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瘋象之事可查清了?”端著煎好的藥往回走時,馥之忽然向顧昀問道。
顧昀轉頭看看她,“未曾。”少頃,他將視線移向前方,眉間微微沉下,“剩下的幾名土人已被拘起,他們說那日得知陛下將乘舟路過,便將群象趕往渠邊。”
馥之怔了怔,“為何?”
顧昀緩緩道:“吳地土人分作幾部,多年相爭。這些土人便出自其中一支。首領貢象,本欲以天朝謀勢,奈何陛下總不召見。”
“如此。”馥之了然。片刻,她又道:“土人知道既有求於天朝,即便懷恨在心,行刺殺之事卻是無益。”
顧昀道:“我亦這般想法。剩餘土人已被拘禁,隻稱冤枉;問給他們通報消息的人是誰,卻說是偷聽幾個宮侍談論得知的,不知相貌。”
馥之亦皺起眉頭,想了想,過了會,問:“你可曾聽過紅班葵?”
“紅班葵?”顧昀訝然。
馥之頷首,道:“我師父曾遍遊天下,識各地藥草,書中曾記,班葵生於濕熱之地,葉背紅斑,象食之,見繽紛紋彩之物招搖則癲狂易怒。前日回來,我便一直在想此事。群象馴服已久,眾人剛到時,也本是安寧,忽而發狂,或許是見到龍舟上的彩幡華幟所致。”
“哦?”顧昀看著她,目光漸漸聚起。
馥之笑笑,“我亦是猜測,太醫署中多有熟識百草之人,隻消將群象所食之物交與查驗,即可知曉。”
顧昀點頭,未言語,看向前方,唇角微微抿起。
二人回到姚虔庭前時,卻見顧銑在廊下雙手負立。
“藥好了?”他看到馥之手中的漆盤,緩聲問道。
馥之行禮,“正是。”
顧銑看著她,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你叔父方才歇息,進去吧。”
馥之頷首,端著漆盤趨步向前。
室中靜靜的,姚虔仍靠在軟褥上,雙眼闔起。
“叔父。”馥之走上前去,輕喚一聲。
姚虔睜開眼睛。
“該用藥了。”馥之對他說,將藥放在一旁。
姚虔輕輕地應了聲,就要支撐著起來。這時,一雙手伸來將他穩穩扶起,姚虔視去,卻是顧昀。
目光微滯,片刻,姚虔致謝地略一頷首,卻轉過頭去。
馥之見到顧昀這般動作,心中一熱,低頭將湯匙中舀起的藥汁吹了吹,送向姚虔。
姚虔緩緩飲下,垂眸時,目光掃過她的臉頰。
“少敬。”待他服下湯藥,顧銑過來,向他和聲道:“你且歇息,我等改日再來探望。”
姚虔看著他,片刻,卻不挽留,頷首道:“如此。”
馥之見狀一訝,本以為他們要久留些,不想這麼快便告辭,忙起身相送。
“女君不必多禮,照料博士要緊。”顧銑微笑著道。說著,深深地看了看姚虔,領著顧昀一禮,轉身隨家人出去了。
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幔帳之外,姚虔靠在軟褥上,心事如潮。
“......少敬,甫辰雖是她所親生,卻是顧氏之人。他由我一手帶大,品性堅定,斷不會差;我為家主,定不虧待於馥之,少敬當信我才是。”他想起顧銑方才的話。
“方才他二人神態,你也見到,必是情義相許。少敬究竟擔憂何事?”
姚虔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
“我要嫁入顧氏......”心底忽而湧起一個甜美而遙遠的聲音。
“少敬,”顧銑看著他,歎口氣,“你我已近垂老之年,兒女但好,便萬事皆安......”
“叔父?”馥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姚虔睜開眼睛。
隻見馥之坐在麵前,擔憂地望著他,“可覺不適?”
姚虔微笑,搖搖頭。
馥之仍不放心,去將他的手把脈。
“馥之覺得武威侯其人如何?”姚虔看著她,開口問道。
馥之愣了愣,猛然抬頭。
姚虔目光的目光沉靜,似直透心底,馥之麵上倏地熱起來。她忽然有些心虛,竟不敢再看姚虔的眼睛,垂下目光,低聲道:“嗯......他甚好......”話剛出口,卻覺得不妥,忙抬頭道:“馥之隻是覺得他好,我二人......”
麵前,姚虔笑意揶揄,玩味地看著她。
馥之臉霎時燒得被火烤一樣,又是尷尬又是心急,話卻堵在嘴裏再也說不下去,隻能幹瞪著眼睛。
“馥之。”過了會,姚虔不再笑她,卻深吸口氣,緩緩躺在軟褥上,輕輕地說,“待你諸事落定,叔父也該重歸清虛。”
馥之望著他,怔然不語。
當何萬踏入水榭中時,大長公主頭梳望仙髻,身著曳地長裙,正給架上一隻羽毛斑斕的鸚鵡喂水,舉止間,珠翠叮叮。
“如何?”她全神貫注,頭也不回地問道。
何萬小步驅前,恭聲道:“姚博士昨夜返回府中,即臥病在床。”
手上的動作微微停滯。
“可知是何病症?”她輕聲問。
“小人未探明。”何萬道,“聽家人所言,姚博士今晨轉醒,已可坐立,卻似無甚大礙。”
大長公主看看他,頷首,未幾又問:“何人曾去探病?”
何萬答道:“下晝時,大司馬曾往姚府。”
手上的金匙微微停住,她轉頭,看了何萬一眼。
“昀也去了?”
“正是。”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何萬稍稍抬頭,卻見她正在闌幹邊坐下,望著水池出神。
何萬略一猶豫,低聲道:“公主可是擔憂公子對姚博士的女君......”
“疑心?”大長公主忽而冷笑,“連阿宓都看出來了。”
何萬低頭不語。前日在承光苑,眾臣雲集,苑中所養貢象忽而發瘋,姚博士府上女君所乘之舟失楫漂開,被水流衝走。眾人正著慌之際,顧昀來到,得知狀況,即刻引眾人去尋。皇帝念其有傷,加以勸阻,顧昀卻執意親自前往,臉繃得鐵青。何萬對顧昀的了解雖不如大長公主,卻也隱隱察覺到些異樣。
大司馬與姚虔有舊,若平時,與顧昀登門探病本也說得過去,可如今......
“公主若不放心,或可與大司馬......”何萬道。
話音未落,卻聽“鐺”一聲清響,大長公主將金匙擲回盤中。
“稍後再理會這些。”她站起身來,悠悠道,瞥一眼旁邊胡床上的一件錦衣。
何萬見狀,忙過去將那錦衣取來,為她披上。
“竇氏家中女兒雖不如何,卻幸而宮中還有人爭氣。”她淡笑,輕舒廣袖,款款而去。
蟬鳴的腔調拖著長長,隨微風陣陣傳到殿上。
宮侍將一隻盛冰金盤小心捧到太後麵前,太後看了看,對大長公主道:“老婦近來胃口甚淡,隻愛這蜜餞。”說著,伸手從剔透的冰塊中拈起一隻梅子,點一點蜂蜜,笑笑,“正好宮中尚有淮南貢梅,陛下昨日命分給披香殿三鬥,其餘的都送來樂安宮。”
大長公主微笑。
前日從承光苑回來,宮中便傳出消息,披香殿竇夫人得孕了。
皇帝子嗣單薄,得知此事後即往披香殿探望,賜宮人保姆及一應物什。
新安侯府中上下亦是大喜。自先太子妃病逝,皇帝漸疏,竇氏已是心急。延壽宮筵,竇寬特地帶上了女兒一道拜見,皇帝仍一貫的淡淡之態。正當此失意,竇夫人得孕之事無異雪中送炭。
大長公主亦從盤中拮起一枚,似無所在意,“溽熱之際,食梅卻是正好。”
太後知曉她剛從披香殿過來,並不言語,隻舉袖將梅子送入口中。
“公主昨日不是說口幹?也食些梅子才好。”下首處,王宓的乳母向一直未開口王宓輕聲勸道。
太後視去,隻見乳母手裏捧著冰盤,王宓卻別過臉去,不肯動手。
“阿宓怎麼了?”太後緩緩問道。
乳母向太後一禮,麵容擔憂地稟道:“公主這兩日進食甚少。”
“哦?”太後看王宓神態,亦覺有些萎靡,微微皺眉,“可召了醫官?”
“兒隻是不耐暑熱,並無病症。”王宓不滿地瞥乳母一眼,向太後輕聲道。
太後看著她,略一思索,俄而,卻將目光掃向大長公主。
“梅子解暑生津,阿宓正當多食才是。”隻見大長公主對王宓含笑道,聲音柔軟。
“謝卿。”承光苑翠微宮中,皇帝端坐上首,將雙眼打量麵前的謝臻。
“臣在。”謝臻稽首一禮。
皇帝看著他,片刻,唇帶淺笑,“謝卿請起。”
謝臻再拜而起。
皇帝讓宮侍置席,請謝臻入座。
“朕昨日已閱過謝卿奏議,甚有趣。”片刻,皇帝摒退左右,開門見山地說,聲音緩緩。
謝臻料想此來必是為那奏議,欠身道:“陛下過譽。”
皇帝道:“卿以為,汝南王可削?”
謝臻答道:“可削。”
皇帝的目光在謝臻臉上掠過,唇角彎彎,“朕欲聽聽謝卿親述。”
香爐中,輕煙淡淡升起,無聲地漾在四周,愈顯寂靜。
“敬諾。”謝臻坐直身體,道,“如議中所言。臣以為,汝南王成勢,根由在私鹽,其因有二。”
皇帝不語。
謝臻從容不迫,“據臣所知,巴郡高山大川,土人多貧,常年販鹽至中原易物。先帝時,朝廷禁采私鹽,此計被斷,土人曾多有反抗。汝南王到巴郡之後,勾結土人首領,私開鹽礦,分利與土人,土人於是為之心服,此乃其一;汝南王私招軍馬,供養之資甚巨,其中大多出自此項,此乃其二。若斷巴郡私鹽之利,汝南王必可重削。”
一番話說完,周遭重歸寧靜。
皇帝仍舊看著謝臻,神色淡淡。
“私鹽。”他悠悠道,身體倚在幾上,端起一隻白玉茶盞,抿一口茶。片刻,卻道:“謝芸謝仲德可是卿族中之人?”
“正是。”謝臻道,“其乃臣族中伯父,曾任巴郡郡守,前年已離世。”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朕記得他當年離任時,曾向先帝奏議,也是這番話。先帝依言設鹽務使,聯合周圍州郡嚴查私鹽,卻收效甚微。”
謝臻亦淺笑,“臣所見與伯父恰恰相反。”
“嗯?”皇帝抬眼。
謝臻神色自若,聲音悠揚,“臣以為,陛下若順其道而行,將巴郡鹽利還於土人,其效必事半功倍。”
顧昀踏入翠微宮時,皇帝正站在一角的殿台上,望著庭中,似在深思。
“陛下。”顧昀行禮。
皇帝轉頭看到他,笑了笑。
“昀看謝臻此人如何?”皇帝在旁邊的席上坐下,忽而問道。
顧昀一怔,道:“臣與謝議郎不甚熟悉。”
皇帝莞爾,“此人不錯。雖單薄,假以磨礪,必是大才。”
顧昀看看他,沒有言語。
“你方才同醫官去了珍苑?”少頃,皇帝問他。
“正是。”顧昀道。
“如何?”
顧昀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的布包,打開,道:“臣請醫官將貢象所餘食料查驗,發現摻有此物。”
皇帝將那布包細看,隻見裏麵隻有一些零碎細小的葉片,殘缺不全,葉背上生著紫紅的斑點。
“這是何物?”皇帝不解。
“紅班葵。”顧昀道,“象食之,見鮮麗招搖之物則發狂。”
皇帝抬頭看他,目光漸聚。
顧昀繼續道:“此物在食料中甚少,輕易不得發覺,卻足以使貢象中毒。”
皇帝沉吟,蹙起眉頭,“可拷問過土人?”
顧昀道:“已拷問過,土人隻稱冤枉。”
皇帝盯著那些紅班葵,眸中犀利。
“經桐渠往校場觀賽馬,再經桐渠而返,途中過珍苑......若彼時朕與太後下舟,必遭橫禍。”良久,他看向顧昀,忽而冷笑,“拿捏正好,與上月倒是如出一轍。”
顧昀不語。
“此事勿走漏。”皇帝深吸口氣,低低道。
顧昀頷首,“臣知曉。”
皇帝覺得有些倦意,伸手揉揉額側,靠在榻上,閉起雙眼,“甫辰今日亦勞累,回去吧。”
顧昀行禮,轉身離開。
“甫辰。”他剛走兩步,皇帝忽而出聲。顧昀轉頭,隻見皇帝瞅著他,“你怎想到貢象被下毒?”
顧昀愣了愣,片刻,耳邊忽而一熱,笑了笑。
皇帝看著他,目光漸漸玩味。
“去吧。”他唇角揚起,將手一揮,轉過頭去。
章台街的鸞音館,在京城中是一個名氣不小的去處。館中納伎甚眾,歌舞皆優者不在少數,每日門前車水馬龍,來往之人不乏世家豪富。
館主人李環是個四十有餘的男子,身體肥胖,卻天生一張和氣的笑臉,迎來送往,甚合人緣。這日,他與往常一般早起,四周察看,命家人打掃幹淨,督促眾伎妝點妥當,又將一應用物準備齊整,直到下晝方開門迎客。
許是天氣悶熱,幾日來人客不如往常,直到未時過半,才見一人踏入館中。
李環見那人與自己相仿的年紀,一身細葛衣衫,像是貴家的掌事裝扮。他露出笑意,迎上前去一揖,“鸞音官李環,有失遠迎。”
來人忙還禮,聲音和順,“原來是主人,某冒昧。”
禮畢,那人溫文道:“家中主人近日設宴會友,欲請貴館中歌伎助興。”
李環頷首,笑容滿麵,“不知貴主人可有指定之人?”
那人點頭,道:“家主人言,年初曾在貴館聽過一次,覺得甚回味,記得那伎名中帶個‘嬋’字。”
“名中帶個‘嬋’字?”李環訝然,想了想,片刻,了悟道,“可是傅嬋?”
那人訕笑,道:“某隻從主人交代,實不知......”
李環笑道:“定是她了。敝館眾伎,唯她有個‘嬋’字。”說著,卻一臉歉然,“隻是傅嬋兩三月前已被贖入了溫侍郎府中,卻請不得。”
那人一臉愕然,“那如何是好?”
李環忙道:“足下莫急。敝館中還有歌伎二十餘,不乏出色之人,足下可另行擇選。”
“另行擇選?”那人皺皺眉頭,“家主人說此伎腔調異於他人,故而喜愛,隻怕......”
李環嗬嗬笑起來,“原來如此。傅嬋乃膠東人士,自異於京中歌伎,敝館雖無膠東伎,卻還有膠西伎二人,腔調相仿,不若替代?”
那人苦笑,“此事某說不得話,還須問過主人意思。”
李環頷首,深深一揖,“煩勞足下稟過,若貴主人不放心,敝館可將二伎送至府上為貴主人試歌一曲。”
那人麵露笑意,還禮,“多謝館主人,某先別過。”
溫伏走出章台街,一路向前,到一處巷口前,四周看看,行走進去。
巷中,一輛漆車靜靜停著。
溫伏走上前,在車幃前一禮,“公子。”
“打聽明白了?”一個聲音從裏麵傳出。
“明白了。”溫伏擦一把汗,低聲道,“膠東人士。”
車中人沉吟,片刻,道:“走吧。”
溫伏應下,坐到馭者的位子上,拿起鞭子一揚,馬車轔轔走起,離開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