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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春鶯囀
海青拿天鵝

第9章

姚嫣定定地站在階下望著那人,隻覺無論如何也移不開步子。

“阿嫣?”姚征卻發現了門前的女兒。

謝臻亦回頭,目光落在姚嫣的身上。

隔著幕離,姚嫣盡力穩住狂跳的心,上前一步,向姚征款款行禮,輕聲道:“父親。”片刻,又向謝臻深深頷首。

謝臻還禮。姚嫣透過麵前的薄紗,瞥見他唇邊清淺的笑意,剛剛平複的心跳又蹦了起來。

“你母親在後庭,去吧。”姚征道。

“是。”姚嫣低頭道,隨仆從朝不遠的側門進去。她步伐悠悠,覺得自己從未這般小心行走過。

身後,父親的話音隱隱傳來,“......是小女,這月剛自潁川來到......”

室中已點起了照明的燈燭。

王瓚穿著單衣坐在胡床上,倚著靠背,閉目養神。

住在自己的地方就是好。他想。

他早已厭倦了在家中處處受人管製的生活,一心想著自己要立業出去,無拘無束地過自己的日子。於是,當皇帝封他為虞陽侯,又任命為中大夫之後,他趁父親高興,向他提出出府居住的事。雍南侯起初並不同意。他還健在,王瓚上有兄長,下有幼弟,也並沒有分家。而且像他這樣的子弟,即使有了爵位和官職也可以繼續留在家裏。王瓚卻道家宅離皇宮太遠,自己身為皇帝近臣,難免常有不便。有了前途大計作為理由,一番遊說,雍南侯終於被說動了。不過,他不許王瓚另置府邸,而讓他到一處位置靠近皇宮的別所暫住。

雖不是自己名下的產業,卻到底算是一個獨居的住所了。王瓚自搬進來,隻覺處處順心,頗有些成就感......

呀的一聲,房門被什麼人推開,王瓚微微睜眼,是阿四提著熱水和木盆進來了。

自承光苑回來,他本已經沐浴過,不料仆從來報,說青雲驄的飼料已經運到了,問他要不要去看看。自戰場歸來,王瓚對青雲驄更加珍愛,喂食都要用最好的飼料。他聽到這話,即刻去了。待再回來,他覺得自己又走了些路,不想就這麼休息,就叫仆從打水來浴足。

阿四走到他麵前,將木盆放下,把桶裏的水倒進盆裏,試試溫熱,抬頭道:“君侯,浴足。”

王瓚眼也不睜,伸伸腳。

阿四愣了愣,片刻,上前替他將襪套解下。

王瓚起來,挪挪身體向前,把腳伸到盆裏。水並不太燙,他試了試,這才把腳沒入水中。

溫熱的水包裹著雙足,一陣舒服。王瓚享受了一會,抬眼看看阿四,“去斟茶來。”

阿四瞅他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出去。未幾,他小心端著一盞茶進來,遞給王瓚。

王瓚接過,低頭吹吹熱氣,剛抿一小口,卻皺起眉,“水太涼,跟你說過,水要燙些才能出味。”說著,把茶盞還給他。

阿四看看他,又看看茶盞,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悶悶地接過茶盞。他走出去,過了不久,又端著茶盞進來。這一回,的確燙了許多,沒接到手上都能看到冒起的熱氣。

王瓚接過,吹了吹,唇剛碰盞邊就像被刺了一下。

“這麼燙?”他忙把茶盞放下,用手拭嘴,不悅地看阿四,“再去換。”

阿四瞪著他,隻覺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地上的空桶一踢。

咚的一聲,桶倒下,碌碌滾向一旁。

“我隨你出來是要尋阿姊,不是做什麼僮仆!”阿四豎起眉毛怒道:

王瓚卻不緊不慢,睨著阿四。

“是麼?”他神色自若,“當初也不知誰一定要我帶他離開塗邑,畫押賣身也在所不惜。”

去年,大軍班師回到平陽郡的時候,王瓚遇到了剛從塗邑逃出的阿四。他渾身汗膩,在行伍中見到王瓚,就立刻跑到他馬前,一臉急切地問他馥之阿姊在哪裏。王瓚說不知道,阿四卻急了起來,拉住王瓚的馬不許他走,一定要王瓚帶他去找馥之,還威脅如若不然,就去大將軍麵前揭發他濫用職權密謀不軌。

王瓚答應阿四將他帶上。

這自然不是因為阿四那點沒斤兩的威脅,隻是自草原歸來的這一路上,他曾多次向毛醫正驗對,已經明白那解藥之事八成有詐。雖然自己當初也是半信半疑,卻仍然覺得姚馥之那妖女可恨。如今遇到阿四這般,他突然靈光一動,覺得或許是老天憐憫,要給他解氣。

阿四一聽這話,火氣更是竄起,憋紅了臉,幾乎要將手中茶盞扔到他臉上,“我又不識字!你說我在上麵摁個手印就帶我走!”

王瓚卻一臉不以為然,笑笑,閑閑地將腳在水盆裏撥著,“賣了就是賣了。怎麼?要我讓阿泉再教你一次?”

他的聲調悠悠,阿四聽了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阿泉四十多歲,是王瓚手下年紀最長的家仆,名字好聽,卻是個毫無憐憫之心的惡人。阿四一心要尋馥之,剛來的時候,對王瓚騙他賣身很憤怒,日日吵著要離開。王瓚就把他交給了阿泉管教。那段日子,果真想起就覺得脊背發寒。阿泉甚為嚴厲,阿四在他手下,吃不飽睡不好是常有的事,又值冬季,做得不好就扔到柴房裏關起來凍一夜,或者直接打一頓笤帚。如此過了半個月,阿四迅速學乖了。他不怕王瓚,可王瓚叫阿泉來他就會畏懼。

心裏雖怯,阿四卻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瞪著王瓚,恨道:“待我阿姊來,定要你好看!”

“哦?”王瓚看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聲音從牙縫裏擠出,“那正好。她不來便罷了,若敢來,君侯我一並打死。”

博山爐鎏金錯銀,香煙自鏤空的山水紋飾中嫋嫋升起,被拂來的和風緩緩攪散。

今日無朝會,皇帝難得清閑,見禦苑光景宜人,便挑了一處涼殿邀顧昀對弈。

四周綠樹花木扶疏相映,鳥語陣陣,伴著安神的清香,愈發顯得殿中對坐的二人靜默無語。

皇帝執白,顧昀執黑,落子清響聲聲。

廣陵長公主王宓坐在不遠的軟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眼睛卻不時望向那兩人。隻見皇帝一身輕便常服,雖少了些廟堂上的帝君威嚴,卻襯著年輕倜儻的麵容,多了幾分天生的意氣。相較之下,顧昀身著入宮的官服,沉穩莊重,陡然掩蓋了些銳氣,卻平添了一份內斂的英俊。

王宓望望殿上的銅漏,上麵已滴過了一個時辰又三刻,可那兩人仍猶自沉浸在下棋之中,眼也不抬。

棋盤上的廝殺已經漸近末尾,也愈加激烈。

皇帝盯著棋盤,目光沉凝,似乎在考慮,少頃,落下一子。

“大司馬近來如何?”他忽然問道。

顧昀聞言,看他一眼,道:“已可恃輦而行。”說著,將手中白子落在棋盤上,

皇帝頷首,道:“聽說你請到了陳勰?”

顧昀頷首,舉棋再落子,“正是。”

去年他自塞外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按姚馥之所說的去找陳勰。到了潁川,他去尋訪姚虔,果然在其宅中找到了名叫“趙武”的老仆。顧昀將馥之的白玉墜交給他,並告知來意。趙武滿口答應,留下顧昀住址,讓他先回京城。過了半月,陳勰竟真的出現在了顧氏的門前。

陳勰果然醫術了得,顧銑在他的治療下日日好轉,喜煞了顧氏上下。不過,他也是個怪人,見顧銑恢複已無大礙,便在一天夜裏留書告辭了,卻再也找不到了......

“啪”,這時,皇帝看著棋盤,突然將一子落下,麵上漾起笑意,“甫辰,朕可要贏了。”

顧昀亦笑,“未必。”話音剛落,卻見他已將手中黑子落下,皇帝的白子竟成死局。

王宓見狀,忙放下手中的書,下榻朝他們走過去。她看著棋盤,算了算,片刻,柔聲笑道:“昀表兄勝了半目,皇兄輸了。”

皇帝看看棋盤,長歎口氣,“甫辰棋藝可愈發精進了。”說著,他看看王宓,意味深長地笑,“都是阿宓。凡你在場,甫辰便總是勝的。”

王宓聽他這半開玩笑的話,臉忽然浮起紅雲,帶嗔道:“皇兄哪裏話,方才還誇昀表兄棋藝精進,怎又說是我!”說著,飛快地瞥了顧昀一眼。

顧昀卻似乎未在意二人的話,隻將眼睛看著棋盤。

皇帝拿起茶盞,發現已經涼了,便讓王宓去叫宮人來換茶。

“勝負已定,還有甚可看。”王宓離開後,皇帝淡笑看著仍垂眸的顧昀。

顧昀知道被他窺破,抬起頭,淺笑不語。

皇帝瞥他,“朕隻有阿宓一個同母親妹,你就這般看不上?”

顧昀神色不改,道:“長公主仙人之姿,昀不敢覬覦。”

皇帝目光玩味地看他,手裏慢慢地把玩著一枚棋子。片刻,他歎口氣,笑了笑,“罷了。阿宓自幼嬌寵,你亦不是會討歡心的人,到時她若覺得不滿,我這皇兄卻無顏見母後。”

顧昀微笑,在座上一揖,“多謝陛下。”

“昀表兄謝皇兄什麼?”話音剛落,卻聽王宓輕笑的聲音傳來。二人轉頭,隻見她領著宮人回來了,還跟著中常侍徐成。

皇帝看向徐成,問:“何事?”

徐成拜禮,將手中一份奏章奉上,道:“太常卿方才將屬官名錄送來,請陛下過目。”

皇帝頷首,讓他呈來,將名錄翻開看了看,對顧昀笑道:“這個程宏,做太常卿倒是盡心,我昨日問他新增的屬官可安排妥當,他今日就將全員名冊都送了來。”

顧昀亦笑了笑。程宏出身京中士族,原任光祿勳。其人才智平平,任職五年內,無所建樹。皇帝去年將他調任太常卿,卻提拔庶族出身的屬官審琨升任光祿勳。

“對了,”皇帝像想起了什麼,問徐成,“太常卿可提起那新來的博士姚虔?”

“太常卿提起過。”徐成恭聲道,“新博士姚虔尚在途中,二三日可至。”

皇帝點頭,讓徐成將奏章收下去。

剛才乍聽到“姚虔”二字,顧昀愣了愣。“......將軍持此物至潁川姚氏家宅,交與姚虔家中一名叫趙五的老仆......”腦海中掠過那人清澈的聲音。

“陛下要擴博士?”少頃,顧昀問道。

皇帝未否認,拿起斟好的茶,緩緩吹氣,道:“太學擴充,原先所設博士已不足,便增至十二人。”說著,他笑笑,“這個姚虔可了不得。他是潁川姚氏季子,據說博古通今,太常卿與太傅俱力薦。其學問到底如何,朕卻未見識過。”

“這有何難?”這時,王宓走過來,對皇帝道,“過四日便是宜春亭會,這新進博士自然要去,皇兄可待那時仔細看一番。”

皇帝一聽,覺得此言有理。

顧昀目光明亮,望著殿外蔥鬱的樹林,麵上笑意似有似無。

一場新雨在夜裏停住,早晨,紅日破曉而出。

見到麗日青天,昨日還擔心這驟然而至的陰雨會破壞宜春亭會的京城貴人們,心情也倏而歡暢起來。

承光苑內的宜春亭位於鷺雲山南麓,依山傍澤。工匠在此栽下無數名貴花木,又鑿引山泉環繞期間,園林山景相諧成趣,又是一處勝地。每年四月初,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錦,皇家便會駕臨賞春,並邀京中百官和貴胄來此同樂。京中風氣開明,女眷出行不禁,每逢此會,各家仕女亦是盛裝雲集,宜春亭會由此馳名,成為京中數一數二的盛會。

天還沒亮,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來,丟給他一套新衣,要他穿戴整齊,隨王瓚去承光苑。他答應著,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進到王瓚房裏,卻見他早已收拾好了。

阿四看到王瓚,愣了愣。隻見他身著一件纁色錦袍,晨光下,柔澤淡紅,金線繡作的紋飾點綴其間,配上中衣雪白的領口,愈加襯得麵若白玉。

阿四有些發怔,他到京中也有幾月,曾見識過好些整日脂粉不離手的貴族男子,像女子一樣,將臉上塗得白白的,以此為傲。初見時,阿四驚訝得幾乎不敢相信,覺得又新奇又滑稽,王瓚卻鄙夷地說他見識寡陋,不知玉人臨風之態。

“既如此為美,你怎不敷粉?”阿四反駁。

那時,王瓚“嘁”一聲,頭高高揚起,“我豈用得著敷粉。”

如今乍一看來,這王瓚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

“愣什麼?”王瓚發現了定立一旁的阿四,出聲道。

阿四回神,咧嘴一笑,走上前去,“君侯都穿戴好了?”

王瓚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幸好我還有人,若等你來,今日便不必不出了。”

聽到這話,旁邊兩名侍立的婢女輕笑起來。

阿四看看她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這還是自己兩年來頭一回有新衣穿。

“走了。”王瓚不再磨蹭,拂拂袖口,瀟灑地走出門去。

經過一場雨水,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澤如同被洗過一般,煥然明亮。

貴族們的車馬熙熙攘攘,將大道塞得滿滿的,皇宮中甚至派出了羽林衛士,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維持秩序。

王瓚乘車,阿四和阿泉一眾仆役騎馬,跟著人潮一路到了鷺雲山下。王瓚下車,一邊稍稍整理衣飾一邊望望園中,少頃,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車馬,讓阿四隨自己入內。

駁色青石鋪就的道路很是平緩,兩旁綠影芳菲,隔著花木的枝葉,遠遠便可望見修建在一處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朱柱畫梁,飛簷欲舞。一路盡是衣冠華美的京中貴族,遠處陣陣管弦之聲悠然傳來,和著朗朗人聲,頗為熱鬧。

王瓚自幼長在京中,交遊甚廣,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過來同他見禮談笑。

“那女子姓姚?”與一個王瓚稱作“姚尚書”的中年人見過禮後,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場邊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今日穿戴得甚為美麗,雲鬢危疊,簪花飾玉,行禮時以紈扇遮麵,端莊矜持。

“嗯。”王瓚正微笑著與人頷首致禮,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君侯可覺得她像阿姊?”阿四興奮地說。

王瓚終於回頭瞥他,笑臉下,眼中滿是不耐煩,“天下又不隻姚馥之一人姓姚。”

阿四瞪他一眼,噤聲不語。心裏卻覺得那女子與阿姊有兩三分相像,又姓姚,必有淵源。思索著,不禁又往姚尚書那邊多瞅幾眼。那女子跟在姚尚書身後,正與人含笑見禮。

阿姊即便不著盛裝,也比她好看呢......阿四心想。

宜春亭下的園中熱鬧非凡,各式花卉爭相鬥豔,將整個山坡裝點得如仙境一般。綠柳奇樹,流水蜿蜒,貴族穿行其間,品評談笑。

姚嫣跟在母親身邊,虛扶著她的手臂,緩步行走。不時有人過來,向走在前麵的姚征見禮,看到姚嫣,皆麵露驚歎之色,無不稱讚姚征有個出眾的女兒。

姚征與鄭氏自然歡喜,卻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子,讓她到花園的另一側與仕女們相聚。

“今日光景難得,阿嫣想與母親散步呢。”姚嫣笑道,甜美的語聲中略帶嬌嗔。

鄭氏舒心地笑,撫撫她的手,看看姚征。

姚征暗歎一口氣,亦不再提。

沒走多久,忽然,一陣樂聲飄揚傳來,園中的人聲忽而熱烈。他們望去,隻見花園的一頭,龍蓋華旗幢幢飛揚,成列的宮人奉香持扇,款款走來。

待他們近前,姚嫣一眼望見了華蓋下的皇帝。

隻見他相當年輕,頭戴玉冠,身著方心曲領燕服,踱步間,衣袂揚揚,竟是一派飄然絕世之姿。

姚嫣有些愣怔。

“還不快跪下!”姚征低斥的聲音忽然傳來。

姚嫣回神,這才發覺園中之人已跪下一片,忙伏身。

園中一片頌吉之聲。皇帝似興致不錯,麵帶微笑,教眾人免禮起身,帶著身後的廣陵長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

宜春亭修建在一處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以奇巧聞名。它的底下並無土基,完全靠揳入山體的木料和下麵的巨石穩固,亭內雕飾繁複,亭簷修長上翹,遠遠望去,如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立於巨石之上。

亭中早已設下茵席香爐,皇帝麵南坐下,望向亭外。太後不喜熱鬧,皇帝也並未帶什麼人來,身邊隻有王宓陪伴在側。不過,亭下的眾臣貴胄倒是齊全,除了大司馬,三公九卿皆已到場,更不必說其餘大小貴族朝臣。一眼望去,麗日春光,樹蔭花影中,冠蓋巍巍,華服豔豔,皇帝心中不禁曠然神怡。

未幾,隨侍的宦官前來稟報,說園中眾臣欲前來拜見,請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遊苑,請丞相及禦史大夫上來一見即可,其餘人等便不必繁瑣了。”

宦官應諾退下。

皇帝轉頭,伸手到幾案上端起茶盞,抬眼,瞥見王宓正望著亭下,目光流連。

“今日羽林須擔任守衛,他如何來得。”皇帝淡聲道。

王宓一愣,回過頭來,觸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臉上忽而躥紅。她心中一陣羞窘,嘴上卻不肯承認,將紈扇輕搖,“皇兄說哪個他?”

皇帝淡笑,垂眸輕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訝然,覺得他話裏有話。

正要再問,亭下傳來一陣腳步聲,丞相和禦史大夫各領家眷上來了。皇帝放下茶盞,卻不再與她說話。

日頭已經掛在了當空,晨早稍嫌泥濘的道路平坦了許多。

皇帝親臨,眾臣雲集,負責警戒的羽林軍壓力不小。雖這般集會每年都有,顧昀仍不敢掉以輕心,他親自在道路上巡視一番,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處宮門道口查看。

時辰已過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貴人的車馬陸續趕來。顧昀挨處查看當值羽林郎的問對筆錄,當他走到離建章宮不遠的一處闕樓下檢視時,突然在名錄上發現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時來的?”他問。

羽林郎看看上麵所記,答道:“約二刻前。”

顧昀頷首,叮囑他仔細查對,隨即上馬離去。

顧昀一路巡視,安排手下嚴加維護,騎馬隨著車流走到了鷺雲山下。

一塊辟出的開闊地上,已停著許多車馬,不少剛趕到的貴族正在下車,跟來的仆從一番忙碌,上前攙扶。顧昀走過去,好些人都認得他,紛紛與他行禮。顧昀在馬上頷首虛應,走了一圈,卻無所收獲。

他朝四周望了望,正打算繼續回去檢視。這時,身後傳來幾聲大笑,他回頭,見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兩名士人正開懷暢談。

顧昀目光掠過,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麼一觸,他猛然勒住韁繩。

宜春亭下,樂官琴瑟合鳴,宮伎緩聲而歌,樂音嫋嫋。

禮拜過皇帝之後,遊苑便正式開始。

園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宮侍們早已在水畔各處鋪好了茵席,貴族們一番揖讓,選文采風流卓著之人到席間坐下。

一隻盛滿美酒的漆觴被宮侍置於上遊,在眾人的笑語和注視中,順著流水緩緩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載著漆觴,未幾,在一處微曲的地方停住。

觀望眾人一陣歡笑,離漆觴最近的一名大夫笑著將漆觴從水中取出,站起身來。他思索片刻,即興吟了一首五言詩,詞句平平,卻也算通順。眾人叫好,大夫一揖謝過,複將漆觴置於水中。

漆觴再度順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時有岸邊落下的花瓣飄入,被水流卷在漆觴四周。未幾,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觴打轉不前。

眾人望去,見漆觴所對的正是虞陽侯王瓚,再度嘩然。王瓚麵上帶著從容的笑意,取出漆觴,款款起身。他才貌並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間水畔,更襯得風姿卓著,還未開口,眾人已覺心神怡然。

“虞陽侯今日甚美呢。”不遠一處長橋上,姚嫣與李氏姊妹等一眾仕女又聚到了一處,李瓊將紈扇輕掩,在她耳邊含羞地說道。

姚嫣微微頷首,心中也為王瓚神采讚歎,少頃,卻仍將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這裏,可將盛況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春亭上的人,園中士族齊聚,該是都在這裏了,她看了許久,卻仍不見那人。

他不會來麼......姚嫣心中透著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瓚身後,阿四悶悶地站在邊上,看著他含笑舉觴,嗓音悠遠地娓娓吟詩。

他不懂詩賦,不知王瓚的那些詩句何意,不過,卻看得出大約不錯,因為在場眾人無不將目光聚在他身上,麵露讚賞之色。

“虞陽侯果然文賦通達......”旁邊,一個細氣的聲音伴著淡淡的脂粉香氣傳來。

阿四回頭看去,見是與王瓚比鄰而坐的那個肥胖太常卿帶來的僮仆。

他身量與阿四相當,卻生得苗條,所著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許多,漂亮的臉上敷著細致的白粉,唇上點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與旁邊同樣打扮的兩人說話,發覺阿四在看,忽然將目光投來。

阿四立即轉過臉去,心中一陣不自然。

不久,隻聽眾人一陣盛讚之聲,比剛才那大夫要響亮許多。王瓚吟完了詩,向眾人長揖一禮。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遠處的人群外,幾人正走過來,其中一抹倩影,步態甚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卻被人群擋住了視線。心中湧起一陣激動,他看看正與旁人談笑闊論的王瓚,轉身擠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觴剛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麵前時,人群卻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姚嫣望去,發覺眾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觴,目光卻是朝另一個方向投去,不少人麵帶驚異之色。她順著看去,亦是愣住。

麗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長偉麗,麵若皎月;柔風習習,他瀟灑緩步行來,衣袂臨風,宛如仙人謫落凡塵。

“那可是明珠公子謝臻!”有人笑讚道。此言一出,眾女紛紛明白過來,望著那邊,眼波盈盈而熱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欲尋路下橋,卻忽然望見與謝臻同來的還有兩人,目光忽而凝住。

謝臻麵上的笑意溫文而炫目,正與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邊走邊說著話——不是別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們身後的,卻還有一名女子。她衣飾素雅,緩步如蓮,待稍近前,隻見其容顏美麗,素質參紅,恰如畫中之人。

眾人中隱隱再起了一陣讚歎之聲。

姚嫣定定地望著她。

“那女子卻是何人?”有人疑惑地問道,輕柔的語聲或羨或妒。

姚嫣聽著她們說話,心中卻再無先前欣喜。

“阿嫣......”旁邊,李珠的聲音傳來。姚嫣回頭,隻見她神色半是驚喜半是詫異,“那不是馥之姊?”

姚嫣想微笑,卻覺得唇角彎得有些生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轉頭再望去,卻見在場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識得姚虔,紛紛上前與他見禮。

姚虔麵帶微笑,文質彬彬地與眾人相見,並介紹身邊的謝臻。聽說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聞名天下的“東洲明珠”,園中眾人一片嘩然,爭相觀望。

謝臻正當年輕,玉麵漆目,身形修長,風采翩翩;而姚虔雖年有四十,卻長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隨在他們身後那絕色出塵的佳人,三人站在一處,宛如仙人之列,園中的鮮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認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見,麵前的人群卻愈加擁擠,他如何使勁也推擠不開,個頭又不足,隻能不停地跳腳,朝那邊大喊:“阿姊!”

人群喧鬧,他的聲音一下被埋沒下去。馥之沒有聽到,隨著前麵二人走過去,雖受眾人矚目,她卻無一絲局促之態,步履緩緩,裳裙間衣帶飄飄。

當他們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議,不如請姚虔和謝臻加入流觴之樂,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讚同。姚虔和謝臻推拒不得,隻好承情。

宮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卻有宦官前來,說皇帝傳旨,要見博士姚虔一行。

眾人皆詫異,又是一陣議論。姚虔亦是訝然,看看謝臻和馥之,片刻卻含笑,向眾人揖禮致歉,領著謝臻和馥之隨宦官離開了。

花徑在園中蜿蜒鋪開,三人隨引路的宦官來到宜春亭下,待稟報過後,他們登階上去。

亭內,宮人侍立,香煙嫋嫋,琉璃案上花果珍饈堆砌精致。馥之稍稍抬眼望去,隻見幾案後,一名年輕男子端坐著,衣飾高貴,氣勢不凡;下首處的卻是一位宮裝麗人,手持一把華美的紈扇,靜靜地覷著他們。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語氣溫和地讓他們起身。

看到姚虔儀表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學過人,朕久聞矣。不知此番來京,一路順暢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並無不順。”

皇帝頷首,讓宮人在下首設席,給姚虔賜座。

姚虔謝過,入席坐下。

皇帝看著他,似有感懷,緩緩道:“卿門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時,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國,賢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處事淺薄,眾卿還須扶持為盼。”

姚虔知曉其意,麵色平靜,在座上一禮,“虔敬諾。”

皇帝莞爾,望向與姚虔同來的兩人,目光落在謝臻身上,微微驚詫,問姚虔:“這是何人?”

謝臻從容上前,拜禮道:“潁川謝臻,見過陛下。”

皇帝看著謝臻,目光在他的臉上微微流轉,片刻,笑道:“無怪乎‘東洲明珠’聞名天下,如今一見,果不虛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著謝臻,心中也不禁讚歎。她自幼生長在京都,皇宮內外,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可如今見到這謝臻,她卻還是覺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著“東洲明珠”幾個字,愈發覺得貼切,片刻,卻忽然又想到別的什麼,目光移向亭外。

“聽說卿詩賦亦是了得,稍後不若與眾卿曲水流觴一會。”皇帝饒有興趣地道。

謝臻淡唇含淡笑,一禮,“臻敬諾。”

皇帝莞爾,又將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頓,少頃,略帶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邊盡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聞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聞卿收養了兄長姚陵遺孤,可就是此女?”

聽到皇帝對姚氏和自己竟這般了解,姚虔心中詫異。他麵上卻平靜,回答:“正是。”

皇帝頷首,卻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蘊。

馥之不大喜歡被人這般打量,卻不能躲避,心中輕歎,當初不該答應叔父陪他來......她不自覺地將眼睛微微轉開,卻發覺謝臻的視線正投來。他看著馥之,唇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隻聽王宓好奇地問皇帝,“可就是當年那風靡一時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淺笑。

王宓轉頭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麵前,一雙妙目將她仔細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記得,姑母曾說姚陵風采絕世,無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觀之,再不疑此言文飾。”

一番品評的話語帶著些稚氣,皇帝笑笑,環伺宮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親名聲不俗,如今聽王宓提起,淡淡莞爾,“殿下過譽。”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覺得甚是好聽,唇邊又多了幾分笑意。這時,她忽然瞥見亭下有人走來,神色一喜,對皇帝說:“武威侯來了。”

話音剛落,亭下的宦官已上來通報。

“哦?”皇帝一訝,目光瞥過謝臻,唇角微揚,對宦官頷首,“讓他上來。”

乍聽到“武威侯”三個字,馥之愣了愣,亦轉頭看去。隻聽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似帶著急切,未幾,一人出現在亭前——身形頎長,麵色黝黑,正是顧昀。

兩人目光倏而相遇。

顧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滯,卻轉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禮,“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現下如何?”

顧昀道:“承光苑內羽林皆已集結,至今並無疵漏。”

皇帝點頭。

他的聲音清朗,與那時在塞外別無二致。馥之聽著,心中隱有些莫名的感受,隻覺人間際遇奇妙。

“武威侯。”這時,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引他看向謝臻,“此乃潁川謝公子。”

顧昀微詫。

“謝臻見過武威侯。”謝臻緩緩一揖。

顧昀看著他,甫一照麵,便已明白此人是誰。他即還禮,“幸會。”

眾人見這曾被衛儃並譽為珠玉的二人並立一處,無不麵露欣賞之色。謝臻俊美自不必說,顧昀雖從武,卻也是英俊,更自有一番不輸謝臻的颯爽之氣,並視之下,亦不愧其當年美名。

看了好一會,王宓舉扇向顧昀一笑,興致勃勃地對皇帝說:“皇兄,再遲,曲水流觴可就完畢了。”

皇帝望望園中,笑而頷首,對姚虔道:“卿遠道而來,不若加入這園中盛會,亦是一樂。”

“承陛下美意。”姚虔道,領謝臻和馥之再拜,隨宦官離開。

走下石階的時候,馥之感覺有目光投來,回眸,見正是顧昀看著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轉頭隨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園中,曲水流觴一過一輪,眾人正歡,忽見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熱鬧。

姚虔和謝臻與眾人一番禮讓,坐到宮侍方才新設的席上。漆觴被重新置於上遊,盛滿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順流緩緩而下。溪水長而曲折,漆觴亦不負眾望,三輪之中,姚虔和謝臻分別中觴。

姚虔雲遊多年,自有滿懷逸誌,即興作詩,辭藻清麗之中,另有一番超凡脫俗之氣。眾人細品之下,頗有仙風道骨之感,紛紛交口稱讚,對他敬意更甚。

謝臻自幼工於詩賦,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於水邊,身姿皎皎,聲音悠揚。園中眾人靜觀傾聽,竟鴉雀無聲。

“今年的宜春亭會,隻怕世人要爭相傳誦。”宜春亭上,王宓站在簷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語,看看一旁的顧昀。他靜立著,雙目望向園中,卻不知在看何處。

王瓚坐在溪畔,聽著謝臻吟詩,眼睛卻盯著他和姚虔身後的姚馥之一動不動。

初時見到的吃驚已經漸漸平複,他卻仍感到不可思議。乍看到姚馥之的時候,王瓚先是愣住,不久,卻聽旁人議論,那姚虔出身潁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兒。

他聽到這話時,隻覺腦中一陣懵然,心中驚異之甚,不下當初看到姚馥之突然從半老婦人變作二八少女。

王瓚望著一身貴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驚疑。片刻,他向後望去,卻忽然尋不見了阿四的蹤影。他倏而警覺起來,目光朝眾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邊,竟全無蹤跡。

小子!王瓚心裏暗罵。

承光苑中風景旖旎,馥之提著裳裾,走入一片開滿紫花的藤樹下,望望身後被綠蔭阻隔的小路,心中一鬆。

今日這宜春亭會,叔父和謝臻可謂出盡了風頭。

尤其是謝臻,他剛吟詩完畢,園中便是一片歡呼,如過節一般。

詩會冗長,她卻要在二人身後一直站著,腿也酸了。好容易挨到完畢,他們離開水邊,園中的士人卻紛紛前來,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來與他們見禮。馥之想走開,卻一直找不到空隙,為不失叔父麵子,她的臉上便一直笑著。心中不住後悔,在園外遇到謝臻的時候,便不該與他一道進來。

不過,她在園中遇到了許久不見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見到她,一臉和色,見禮過後,便同姚虔說起話來。三叔母鄭氏卻格外熱情,拉著馥之的手問這問那,又讓女兒姚嫣過來見她。

馥之知道這位三叔母為人素有心計,不過待自己卻一向是笑臉的,也謙恭回應。堂妹姚嫣她也並不陌生,二人年紀相當,幼時常一處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經長大,個子比她矮一些,卻生得很是漂亮。她看著馥之,好一會,甜甜地對她一笑,禮道:“馥之姊。”

她的聲音嬌美,馥之頷首還禮,心中卻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幸好過了不久,一名貴婦來與鄭氏搭訕,姚嫣又去不遠處與相識的仕女說話,馥之瞅準空隙,向一名宮侍詢問更衣之所,這才走了出來。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陣舒坦,不再去想別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晝了,據說宜春亭會要辦上整日,她估摸著叔父那邊定還有許多人應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遊逛一陣。她望向前方,隻見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興致上來,繼續前行。

不料剛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些細微的聲音。馥之止步,仔細聽,卻似是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馥之一陣疑惑,回頭望去。不久,隻見一人忽然在轉角的路口出現,她一愣。

謝臻一身行色,見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臉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著他,收起訝色,亦微笑,“阿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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