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歸來,笑沐春風
太子淩慕瑄那邊,群臣們早已坐立不安:“太子殿下,這六王爺真不一般!居然以退為進,謀得出兵的權力,我們以前是小看他了……”
太子依舊在團扇上描摹人像,頭也不抬地說道:“那就讓虎狼相爭,咱們坐收漁人之利。老六愛打仗就讓他打,那麼強大的對手,看他吃了敗仗怎麼收拾。”說罷,顧鏡自覽,團扇上的人像,妖嬈的眉目,俊秀的五官,正是銅鏡中的自己。
湯王淩慕珣那邊,眾人更是寢食難安。
“王爺啊!早就讓您不要得罪六王爺。您看他以退為進、以貪戀美色為名,謀得虎符,連老夫都不得不佩服!”
“殷王雖爭到了虎符,可是,這安義用兵如神,他豈是對手?如果兵敗,殷王必定失寵!”
“王爺,咱們不如趁早下手吧!”
諸如此類呼聲不斷,三王爺淩慕珣也隻得說道:“那就隻能早早將他了斷算了。”
陶蓁為貓兔子尋找藥渣時,見錦瑟除了為王爺煎藥,更是多煎了一份。陶蓁鼻子靈,聞了聞,知道這藥不是別的,卻是墮胎藥!
陶蓁急忙跪求說道:“王妃,王爺身體羸弱,好不容易才有一份骨血!千萬不要打掉!”
錦瑟卻是欲言又止,陶蓁忽地想起,一算日子,才知道這日期有異,頓時嚇得渾身直冒冷汗。
“可是,這樣太傷身體,您的身體剛好……”陶蓁依舊想扔掉那藥罐,錦瑟以跪相求。
正在這時候,一陣細細的車轍聲越來越近,隻見銅雀推著淩慕辰而來。
淩慕辰斜了一眼藥罐,寒著一張俊臉說道:“小陶,把藥扔了。”
陶蓁便要端起來扔掉,錦瑟死死攔住。
“在等我這殘廢去扔嗎?”淩慕辰冷冷地說道。
陶蓁急忙去倒掉藥,貓兔子聞了聞藥渣,擰著黑溜溜的小鼻子直搖頭。
這天,淩慕辰足足將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
銅雀端去他最愛吃的櫻桃,他一顆也未動;錦瑟勸他喝藥,隻喝了幾口;晚棠幫他按摩腿,被他一記冰刀子眼嚇得噤了聲。
淩慕辰悶頭讀了一天兵書,直到雙腿開始抽搐,嚇壞了端參茶來的銅雀。錦瑟熟練地幫他按摩,更衣,擦洗,淩慕辰依舊是一言不發。錦瑟親手做了他愛吃的酒釀清蒸鴨腿肉喂他吃了幾口。他倚床說道:“銅雀,把本王剛讀的那部書拿來。”說著,繼續倚床埋首研讀兵法。
直到子時,淩慕辰通身乏了,錦瑟端來一盆精心浸泡了藥材的熱水,扶他坐了起來,跪在床頭幫他燙腳。淩慕辰先是一愣神,錦瑟在他手上寫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淩慕辰腰部以下本無知覺,先是由著她按摩自己足底的穴位,待她探下身換另一隻腳時,撫摸她脖頸上垂下的如瀑烏發。錦瑟雖是被冰得脖頸一抖,卻由著他。淩慕辰心下一酸,抽手說道:“起來。”
錦瑟正在按摩淩慕辰腳踝的手一頓,抬起水眸子望著淩慕辰,看到一張雲霽霧散的俊顏。
“生下他來,他流著你的血,本王喜歡。”淩慕辰道。
錦瑟連連搖頭,忙在淩慕辰手上寫道:“我想要咱們的孩子。”
淩慕辰沉沉地說道:“會有嗎?”
錦瑟垂下頭,將他雪白的褲腳挽起,開始按摩他瘦長的小腿。淩慕辰說道:“你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當真舍得?生下他。”
錦瑟心道,這怕是兩人唯一的孩子,猶豫了一下,點頭。
於是,第二天淩慕辰帶新娶的王妃回娘家,順求安胎的方子。臨上馬車時,淩慕辰執意要自己用手攀上馬車,卻用不上力,被端木玉舯罵了一頓,攙抱了上去。扭頭時,見陶蓁正站在遠處難以自抑地大笑,待馬車走遠時,玉舯狠狠地敲了陶蓁一記後腦勺。
王禦醫中午做了花生豬腳、香菇燉雞、紅燒雞爪、鯉魚煲,炒山藥,參耆玉米排骨湯,飯後上來一套木瓜牛乳。
飯後,銅雀服侍淩慕辰午休。錦瑟陪王禦醫聊家常,在父親手上寫道:“這些菜品都是養心滋補的,謝謝爹爹愛惜王爺。”
王禦醫卻說道:“滋補養心?”
錦瑟點頭。
王禦醫悄聲道:“這都是養顏的。”
錦瑟一愣,於是想起自己出嫁前的許多食譜都不外是這些,恍然大悟。
王禦醫歎息說道:“從小爹就把你往水蔥裏調理,就是希望你能飛上枝頭當鳳凰。皇上那麼多兒子,你卻偏偏喜歡上淩慕辰,可惜了我花容月貌的女兒。”
錦瑟急忙搖頭,寫道:“絕不可惜,慕辰人很好。”
“爹自小給他看病,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知他不像外界傳聞的那麼軟弱;也知道縱然天下男人都垂涎你的美色,隻有他才是真心疼你,所以才看好這門婚事。不過,你得記得,他終究不是太子,也不是皇上。你既然進了皇家的門,有些事情就不必太較真。”錦瑟忙抓住父親的手問:“爹爹是什麼意思?”
王禦醫望著自己家花壇裏血紅的杜鵑,歎息一聲。
這晚,淩慕辰回到府上,就命銅雀取出兩壇五十年的女兒紅送於端木玉舯。涼亭內,玉舯直截了當地問:“說吧,什麼事?我不一定答應啊。”
淩慕辰親自為玉舯斟了酒,舉過頭頂。
玉舯一把奪過白玉酒杯:“這是幹什麼?”
淩慕辰說道:“保護一個人。”
玉舯一口飲盡杯中酒,笑道:“讓我不去打仗,留在府裏照看錦瑟嗎?”
淩慕辰再斟一杯,雙手遞給他:“我隻信你。”
玉舯奪過酒壇,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恨聲說道:“瘸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不是貪功,可這次你麵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難道你不清楚!你留我在府上,前線少一個中堅力量就少一分勝算,多一分凶險,你懂不!”
淩慕辰說道:“自然。”
然而,臨出征的前一天早上,便遇到了凶險。
清晨時,殷王府上有道士敲門,非要給淩慕辰獻上奇藥,說是可讓他一展雄姿。淩慕辰重賞了白銀千兩,卻一順手將那藥扔入了風中。
銅雀忙問為什麼。
淩慕辰說:“等等看。”
接過藥包,銅雀好奇地拿去喂烏雞。那隻烏雞剛吞下去便栽倒在地,斷了氣。
銅雀驚得忙說道:“這……這是毒藥啊!一定是三王爺幹的!”
淩慕辰冷哼一聲,麵色淡然如常。
“王爺,咱們這次能打贏嗎?”銅雀好奇地問。
淩慕辰將那手中軟劍輕輕一揮,烏雞雪白的羽毛在風中盈落。
出征那天,昭曜天子將其送至城外,見兒子的至親護衛統領端木玉舯不在隊伍中,不禁眉心一擰。
京城外,遠山蒼翠連綿。這一天,萬裏無雲。有山名瀾,一望絕頂,山頂不是尖峰,卻是蓮花狀的劈開成五瓣。漫山的綠樹迎著驕陽,不屈屹立,猶如鋼鐵般百折不撓的士兵。
淩慕辰瞭望山巔,深深地呼吸著瀾山下的清新空氣,被推上點將台。
“辰兒,你是我昭曜王朝的驕傲,打敗一代梟雄哈丹巴特爾的元帥,是力挽狂瀾的曠世英才!朕相信,不管這次敵人多強大,你都會捷戰歸來!”淩宛天說著,將沉甸甸的青銅虎符交由淩慕辰。
他目送殘疾兒子被推下點將台,再攙上馬車時,心揪了起來。
待大軍的隊伍走遠,遠遠的,淩宛天望見一輛小巧的馬車,玉色的窗簾掀開,露出清麗的容顏,淩宛天凝望了許久,直到美人發覺,匆匆合上簾子。他又窺見了馬車旁馬上偉岸的端木玉舯,才掉轉馬頭。湯王強壓著笑,歎息說道:“唉,六弟剛成親就打仗去了,可憐美人要苦守空房了。”
淩宛天狠狠地踢了那“的盧”白馬的肚子一腳,白馬受驚,飛馳出去。湯王也興奮地策馬揚鞭跟上。太子欣賞著沿路的風景,冷笑一聲。
淩慕辰的十萬人馬在出征的第六天晚上,就遭到了伏擊。先是營帳遭遇大火,一時間呼喊救火聲一片,霎時就煙霧大起,軍營大亂。
陶蓁急忙衝進淩慕辰的營帳,這才發現不過是障眼法。銅雀、馬毅等人正與一幹黑衣人誓死相搏。正坐在地上的淩慕辰也冷著臉揮舞軟劍,飛狐攀月,白翎躚鸞,煙斂雲收。
那軟劍也果真如白狐,如白雀,化作一團遊刃的煙塵,將那些刺客一一刺於劍下。
隻是,他的輪椅已被砍成兩截,遺落在一旁。
陶蓁吃力地砍殺,勉力突圍,邊大喊道:“保護元帥,有刺客!”
又有一部分近衛軍湧入相搏。然這些刺客功夫實在高深莫測,近衛軍紛紛倒地,銅雀亦受重傷。陶蓁被一劍術了得的高手纏住,怎麼也靠近不了淩慕辰。
眼前的這個刺客似乎是頭目,雖是蒙麵,卻眼窩深陷,似乎不是中原人士。
陶蓁自離開滄溟山之後就沒有使出的招式,竟將對方的看家本事也逼了出來。呼啦一聲,地麵上燃起一陣熊熊烈火。淩慕辰坐在氈毯上,一邊勉力揮軟劍迎戰,火舌卻已撲到他的廢腿上。
陶蓁一著急,竟將尚未練成的劍法“星沉海底”使出,又一招“雨過河源”意外將對手擊斃。又一個黑衣人撲上來,陶蓁一手迎戰,往淩慕辰身邊靠近著。眼看一劍刺向淩慕辰的脖頸,她急忙衝上前擋下。另一個黑衣人卻趁此空當揮出一劍,直削向她的肩膀。
陶蓁不顧傷口,咬牙胡亂使出一套劍法,劍光於火勢之中,如涅槃之鳳。對方先是占上風,後招架得吃緊。
“王爺我來了!”
陶蓁終於得以接近淩慕辰,凝聚出一股劍氣,浴火之鳳也跟著飛將過來。
淩慕辰勉力使出一招,背後被陶蓁死死守護住。然而她戰得太久,新劍法又太耗精力,體力亦是越來越弱下去,一個躲避不及,刺客頭目的劍直刺她喉嚨。
陶蓁本以為此命休矣,緊閉雙目。不遠處,仙去的師叔已在衝她微笑,一邊虛弱地咳嗽……
正在此時,忽有一條靈蛇般的利器從眼前蜿蜒穿過,擋下了那一劍。
淩慕辰的白靈軟劍。
他承受下這一劍後,體力衰弱,粗喘著,手微微地抖起來。
陶蓁心頭微微一熱,運起一股劍氣,讓其化作浴火的鳳凰在營帳中盤旋,將那頭目的右胳膊大卸下來。頭目卻大笑一聲,左臂仍舊強悍有力地使著狠招。
陶蓁招式漸漸雜亂,左臂被砍了一劍,右肩頭也吃了一記利刃。
正在這時候,刷地一團黑芒閃過,對方的劍竟在一瞬間被擊成兩截!
陶蓁還未看清來人時,黑風竄過去,營帳內的黑衣人竟少了一半。
“殿下,阿信回來遲了!”
聲音溫潤好聽,如花間的春風,如雨後的春露,聽起來,像是位翩翩的弱冠少年。
少年仗劍而舞,內力深厚,功夫竟不在端木玉舯之下!利索的身法,極快的劍招,絕頂的輕功,讓他如一陣疾風般伶俐。
“端木玉信?”為首的刺客說道。
“正是在下!”端木玉信一劍下去,刺客頭目血濺一地。將身上的黑披風揭開,露出一身藕色的衣裳,裹著修長的身軀。他一揮長腿,又一名黑衣人飛往空中。
陶蓁忍不住暗暗驚歎,強忍著肩膀的疼痛,揮刀繼續與淩慕辰一起迎戰。
一幹黑衣人直奔淩慕辰而來。那端木玉信不慌不忙地迎戰,同陶蓁、馬毅等人一起將淩慕辰圍成一道密不透風的鋼鐵城牆。端木玉信好生敏捷,像是一襲閃電似的飄飛起來,東閃一陣,西閃一陣。劍絲繚亂之際,黑衣人紛紛倒下,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啊,有毒蛇!”
忽然,周圍傳來幾聲慘叫,數個侍衛應聲倒下。原來,竟是從四麵八方湧來花花綠綠的毒蛇!群蛇狂舞,自遠處飛撲向眾人,陶蓁忙揮劍狂砍。
“姑娘,不必的。”
端木玉信衝她微微一笑,從腰間摸出一支黑玉簫,徐徐地吹起。群蛇的身體便慢慢在空中鼓脹起來。簫聲轉急時,蛇身迅速脹成蹴鞠的皮球一般。
“轟”的一聲,端木玉信將內力強勢運入,萬蛇齊齊爆為碎片。
周圍終於歸於平靜,端木玉信在靜靜地微笑。他單膝跪地,說道:“殿下,阿信學成回來,以後再也不走了!”
正在這時候,轟隆一聲雷響,蒼天忽降甘霖,這場大雨竟生生地將五萬人的著火營帳救了下來。
端木玉信笑道:“真乃天助殿下啊!”
“回來就好。阿信,背本帥出去。”淩慕辰道。
隻見這少年劍眉星目,身材修長高大,眉宇間儒雅畢現,卻不失英氣,高挺的鼻梁,與端木玉舯倒有幾分相似,卻比端木玉舯俊秀細致了許多。況那笑容溫暖明朗,如春日的海。
“長成大人了。”淩慕辰伏在少年背上道。
“蒙殿下的厚愛。十年來,阿信從不忘王爺的恩情和教誨。”黑衣少年笑道,溫柔的瞳子,在見到黃衫少女的那一刻,笑成花。
“殿下,這位姑娘是?”他不由地問道。
“陶蓁。”淩慕辰道。
端木玉信背著淩慕辰出營帳查看了一番之後,又背回到躺椅上。黃衫少女用沾滿了血汙的小手替淩慕辰在小腿上塗燙傷藥。未染腥血之處,白皙可愛。
黃衫少女抬起頭來,露一口俏皮的小牙,她叫什麼?陶蓁嗎?端木玉信不由想起了《詩經》的名句: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淩慕辰蒼白的腿上燙出一排小水泡,與陶蓁潔白紅潤的脖頸,形成鮮明的對比。
端木玉信瞥見她胳膊處的劍傷,說道:“陶姑娘,玉信馬不停蹄地從楓山趕來,沒想到還是差點誤事,辜負了殿下的信任和哥哥的囑托。”
淩慕辰卻說道:“起來,你的兩個哥以你為榮。”
陶蓁方知這溫潤少年是端木玉舯的親弟弟。端木玉舯和端木玉信本是孤兒,淩慕辰一直擔負著兩人兄長的責任,不吝人才物資地培養兄弟倆,因此這端木玉信對淩慕辰的信任不亞於自己的親哥哥。
“多謝殿下抬愛。”嗓音如山間的清泉擊打岩石。
端木玉信起身,卻聽到淩慕辰一聲令下,聲冷如剛:“驃騎將軍,叫本帥大將軍。”
陶蓁見淩慕辰這就封了將,知殿下是要發軍令了。隻聽他說道:“三王爺給咱們上了一課。本帥給你八千人,命你一個時辰之後,帶兩千人馬抄近道以火偷襲敵營,借火勢先亂其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末將遵命!”這端木玉信便得令雷厲地出發,走前瞅了陶蓁一眼,麵色微紅,“陶蓁姑娘……你的肩膀在流血。”
陶蓁忙至另一間營帳胡亂地包紮了一下。歸來時,隻見淩慕辰蒼白的唇已泛了紫。他粗聲喘息,呼吸急促,她忙推拿撫摸著他的左胸口。待到他平息下來時,她小臉一紅,轉身將自己的傷口包紮了,疼得齜牙咧嘴。
淩慕辰隨身帶的兩個侍女已死於非命,陶蓁隻得代之,忍痛幫昏迷的銅雀包好傷口,開始按錦瑟叮嚀的法子按摩淩慕辰冰冷的雙腿。按了一陣,又開始按摩他冰涼的手指,直到他眉心舒展時,方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頓時紅如熟桃。
“車騎將軍。”淩慕辰悠悠轉醒時,疲憊地說道。
陶蓁忙說道:“末將在。”
見他麵色煞白,陶蓁鼻子一酸,放下淩慕辰的手指,說道:“王妃走前再三叮嚀,如果你身邊的人不在,就讓我照顧你。”
“不需要。”淩慕辰麵無表情地說道。
陶蓁噘嘴說道:“當然需要。不然,你有本事跳下來趕我走啊?”
淩慕辰氣得拋出一記冰刀子眼。
端木玉信的精兵夜行不輟地趕到叛軍營帳時,在黎明前最暗的時分命人油浸了麻繩,將營帳包圍,放烈火燒營。叛軍果然亂成一片。端木玉信趁亂將十萬人馬收拾了大半。
天亮之後,淩慕辰命大軍順大路前行,端木玉信的兩千精騎從側翼支援,一連拿下四座城,在順城紮營休息。叛軍知此次掛帥的王爺雖然雙腿癱瘓,卻曾戰勝過草原的哈丹巴特爾,士氣又弱了些,躲在城中再也不迎戰。
“那就罵戰。”陶蓁說,“王爺咱們可以明裏罵戰,暗中修橋呀。”
馬毅搖頭:“主意不錯,但是修橋的目標太明顯,不如我們讓城中的百姓多做些瓦罐,過江打過去吧!”
端木玉信卻笑得皓齒鮮明:“殿下,或許咱們可以采取水攻。”
端木玉信從叛軍本就不寬裕的糧草所在地搶劫了牛羊,犒賞將士。之後,無事可做時,他親手打製了一輛精巧的輪椅給淩慕辰,還精挑細選了幾名城中女子為慕辰當侍女。閑暇時候,便往陶蓁那邊光顧。
陶蓁則是時不時地帶著一堆大嗓門兒兵罵戰,閑下來就在城中四處尋訪名匠,並趁夜深人靜時候爬上千年楠樹砍枝節,然後自己在房裏叮叮當當地幹活,擺的滿地都是木材器具。
正值端午佳節,順城家家戶戶包粽子,喝雄黃酒,交換新茶。端木玉信從城中買來蛋黃肉粽、棗子粽、糯米雞、麥芽糖。陶蓁道了一聲謝,三兩口將粽子吃掉,糯米雞吃下大半。
端木玉信拍著她的肩膀問:“小陶,殿下不是有輪椅了嗎?”
陶蓁一邊鑿木,一邊回答:“你打造的輪椅精巧結實,可是王爺身體孱弱,我打算給他打造一個躺椅。”
端木玉信神色一黯,卻溫潤而笑:“可是,你的手藝不怎麼樣,我來幫你吧。”
端木玉信說著,默默地奪過木料,用漂亮的大手當斧頭劈木材,修長手指走過一處,木頭的表麵平整。刨子搓過,唑子鑿孔之處,平滑細致,再以鋸子開料和切斷,咬著魯班尺丈量,黑亮的頭發上木花片片,鋪了一頭的梨花。
“你居然會這個?”陶蓁盯著端木玉信雕出的細致蟠龍麟,好奇地問。
“是啊,學藝的時候,曾經有一位師父年事已高,患有風濕,走路困難。我就幫他做了一把輪椅,發現做這個也還挺有意思的。”端木玉信笑道。
“無師自通,你還挺聰明的。”陶蓁道。
“過獎。”端木玉信說道,“你若想學,我教你。”
暖風吹過,將他一頭的梨花吹散了,如畫的少年,揮汗如雨。做好之後,端木玉信便從腰後摸出一支白玉簫,吹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揚的韻律,似將那一江春水都攜了來。
喜好唱曲的陶蓁亦被打動,和著唱道:
春江潮水連肉粽,海上明月黃金雞。
灩灩隨波清風飯,何處春江無月餅!
江流宛轉繞羊羹,月照花林皆似肉;
空裏流霜釀湯圓,汀上白沙看鴨腳。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大雁腿。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炒豬肝?
……
端木玉信收了玉簫,再也吹不出曲子,桌上的美食,已然都消失不見。
“太過分了!”端木玉信一臉嚴肅。
“啊?”陶蓁一怔。
“改得一點都不押韻。來,聽我的!”端木玉信換了一首《將進酒》,將詞兒統統改了一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秋蟹肥。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枇杷酣,黃金雞來嫩皮肥。
天生黃羊必有用,千金散盡羊腿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葡萄酒,竹葉青,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烹炊餅。
羌煮貊炙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垂涎,日啖櫻桃三百顆。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飲,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兩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原來你也喜歡吃櫻桃?”陶蓁笑問。
“當然啦。”端木玉信的笑容似是點燃八麵的初夏暖風一般,“在學藝時,院中曾有棵櫻桃樹,入夏時候,就有很多鮮紅的大櫻桃。”
“我也是。怎麼,你也喜歡吃羊肉?”陶蓁繼續問。
“喜歡,我在大漠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黃羊肉了呢。”
“你還去過大漠?”陶蓁問。
“是啊,那是去闖蕩江湖的時候,曾經跟著一隊商人去做生意。為賺錢,也為見識大漠風光。”端木玉信說道,“日出日落時,大漠的景色最美。所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最是寫照。那是見到星星最多的地方,漫天都是明亮的星,非常大,很好看。等以後,咱們幫王爺打下江山,一起去大漠玩,好不好?”
“喂,哥們兒,你還喜歡吃螃蟹?”陶蓁心下一陣驚惶,拍拍端木玉信的肩膀,故意打斷道。她端詳著他明朗的雙目,他的目光溫柔得像雨潤的花朵。這個俊美的弱冠少年,像是雨後茁壯成長的樹苗,但總是少了幾分鐵漢的堅毅與滄桑。這一點,他甚至不如痼疾纏身的淩慕辰,淩慕辰的目光堅毅得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刃。然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她就這樣守護他吧。
聽到“哥們兒”的稱呼,端木玉信的雙瞳微微地閃爍了一下。繼而,他笑著回答:“當然了,海蟹,河蟹,都是上等美味。中秋佳節之時,桂花香,蟹膏肥。所謂湖田十月清霜墮,晚稻初香蟹如虎。”
陶蓁接說道:“漫誇豐味過蝤蛑,尖臍猶勝團臍好。充盤煮熟堆琳琅,橙膏醬渫調堪嘗。一鬥擘開紅玉滿,雙螯囉出瓊酥香!”
端木玉信說道:“唐彥謙的《蟹》也算是詠蟹的佳作了,對了。你喜歡飲酒嗎?”
“喜歡啊,以前師父和師叔高興的時候會喝一點兒。我好奇,就偷著喝。後來師叔病重不能喝酒,我師父怕他饞,自己也把酒戒了。”陶蓁道。
說到這裏,陶蓁的笑容漸淺。她仰頭望著晴明的碧空,天空中漸漸浮現出師叔的微笑,溫潤似海,飄杳似雲。雲深了,師叔的臉又悄悄地隱了去。再次出現時,那臉竟是三分像師叔,七分像淩慕辰。
“你在想什麼?”端木玉信笑問,他長睫靈動,眉目如畫。
“你說,王爺聽到這個曲子,他會怎麼想!”陶蓁笑道。
端木玉信笑道:“不知道啊,殿下可能不是在籌劃謀略,就是在牽掛錦瑟王妃吧。”聽到王妃二字,兩人沉默下來,身邊的柳樹颯颯地飄曳。
端木玉信笑道:“這是當然,人就活這幾十年,又何必總愁眉苦臉呢。醉賞秋月春花,閑暇時恣意啖魚蝦,本就是一大快事。說起來,我本準備了一壇幾十年陳釀的竹葉青,可給你嘗幾口,不過,大部分還得拿回去給哥哥。”
陶蓁一聽有美酒,雙目放光:“在哪裏!”
端木玉信從懷中摸出一個精致的小酒囊,遞給她。陶蓁接了,一口飲盡,果然是清香四溢,芳香徹骨:“酒我是喝了,改天還你更好的!”
端木玉信接過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囊,輕嗅餘香,直念道:“山窗遊玉女,潤戶對瓊峰。岩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唯有風入鬆。”不隻是說酒,抑或說人。隻是,陶蓁覺得有點好笑,說起美人,他似乎比自己還要好看幾分吧?
陶蓁用了更大的力氣拍端木玉信的肩膀:“喂,你是不是看上王爺新來的侍女了!那個叫香雪的真不錯!看你們眉目傳情的,是不是來找我說媒的?”
完全會錯了意,端木玉信尷尬一笑:“我可不是我哥。殿下的女人,我不要。”
“咦,你也知道你哥他……”陶蓁說完,忙捂住嘴。
“當然知道。”端木玉信長長地歎息。
那時候,他還是個隻會哭鬧的五歲小屁孩。那一年,父親剛去世,他被淩慕辰特許帶到倚梅宮時哭個不停。
“哥哥,我要爹爹!殿下,我要爹爹!”他不吃不喝,就連宮中禦膳房精致如花朵般的點心,他也不看一眼。就連楊德妃的哄勸,錦瑟姐姐的手指戲法,對他也絲毫不奏效。
他的親哥哥端木玉舯揮起了拳頭,要打他的屁股。淩慕辰殿下搖著輪椅上前,替他挨了那結實的一掌。咚的一聲,險些揍得殿下從輪椅上摔下來,嚇得他不敢再哭了。
“從今天開始,沒有爹爹。”十歲的慕辰殿下勸道,“你的親人隻有你哥哥和我。我們會愛護你,照顧你,撫養你長大,教你讀書。從今天開始,你又多了一個哥哥。”說完,他搖著輪椅上前,替他抹去眼淚。從此,這位看上去冷冰冰的殿下果然把他當親弟弟對待。然而,他在宮中過了不到半年時,端木玉舯卻執意要送他出宮。
淩慕辰當時十分反對:“為什麼不等他大一些再送走?”
玉舯說:“等他再大些,染上一身王子的浮華習氣之後,再他送走嗎?他不過是禦林軍統領的兒子,他受不起這份奢侈繁榮!”
一個月之後,五歲半的玉信被送走。臨行之前,淩慕辰派了好幾個侍衛,再三叮嚀他們路上好好照顧他,並且給他的師父準備了豐厚的禮品,以及一個價值連城的蟠龍白玉盞。至今,那白玉盞仍被師父當成寶貝。
然而,學藝生涯遠不像他想的那麼理想。一批批鮮亮精致的綺羅錦緞送來、一封封豐厚的答謝金銀運到他的學藝處,除卻大師兄之外,師兄弟們總嫌他驕奢。且他出身武將之家,身份自是與他人不同。每日裏,師兄弟們總是許多人捉弄他一個,晚上睡覺被窩裏被塞老鼠、早餐裏被放癩蛤蟆的事時常發生。為此,他養成了溫潤似水的性格,沉靜而忍耐。在一個修習兵法劍術的地方,所有人皆是七巧玲瓏心,麵對種種爾虞我詐,支撐著他能堅持下去的,便是兩位哥哥的希望。
成年之後,他去過大漠、草原,走過許多名山大川,甚至攀過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他探索著周邊的一切地貌和風土人情,繪製了一幅名為《天下》的地圖,就是為日後作戰未雨綢繆。他也曾嘗試著效仿大哥,行俠仗義。溫潤的性格讓他廣結人緣,也贏得了名聲。再次回到淩慕辰身邊,當年的少年殿下,如今也已擁有封地,美貌的王妃。隻是,熟讀史書的他,覺得這一切似乎那麼的不真實。
“喂,你好像不喜歡錦瑟王妃?她人很善良,又很體貼地照顧王爺,不是紅顏禍水。”聰明如陶蓁,許是因為年紀尚淺,她看不透更多的事。
端木玉信溫柔地笑道:“別多想,怎麼會。”
話雖如此,他心中的不安卻依舊在放大。他知道,事情遠比他想象中更為複雜。
淩慕辰前腳剛走,淩宛天就失眠了。
自那日誤入六兒和錦瑟纏綿沐浴開始,淩宛天就整日的惦念,輾轉後宮多日,發現後宮三千佳麗竟無一人擁有這般綽約。一日,淩宛天命太監從集市上悄悄買來錦瑟的畫像,盯著畫中優美身段的玉人兒,悵惘了足足一個下午。
一日,湯王淩慕珣進宮獻出千年靈芝泡的藥酒並幾種陳年佳釀。父子倆先討論武藝,後研究良馬,最後幹脆打了一場獵。回到皇帝的寢宮時,淩慕珣說道:“父皇,兒臣剛得到一匹九花虯,額高九尺,毛拳如麟,身披九花,打獵、打馬球再適合不過,改天領來給父皇試一試。”
淩宛天拂拭著胡須哈哈大笑:“正巧,朕剛得到一匹獅子驄,鬃毛及地,性情極為剛烈,朕好不容易才馴服他,改天給你騎下。”
淩慕珣為淩宛天斟滿陳釀,揚起自己頗似父皇的高鼻梁,笑道:“不敢不敢,兒臣哪有父親這般英明神武。誰的寶騎就是誰的,就像女人,不是誰都能掌控的。”
淩宛天不語。
淩慕珣對西域送來的沙果葡萄不屑一顧,對蜜柚、甜橙也視若無睹,單指著那滿桌的琳琅木瓜、水蜜桃和芳澤的櫻桃說道:“瓜果雖然鮮美,卻不如美人鮮美啊!你看這水蜜桃,再甜蜜芳醇也不如美人!”
淩宛天說道:“這是陽澤縣上貢的極品仙桃,怎麼就不如美人了!”
淩慕珣搖晃著帶了翠瑪瑙戒指的食指,舔著薄唇說道:“當然不如!要不是父皇讓兒臣把弟媳婦還給六弟……”越說越放肆,竟口無遮攔地大肆提起錦瑟的好。
“不長進的東西,她是你弟媳!”淩宛天痛罵喝止道。
“那又怎樣,前朝的皇室,這種事還少嗎?”淩慕珣不服氣地說道。說完,他將二十年的梨花白陳釀仰脖豪飲,淩宛天則是不動聲色地品咂著一杯蘭生美酒,飲得寡淡。
這一夜,淩宛天再次失眠了。他寢食難安,輾轉反側。他看所有的宮娥都似錦瑟,掌燈的,打扇的,為他更衣的,都是她。然而,所有的人在迎上聖顏的那一瞬間,卻顏色盡失。僅有錦瑟一人,如那天邊的皎月,他望啊望,太遠,總是望不真切……
終於,他在幾個不眠夜之後,於一日清晨微服潛入殷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