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晝,日頭並不太強,庭中的樹影淡淡投下。馥之查看了姚虔的藥,又在宅中各處走了一圈,方才坐下歇息。
“女君甚勤力。”戚氏在一旁看著,甚欣慰,“若將來為婦也這般細致,夫家必不嫌棄。”
馥之看她一眼,頰邊一熱,笑笑地轉過頭去。
那日顧銑來探望之後,不久,顧昀就給她傳了信來,說他已經問過了長輩的意思,下月就遣媒人來提親。
姚虔對二人之事已經默許,得到這信,馥之隻覺吊起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戚氏似乎也得了什麼風聲,這兩日又跟她嘮叨起婦道。
“我早同主公說過,府中的事該多多交與女君,早早曆練才好。”戚氏笑道。
馥之覺得發窘,隻微笑不語。
過了會,家人過來稟報,說謝公與尚書已至門前。
馥之一喜,忙從座上起身,與戚氏一道引家人出門迎接。
昨日,謝臻的父親謝昉自潁川而來,剛至京城便遣家人送來拜帖,說要與姚征一道過來探望姚虔。謝昉與馥之的父親姚陵是摯友,兩家來往頻密,即便姚陵夫婦去世後,謝昉對馥之也多有照顧,感情非同一般。
馥之踏出宅門,果然見幾架車馬已排開停住,當前從車上下來的一人,白麵美須,身姿寬厚,正是謝昉。
“馥之見過謝伯父。”馥之迎上前去,深深一禮。
“賢侄女請起。”謝昉忙虛扶一把,笑容滿麵。
馥之起身,謝昉將她細看,感歎道:“賢侄女辛勞。”
馥之自幼得他關愛,聞得此言,心中感激,眼眶忽而有些酸澀。
謝昉嗬嗬地笑,轉過頭去,招呼姚征等人。
馥之望去,隻見謝臻也來了,後麵,姚征夫婦和姚嫣正下車。
眾人過來,馥之一一行禮。
“叔叔這一病,馥之又要勞累呢。”鄭氏愛憐地拉過馥之的手,向戚氏道。
戚氏行禮,“三夫人關愛。”
姚嫣亦上前來與馥之見禮,二人目光相觸,她停了停,垂眸轉開。
畢了,眾人隨馥之往宅中走去。
“你四叔父現下如何?”路上,謝昉問道。
馥之回答:“四叔父神智無異平常,隻是身體疲虛,每日臥榻,以粥食湯藥調養。”
謝昉頷首,麵色微微沉重。
“不知家中請的醫者是何人?”姚征問。
馥之一怔,想了想,答道:“請的是盧扁鵲。”
“盧扁鵲?”姚征聞言,吃了一驚,“可是盧嵩?”
馥之頷首,“正是。”
“盧嵩?”鄭氏亦訝,道,“可就是那前些日子入宮為陛下看診的醫者?”
姚征道:“正是此人。”說著,他轉向馥之,猶麵帶驚奇,“不想侄女竟請得這般名醫。”
馥之笑了笑。自從皇帝幾番召盧嵩入宮,盧嵩便名聲鵲起,求醫者盈門而至。盧嵩每日雖應付不暇,縱使豪富世家也難請,東市的醫館熱鬧起來,馥之和顧昀卻是再去不得了。
眾人說話間,姚虔寢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內報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見到謝昉,微笑一禮。
“少敬。”謝昉忙上前將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見,兩兩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鄭氏亦走上前來,探望姚虔病況。
一番噓寒問暖,家人已將席設好,眾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來京中,可欲複當年風雅?”姚虔含笑地向謝昉問道。
謝昉笑起來,撫須搖頭,“某不複少壯,怎再提當年?不過閑來行走會友罷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來得正是時候。過幾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賞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謝昉微笑頷首:“自當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謝昉身旁的謝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來京時日短短便得陛下賞識,著實可賀。”
謝昉看看謝臻,微笑道:“犬子不足誇獎,少敬過譽。”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謝臻。隻見他麵含淺笑,從容而不乏謙遜。從入府以來,他甚少說話,隻跟隨長輩身側,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態。
忽然,謝臻將目光投來。
馥之唇角彎了彎,轉開眼去。
“阿嫣......”鄭氏將果盤裏的一隻葡萄剝開,正要遞給姚嫣,發現她全神貫注地望著前麵。
鄭氏順著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了然,卻不再做聲,將手裏的葡萄緩緩放入口中。
“前幾日,郭氏女君說要邀我等遊湖,如今怎無動靜?”
李府中,姚嫣與李氏姊妹在房中練習繡藝,姚嫣將繡了一半的蘭花絹帕看了看,忽然問道。
“她啊,”李瓊看著手中的針線,“等著做皇後的人,自然不可再像從前貪玩。”
姚嫣一訝,抬起頭。
未等她詢問,卻聽李珠開口道:“阿卉做皇後?”
她撲哧地笑了聲,“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瓊也笑,卻不服氣,停下針線,“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為然,“自今上即位,後位一直空到現在,阿卉前麵還有幾個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後,怎會一個個都嫁去了別家?”
李瓊想了想,似覺有理,也不再反駁。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轉向姚嫣,“是了,我聽太常卿府中女君說,選後的女子名冊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聽得此言,吃了一驚,“我?”
“還裝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說,“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眾,我看那殿中無人可比。”
“我那時就覺可惜,”李瓊也湊來打趣,歎一聲,“若我未許人家,定也要著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時滿殿皆深衣女子,說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單看中了你。”
李瓊反笑她,“這麼說,阿姊也未著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戲謔地說了一通,各自歡笑起來。
姚嫣亦笑,心卻漸漸發涼,看著手中絹帕上的半邊蘭花,隻覺針線怎麼也捉不穩......
一場小雨下過,正是涼爽。
鄭氏覺得身體有些困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沒過多久,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未幾,房門被推開。
她睜開眼睛,隻見姚嫣走了進來,頭上的幕離還沒有解開。
“阿嫣?”鄭氏訝然,坐起身來,微笑道,“不是說去李珠姊妹那裏習繡,要遲些回來?”
姚嫣沒有回答,站在鄭氏麵前,解開幕離。
“阿母,選後名冊中有我?”隻聽她問道,聲音低低。
鄭氏怔了怔。
姚嫣看著她,雙眼定定,滿是惶恐不安。
鄭氏笑起來。
“阿嫣。”鄭氏牽過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聲道,“可是擔憂選不上?阿母同你說過,京中貴人雖眾,論家世卻鮮有及得上你,阿嫣......”
話未說完,姚嫣卻掙開她的手,站起身來,“我不做皇後!”
鄭氏一愣,隨即麵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紅,聲音微顫,“我不入宮!”
鄭氏與她對視,片刻,麵色卻漸漸緩下。
“你坐下。”鄭氏慢聲道。
姚嫣看著她,手裏抓著幕離,一動不動。
鄭氏也不再重複,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謝家公子,可對?”
姚嫣一怔。
“做母親的豈不知自己女兒的心思,”鄭氏看著她,語聲柔軟,“懷春思慕,女子誰人不曾?”
一番話直透心底,姚嫣仍睜著眼睛,卻羞紅了臉。
鄭氏笑笑,再拉過她的手。
姚嫣猶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兒可曾想過,謝郎何處教你喜愛?”鄭氏緩緩問道。
姚嫣聞言,臉上卻更紅,她又羞又窘,卻答不上來。
鄭氏莞爾,輕撫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說。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豔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姚嫣睜大眼睛,覺得這話似有偏頗,動動嘴唇,“我......”
“稚兒。”鄭氏卻將她的話打斷,聲音稍重,“隻是我兒可曾想過,你對謝郎一片情義,謝郎心裏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訪姚尚書府上,曾遇女君。”心中憶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遠了,再遲可難尋。”他語氣淡淡,轉身離開。
“阿嫣,”鄭氏懇切地望著她,“今上亦正當年輕,雖貌不及謝郎,卻是一代有為之君,天下男子,誰人及得?皇後立於君側,論及殊榮,天下女子,又誰人及得?”說著,她唇角彎了彎,看著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過,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後,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著,雙目黯黯無光。
鄭氏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亦是不忍,歎口氣,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將手一甩。
“阿嫣隻要謝郎!”她雙眼迷蒙,澀著嗓子大聲道。說完,轉身朝外麵跑去。
“女君......”門外傳來一聲驚叫,未幾,乳母匆匆進來,“夫人,女君這......”
“由她去吧。”鄭氏覺得疲倦不已,揉揉額頭,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氣,“會想明白的。”
夜晚,蟲鳴自庭中陣陣傳來。傅氏仍身著白日裏的衣飾,坐在席上,緩緩撫箏。
忽然,砰的一聲,門被撞了開來。
傅氏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見是溫容。
他麵色陰沉,走進來之後,一揮手,門又重重闔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輕笑了聲,站起身來。正欲出門喚家人準備熱湯,忽然臂上一痛,她幾乎驚叫出聲。
“你瘋了!”傅氏惱起,瞪向溫容。
溫容卻盯著她,麵上無一絲平日裏的玩笑之色。
“他何時來到?”溫容問,聲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來,“還說你未喝多,他下月才來,你莫不是忘了?”
溫容麵色緊繃,片刻,鬆開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語不發。
傅氏察覺到他的異樣,走過去,疑惑地問:“何事?”
“此事須速。”溫容低低地說。他盯著麵前的燈台,“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見了蹤影。”
傅氏亦吃一驚,“陶六?”她忙走到溫容身前,緊盯著他,“其餘人呢?”
溫容搖頭,“無事。”
傅氏頷首,麵色稍解。“許是巧合,”她寬慰道,“內侍出宮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會......”
“婦人之見!”她話未說完,溫容轉頭急急斥道,“陶六雖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錯,我等危矣!”
“那......”傅氏遲疑地望著他。
溫容沒有說話,手掌蜷起,露著發白的骨節,目光漸漸淩厲。
淡香如蕙如蘭,從香籠中緩緩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將罩在上麵的羅裙翻起,嗅了嗅。
鏡前,馥之靜靜端坐著,侍婢立在身後,將她的烏發掬起,用篦子細細梳開。
馥之望著鏡中,當侍婢將頭發向兩邊分開時,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墮。”她輕聲道。
侍婢愣了愣,隨即應下,將頭發重新梳攏。
“女君向來素淡,今日緣何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邊將熏好的羅裙掛到椸上,一邊道,“卻是好事,這才是貴女所為呢。”
馥之轉頭看看她,含笑不語。
馥之素愛菡萏,立夏賞菡萏乃本朝興起的風俗,馥之覺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來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開,本是美事一樁,姚虔卻身體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頭。姚虔知曉後卻笑她迂腐,“叔父身體已是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離也是無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聽得這般言語,正猶豫,昨日,顧昀又遣人送信來,說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兩人多日未見,馥之這才打定了主意。
安頓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過奉藥的侍婢,馥之來到姚虔處,不放心地叮囑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來尋便是。”
姚虔看著她,目光從秀致的發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羅裙上,微笑頷首,“馥之但往。”
碧空萬頃,麗日高掛,謝臻隨父親謝昉來到京城東郊的玄武池畔。待馬車停穩,他先下來,又到謝昉車前攙他下車。
謝昉雙腳落地,望向麵前,隻見晴空下,寬闊的玄武池水麵上碧葉接天,正是一派入夏勝景。微風拂來,清香暗送入懷,時隔多年而重遊,謝昉隻覺心曠神怡。
“我兒可記得,為父當年攜你來京,亦是菡萏花開之時。”他麵露笑容,對一旁的謝臻道。
謝臻頷首,“臻記得,父親當時曾攜臻賞菡萏,正是此地。”
謝昉微笑,同他一道沿著池畔的白沙小徑緩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長多年,甚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見身影。高大的蓮葉在水麵投下濃蔭,隻從裏麵傳來吟唱的歌聲和眾人的歡笑聲,時而闖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麵龐,與葉間盛開的菡萏相映,更襯人美花嬌。
遊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幾步,幾人結伴迎麵而來,竟是謝昉故人。一番見禮,眾人興高采烈,請謝昉父子與他們一道去池邊的樓台上共飲。
謝昉欣然應允,回頭看謝臻,卻發現他正望著別處。
“可曾與他人有約?”謝昉問道。
謝臻回過頭來。
“兒確與人有約。”謝臻一禮。
謝昉知曉謝臻新進京中,應酬甚多,也不勉強,揮揮手,“去吧。”
謝臻應下,向他再禮,又向眾人告歉,轉身退去。
“公子高才,謝公後人可畏也!”一人望著謝臻前行的背影,玩笑地向謝昉恭維道。
謝昉含笑,作謙道:“公台謬讚。”
鄭氏與吳氏各領著自家女兒來到玄武池邊,見滿目麗日繁花,好不喜悅。
觀賞不久,彭城侯夫人竇氏和三個女兒來到,一群人本相善,便湊做了一處。
正行走間,池中緩緩漂來一隻小舟,上麵坐著的兩名女子穿著素雅的紗裙,各抱著一把新采的菡萏,淺笑私語。竇氏指指她們,對鄭氏等人笑道:“幸而今日太後未來,否則我等豈非要看穿著深衣采菡萏?”
幾名婦人皆輕笑起來。
“采菡萏,著羅裙最好看。”鄭氏笑道。說著,她將目光轉向一旁。
目光相對,姚嫣一怔,忽然,轉過臉去。
鄭氏含笑不語,看她一眼,繼續與眾婦說說笑笑。
自那日爭執,姚嫣與鄭氏之間便像是隔了層紙。
誰也未提那日的事。姚嫣的話變得極少,鄭氏與她說話也總是默不做聲,即便對視一下也立即將目光轉開;鄭氏卻仍是一副從容之態,全如日常,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
“阿嫣,”這時,李瓊過來,拉拉姚嫣的手,低聲道,“我與阿姊去乘舟,你可......”話未說完,吳氏轉過頭來瞪她一眼,李珠忙住口。
姚嫣看著李瓊咋舌的樣子,不禁抿唇一笑。正要對她說話,忽然,姚嫣瞥到不遠處,一個修長的身影正匆匆向前,少頃,轉入一叢修竹之後。
姚嫣目光定住。
“......你對謝郎一片情義,謝郎心裏可有你?”鄭氏說過的話再度徘徊在心頭。
姚嫣看了麵前的鄭氏一眼,暗暗咬了咬嘴唇。
“扁舟菡萏之樂,我等亦可一品。”前麵,竇氏的家人已在池中備好了幾隻扁舟,竇氏向眾婦邀道。
鄭氏與吳氏不久前在承光苑乘舟受了驚,不敢再上扁舟,婉言謝絕,“那日桐渠乘舟,著實心驚,妾等還留岸上。”
竇氏知曉此事,亦是了然,辭過她們,與自家女兒走到舟上。
鄭氏望著竇氏的扁舟離去,未幾,回頭道:“阿嫣......”
她愣了愣,隻見身後空空的,不見了姚嫣的人影。
謝臻遠遠看到馥之走入一片樹林之中,待快步趕上前,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前麵的道路岔作兩條,謝臻駐步,朝四周望了望。隻見矮樹扶疏,鳥鳴聲聲,更顯林蔭寂靜,像是個鮮有人踏足的去處。
這女子總不教人省心。謝輕吸一口氣,微微皺眉。
他看向通往玄武池的右方道路,正欲前行,忽然,身後傳來些匆匆的窸窣聲。
謝臻轉回頭望去,一個窈窕的綠衣身影闖入視野,卻是那日見到的姚嫣。
他怔了怔。
四目相對,姚嫣忽地停住,望著謝臻,雙頰粉紅。
“女君。”謝臻率先反應過來,一禮。
姚嫣仍有些愣怔,待謝臻禮畢,才匆忙還禮,“公子。”
許是方才行路太急,聲音出來,一如平時的婉轉,卻帶著些陌生的顫動。
四下裏安靜至極。
姚嫣抬頭,見謝臻看著自己,臉上更加燒灼。
“公子可要去觀賞菡萏?”姚嫣輕聲問。
謝臻看著她,沒有回答。
“阿嫣知曉一處絕好的觀景之處,不知公子可願隨我同往?”姚嫣忙又道,麵頰更加熱,聲音卡在喉嚨裏,卻愈發小了。
“多謝女君,某不欲賞菡萏。”隻聽謝臻的話音淡淡傳來。
姚嫣吃驚地抬頭,卻見謝臻已經舉步前行。
“公子!”姚嫣心中一急,忙喚出聲來。
謝臻止步回頭。
姚嫣望著他,麵龐潮紅,卻目光定定,聲音虛浮,“公子拒我,可是為了馥之姊?”
謝臻看著她,片刻,唇角微微揚起。
“女君。”他的聲音緩而低沉,“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姚嫣睜大眼睛。
那日舟上的一切仿佛回到眼前。
“......母親!”姚嫣驚惶地向鄭氏喊道。
馥之被她擠了一下,未登上橋板。
“馥之!”謝臻向被水流漂開的木舟吼道......
謝臻的目光靜靜,卻似帶著利芒,通透入心,仿佛將自己的心思窺得清清楚楚。
姚嫣定定站著,一時竟不能言語。
謝臻不再糾纏,再度轉身走開。沒走幾步,突然,手被緊緊扯住。
“公子!”姚嫣雙手緊抓著謝臻的衣袂,急促地說,“公子聽我一言!我豈不知馥之姊待我好,又豈不將馥之姊視作親姊?隻,隻是......”她長抽口氣,聲音哽咽:“......我......我也恨自己這般......我總想......想向馥之姊認錯......可怕她再不肯原諒我......公子當信我......信我......”
說著,姚嫣已經泣不成聲。雙手卻仍然緊緊攥著謝臻的衣袂。
謝臻長長地歎了口氣,忽然一用力,將衣袂抽了回來。
“女君。”他沒有看姚嫣,“若真覺愧疚,可去與馥之當麵說。”
心頭如遭冰水澆下,陣陣生寒。姚嫣低著頭,手仍舊是方才的姿勢。
謝臻忽然瞥見左邊道路的那頭,隱現著一側粗獷的簷角。
心中微動。
“告辭。”謝臻低低地說,卻不再理會姚嫣,邁步朝那邊走去。
王瓚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時,未見到父親王壽,卻遇到兄長王恭一家人。
“兄長。”照麵下,王瓚走過去,向他一禮。
王恭看了看王瓚,臉色肅起,想像平時一樣拿他的衣著來教訓幾句,見他今日一身素淨,卻又覺得說不出什麼來。他的目光在王瓚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應了聲,“嗯。”
王瓚卻似無所覺,又向沈氏一揖,“長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著他,唇角抿得彎彎,紈扇輕搖。
“兄長遊池,弟告退。”接著,王瓚卻又對王恭道,說罷,再禮。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瓚止步回頭。
王恭走上岸來,臉色沉沉。
“我可曾應許?”王恭瞪著他,斥道,“父親不在,目中便無兄長,簡直罔顧孝悌!”
王瓚卻麵色無改,從容一禮,“如此,弟今日遵父親之名來此遊池,不知兄長將弟置於何舟?”
王恭微愣,回頭看去,卻見池中三隻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滿了。
“叔叔說的是。”這時,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說,“府中每月花銷甚巨,再不似當年可隨手千金易駿馬,連多置一扁舟,亦須細細打算。”
王瓚瞥她一眼。片刻,他將唇角彎了彎,卻不答話,揖了揖,轉身走開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兒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問,“二叔為何不與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賤伎之子,也配你稱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聞言,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你少說兩句!”
沈氏哼了聲,輕蔑地轉過頭去。
馥之照著顧昀信上說的路,走進玄武池邊的樹林裏,彎過幾條小徑,果然見山丘腳下的樹蔭中有一個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腳步。
一個挺拔的身影立在簷下,似正遙望遠方,聽到動靜,回過頭來。
目光相觸,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雙頰含笑,輕聲問道。
顧昀看著她,笑而搖頭。
馥之看看四周,隻見樹木三麵環繞,唯一麵地勢低開,一眼望去,可遠遠見到玄武池的碧葉水色。
心中不禁讚歎此處絕好。
“你常來此?”馥之轉向顧昀,問道。
顧昀笑了笑,“並不常來。”這時,他似想起什麼,伸手探向懷中,未幾,掏出一個小小的絹布包來。
馥之訝然看他。
顧昀將絹布打開。
馥之視去,隻見原來是一塊精巧的螭紋佩。
顧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頭,將佩上的絛繩細細結在她的腰帶上麵。
馥之盯著他的動作,怔了一會,忽然紅了臉。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她想起每當新婦出嫁,人們便總要唱起的讚歌,耳根倏而愈加燒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該贈禮,卻一時想不到好的。”隻聽顧昀聲音低緩,“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覺合意。”
馥之頷首,低頭看著那螭紋佩,隻見周身瑩潤,形製精細小巧。
“這是何物?”她小聲問。
“此乃我周歲時父親所贈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顧昀一邊將絛繩打結,一邊答道。片刻,玉佩結好,他正要細看,卻發覺馥之也動手,將她腰上的白玉墜拆下來。
她瞅瞅顧昀,雙頰緋紅,將白玉墜也係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歲時父母所贈,送你。”馥之道,話語雖慢,心裏撞得怦怦作響。
顧昀卻沒有做聲。
馥之抬頭,隻見他噙笑地注視著自己,目光深切而熱烈,麥色的臉上,竟似浮動著暈紅。
忽然,嘎吱一聲,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二人轉頭看去,忽而一驚。
謝臻正站在離亭子幾步開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靜靜地看著二人。
馥之睜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開。
謝臻沒有說話,仍然站在那裏。他看著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轉向顧昀的腰間。
馥之原以為此處僻靜,鮮有人來,豈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謝臻。她看看顧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謝臻看著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忽然轉身離開。
馥之愣住,“元德......”
話音還在嘴邊,謝臻卻已走遠,未幾,素淺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樹叢之後。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抬頭。
顧昀看著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謝臻離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頷首。
顧昀一笑,牽著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見到便見到了。馥之心裏的聲音開解道,反正終有一日須告訴他的。
想著,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看,隻見來路上的樹木蔥綠而寂寥,落在眼裏,卻覺得有些心虛,似乎隱隱地浮著一塊,總落不下去......
玄武池邊的樹蔭下,鄭氏正與吳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著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鄭氏同吳氏聊了一會,往身旁看了看,發覺姚嫣並不出聲,似乎在聽李氏姊妹說話,眼睛卻定定地望著一邊,不知在想什麼。
“可仍覺不適?”鄭氏問她。
過了會,姚嫣才回過頭來。她看著鄭氏,神色卻有些恍然,“嗯?”
鄭氏覺得她麵色有異,眉頭微微皺起,“怎麼了?”
姚嫣搖搖頭,卻不說話,將頭轉過去。
鄭氏心中疑惑。
方才竇氏登舟之時,姚嫣不知去了何處。過了約摸半刻,她回來了,卻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鄭氏當即詢問,姚嫣卻隻說腹中不適,之後,閉口不語。母女二人近來有隙,又正當大庭廣眾,鄭氏不便多問,隻將她帶在身邊看緊,有話返家再說。
鄭氏看女兒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歎口氣,不再管她,轉頭再與吳氏說話。
姚嫣望著菡萏盛開的玄武池,腦中仍想著方才謝臻的樣子,猶自發怔。
謝臻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在心裏,把她紮得疼痛難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坐在這裏的,隻覺沮喪至極,渾渾噩噩,想逃開,卻無處可去。
“......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豔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後,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謝臻注視著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
陽光下,熏風徐徐,她的手卻涼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邊忽而浮起苦笑。她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可那點心思,在她還未看清的時候,母親卻早已摸得透徹,謝臻也一窺即破。
“......那珠釵?”姚嫣身旁,李瓊正與李珠說話,“我那日見了,也覺得甚好。”
李珠頷首,歎道:“可張嬰同我說,那珠釵戴起來挑人,隻怕難襯。”
李瓊不以為然,“張嬰最愛些玄虛之詞。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買下便是。”
李珠頷首,“我也這般想,如今不買,將來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來。
“我去去就回。”她向滿麵詫異的鄭氏和眾人一禮,快步離開了席間。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軟褥,坐在臥榻上翻著書簡。
“主公。”一名家人走進來,向他一禮,稟道,“有客來訪。”
姚虔頭也不抬,攏攏身上披著的薄氅,淡淡問道:“何人?”
家人有些猶豫,看看姚虔,道:“是個婦人,未報名氏。”說著,遞上一樣物事,“她說主公見了此物便知曉。”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隻妝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狀。
片刻,姚虔將妝盒緩緩接過手裏,目光落在上麵。隻見檀木上的包漆已剝落少許,卻仍精致光亮。
心中湧出些舊事,少頃,他歎口氣,對家人道:“請她進來便是。”
家人應下,退了出去。
過了不久,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外麵響起,家人稟報客人已至。
姚虔應了聲。
帷帳外麵,室外的光照淡淡透來。珠玉輕響,一個素淡的身影踏著地上的朦朧光照,款款行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姚虔靠在軟褥上,低緩地說。
大長公主在幾步外停住,解下頭上的幕離,看著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葉不斷地絆向絲履上,細密的汗氣蒸蒸地從頸間和發間滲出。姚嫣腳步匆匆,沿著剛才的小徑向樹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兩閑遊的士人,見到她的樣子,投來詫異的目光。
姚嫣誰也不理會,隻將眼睛望著前方。兩旁的樹叢花木不斷向後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現在了麵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幾,朝著謝臻離去的道路走去。
小徑不斷在腳下延伸,行了一段,一個小小的亭子出現在麵前,卻不見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麵望去,隻見小徑曲曲向上,卻是通向山間了。
難道離開了?
姚嫣心想著,望望寂靜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歡笑的人語聲隱隱傳來。她覺得謝臻素來交際甚廣,在此處遊覽一番,許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邊。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澤,池畔形狀蜿蜒,偏僻處,古樹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禦史大夫郭淮與兩三名士人從池畔的臨波亭上踱下來,望著碧葉擁翠的池麵,心曠神怡。他看向旁邊,謝臻站在一旁,亦將雙眼望著玄武池,天光下,隻見眉目如墨描,肌膚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動人。
心中不禁讚歎。
郭淮雖與朝中的年輕人交往不多,卻素知謝臻名聲。今日他與好友來此遊覽,本是僻靜之處,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謝臻。眾人興致正好,當即邀他同遊,謝臻未拒,與他們一道上了臨波亭。
謝臻清談,在京中頗受讚譽,不過此番同席,他卻未說多少話語。眾人閑聊時,他答上一兩句問話,其餘時候,隻端坐一旁賞景。謝臻此番表現,郭淮不以為忤,反對此人刮目相看。席間皆是年長之人,與郭淮一樣不擅言辭,謝臻不搶風頭,恰是識禮之舉。
“謝議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謝臻問道。
謝臻回過頭來,答道:“正是。”
郭淮撫須頷首,緩緩道:“老夫亦好,常與三五友人登山舟遊,其樂至哉。”
謝臻淡笑,禮道:“公台康健。”
眾人邊說邊行,往前走一段,隻見兩旁景色忽而變換。池水就在幾丈之外,綠草生蘭,古樹灑蔭,形態各異的山石與綠竹相間,映著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畫。
郭淮望著那邊,歎道:“來到此處,老夫便想起濯歌之會。今年忙碌,竟未觀得。”
旁邊一士人聞得此言,笑起來,“卻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這濯歌之會,當初還是由一名伎在此處清歌而興起。”
“哦?”其餘人等都詫異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道,“你說的可是雍......”
話未說完,前方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眾人望去,未幾,卻見一女子提裾急急走來。
照麵下,女子見到謝臻,忽然收住腳步。
謝臻看著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麵上卻滿是暈紅。與眾人行下一禮之後,她望向謝臻,輕聲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眾人訝然看向謝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謝臻,片刻,唇邊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對謝臻道。
謝臻看著姚嫣,神色淡淡。停頓片刻,他向郭淮一禮,“煩勞諸公。”
郭淮頷首,與眾人往前走開。
四周倏而一片寂靜。
謝臻負手而立,看著姚嫣,一語不發。蟬在樹枝上長鳴,聲音催得響亮。
姚嫣望著他,心高高地吊起,怦怦地撞得激烈。
“嫣說兩句便走。”她輕聲道。
謝臻神色淡淡,仍舊不說話。
姚嫣深吸口氣,少頃,定了定心,開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對馥之姊確有心結,做過何事,嫣亦不欲爭辯。”她的臉上燒灼,眼眶卻湧起陣陣澀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來尋公子,亦知羞恥難當。隻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宮闈,想到的,便也隻有公子......”
她的聲音漸弱,卻羞窘得再也無法說下去,低頭不敢看麵前。
四周似凝結了般,無一絲涼風,隻餘蟬鳴仍聲聲繞在耳畔。
過了不知多久,隻聽一聲輕輕的長歎,“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頭。
謝臻注視著她,雙眸如墨。
“女君厚愛,臻感激在懷。”他開口道,聲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無以相與,非不能,實不欲也。”
姚嫣望著他,一動不動。
“臻本無心之人,深愧於女君。”他的嗓音溫文依舊,如輕風過耳,卻不像從前般撩人思緒。落在姚嫣心間,血液似附了冰一般,點點凝起。
好一會,姚嫣艱難地張張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無心?”
謝臻微怔,片刻,唇邊浮起一絲淺笑,卻似含著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沒有回答,隻向她一揖,轉身走去。
姚嫣望著他,忽然,淚水將那身影模糊。她忙舉袖拭去,卻見謝臻衣袂微微揚起,隻餘一片遠去的清淺背影。
她深深閉上眼睛,再睜開。蟬鳴悠長,道路上隻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夢境。
怔忡了好一會,她深吸口氣,緩緩抬起頭來。
心中漲得發痛,此刻卻平靜無比。隻覺僅存的那點思慕與不甘,也已在謝臻方才三言兩語之下,如風掃落葉般湮滅而去。
微風拂來,周身涼意陣陣。手上似攥著什麼,硌得生疼,她低頭看去,卻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緊,竟被拽了下來。
姚嫣忽而苦笑。
謝臻於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難及的人,自己卻總心存妄念,如今隻手捅破而一敗塗地,可謂咎由自取。今日所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癡念於己,何嘗不是累贅?也好,也好!
姚嫣盯著香囊,突然抬手,使勁渾身力氣將香囊朝路旁擲去。
香囊下麵綴著玉塊,沉沉地落向樹叢那邊。未幾,忽然聞得“嘶”一聲,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轉頭望去。
虞陽侯王瓚,手中捧著一束新折的菡萏,從池邊林立的怪石中行將出來。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長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盞,開口道。
姚虔靠在軟褥上,靜靜地看著她。
大長公主往茶湯上緩緩吹一口氣,“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顧氏乃開國之臣,根基久遠。大長公主的先夫顧遷,是顧氏長子,顧銑的兄長。
顧遷善騎好射,熟讀兵策。當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將才缺乏,顧遷脫穎而出,受命為大將軍,率六萬精騎北擊鮮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幾年前,顧遷聲名正盛,卻在一次騎馬出獵之時摔斷脖子,當場斃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們每每提起,總道天妒英賢。
大長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給兒子留下個易掌的朝廷,不想,顧遷身後還有顧銑。”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氳,大長公主的目光卻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虛?我去同他說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應下了,宗正反對也不理睬。”
姚虔看著大長公主,她的麵容精致依舊,與二十年前幾乎無所分別,卻又似帶上了些陌生的東西。
未幾,他長長地吸口氣,淡淡道:“你要我做什麼?”
大長公主抬起雙眸,直直地望著他,“我兒要娶長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曉大概,聞得此言,淺淺一笑,“你莫非尋錯了人?此事與貴公子去說豈不更好?”
“少敬以為他不知道麼?”大長公主亦笑了笑,低聲道,“他什麼都知道。”她緩緩道:“少敬亦知曉孟賢其人,他不喜朝中糾葛,便將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豈得隨性?少敬且看,無論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誰可超脫。”
說著,她向姚虔斂容平視,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顧府,風揚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願意?”
姚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正從池畔走出來的王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瓚步態悠然地踱到路上,瞥了姚嫣一眼,將衣袂拂了拂裳上的草葉,卻轉身便走。
“足下且住。”姚嫣再忍不住,開口低喝道。
說著,兩步走到王瓚麵前,盯著他,臉色陰晴不定,“足下在此做甚?”
王瓚卻瞅她一眼,似笑非笑,不答反問,“女君在此做甚?”
姚嫣如鯁在喉。
“你......聽到了什麼?”她麵色沉沉,一字一頓地說。
王瓚唇角彎起,“女君既敢說,還懼他人聽去?”
念頭飛快地在心中閃過,姚嫣瞥向那池邊,隻見怪石修竹錯落,卻似除了這小徑之外,再無處可通往。
此人在自己來到之前,已匿在了那處。
姚嫣臉上發白。
正怔忡,忽然,一件物事落向眼前,姚嫣忙伸手接住。
看去,卻是方才擲出的香囊。
“那妖女有甚值得你心結?”隻見王瓚斜睨著她,目光不屑。言畢,他轉過頭去,徑自離開。
顧昀帶著馥之沿著小徑一路走到山丘之巔,馥之望去,隻見此處雖不算高,視野卻甚為開闊,玄武池上滿滿的碧葉菡萏和池畔佇立的亭台樓閣一覽無遺。
“景色甚妙。”馥之向顧昀微笑道。
顧昀望著麵前,莞爾道:“家父最愛來此處賞菡萏,幼時,他常帶我來此。”
馥之頷首,覺得有趣,“常人賞菡萏,皆以為扁舟入池,近觀方為美事。令尊卻要來這極遠之處。”
顧昀笑了笑,“家父那時曾言,世間佳景,總在高處才可窺得。”
“哦?”馥之覺得此言頗有意味,不禁細細咀嚼。
顧昀看了一會景色,走到旁邊樹蔭下的一塊寬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父也愛賞花。”片刻,馥之走過來,道,“家母好治園,栽植諸多花木。凡值佳期,家父便在園中置酒賞花宴友。”
顧昀看著她,含笑不語。
馥之在他身旁坐下,望望遠方的玄武池,問他:“你也愛來此處賞菡萏?”
顧昀搖頭,“我不愛賞花。遠觀近睹,於我而言無甚差別。”
馥之好奇,“你愛什麼?習武?”
顧昀看看她,沒有回答,卻伸伸懶腰,在青石板上仰躺下去。
“我幼時最厭習武。”片刻,他輕聲道。
馥之訝然。
“家父望我早繼家業,從不準我憊怠;母親倒是不迫我,許我玩耍。”顧昀說著,對她笑了笑,道,“我幼時,還曾為躲避習武躲入池中,差點被淹死。”
馥之看著顧昀,抿抿唇角。
顧昀望向上方的樹蔭,繼續說:“後來他二人皆不在了,迫我習武的人又換作了叔父,更是嚴厲有加。到那時,我反倒不再躲避了。”
馥之想了想,“你那時愛習武了?”
顧昀莞爾,“未曾,隻是我發覺世上隻剩此事可做。”
馥之默然。
顧昀家中的變故,他曾略有耳聞。幼年失怙,又遭親母離棄,本是一段傷心之事。
“後來呢?”她輕聲問道。
“後來,我叔父帶我出征。大戰之後,他帶我往荒原中縱馬馳騁。”顧昀緩緩道,他轉向馥之,忽而一笑,“你可知曉那是何種樂趣?天地之大,無窮無盡,放開韁繩,人就像能飛起來一般。”
馥之笑起來,“我叔父從不準我這般騎馬。”
顧昀唇邊彎起,“我叔父膽大得很,從無顧忌。”他說著,笑意愈深,如墨雙眸泛著清亮的光,低低道:“我到那時才覺得這許多年的辛苦終有回報。”
馥之注視著他,沒有言語。少頃,她的手在袖底朝他伸過去。觸碰的瞬間,顧昀隨即反握過來,緊緊地,手指相扣。
夕陽的暉光已漸漸染上天邊。
承光苑中,侍中溫容趨步走過翠微宮的宮道。宮門就在不遠處,正前行,隻見一人從宮門裏出來,卻是廷尉鄒平。
兩相照麵,溫容心微微一提,臉上卻平和,上前一揖,“鄒公。”
鄒平看到他,亦還禮,“溫侍中。”
溫容看著他,浮起笑意,“日已黃昏,鄒公還未歸家?”
鄒平苦笑,“正要歸家。”
溫容頷首。
“溫侍中亦在此間?”鄒平問。
溫容微笑,“今日容在此當值。”
鄒平點頭,“如此。”
二人閑聊幾句,鄒平告辭,朝宮道的一頭離開了。
原處隻剩溫容一人,他望望四周,隻見餘暉已變得彤紅,宮牆的白堊染上霞光,映著妖異的明亮。
翠微宮中,皇帝將幾案上的奏章收起,往坐具上一靠,閉上眼睛。
中常侍徐成見狀,從宮人的盤中端起一盞茶,小心地放到案前,恭聲道:“陛下閱卷整日,也該歇息。現下已是黃昏,不若返章台宮用膳?”
皇帝沒有答話。
徐成心下為難,片刻,又道:“庖中方才送了些糕點來,不知陛下欲進食否?”
皇帝仍閉著眼睛,搖搖頭。
徐成隻得收口。過了會,他望向坐在不遠處的長公主王宓,心中一動,笑了笑:“長公主亦無事,陛下可與長公主弈上一局。”
皇帝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瞥瞥長公主。
“她?”皇帝勾勾唇角,“她心不在焉,不下也罷。”
王宓正盯著手上的書冊出神,聽到這邊話語,倏而轉過頭來,“嗯?”
皇帝不理她,繼續閉眼。
徐成苦笑,立在一旁。
殿外天光已經漸暗,內侍持燭進來,將殿中燈台點亮。
王宓望望天色,覺得腹中已有些饑餓,對皇帝道:“皇兄,黃昏已至,返章台宮可好?”
皇帝轉過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殿外,亦覺時候不早,從榻上起來。
“返章台宮吧。”他淡淡對徐成說。
徐成如獲大赦,忙領命,出去傳命。
待皇帝和王宓出到殿外,王宓看看四周,突然發覺侍衛眼生,不解地問皇帝:“今日怎不見曹遂等人?”
皇帝看她一眼。
徐成在一旁含笑答道:“今日夏至,陛下準了幾名近侍返家。”
“夏至?”王宓一怔。
皇帝奇怪地看她,“你可是糊塗了?不是你要朕帶你來承光苑賞菡萏?”
王宓這才想起,麵上一紅,訕訕不語。
這時,一輛漆車駛過來,皇帝攜王宓登車,坐穩之後,徐成一聲唱喏,禦人揚鞭啟程。
夕陽在天際搖搖欲墜,鷺雲山的大澤仍泛著粼粼波光,山邊的道路被卻巨木茂林遮擋,已漸近漆黑。偶爾有宮侍快步走過,趕在天全黑之前回到處所。
“可準備好了?”離道路不遠的一片樹林裏,一人內侍打扮,向來人低低問道。
“萬事俱備。”來人稟道。
“鄒平何在?”內侍問。
來人答:“小人方才親眼見他乘車出了承光苑。”
內侍頷首,片刻,叮囑道:“你識得內侍及衛尉服色,見他們擁著一漆車前來便可動手,斷不會錯。”
來人一禮:“小人知道。”
內侍頷首,又交代幾句,看看那道路,在漸濃的夜色中匆匆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