兒——噅兒——地打著響鼻。還有馬嗒嗒地從遠處跑來。院子裏擠滿了人,婆母和幾個嫂嫂被五六個壯漢圍了,團團給她們打拱。又有兩三個著褐色長袍的漢子,正忙著在場院裏掛起幾道長帖。
魏玩心裏已知何事,激動得有些眩暈,但事關重大,還是強忍著,也顧不得避眾人的視線,隻讓雪梨扶著,往那剛升掛起來的兩丈多高的金花帖子前站了。見一溜三條帖子分別寫著:
“捷報貴府相公曾諱布京報春闈四甲賜進士出身。”
“捷報貴府相公曾諱鞏京報春闈五甲賜同進士出身。”
“捷報貴府相公曾諱牟京報春闈六甲賜同進士出身。”
魏玩逐字看完,眼裏漸漸模糊了。掛報榜的喜蟲兒見她服飾考究,是位夫人,立即朝她圍了過來,團團拱手,討要喜錢。
魏玩心裏歡喜,身上也有了力氣,便要雪梨扶著回房中取錢。幾個喜蟲兒一步不離地跟著。眼看走到房門口,魏玩突然看見窗戶邊,四五個持著木棒的人,正邊對著窗戶指指點點,邊竊竊私語著什麼。
魏玩心裏一緊,立即想起長輩講過的科考報喜的惡習來。說他們討喜錢不算,還砸人門窗,名曰“改換門庭”,實則工匠隨行,通過修整再賺一筆。魏玩越看越覺不妙,當下快速盤算起來:眼下家裏並沒有得力的男人。曾肇才十歲,在城裏讀學,更不濟事。該如何是好?
喜蟲兒吵吵嚷嚷地跟著魏玩,引得木棒一夥的目光,也朝魏玩投來,拱著手討喜錢。魏玩見他們一哄而上,又驚又怕間,忽生一計,遂閉了雙眼,高叫一聲,身子軟軟地朝地上倒去。
院子裏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目光都朝魏玩投來。雪梨不知是計,一把抱住,慌作一團。劉媽也跑了來。喜蟲兒萬沒料到會遇上這事,吃了一驚。眼見那婦人臉色煞白,眼睛緊閉,像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挺個大肚子,原來是個雙身人,心裏暗暗叫苦,害怕出了事脫不了幹係,遂相互一使眼色,竄了。
小半根香的工夫,魏玩慢慢睜開眼睛,自己已在床上,婆母和幾個嫂嫂正圍在身邊。眾人見她醒來,都口誦阿彌陀佛。魏玩強坐了起來,想起剛才的一幕,不由得撫著胸口悄悄笑了。
自喜蟲兒報喜後,來家裏恭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言談中,竟又得知,曾家此次不獨曾鞏、曾牟、曾布三兄弟中了,連堂弟曾阜、二女婿王無咎、四女婿王彥深也一榜中了。“一門六進士”的美譽早已傳遍汴京,全家人更是心花怒放。
朱夫人帶著幾個兒媳,見天接待上門賀喜的人。肖氏頭兩天躲在家裏,不願見任何人,第三日,突然一反常態,跑前跑後比婆母還要仔細。這樣一連十多日,幾個兒媳早累得人仰馬翻,獨獨朱夫人,精神矍鑠,口才也變得流利無比,沒一日不把客人說得頻頻點頭、佩服不已的。
魏玩因身子漸沉,所以隻陪了一日,便又臥床休息了。她依然茶飯不香,發榜快一個月了,曾布兄弟都還沒回家。古人寫詩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們心想事成,苦盡甘來,在汴京多逗留些日子也屬正常。
魏玩因身子不好,人越來越瘦,雪梨和劉媽便整日守著她。醒時,陪著說些閑話解悶;睡了,便忙一陣兒針線活兒。這日,她又嘔吐,二人手腳忙亂地幫著清理幹淨後,劉媽見她頭發鬆散,一支金嵌翠玉的發鈿也歪了下來,便伸手去替她戴好,卻一下看到她瘦得細伶伶的脖子上的一道道青筋,當即抽泣起來。
“我沒事,乳娘不要擔心。雪梨扶我坐會兒。”
雪梨聽了,忙把魏玩扶起來靠床坐好,又將被子往上拉拉,將她肚子蓋好。正忙碌,隻聽“哐啷”一聲,一道亮光隨之躍進屋裏。魏玩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明亮的光影中,曾布回家了。
幾個人都愣了。魏玩鼻子一抽,眼淚撲簌簌落下。劉媽和雪梨趕緊退了出去。曾布走到床邊,將她攬在懷裏,淚水將對方的衣服都弄濕了碗大一塊,始才鬆開。
魏玩因曾布回家,精神好了一些,可以吃點兒飯菜了。但與正常的孕婦比,情況仍很糟糕。這日,安國夫妻陪著陳夫人來曾家道喜。未見著魏玩,問起,方知魏玩月份重了,便往她房裏去探望。一進門,仿佛大白天見了鬼一般,失聲叫道:“天爺爺!別人懷娃都要胖上幾十斤,你怎的瘦成這樣了?這娃日日吃你肉嗎?”
魏玩叫了聲姑母,想下床,但隻抬了下胳膊便又嘔吐起來。勉強下得床來,福了禮。雪梨便將前後的情況都說了一遍。
陳夫人見了,蹙著眉頭,暗暗思忖:“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是……”她把曾布叫了進來:“婦道人家頭胎懷孕,雖說有些艱難,但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幸虧你回來了,都想了什麼法子沒有?”
曾布回家不過幾日,又從未經過這種事,隻聽母親和嫂嫂們說女人懷孕都是這樣,郎中也來看過,所以哪裏想了什麼法子。現在見姑母一臉嚴肅,才知情況不妙,也惶恐起來。
陳夫人見雪梨眼裏雖含著淚,卻一次次地去瞟魏玩,便知她肚裏有話,遂悄悄朝曾布努了努嘴。曾布會意,大聲道:“雪梨,主子這個樣子,你可有好法子?”
雪梨剛一張嘴,就見魏玩吃力地瞪了自己一眼,忙把頭低了,不再吭聲。
曾布盯著雪梨:“大膽!未必有什麼瞞著我不成?”
雪梨聽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再不管主子,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幹淨。原來,祖母來信說,魏玩這是害喜和水土不服攪在一起了,她當年也經曆過。靠藥不行,要想人無事,怕是得回原籍,讓胃口先好起來。小主子本來知道這些,但不讓說,怕官人為難……說到這兒,雪梨哽咽了,低下了頭,淚花在眼眶中打轉。
曾布聽了,如夢初醒。陳夫人點著頭道:“這就對了。”說完出了房,與朱夫人商議起來。因人在撫州,怕是無法,隻有曾布陪魏玩冒險回襄州,看能否躲過一劫。
幾人分頭行動起來。曾布先修書一封寄到鄧城,未敢說魏玩身體如何,隻說是思念爹娘,準備近日啟程回家;安國夫妻帶了下人到城裏聯係往襄州的官船;雪梨幾個收拾回家用的東西。臨睡前,曾布讀到魏玩寫的《減字木蘭花》,看著裏麵的“腸斷淚痕流不斷”句,再瞥一眼床上瘦弱的她,淚光閃爍,也更信服娘子的才學。
三日後,汪愷親自帶了牛車來接,八九個人一道,動身前往城裏。汪愷夫婦一直把他們送上官船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