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雪海川行
銅雀被刺鼻的羊膻味熏醒,連打三個噴嚏。營帳外,咩咩的羊叫聲不絕。
“怎麼讓我們挨著羊圈!”銅雀使勁掙紮著,腿腳上的粗繩將他結結實實地捆成蠶蛹,“哎呀,怎麼捆得那麼緊,胳膊疼死了……”
“別吵。”淩慕辰淡然道。營帳外,天色尚早,星月清淺,一切都在天黑之後。
世子撲向眼前美人的時候,陶蓁順手就點了他的睡穴。
“你對世子做了什麼!”
兩個高大彪悍的侍女衝了上來。
“呼——”世子開始打鼾。
“他喝醉了,睡了啊!”陶蓁笑得皓齒如雪,“不關我的事啊。”
侍女十分疑惑地盯著陶蓁,隻見美麗的中原公主將手伸向世子的腰帶:“你們看什麼?”
侍女不敢冒犯,任由陶蓁為他寬衣。隨後,陶蓁坐在長桌前,開始大口地喝著酸奶啃著羊肉。啃了兩隻羊羔腿之後,便聽到不遠處乒乒乓乓的打殺聲。待刀劍聲停止時,她手持羊腿便要衝出營帳。
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持大刀擋住,不想陶蓁竟像小魚似的身子一滑,從刀下鑽了過去,撩開營帳簾子,將外麵看了個仔細。
“昭曜公主,你鬼鬼祟祟地想做什麼!”侍女怒道。
陶蓁嘿嘿地笑道:“你們有水嗎,本公主渴了。”
“那不是有馬奶酒嗎!”侍女道。
陶蓁眼珠子一轉:“隻好喝酒了。”說著,抓起長桌上的牛皮袋仰脖將酒喝了個幹淨,打個哈欠,搖搖晃晃地在打鼾的世子身邊躺下。
正在這時候,哈丹巴特爾可汗掀開營簾,看到這番場景,隻得轉身離開。
營帳外練兵的震天呼聲,射藝比拚的叫好聲,連同戰馬清脆嘹亮的噅噅叫聲,構成了草原上最動聽的樂曲。不遠處,黃羊咩咩直叫,是草原上最肥美的肉食。
熱鬧的飲酒猜拳聲,歌舞聲,篝火燃木聲之後,終於,萬籟俱寂。
陶蓁剛摸索爬起身,就聽到侍女一聲怒斥:“昭曜公主,你又想幹什麼!”
“我有點渴了,能點個燈嗎?”陶蓁歉意地笑道。
侍女點起羊油燈的下一刻,兩顆羊骨頭斜飛而來,當即擊中了她們的睡穴。
陶蓁從那侍女的腰間拔出刀,一咬牙,狠心地揮刀將世子的腦袋砍下,將人頭拎在手上,就見帳簾一掀,探身走入一個綠瞳少年。
漆黑的夜色下,少年的雙目幽深如狼,看得陶蓁渾身一瑟。正要揮起欺雪劍,那少年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濕熱的大手,滾燙似鐵爐。
“不能這樣提著出去!”少年悄聲道。他輕輕地解下自己的虎皮披風,將頭顱包好,悄聲說道,“走,就說有禮物進獻可汗。”
陶蓁點頭,這少年卻開始端詳她:“你真好看啊!記得我不,本少頭領是烏米爾!”
“不好意思,我很難看。”陶蓁微微一笑,撕下人皮麵具。烏米爾見到了一張更加單純可愛的俏臉,看得他眼前一亮。她並非傾國傾城,然而,她的眉眼五官都貼著他的心一般長得精巧好看。
“確實很難看。不過我不嫌棄你醜,當我媳婦吧!”說著,他便去挑陶蓁的下巴。陶蓁揮起一拳,正打在烏米爾的唇角。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副甘之若飴的姿態。
“好舒服!”烏米爾摸摸出血的唇角,奪過她的人皮麵具,欲要往她的臉上貼去,“乖,讓本少頭領幫你把麵具戴上,不然會出大事。”
“不勞你費心!”
陶蓁迅速將人皮麵具奪過來,重新戴上。烏米爾欲要親手幫她整理珠花,她倏地閃開了。
“不解風情的小姑娘,快跟本少頭領走吧。”烏米爾戲謔地笑道。
兩人剛走出營帳十幾米時,偏偏遇見一隊兵巡邏,乃是哈丹巴特爾最精銳的一支巡邏隊。
“什麼人!”為首的巡邏隊長揮著大刀問。
烏米爾從腰間摸出一塊金牌,走到那頭目麵前,嬉皮笑臉地說道:“大汗說,讓本少頭領帶昭曜公主去見他。”
那隊長打量著公主的麗顏,心領神會地一笑,拍拍烏米爾的肩膀:“讓她好好地伺候可汗。”
兩人鬆了一口氣,走進營帳時,哈丹巴特爾望著那絕色佳人的容顏,喉嚨一熱。
“沒你的事了,烏米爾。”哈丹巴特爾道。
“是,可汗。”烏米爾剛走出營帳,就聽見營帳內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
“打架豈能少了我烏米爾?”烏米爾衝進營帳,揮刀便上。
隻見陶蓁與哈丹巴特爾及他的兩個侍衛以一敵三苦戰。
“醜丫頭,那是老東西的‘鷹隼’二衛,你小心!”烏米爾道。
“包在我的身上!”陶蓁笑道。
烏米爾先是抱臂觀戰,隻見這小姑娘身姿輕盈,狡猾的像小魚一般周旋於三個彪悍男子之間。哈丹巴特爾雖是一代梟雄,但隻是以用兵著稱,幾十招之後,漸落下風。
“來人啦,抓刺……”哈丹巴特爾大聲喊道。話音未落,就被烏米爾擲來的甜梨堵住了嘴。
“至高無上的太陽,你看這是什麼!”烏米爾將寶刀一揮,虎皮大氅打開,世子的頭顱滾落在地上。
“我的孩子!”
哈丹巴特爾雙目猩紅,抄著寶刀就衝烏米爾揮砍過去。
“烏米爾,你這個叛徒!”哈丹巴特爾使出生平最得意的刀法。
“背信棄義的人是你!”
烏米爾大笑一聲,揮起一道劍氣,如一道閃電。哈丹巴特爾體力漸漸不支,腿上、腰上、手臂上迅速多了幾道流血的大口子。
另一邊,哈丹巴特爾的兩個貼身侍衛已洶洶撲向陶蓁。隻見一人手持月牙狀的大刀,一人手持帶刺的長鞭子,大喝道:“女賊,你的死期到了!”
這月牙刀衛身高足有一丈,手持長鞭的漢子則是矮小敏捷。陶蓁嘻嘻一笑:“一起上吧!”說著,她左刀右劍,雙手並用,先是勉力擋下了月牙刀衛的奮力一襲,刺中了他的胳膊,卻吃上了鞭衛一鞭,疼得直咧嘴。
陶蓁橫心揮劍,削下了鞭衛的右腿,幾次要取了這兩個侍衛的性命,終究不忍殺生,胳膊上又吃了一刀。烏米爾說道:“快動手!他們不死,你就得死!”
陶蓁這才狠心地使出致命一擊,血花飛濺處,她的淚大滴地落下。忽而又一大批草原兵湧入,揮舞著粗壯的刀、鋒利的斧和比中原粗三倍的箭將兩人層層圍住。
“小心!”烏米爾揮刀,趁空當為陶蓁擋下致命一箭。
對方的手臂,生生被烏米爾砍下,陶蓁的人皮麵具亦被割破了。她幹脆撕下,露出更加白皙的皮膚,順手奪了一把刀,一手持刀,一手不忘出劍。
正在此時,忽來一刀,欲要劃破烏米爾的脖頸,陶蓁揮劍將那刀刃生生擊斷。
“挺默契的嘛,等這次仗打完了,我就向你們昭曜提親,娶你吧!”烏米爾笑著再砍殺幾名侍衛。
“想得美!”陶蓁又殺了一個人道。
“當然美,醜女我烏米爾可不要!”烏米爾揮刀道。
兩人背靠著背,揮刀,旋劍,血花如雨,血屍一層又一層鋪地。陶蓁飛身踩著一具又一具體溫猶在的屍身,開始她偉大的使命。
刺殺可汗,這四個字,便是那晚淩慕辰交代的驚天秘密。為了這個秘密,她戴了近半月的人皮麵具;為了這個秘密,她將一劍成名天下聞。
“可汗留給我!”陶蓁說著,衝上前去。
“好吧!記得床上謝我!”烏米爾的綠瞳散發出幽幽的魅火。
“不要臉!”
陶蓁啐了一口,揮起欺雪劍,直刺向前麵的草原梟雄。這人足夠兩個人那麼粗,眼神犀利而桀驁。他知自己大限將至,卻那麼平靜地亮出斷刀。
她運足十分內力,將他的刀瞬間擊成兩段。他浩蕩的目光依舊沉著,拾起一把利斧,又被陶蓁擊落,依舊空手接住了她的白刃。
陶蓁機警地揮起空閑的左手,她一把奪過來襲的法撤爾兵手中大刀,直劈向這位草原梟雄的手臂,他的雙臂就這樣斜飛而去。
陶蓁飛身旋起,咬牙一刀割下去,案上羊皮卷兵書上的字皆被紅雨湮沒。
陶蓁抓起案上可汗的頭顱,忍淚高呼:“你們可汗和世子已死,從此,我們昭曜王朝的皇帝便是你們的天可汗!”
烏米爾亦說道:“可汗已死,我花麻兒部落是最大的部落,現在一切聽我烏米爾的!”
耳中,骨肉被利器穿刺的聲音猶在,淚從陶蓁的眼中滾落,滑入朱色的羊毛氈,再也不見。
烏米爾細細端詳著那無比晶瑩的淚珠,隻見這閃閃發光的亮滴慢慢滑入陶蓁潔白的脖頸上,慢慢地直至滲入她的衣服,心中,亦有什麼東西滲了進來。
“草原第一美男子送你條手帕。”烏米爾將懷中不知哪個美女送的香帕遞了過去,香氣撲鼻,陶蓁並未接過。
這一仗,從內而外打得漂亮。
昭曜皇帝從洛南、鎮北派來的各五萬人馬抄小路進發,從北麵而攻。在烏米爾的配合下,在群龍無首、防備失誤的情況下,法撤爾軍連丟五座城池,退守到雲霄嶺。
哈丹巴特爾的一員猛將斯鳩挑起大梁死守著最後的防線。
一次一次猛攻,失敗。縱有端木玉舯,萬夫莫開,然那法撤爾的騎兵勇如天兵,端木玉舯也不得不顧全大局而後撤。縱有陶蓁,一手欺雪劍舞得片片桃花雨後嬌,然那法撤爾的戰神斯鳩,放出一排又一排的火箭,砸下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山塌一般。撤退,撤退,攻之不下,頹傾如山洪。
淩慕辰遙望著前方,默默從懷中摸出剔透的藥瓶,按出幾粒藥丸,仰脖服下。他的人在他的命令下節節後退,退的倉皇。
“王爺,您沒事吧!”一身鎧甲的銅雀死守他身邊。
淩慕辰不語,猛咳。朔風如鐵扇,拍打著他單薄的身軀,也扇搖著他人馬遞減的隊伍。
他的愛將們俱在。端木玉舯古銅色的麵皮擦傷了一點,胳膊受了點小傷;小陶的眉毛……有些不對,馬毅等其他人尚好。然而,傷兵們缺腿少胳膊的,甚至臉麵燒傷,滿臉血泡。
淩慕辰手持療傷的藥膏,白葛布,抽出軟劍,一一裁開,從輪椅上挪下並不靈便的身軀,替傷兵包紮。厚厚的黑獺皮大氅礙事,解開,雪白的衫子上一一染了將士身上的泥塵血垢。
朔風陰冷,白葛布在他的手上搖曳,忽而飛至空中。淩慕辰微微一怔,寒星般的瞳子微微一凜。
“啊!眉毛沒了啊!”陶蓁洗去一臉的血汙,皮膚依舊白皙,然那兩條濃黑的眉毛,竟被大火燒盡。
端木玉舯拍一記她的肩膀,說道:“沒了你就畫唄!反正你本來的眉毛粗的像銀杏葉!”
“我現在就去畫!”陶蓁捂著失去眉毛的額頭,跑開。
淩慕辰繼續為傷兵們包紮,直至那身白綾袍子浸染朱汙。
殘陽伴著一陣碩雪,鋪天蓋地而來,雪停之後,是清朗的夜空,流雲輕曳,直向西南。漫天盡是密布的繁星,忽有一顆明亮的將星隕落。淩慕辰眼前豁亮開來。
銅雀已為他備好浴湯,此地雖無木蘭杜若,桃花、蓮花瓣猶在。銅雀將營帳篷內的爐火燒得融融的,將淩慕辰攙扶入浴桶。於溶溶霧氣間,他斂眉沉思。沒有眉毛的陶蓁捂著眉毛,興奮地衝進來:“王爺,我查到了,距離這兒六十裏的地方,盛產石棉,這樣我們就不怕火……了!”
話未說完,隻見仙人般的男子氤氳在水華霧氣中,一滴剔透的水珠,滑過他的額,順著他的眉角,晶亮地遊弋,直滑至凸凹的鎖骨。水上,尚且漂著悠悠的白色的蓮花瓣,粉色的桃花瓣,雖是幹花,入水之後,卻恣意舒展……
“繼續說。”
陶蓁則沒有聽到這冰寒的聲音,水霧在升騰,在升騰。
淩慕辰順手披上一件絲衣。他的身軀尚在桶中,她看不真切。
“陶將軍?”淩慕辰提高了嗓門。
“啊?”陶蓁一愣。
“小陶姐,王爺問你,產石棉,所以怎麼樣?”
“所以……”陶蓁努力不讓自己多想,拍拍腦袋,說道,“所以可以將盔甲內綁上石棉來避火!”
“繼續。”淩慕辰問。
“嗯。我想了半天,咱們要是能飛上去就好了!”陶蓁道。
“傷可好些了?”淩慕辰問。
“啊?”陶蓁麵上微微一紅,“沒,沒事,皮外傷而已!再打一千個男人也沒關係!”
“可曾玩過紙鳶?”淩慕辰問。
“紙鳶?”陶蓁有些意外,忽又想起童年往事,亮瞳微微一黯,“小時候玩過,師叔還曾做過一隻比人還高的蒼鷹,把我綁縛在紙鳶上,讓我在天上飛。可好玩了!”忽又眼前一亮,“王爺,我懂了!王爺好聰明,末將輕功最好,願以紙鳶飛往雲嶺,一解燃眉之恨!”
淩慕辰允諾。當晚,他夜觀天象,並連夜命人趕製了三麵大的紙鳶,自己親手繪出以假亂真的禿鷲的形貌。
第二夜,三隻大禿鷲綁上石棉,趁著夕陽西下時,迎著昭曜將士飛上嶺頂。陶蓁等人奇兵突降,給敵方來了個措手不及。
端木玉舯率軍從側麵攻上,馬毅率軍從另一邊夾擊。第二日晌午時分。雲嶺換上了昭曜的黑雲朱月旌旗。
陶蓁又探得敵軍糧草處,僅率五百人便將敵方的若幹糧草燒毀,並一舉取下斯鳩的首級。幾日後,端木玉舯的八萬人大部隊從正麵攻下三座城。
莫崖的草原軍連連敗退,被斬殺十五萬人後,幾年內再也無法與昭曜抗衡。
昭曜帝如約冊封烏米爾的父親為驍義可汗,烏米爾亦被封為琿玥世子,雙方停戰。這場從雪花紛飛時發起的戰爭,終於在桃花初開時宣告結束,北方邊患得以解除。殷王淩慕辰、“挐雲將軍”端木玉舯、“女飛將軍”陶蓁等人的名字,讓草原為之一震。
昭曜的大軍凱旋歸京時,漫天的楊絮飛舞不絕。白絮落在陶蓁新長出的眉毛上,癢癢的。脫下頭盔時,露出光潔的額頭,端木玉舯把酒噴了一地:“眉毛不像銀杏葉了,還挺好看。”
昭曜天子淩宛天攜太子出京城迎接,將淩慕辰迎入皇宮後便要賞封淩慕辰,加封戶五百,要將江南一塊銅礦富饒的地方賜賞。淩慕辰卻婉言謝絕了君恩。
淩慕辰說道:“洛南、鎮北的戍守將軍戰功顯赫,兒臣請將他們連升三級。兒臣隻要賜婚。”
淩宛天略一思忖,便笑道:“好,都依我兒!”
犒軍宴上,淩宛天更是隨手拿了什麼,便要賞賜。
陶蓁也終於吃到了她早就垂涎不已的禦製五十八道菜燒尾宴:蜜製饊子,婆羅門清高麵,貴妃紅,漢宮棋,長生粥,甜雪,單籠金乳酥,曼陀樣夾餅,菜肴羹湯,有通花軟牛腸,光明蝦炙,白龍曜,羊皮花絲,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箸頭春……吃得她滿嘴流油。端木玉舯多次咳嗽,提醒無效。她還不忘順手牽了幾樣可口點心,帶回家。
淩慕辰卻隻道要賜婚。可是,他的未婚妻錦瑟卻在幾日前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