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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婚

新婚宴爾,隻恨良宵苦短。但魏玩牢記著母親的教誨:“女孩兒在家是千金之體,一旦成了媳婦,可就天翻地覆了,公公婆婆晨昏定省、恭敬侍候,絲毫不能怠慢。對夫婿得體貼,對妯娌小姑得殷勤問候,夫家上上下下哪個都不能得罪,受埋怨了,你連分辯都不能。”清晨即起,帶著重禮,先向婆母請安,又到各房裏見了哥哥嫂嫂,最後是小叔小姑,一日下來,人大多識得了。此後,每日一早起來就去給婆母請安。白日裏,帶著雪梨幾個,或伺候曾布,或熟悉家務,一天不閑。婆母見她模樣俊俏,禮節周全,又眼裏有活,倒也歡喜。

且說送親的隊伍在這裏待了四五天後,就要回襄州了。這天剛過未時,他們又來到南源。朱夫人見了,忙將他們迎進上房,領隊的舅舅卻擺擺手,謝絕了,隻讓柱子搬幾把小凳子過來,就在場院裏坐了。魏玩知道舅舅體胖,素來怕熱,且撫州又比襄州悶熱許多,便依了他們,吩咐雪梨和青杏沏了茶送上。

魏泰這次也跟著長輩一起來送親。他是年隻八歲,胖胖的小身子上,著一件暗綠的絲質長袍,腰係一條棗紅色絲絛帶,腳蹬一雙皂色的皮鞋,整個一個富家公子的打扮。因還正是玩的年齡,他先拿烏溜溜的眼睛掃了一圈兒,見大人們都在說話,沒人搭理自己,便從袖籠裏取出一個大紅的蹴鞠,踢了起來。隻見他先拿在手上輕輕顛著,然後一個高拋,蹴鞠就落到地上,那一瞬間,他飛起一腳,接了,再拋到空中。這樣一連拋接了兩三個回合,就把躲在門邊的德操和另外兩個五六歲小孩兒的眼神勾住了。舅舅見狀,伸腳將球截住,撿了起來,又瞪了他一下,令他在凳子上坐好。

魏誠把魏玩叫到一邊,掏出一個扁扁的布包,低聲道:“曾家的情況,小主子還得遭些罪。這是老夫人囑我在這裏替你買下的兩百畝地,也充作嫁妝,預備著你將後過日子。”說完從包裏拿出一張地契,遞到魏玩手中。

魏誠是魏家的老管家,深得魏玩祖母的信任,這次也來送魏玩出嫁。魏玩吃驚地接了過來,見地契上已寫著曾布的名字。

魏玩在娘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年四季,吃穿用度,從沒操過心,也未有難熬的日子。這到曾家才幾日,已感到處處不適,人似乎整個兒懸著。先說這個地方,到處有山,起起伏伏的,和鄧城一展平陽大不一樣;再就是說話,也聽不太明白;最不習慣的還是飲食,完全不對胃口。恍恍惚惚覺得這四五天,比四五年還長。有時又覺得有曾布朝夕相伴,又比四五個時辰還短。現在聽了魏誠這番話,想到以後將獨自待在這裏,再也沒有祖母、爹娘疼她,一下子慌了,說話就帶了哭腔:

“你們這麼快就要走?這地?怎麼?……”

“老夫人早就有這個準備了。你姑母家不是每年都往這裏販山貨嘛,有些門路。早托人請了得力的牙儈,覓得這些好田。又通融了裏長,我這次來,忙了幾日才辦妥手續。 按官府規定, 已登到戶主他二哥名下。這邊我也補了嫁妝單子,一會兒會交給你婆母收下。快別哭了,讓你爹娘知道,也要流淚了。”

魏玩的眼淚早湧了出來。聽魏誠這樣說,趕緊取出帕子拭了拭。姑母見狀,過來輕聲嗔道:“你自己想要的遠嫁!”然後撫撫她的背,“天下女子遠嫁的多了,想想你祖母。結了婚就是大人了,再不許人前流淚了。有雪梨幾個陪著呢,慢慢就習慣了。”原來,姑母曾有意將魏玩牽線給她夫家的大侄兒羅霄,慶襄夫婦也同意,卻被祖母和魏玩雙雙拒了。

“這兩百畝地,一年可打八百石糧食,若吃一半賣一半,就按中等糧價,管你們小兩口,外加雪梨四個,也綽綽有餘。隻是農忙時要請人,這個你不會,到時讓柱子幹行了,我都交代他了。”魏誠將這筆賬細細算給魏玩聽後,又將柱子幾個叫了過來,虎著臉道:“你們幾個,可不能讓小主子受苦。虧了她,你們也沒好果子吃。”

柱子是魏誠的長子,自小在魏府長大,比魏玩年長了四歲。他和雪梨、青杏以及魏玩的乳娘劉媽此番隨著魏玩來南豐,臨走時,老夫人有言:四人算作陪嫁。

魏玩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了出來。她怕人看見,忙低下頭,使勁將眼淚擦了。

曾布在一旁默默看著,也有些動容。又說了會兒話,一行人起身告辭,再怎麼也留不住,隻好將他們送到村頭。魏玩心裏不舍,這下見他們越走越遠,最後隻有弟弟的胖手揮了兩下,就再也看不見了,頓覺心像被挖了一塊,眼淚唰唰直往外淌。青杏年方十四,從未出過遠門,此刻也哇哇大哭起來,把雪梨和劉媽的眼淚也勾了出來。

曾布瞥了一眼魏玩,見她白淨的臉上,淚珠連成了線,鼻子還不停地一抽一抽,不禁心疼起來,悄悄將她的手握了。魏玩回過神來,嬌羞地瞥了他一眼,想甩開他的手,可哪裏甩得動,曾布麵上不動聲色,手裏卻暗暗用著勁。雪梨眼尖,碰了碰柱子和青杏,幾個人故意遠遠地落在後麵。

下人都在,魏玩害羞,又掙不脫,隻好被他拽著,往路口的一條小岔道走去。岔道約有兩人寬,左邊一溜植著樹木,綠蔭匝地,右邊臨著一道渠,齊岸的水,嘩嘩流著,顯得甚是清幽。渠不寬,隔不遠就攔著一個篾籠,這是莊戶人用來網魚的。小小的魚兒遊進了篾籠,感覺不對勁,就使勁跳了起來,銀白的肚皮一閃一閃的,讓魏玩忘了剛才的傷感。

往前走了一段路,左邊的小山丘上現出一個涼亭,上麵寫著碗大的兩個字——荷風。魏玩正思忖這二字如何得來,眼前猛地一亮。隻見百步開外,一片偌大的池塘,堤上岸柳襲煙,水中蓮葉田田,又有芙蓉點綴其間,接天映日。輕風拂過,滿池的綠葉擁著粉花隨風起舞,池中頓時起了一道無邊的碧浪。好一幅出塵的美景!

魏玩的離別之痛刹那間煙消雲散。她隻在鄧城的鏖戰崗一帶,見過這麼多的荷花。但因平素祖母管得嚴,很少在人多時去玩。不像現在,池塘邊上有人,池塘裏也有人,正搖著小船,在采蓮蓬。

曾布見魏玩一臉羨慕,有心要討她歡喜,便笑著問她:“要不,我們也去采?”

“好呀!”魏玩脫口而出,卻猛又覺得不妥。自己才結婚幾天,還穿著婚服,再看遠處已有人指著自己竊竊私語了,便羞怯地一低頭,轉身欲走。

沒想到曾布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別怕!有我哩!”說完便強拉著她繼續往前走。柱子三個,相互擠個眼,高興地跟上了。

這是莊子裏的荷塘。眼尖的村民見曾家五郎帶著新娘子過來,早給他們備了一隻采蓮的小船。待他們走近,就招呼他們上來,然後,用力一劃,船就往湖中去了。

池塘裏水麵透潤,荷蔭清涼。魏玩已顧不上羞澀了。她立在船上,四處打量,見那些密匝匝的荷葉,長出水麵的,似一把把翡翠傘;伏在水上的,則像一個個碧玉盤。它們中間,蓮花有的含苞,有的怒放,時而還送出陣陣清香。魏玩興奮不已,玩興大發,伸手就采了一朵蓮,拿在手裏玩賞起來。

雪梨見了,也想去采,可惜胳膊短了些,老也夠不著。柱子見了,冷不防將腳使勁一跺,船立馬往一邊歪了。雪梨反應不及,大叫一聲“啊呀”,就一頭栽了出去。曾布一把拽住,總算隻打濕了一片衣袖。

雪梨驚魂未定,舉起拳頭就朝柱子身上打。柱子幹了壞事,也不吱聲,隻抱著肩膀,傻笑著,左一跳右一跳躲那拳頭,引得船也搖晃起來。魏玩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差一點歪倒。雪梨見得,慌忙扭身將她抱住。這船本身不大,又失去平衡,到處亂撞,竟把四周密密的荷花撞得紛紛飄落。曾布見她倆身上,頃刻間蒙上了一層粉紗,陽光下,竟漫射出柔媚的金光,襯得二人越發玉麵花容,不禁暗喜,伸手將魏玩攬了。

晚上,躺在床上,曾布因今天太累了,摟著她鬧了一陣兒後,便睡了。魏玩想著白日,怎麼也睡不著。那萬千片荷葉、千萬朵荷花,是她嫁到這兒後,見到的最怡人的景致。她腦子裏跳出唐人的那句“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來,越發覺得心中蕩漾不已,就趕緊起身下床,舉了蠟燭,移到桌邊,取了紙筆,移動手腕,一首《菩薩蠻》寫出:

紅樓斜倚連溪曲。樓前溪水凝寒玉。蕩漾木蘭船。船中人少年。

荷花嬌欲語。笑入鴛鴦浦。波上暝煙低。菱歌月下歸。

曾布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手沒摸到人,一下醒了。睜開眼睛,見外間有燭光,便躡手躡腳地過來,見魏玩正在寫著什麼,就將腦袋湊過去,竟是一首詞,讀了一遍,有點兒不敢相信,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起娘子來。

魏玩臉紅了,推了他一把。曾布將紙拿在手上,又掃了一眼,嘴裏道:“這是娘子寫的嗎?這是娘子寫的嗎?”

魏玩笑笑。想魏家也是官宦世家,祖上以讀書、藏書為樂,百年來,家中早收藏了上千卷圖書。自己自幼年起,便在祖母和先生的指導下,讀完了《詩》《禮》《孝經》《女誡》等書,又遍讀了唐人詩歌、傳奇,賦詩填詞也漸已入行。不過相比詩,自己更愛填詞。一則因它長短不齊,結構上更顯活潑;二則詞能唱,又都是古人定下來的調子。在固定的調子內,不同的人可以填出不同的內容,就像是同題比賽似的,著實有趣,所以閑暇時常填上一首兩首。

曾布見她一臉矜持,猛然想到她帶來的整整五箱書,什麼《孝經》《論語》《孟子》《禮記》《春秋》,還有《文選》《初學記》《六帖》《韻對》《音義》《爾雅》《爾雅釋文》等等,又想起鄧城她家那間藏有三千餘卷書的“漢北山房”,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讚道:“娘子果然好才學!想象豐富,意境也優美、清麗。不過……”

魏玩聽曾布誇讚,正開心,突又聽他轉了口氣,便問道:“不過怎的?”

曾布將詞放到桌上,低頭想了一會兒後,字斟句酌:“詩詞是性靈之作,用心深了,便會得到妙句,當不得真。我明日就回書院去了,家務事,還望你多幫娘。”

魏玩點點頭。這幾日,曾布的介紹,以及雪梨、青杏四人打聽來的消息,她對曾家的情況已了解了八成。曾布的父親年輕時曾任過多地知縣,奈何他不善應酬,人又迂直,最後竟被革職,賦閑家中十年。家大口闊,坐吃山空,艱難苦楚不必細說。好容易時來運轉,得朝廷重新任用,卻在赴任路上,溘然長逝,留下婆母及同父異母的六子九女,且半數還未成人,一時家裏天塌地陷一般。眾子女中,四個大些的兒子均已成家,陸續有了孩兒,也都各自開了小灶。與曾布一母同胞的,除他和曾肇兩個男丁外,頭上的三個姐姐已嫁人,腳下還有三個未出閣的,七妹、八妹和九妹。

這一大家共三十餘口,卻沒有什麼進項。家裏原本還有百十畝地,這些年坐吃山空,已陸續賣掉不少,現在隻剩下二十多畝了。種些糧食、菜蔬,勉強夠全家人吃半幹半稀的飯,至於茶、鹽、藥、衣料等,卻要靠曾鞏開書館,還想法四處販賣自家產物,賺些差價買回。農忙時,全家人一起下地;勞作之餘,兄弟幾個還依著祖訓,日夜苦讀,以圖東山再起。由於經濟拮據,婆母身邊,隻有一個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吳嬸幫忙幹些粗活。但一個人哪裏忙得過來?所以,三個小妹分了工,幫吳嬸做飯,或洗衣掃地。

魏玩盤算著將後的日子。她嫁過來,家裏一下子就增加了五口人,不說別的,連吃飯的地方都嫌小了。至於幹農活,雪梨、青杏雖說都是下人,但從未挨過農活兒,指望不上多少,隻有柱子要辛苦些了。

“吳嬸那一塊兒,以後劉媽可以幫忙。家裏的漿洗補連、拾掇打掃,雪梨和青杏幫著,這樣可以把八妹九妹替下,讓她倆多讀些書。至於柱子,平時可以幹些使力氣的活,也可以跟著你服侍。”魏玩一口氣說了這些,頓了頓,又道,“明日先帶我去地裏看看。”

曾布聽了,暗暗吃驚。他沒想到魏玩這麼短的時間就對家中情況了如指掌,而且安排得樣樣在理,不禁歡喜,偏過頭來要親她,魏玩卻將身子一閃,又用手指指窗外。

曾布臉熱了一下,遂對魏玩正色道:“你才嫁來幾天,到田間去做什麼?”

魏玩莞爾一笑,並不言語,徑自往床上去了。

曾家的地並不遠。第二日一大早,曾布和魏玩給母親請了安,又草草喝了點稀粥後,便往田裏去了。走了半個時辰,曾布指著腳下的一個充作界碑的石樁:“從這兒,到那兒。喏,山崗那邊,”他的手往遠處一指,“就是我們家的口糧田了,一共二十三畝。”

魏玩先看了眼青石界碑,上麵寫著“曾”字,字跡已有些漫漶,又順著曾布所指,打量起來。田地的西邊是條小徑,北邊臨著一個饅頭狀的小山崗。因是夏天,此刻太陽升得老高,可以清楚地看見,遠處的田裏,稀稀落落的一些稻子,無精打采地站著;近處,是一種類似家鄉竹節草的菜,一拃多高,嫩綠嫩綠的,倒長得歡。

魏玩蹙了蹙眉,有些不解。來的路上,好多地裏的稻穀都長得根根粗壯,密不透風。

“水邊地都賣了,隻剩下這些坡田,實在種不好。這是蕹菜。”曾布低聲道。

魏玩恍然大悟。

“蕹菜隻種了這兩塊?”

“種那麼多幹嗎?並不好吃,還不如白菘。”

魏玩聽曾布這樣說,倒一下想起鄧城大街小巷叫賣的紫菘了,心裏動了一下,但未說什麼,隻讓曾布帶著,往自己的嫁田去了。

嫁田要繼續往前走,再轉過一道小土崗。這裏是另一番景象。魏玩按著柱子的指點,見這田寬廣得看不到邊,褐色的地裏,稻穀已經熟透,黃燦燦的,一直向遠處延展,中間有一道水渠彎彎曲曲地伴著,真可謂柴方水便。

這地原本是城中一富戶的。他家遭了災,也嫌這片離城遠,就將它賣了,沒想到卻被裏正牽線給了魏家。富戶賣之前已將稻子種上了,講好收割後,就把田還過來。

卻說曾布幾個一早出門,就被人盯上了。他們一出村口,九妹德操就跑到母親房中,大聲道:“娘,娘,五哥到哪裏逛去了?咋不帶我?”

正過來給婆母請安的大兒媳肖氏聽了,嘴一撇:“還說是好人家的女兒,怎的這樣不知道規矩?才進門幾天,就讓夫君領著亂跑,以後還得了?”說完拿眼睛瞟婆母。

七妹德克正在母親房中幫著收拾屋子。她比曾布小四歲,和魏玩同齡,團團臉,身子微豐,尚未婚配。聽大嫂這樣說,不由得蹙緊眉頭,瞪了九妹一眼。九妹不解其意,嚷道:“他們出去玩,你瞪我幹嗎?”又看著肖氏,問道,“大嫂,五嫂是到哪裏逛去了?”

“誰知道到哪裏逛去了。”肖氏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聽說這弟妹識文斷字,自然是遊山玩水去了喲。”說完身子一扭,挑開門簾走了。

朱夫人黑著臉,一言不發。九妹知道闖了禍,趕緊溜了。七妹邊收拾著屋子,邊憤慨道:“五嫂出去走走有什麼大不了的?值得她這樣背後褒談?不就是嫌五嫂給她的禮物不如給二嫂三嫂的多嗎?她怎麼不想想,她大房的人比二房三房少得多哩?況且她今日穿的這身紫綢衣衫,還是五嫂送的哩!”

朱夫人聽了,一言未發。她知道,德克說得沒錯。不光肖氏,就連自己身上穿的這身墨綠色雙繡綢衣,德克身上的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還有德操身上的翡翠色撒花絹裙,俱是魏玩嫁來後以新婦的身份送給大家的。但她越發不能拿這來說話。在這個大家庭,言語稍有不慎,輕者會讓人心生嫌隙,重者會直接引起紛爭。她嫁到曾家時,易占已有四個兒子,最大的曾曄比她還大兩歲,另外三個曾鞏、曾牟、曾宰也隻比她小了十來歲。在曾家二十年,易占撒手西歸,她成了這個家裏唯一的長輩。雖說是長輩,但四個兒子中,老大兩口子年齡比她大,大兒媳又事事都要占個先,一張嘴不饒人;三兒媳付氏,仗著娘家富裕,話裏話外,都在表功;其他的也各有個性,她少不得受些冤枉氣。日子一長,幾個兒媳在她麵前說什麼,她都不怎麼表態了。

聽德克說完,她仍沒有言語,隻是輕歎了一口氣,起身往廚房走去。

廚房在院子的西南角,是間偏廈,也很舊了。風一大,便能聽到牆皮撲簌撲簌往下掉。它一分為二,一半做了灶屋,一半支了一張桌子,幾把凳子,沒客人的時候,全家就在這裏吃飯。

吳嬸快五十了,圍了條藍花圍裙,正在灶上忙碌。

朱夫人掃了一眼,鍋裏正咕嘟咕嘟煮著稀飯,鍋沿上,一碟子鹹菜絲、一盤煮白菘,這是家裏每日的早餐。

“你一個人在忙?”朱夫人衝著吳嬸彎著的背影問道。

“哎呀!夫人什麼時候進來的,嚇我一跳。”吳嬸猛地回過身來,頓了頓,又沒好氣道,“可不是我一個人怎的?人家是照顧自家小娘子的,哪管別人。”

朱夫人看著吳嬸花白的頭發,嘴張了張,卻沒說什麼,隻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

魏玩幾個在地裏轉了一會兒後,曾布因明日要回書院,還得買些書,也心疼魏玩在鄉下憋了這些天,又趕巧天陰著,不熱,便提出再到城裏去轉轉。

南豐縣城不大,但恰逢雙日,是當地的熱集。提著籃子叫賣吃食的,挑著擔子叫賣蔬菜的……倒也頗為熱鬧。

四人隨了曾布走。青杏凡見到賣吃的,都要停下問上一番,柱子則挨個兒打聽各種蔬菜的價格。走了一會兒,因關心的東西不同,幾個人便兵分兩路,各自逛去了。

書肆在城中心一處兩人高的牌坊後麵,門額上一塊黑底金字的木匾,上麵寫著“林家書肆”四個字。魏玩隨曾布走進,見書店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整齊,木櫃上滿擺著書,有《論語》《史記》《經典釋文》《老子》,還有郭象注的《莊子》《文苑英華》《韻略》等等,種類並不比襄州書肆的少。魏玩隨手拿起一本,翻了兩頁就舍不得放下,原來是“上圖下文”形式的《道德經》,她之前竟沒有見過。曾布湊過來看了看,道:“喜歡就拿上。這書好像是建陽版的。”店主一聽,喜形於色:“看來相公是個真正的讀書人!這正是建陽版的書。建陽版的書刻印精美,是書中珍品,就是不看,收藏也是極好的。夫人若喜歡,我這店裏還有幾本。”說完又拿來幾卷《齊民要術》,也是圖文並茂的。

雪梨也識得些字,看這書主子喜歡,就要付賬。魏玩道,別慌,就又踱到另一排書櫃前,仰了頭去看。找到一卷淡黃封皮的《詩品》、兩卷溫庭筠的《花間集》,又看到兩卷柳永的《樂章集》,心裏頓時一喜。

魏玩是從好友瑩瑩那兒知道柳永這個人的。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冬日,北風呼呼刮著,魏玩正在家中暖閣裏看書,瑩瑩突然來了。還未坐定,就嘰嘰喳喳講起她才去過的汴京來,什麼夜不閉客的商戶、滿街滿巷的貨物、隨處可見的麗人,還有勾欄裏的雜耍、說書、唱曲兒等,那種繁華熱鬧,真叫人舍不得離開。說到激動處,瑩瑩又拿出一卷薄薄的手抄書來。魏玩接過,見封皮上寫著“柳三變詞作”幾個字,也不知是何人,就隨意翻開。未想隻看了一眼,再也收不回眼珠,隻覺得紙上的字,長了鉤子一樣,把人的眼珠兒都鉤住了。如那句“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還有“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熄。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真是清新俊逸,又別開生麵。

當時瑩瑩見魏玩看得眼珠兒一錯不錯,就得意道:“這是我娘從別處得來的。我也喜歡。”說到這兒,又壓低聲音,“聽說這個人寫的歌,在汴京紅透了。”說完輕聲唱了兩句: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

瑩瑩天生一副好嗓子,平日說話就好似鳥語,唱起歌來,更是黃鸝一般,婉轉動聽至極。魏玩正聽得入迷,瑩瑩卻不唱了,悄悄道:“娘說這是勾欄女子唱的,不讓我學。”說完扮了個鬼臉。

魏玩自從瑩瑩那裏知道柳永的大名,處處留心,後來就在襄陽城的書肆裏覓到一卷《柳公樂章》。現在見有他的雕版書賣,自然心花怒放。那邊曾布挑了一本新出的《國子學試卷》,一本《九經書疏》。店主殷勤地把書擦拭幹淨,雪梨便付了錢,把書拿上走了。

幾個人還是清早喝了點稀粥,到現在,幾個時辰過去,已經餓得饑腸轆轆。魏玩不好意思說,曾布邊走邊翻他新得的書,也不說吃飯的話,雪梨地方不熟,對曾布也還懼著,正覺無計可施,柱子帶著青杏氣喘籲籲地走了過來,一迭聲地道:“可找著了。找了好幾圈兒。主子們……中午就吃書?”

曾布這才醒悟過來,趕緊指了個不錯的餐館。柱子衝在前頭,到樓上張羅了個小閣子,讓魏玩、曾布二人進去,他和雪梨、青杏在樓下散台坐。魏玩笑笑,從雪梨手裏拿了一本書就上樓去了。

魏玩自從離開襄陽,先在船上半個月,吃飯隻能是湊合,到曾家又半個月,有客沒客,均是撫州風味,鹹鮮辣居多。襄州菜比這裏清淡,魏玩不習慣,吃飯隻算點個卯。嘴裏寡淡,背地裏靠回味家鄉菜解饞,已不知偷偷滴落了幾多淚。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魏玩雖然年輕,也經不住這麼長時間的煎熬。這下聞得菜香,驀地就想起家鄉的美食清蒸槎頭鯿和月英醉黃酒。它們一個用漢江裏的名魚,一個用上好的糯米發酵而成,味道鮮美醇厚,極其可口。這香味似曾相識,魏玩的眼眶一下竟濕了。

店小二肩搭一條手巾進來,口齒伶俐地報起了菜名。魏玩饒是小時候聽祖母說過撫州土話,還是大半聽不懂,便沉默不語,看著曾布。

曾布已知魏玩對南邊的飲食不習慣,便打斷了店小二的話:“我且問你,你家可有不酸不麻的菜?”

“哎呀客官,這裏是東京赫赫有名的長慶樓的分店。我家主子,祖籍西京,也不吃酸和麻,所以小店大半的菜品,吃奶的小兒都吃得。您二位可算來對了。”

曾布聽了,便令他將不酸不麻的特色菜品揀幾樣送來,又給樓下的一男二女送一份。小二打著喏退下,閣子裏頓時安靜下來。

曾布初為人夫,正沉浸在兩性相悅中。見閣子裏無人,便將手伸過來,替魏玩取摘了麵紗。見她粉臉上兩朵紅暈,兼黛眉如畫,再看細長的鳳眼裏,似有水波滾動,一時有些癡醉,喉結上下滑動。魏玩被他呼出的氣息灼著,有些羞澀,便嬌嗔地白他一眼,隨手拿出才買的《花間集》,佯裝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突然掩了嘴笑。曾布好奇,也探了頭來看,見是首溫庭筠的《菩薩蠻》:

水晶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曾布頗為納悶:“這有什麼好笑的?”

魏玩脫口而出:“淺俗。”

曾布新婚,才領略男女風情,看到“水晶簾裏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一句,已聯想到洞房光景,正覺得恰如其分,卻聽娘子說“淺俗”,頓時一臉不解:“溫八叉寫男女之情,素有盛名。娘子如何說他淺俗?”

魏玩愣了一下。自己受祖母指點,六歲誦詩學琴,七歲學賞畫,已大體懂得雅俗。她所說的“淺俗”,乃見這詞全是容貌飾物和房中陳設用品的描寫,根本不見人的情緒。且這些飾物和房中擺設,什麼玻璃枕、鴛鴦錦,藕色、紅色、綠色……一股腦兒地堆在一起,實在豔俗。不過這隻是她個人的看法,還不敢讓別人認同。現在明白曾布的意思,臉紅了,一時與他也有些說不清,又聽見小二敲門的聲音,便收了書,準備起飯。

五個人一頓飯食,連吃帶休整,又花了一個時辰。魏玩惦記著回家,幾個人都吃得太飽,全身倒沒了力氣,柱子早去找了輛牛車,一起坐了回家。

第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曾布就起了床。他今日要回書院了。魏玩隨後也起了身,洗漱完畢,往婆母房中請安,卻見門敞著,室內空無一人。

這麼早,能到哪裏去?魏玩心裏嘀咕著,剛回到自己房中,雪梨就貓一樣溜了進來,壓低聲音道:“糟了,家裏斷炊了。剛才聽九妹在外麵嘟噥,說要賣了南山的地哩!”

“賣地?”魏玩大吃一驚。

“是哩。聽說牙人一大早都來了,現在看地去了。”

魏玩恍然大悟。她略一思忖,便讓雪梨喚了劉媽進來。劉媽和吳嬸在一起時間多,或許知道些情況。

“老天爺!我們初來乍到,哪知他家日子過得大窟窿小眼兒。你想想,就靠那二十畝薄地,一年也打不下幾粒糧食,哪能管這一大家人的開支?老天爺!五郎六郎要讀書,幾個小娘子要吃飯穿衣。聽吳嬸說,往年還湊湊合合,今年花銷太、太大了……”劉媽長得慈眉善目,張口閉口“老天爺”。

魏玩自然明白她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萬沒想到已經到了斷炊的地步。她憶起婆母這幾日愁眉不展,又想到近日家裏每天兩頓飯都是以雜粥為主食,還以為是南方習俗,卻是家裏揭不開鍋了。

魏玩心裏沉重起來。她想起了曾布的叮囑,便讓雪梨把柱子找來,議了一番。柱子去了。

幾個人餓著肚子。雪梨懂事,臉色平靜,青杏哭喪著臉,又不敢說什麼。魏玩想著心事,加上自嫁進來一直吃不太習慣,倒沒覺得餓。

日上三竿的時候,柱子坐著一輛牛車回來了,車上馱著兩包大米和幾條新鮮的豬肉。大米每包最少也有百八十斤。劉媽見了,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不斷念叨:“老天爺!老天爺!”顛起腳把豬肉從柱子的手裏接過來,又顛顛送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朱夫人帶著吳嬸和德克從田裏回來了。剛走進院子,就聞到滿處竄的香氣兒,和吳嬸對視一眼後,朱夫人快步進了廚房,見劉媽正戴塊碎花頭巾在灶台前忙活。沿鍋邊放著幾個瓷菜盤,上麵都用陶碗扣了,鍋裏還咕嘟咕嘟響著,散發出濃濃的香氣。朱夫人將鍋蓋揭開,一團白汽騰地升了起來,鍋裏,正煮著排骨。

朱夫人吃驚不小。劉媽喜滋滋道:“多虧了玩兒,有好吃的了。”

魏玩此刻正在房中,聽到院子裏有人說話,連忙走了出來,見婆母和吳嬸一起看她,便心中明白,但也不想多說。自定下曾家這門親事後,祖母就耳提麵命,教給她不少持家之道。豐年如何儲蓄,富日子怎麼過,窮日子怎麼過等。現見了婆母,忙福了禮,道:“娘辛苦了,都怪兒媳眼拙。地千萬不要賣,我來想辦法。現在快吃飯吧。”

八妹九妹還是小孩兒,聞得飯香,早已歡呼雀躍,奔到桌上坐了。朱夫人心頭一酸,看了魏玩一眼,啥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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