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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春鶯囀
海青拿天鵝

第8章

三月的天,青碧澄瑩。暖風悠悠地拂過,涼而不寒。

下了兩日的雨,恰遇放晴,大道上多是趕路的人。車馬川流間,風中帶著些微的塵土味道。

姚嫣將手掀著車窗細竹簾的一角,回頭看看乳母,見她正歪著頭打瞌睡,放下心來,繼續往外看。

路旁,綠樹蔥鬱,鶯歌燕舞;幾株桃李開得正盛,輕紅粉白錯落相疊,恰是一派正好的春景。姚嫣望向那搖曳綠影的背後,重重闕台遠遠地高聳在極目之處,身姿偉麗,如同掛在天邊。

那些高台所在之處便是京城呢......姚嫣有些發怔,正感歎,忽然,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她側頭望去,隻見一大隊人馬從大路上迎麵而來,鮮衣華服,前呼後擁,似是些貴族出城踏青。

姚嫣稍稍將竹簾放下,再看那些馬上的人,卻是些青年,冠帶儼然,錦衣勁裝,胯下坐騎亦金玉飾身,愈顯光彩照人。

其中,有幾騎竟是女子。她們從姚嫣車前路過,身上綾羅繽紛,姿態萬方,帶起一陣撲鼻的香氣。柔風輕拂,薄如蟬翼的幕離下,隱隱可見玉臉紅唇,眸光流轉。

“到了京中,可就處處不一樣了。”她想起去年父親接到調任尚書的詔令時,阿母摸著她的頭說的話......這時,一騎從麵前經過,馬上少年轉過頭來。姚嫣吃驚,趕緊將竹簾放下。

馬車轔轔前行,在一處驛館前停下。

早有家人等候在這裏,見到姚嫣來到,迎接上前。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母親鄭氏竟也在這裏。

“阿母!”她心中一陣欣喜,如小雀一般上前撲入母親的懷抱。

鄭氏笑眯眯地擁著女兒,道:“一路可累壞了?”

姚嫣搖頭笑笑。

鄭氏看著女兒,拉起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同她坐到自己的車上。姚嫣將目光四顧,見這車內寬敞,菱錦為幃,都是在潁川家中不曾用過的。外麵的車夫驅車緩緩走起,四角的香囊芬芳暗送。

一路上,兩人說了許多話,從潁川到京城,無所不包。姚嫣靠在母親身邊,見車將入城,眼睛不斷透過半啟的幃簾往車外望去。隻見城牆青灰的磚石已經遮住了視野,寬敞的大道上愈發熱鬧,熙熙攘攘,車子也越走越慢,車夫不斷得吆喝路人讓開。

忽然,一陣熱鬧的聲音傳來,姚嫣望去,不遠處又是一隊出遊的貴胄,陣勢比之前看到的更大,有馬有車,仆從裏還有持花的侍童。

“如今正是京中各家遊苑踏春之際。”鄭氏的聲音在她耳畔緩緩響起。姚嫣回頭,鄭氏看著她,唇含淺笑,“過些日子阿嫣也會去的。”

姚嫣抿唇微笑,溫順地偎入母親懷中。

“可記得李氏姊妹?”鄭氏撫著她的頭道。

“李珠和李瓊?”姚嫣一喜。這兩人是她少時玩得極好的人,兩年前,她們的父親來京中任職,便分開了。

鄭氏頷首,笑道:“如今她們家宅離我們不遠,近來常常往來,我昨日約了吳夫人攜她們姊妹下晝來敘。”

姚嫣心情舒暢,望向車外,隻覺風景無限。

鄭氏本是京城人士,對京中風尚頗有心得。由此,姚嫣的父親雖剛從地方調來,家宅中的一應用具陳設卻毫無土俚之氣。

姚嫣的閨房更是陳設精細,連來探望的李氏姊妹亦讚歎不已。

“這博山爐可是刻著少府的印呢。”李瓊看著姚嫣妝台旁的一隻香爐,咋舌道。

李珠也去看,片刻,抬頭對姚嫣笑道:“阿嫣可記得,我等第一次見到少府製的博山爐,還是在馥之姊那裏。”

姚嫣微微一怔,片刻,微笑頷首,輕聲道:“正是。”

姚馥之,姚嫣的堂姊,大伯姚陵的獨女。

姚嫣的父親姚征在家中排行第三,性格沉默,雖官至太守,卻從不常被人提起。世人愛殊才,提到姚氏,說的總是她的大伯姚陵。

姚陵字伯孝,自幼聰穎過人,五歲便作詩成名。他素有才情,又兼生性灑脫,曾遊曆天下,結交名士無數,其賢名遠播一時。

姚嫣對這位大伯並無多少印象,卻知道那是個俊雅的人。母親也說過,姚陵形貌堪為上品。

可惜,在姚嫣九歲的時候,姚陵與妻甄氏乘船渡河,遇大浪而雙雙仙去。隻留下一個與姚嫣同歲的女兒姚馥之,後來經祖母準許,跟了四叔姚虔生活。姚虔為人寡淡不羈,姚馥之跟了他以後,便很少再出現在眾人麵前了。據說,她拜在了一名方士門下清修,很少回來。

父親來京中為官頗有根由,姚嫣並非一無所知。

士族自前朝興起,幾經興亡,如今遍數天下士族,潁川當首屈一指。姚氏在潁川不算最旺,卻曆史最久,根基也最深。

若論淵源,姚氏在潁川已有幾百年,族譜上則更是豐厚,元始可追溯至舜帝姚重華。曆朝以來,姚氏為官者眾多,還出過好些位列三公的重臣,雖未嘗權勢滔天,卻也不曾凋敝零落。衛朝亂時,姚氏曾聯合潁川各家豪強割據一方,卻深諳時勢,歸順王氏。後來王氏得了天下,姚氏也在潁川和朝中博得了非常的人望,卻忽然沉默起來。百餘年間,雖朝廷多有恩詔,姚氏往京中為官者卻不過一二十人。

這般韜光養晦的做法,道理不須細說,看看開國時,那些炙手可熱的人如今何在便可知道。

但天下承平已久,姚氏多年來卻建樹無多。雖有積累下的大宗田產,家業也頗為富足,但看著別的士族日漸壯大,新帝方即位,正是用人之時,族中出仕的議論日益高漲起來。

去年,禦史中丞姚謂告老還鄉,臨退前向皇帝舉薦了姚嫣的父親,琅琊太守姚征。

沒想到,皇帝竟恩眷大開,詔姚征入京做了尚書。

此事在潁川熱議一時,人人都歎,姚氏到底並非隻有姚陵。

任命父親為尚書的詔令到達時,正是臨近年節之際,姚氏族人都回到潁川齊聚。她家日日都坐滿了登門道賀的親眷。

除夕家宴上,父親攜他們一家向祖母拜禮時,祖母特地讓他們上前,問過姚征夫婦一些話,又笑盈盈地拉過姚嫣和兄長,將他們仔細地看。那時,姚嫣第一次站在那麼多人麵前,卻一點也不害怕。她望著祖母,唇邊綻放的笑意甜美而矜持,安然接受著周圍讚歎、羨慕或妒忌的目光。

問到姚嫣年紀時,祖母像想起什麼,突然道:“馥之如今也該十七了吧?”

那一瞬,姚嫣感到旁邊的議論聲一下低了許多。

“正是。馥之隻大阿嫣三日呢。”旁邊一位嬸婆笑著答道。

“哦!”祖母點頭。

“祖母,阿嫣四月出生,尚未滿十七。”姚嫣沒有理會旁人的心思,麵上笑意更濃,聲聲婉轉。

或許如果大伯尚在,姚謂向皇帝舉薦的便不會是姚征,姚嫣也不會來到京城。可畢竟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世事總是難料。姚陵名聲卓著,其光芒足以掩蓋眾多兄弟,連同他的女兒也備受祖母愛護。

但如今,姚陵早已不在,四叔姚虔據說染了疾,姚馥之留在太行山中照顧他,年節也不回來。當此之際,姚嫣一家卻站在了姚氏最光亮的地方,她也在不會是幼時那個總被人期望“要像馥之姊”的小童了。

“說到馥之姊,許久未見她,如今可是嫁人了?”李瓊將博山爐放下,向姚嫣問道。

姚嫣搖頭,“未曾。”

李氏姊妹一訝,“為何?”

“我也不甚清楚。”姚嫣將鏡台打開,隨手撥弄撥弄匣中的珠玉,微笑道,“聽說她似是要清修,暫不論嫁呢。”

李珠與妹妹相覷一眼,點頭,“如此。”說著,掩口笑笑,“不說她。我和瓊及笄時可都定親了,卻不知阿嫣定了誰人?”

姚嫣臉上一紅,片刻,彎彎嘴角,“我也未曾定下。”

“未曾?”二人看著她,似覺得不可思議。李珠道:“可阿嫣都快十七了。”

姚嫣笑笑,“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我阿母想是舍不得我呢。”

“哦......”李氏姊妹若有所思地頷首。姚嫣卻不等她們再問下去,笑盈盈地說要送她們些東西,帶她們去看從潁川帶來的絹縞。

三人又熱鬧起來,笑語複溢滿室中,

姚嫣的心思卻一直停在了剛才說的話上。李氏姊妹臉上的疑惑她何嘗未見,便是心中也常有思慮。因為族中到這般年齡還未定親的,除了姚馥之,便隻有姚嫣了。

也並非沒有好人家來提親。姚嫣的父親雖不出眾,卻也是嫡室之子,又官至太守,潁川的其他大家如杜氏、謝氏都早有人來問詢。可是母親鄭氏似乎都不大喜歡,父親在家中又對母親甚為遵從,姚嫣的婚事便一直未決。

鄭氏出身京城世家,當年憑父母之意,千裏迢迢嫁到了潁川。不過,潁川士族一向認為別處女子教養不如本地,鄭氏嫁來,曾頗有不順,直到生下姚嫣的兄長姚鵬才漸漸適應。姚嫣長成以後,鄭氏就將自己這段經曆告訴她,並對她說,女子嫁人須有計較。潁川素重禮教,婦女頗有賢名。同是士族,外地女子嫁來要受壓抑,而潁川之女嫁出去卻會備受尊崇。

姚嫣想起方才在車上,鄭氏跟她提到了好些大家,備述其中未婚之子。

阿母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曉?

姚嫣莞爾,將一匹萱色花絹抽出,對一臉讚歎的李氏姊妹柔聲道:“這是琅琊特產的色絹,今年新織的。”

夜晚,琉璃盞的亮光將堂上映得通明。

姚征看完一卷文書,放到案上,以手支額,稍稍閉目養神。

上任方才一月,姚征卻已覺得疲憊不堪。朝中諸務繁雜,他這新任的尚書每日兢兢業業,卻仍覺得千頭萬緒......

一陣窸窣聲在身旁響起,姚征抬頭,見鄭氏來了。

“夫君。”她含笑上前,從侍婢的盤中端起一隻小碗,輕輕置於姚征案前,溫聲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湯吧。”

姚征看著妻子,心中稍稍開解。她雖性情愛豪奢了些,卻處事通達,家中有她打理,倒是處處順心。他頷首,端起碗,將匙羹緩緩攪動,喝了一口。

“夫君可記得城西那處宅院?”片刻,鄭氏忽而問道。

姚征抬頭,想了想,“那處祖宅?”

“正是。”鄭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說過,京中無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過幾日要去西郊遊苑,妾尋思,明日遣些家仆去將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處歇息。”

“阿嫣要去遊苑?”姚征微訝。

鄭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時也去,阿嫣交與她必無差錯。”

姚征搖頭,“倒不是這個,隻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鄭氏詫異,“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來書,言少敬不日將至京城,那處宅院須留給他。”

“少敬?”鄭氏聞言,笑意微微斂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養病?”

姚征點頭,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詔,要他入京當博士。”

馬兒輕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樹木綠意盎然,花朵豔麗芬芳。姚嫣手執韁繩,頭戴綴寶幕離,輕風拂來,幕離羅紗漾起皺褶,引得路人視線紛紛投來。

那日相見,姚嫣與李氏姊妹二人都甚為歡喜,此後,她們日日在一起,儼然密不可分了。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識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齡女子,相處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帶上姚嫣去參加些女子間的遊樂,介紹姚嫣與京中的仕女們結識。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卻交遊甚少,於京城人而言,姚氏總有著些神秘。故而,當姚嫣出現在眾人麵前,即刻吸引了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們初時對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觸,發覺她隨和通透,便紛紛樂意接納。幾次遊春和賞宴之後,京城閨閣中凡有大些的聚會,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她與京中仕女一樣,將長眉改描遠山眉,戴上輕薄精致的幕離,騎上瓔珞飾身的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舉止優雅,臉上永遠帶著笑意,在人群中總能被人一眼望見。有幾次,李氏姊妹不無豔羨地告訴姚嫣,她們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聽她......

姚嫣甚至見到了大長公主。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竇氏的賞春宴上,大長公主作為竇氏長嫂,也被邀了來。姚嫣對大長公主的名聲早有耳聞,本以為那般人物必是與自己毫無相幹的,不想,正當她與旁人在花間閑談,府中侍婢卻來到,說大長公主要見她。

姚嫣彼時驚詫不已,隻覺自己還未回神,就跟著侍婢來到了大長公主麵前。

那是一名盛年美婦,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懶地倚著漆幾。見過禮,姚嫣稍稍抬頭,入目的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施著精致的粉妝,幾乎看不出年紀;身上寶飾不多,卻極盡貴氣,舉手投足之間,風度卓然。竇氏等一眾貴婦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你便是姚尚書之女?”大長公主看著姚嫣,唇邊帶著一抹笑意,緩緩啟齒,聲音輕柔如水。

姚嫣觸到她的目光,隻覺那雙眼眸翦水含笑,卻帶著深沉的透徹,威儀隱隱。她心底忽而一虛,忙垂下眼簾,答道:“嫣正是。”

一陣笑聲響起,竇氏讓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對大長公主道:“人言潁川女子相貌出眾,尤以姚氏最麗,如今觀之,果然不虛。”

大長公主一笑,沒有接話,看著姚嫣,卻道:“我聽聞姚尚書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姚嫣聽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訝,答道:“正是。”

大長公主頷首,輕聲道:“說來,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姚嫣抬頭,正要答話,卻聽一名貴婦訝道:“姚伯孝?可是當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眾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長公主彎彎唇角,片刻,再對姚嫣道:“我聽說姚伯孝仙去後,隻有一女留下,後由姚少敬領養。”

姚嫣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好生疑惑,這位大長公主怎會對叔伯這般了解?

“正是。”少頃,她答道。

大長公主笑笑,沒再說下去,又問了兩句姚嫣家中父母身體狀況,轉而與竇氏說起了話。

姚嫣坐在席上,見大長公主似乎無意再答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沒過多久,旁邊一名貴婦向她問起鄭氏近況,姚嫣忙向她細細答話,這才緩下些尷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個時辰,坐在貴婦們中間,聽她們與大長公主議論近來的瑣事。其中談的最多的卻是武威侯,不停地稱讚他風姿英武,又爭相地評議各家待嫁的女兒。

大長公主聽著她們說話,始終含笑,隻偶爾談上一兩句。

大長公主之子姚嫣聽說過。大長公主隻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顧氏所育。他年少有為,十八歲時隨大司馬破東羯,被封五千戶武威侯。去年大將軍何愷出征東羯,顧昀親帥兩萬精騎越大漠突襲接應,親斬單於,全勝而歸。皇帝再為其加封萬戶,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萬戶侯。

姚嫣來京中不久,鄭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顧昀,說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顧氏的大門擠破了。

“我上月曾見過這武威侯,雖是行伍中人,風吹日曬黧黑了些,卻長得甚英俊。”鄭氏對姚嫣笑道,“阿嫣或許不知,他從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姚嫣騎在馬上,腦海中想到這裏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個俊逸豐偉的身影。思緒剛飄起,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潁川,那人也像站在雲端一樣高不可及,她和姊妹們總要躲得遠遠才能看到他半側的身影。何況,如今自己已是在千裏之外的京城了......

鷺雲山位於京城西郊,山勢綺麗雄偉,樹木繁茂,山下有大澤,引得白鷺常年雲集棲息。

王氏立國以來,皇家以鷺雲山為中心修建承光苑,綿延三百餘裏,內又分幾十處宮殿林苑,極盡宏大。除了皇家,這裏的部分林苑也供貴族遊玩,每年在此舉行的遊苑聚會無數,是京中之人最為風靡向往的去處。

這裏也是潁川所不能比擬的。

日頭不大,馬兒輕快地走過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過幕離的輕紗,望著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樓閣,心中人間竟有這等美景而驚歎。清風伴著草木的清香吹來,她的衣袖輕輕鼓動,似乎要飛起來了一般。

“阿嫣!”前麵,李珠回頭對她笑道,“再不快些,遊苑可就開始了。”

姚嫣微笑,應了一聲,打馬趕上。

路過一片矮樹時,她聽到有些男子的叫喊聲傳來。轉頭望去,越過稀疏的樹叢,不遠處的一塊開闊地上,幾人正練著蹴鞠。他們奔跑叫喊著,似乎已經練了很久,上身都脫得隻剩下中衣。姚嫣望著,雖隔著幕離,臉上卻仍是一熱,趕緊轉過頭去。

正繼續前行,突然,隻聽“砰”一聲,一隻蹴鞠飛來擊中了前麵李瓊的馬首。馬兒頓時驚起,高高揚起前蹄,嚇得背上李瓊“啊”地大呼起來。眾人亦大驚,跟隨的仆從忙上前,幫她死死拉住馬匹。

一陣忙亂,馬匹好不容易安穩下,李瓊也坐在了路旁,臉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幕離陪在一旁,不停撫慰。

“去!看這是何人的蹴鞠?須抓來問罪才是!”待李瓊緩過來,李珠指著地上的蹴鞠,惱怒地對仆從命令道。

話音未落,樹叢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未幾,一名總角少年跑了出來。他見到麵前的眾人,愣了愣,正要開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仆從手中的蹴鞠上,麵上一喜,笑著對他說:“大哥,這蹴鞠還與小弟吧。”說著,伸手上前。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聲喝道:“慢著!”

少年看過來,清秀的臉上雙眼明亮。

李珠站起身,“這蹴鞠是你的?”

“嗯。”少年點頭。

她麵色一沉,喝道:“將他押起!”

兩名仆從答應,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做甚?!”少年麵上又驚又怒,掙紮著要甩開他們,卻徒勞無功。

李瓊此時的驚慌已被惱怒取代,也要站起來斥他,這時,卻聽樹叢那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似不耐煩,“阿四!尋著未曾?”

眾人望去,卻見樹叢中又出來一人。

甫一照麵,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隻見那是一個青年,麵容俊秀,斜飛入鬢的雙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綢中衣與白皙的皮膚渾然相映,更襯得唇色紅潤;烏黑的頭發有些汗濕和鬆散,衣領微敞,卻平添了幾分不羈的風姿。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麵前的事,看向幾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禮道:“某蹴鞠擾犯諸君,多有得罪。還望將這僮仆放開,不敬之處,某自當賠償。”

李氏姊妹已經臉色通紅,相覷一眼。

“隻是馬匹受了些驚擾,並無大礙。”片刻,隻聽李瓊細聲答道。

“無礙?”青年一訝,看看馬匹,又道,“可驚著了女君?”

李瓊麵上更紅,連連搖頭,“並無甚事。”說著,轉而對仆從道:“快快鬆手。”

仆從答應,放開了那少年。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滿地瞪了那兩名仆從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緩下,卻對李瓊一笑,再禮道:“君若有不適,可遣使至虞陽侯府,某必不敢辭。”

李瓊忙還禮,“君侯言過了。”

待她抬頭,那青年卻已轉身離開。

“君侯。”少年跟在後麵叫道,沒走兩步,突然回頭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卻快步跟上。

一場虛驚過後,三人又覆下幕離,回到馬上。

李氏姊妹似乎興奮得很,望著沿途景致,不住地品評談論,似乎是第一次來到承光苑。

“阿嫣,”走了一段,李瓊忽然過來與她並行,聲音低而興奮,“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為那男子提到可以到虞陽侯府找他。

虞陽侯王瓚,雍南侯王壽的次子,皇室宗親,亦是憑軍功而起的新貴。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時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為兩千戶虞陽侯。爵位雖然並不算高,卻幸而正當青年,又是宗親,自有前途無量。

最要緊的,聽說雍南侯對此子甚為疼愛,眼界頗高,多年為其擇親皆無中意,故而王瓚至今仍是未婚。鄭氏對女兒家世頗為自信,雖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門,她卻仍將此人多加留意。

李瓊以為姚嫣不知,正要繼續說下去,李瓊卻過來,扯扯她的幕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瓊,你已是許嫁之人,卻去評議別的男子。母親知曉,可要罰你。”李瓊看看四周的仆役,吐吐舌頭,噤聲作罷。

如李珠所言,等她們趕到仕女們聚會的甘霖觀時,這裏早已經來了許多人。甘霖觀依水而建,有花園林木,正當春時,觀中梨花開放正盛,頗為美麗。

姚嫣將馬交給從人,提起裳裾隨李氏姊妹踏入觀內,隻見麵前好一片寬闊的梨林,觀台高高地矗立在一片粉白之中,巍峨精致。台下,仕女們皆身著盛裝,在梨樹和花叢中或立或坐,衣香鬢影,笑語朗朗,人花相映成景。

她們走過去,不少人都是相識,紛紛頷首致禮。

“我看帖上隻說賞花,卻不想來了這麼多人。”三人在一群貴女中坐下,李珠望望四周,向一名相熟的女子低聲道。

女子輕笑,指指觀台之上,以袖掩口,“豈不見廣陵長公主也在?”

三人抬頭望去,梨花掩映中,果然望見一角錦蓋。

“怪不得呢。”李氏姊妹皆頷首。廣陵長公主是今上的同母胞妹,年級與她們相當。據說她生得美麗,自幼得父兄疼愛,在京城的仕女中是個領袖般的人物。如今日般,當初相約來甘霖觀賞花不過十幾人,可加入了廣陵長公主,這觀內便熙熙攘攘了,卻少了許多賞花的樂趣。

李瓊像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對姚嫣說:“阿嫣許還未見過廣陵長公主吧?我等可到觀台上去看看。”

姚嫣微笑,李珠亦讚成,三人從貴女們中間起身,朝觀台走去。

甘霖觀樓閣奇巧,觀台足有十餘丈高,站在上麵,可越過梨林花海,眺見遠處的山色樓台和林木水光,乃是承光苑的一處勝景。

姚嫣隨著李氏姊妹二人沿著級級相疊的石階登上觀台,隻見這裏亦有不少女子。她們朝樓閣走去,沿著長長的複道一路前行,徑直走到甘霖觀的後側。

一處高出丈餘的石台上,宮人撐起高高的織錦華蓋,姚嫣望見一名容色嬌俏的女子端坐在下麵,正與旁邊的三五名華服仕女輕聲談笑。

“那便是廣陵長公主。”李珠在她耳畔道。

姚嫣頷首。比起身旁眾女,長公主的衣飾可謂清淡,手中持著一把紈扇,卻顯得青春可人......

這時,忽然有幾聲鼓點傳來,觀台上的女子們一陣欣喜,紛紛走向闌幹處。姚嫣三人不解,隨人群上前,隻見台下隔著幾棵梨樹,緊挨著一處校場。場中人影奔走,是一群男子蹴鞠。

觀台上的女子們似乎頗為興奮,望著校場上的人不住議論。廣陵長公主亦與身旁貴女們起身,走到闌幹邊觀望。

“快看武威侯!”李珠指著位置近前的一人對姚嫣道。

姚嫣望去,場中的人分著赤玄二色,各據一邊。順著李珠所指,隻見武威侯身著赤服,雖背對著她們,卻可見身量頎長。

原來這人就是武威侯。姚嫣心裏想著,朝旁邊看去,發覺觀台上的女子們似乎不少都盯著那裏看。

或許這邊女子的聲音太大,武威侯忽然朝這邊看了過來,目光在石台上稍一停留,又轉回去。

姚嫣愣了愣。

雖有些距離,她還是看清了那臉上如刀鋒精雕的五官和臉廓,雖然黧黑,卻另有一種陽剛的英俊。她想起母親說的“西京玉”,不禁想,若那他麵若白玉,此三字倒還是當得起的......心裏想著,姚嫣抬頭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站在闌幹邊上,手中紈扇輕搖。

隻聽鼓點再密集響起,場上頓時群情激昂。蹴鞠被踢得高高飛起,再落下時,赤玄兩隊猛烈爭奪。再回神,武威侯已經不知去了何處,隻有場上塵霧中奔跑的身影。女子們被場上比賽所吸引,目光追逐著戰況,不時叫好。

開賽不久,一名赤衣者得到蹴鞠,即回身奔去,觀賽者中一陣歡呼;不料剛過半場,卻被追來的玄衣者一腳截下,玄隊的支持者亦一陣叫好。這時,場中忽然橫出一人來,趁玄衣者不備,一個漂亮的拐腳,蹴鞠失而複得。

“虞陽侯!”有女子高興地說。

姚嫣聞言,睜大眼睛。待那玄衣者轉過臉來,容貌俊秀,果然正是剛才遇見的虞陽侯。

隻見他帶著蹴鞠回身,左避右帶,兩名玄衣者疾走來截,他突然一腳將蹴鞠踢起,直飛向另一人。那人見蹴鞠至前,並不截下,卻又橫掃一踢。蹴鞠再度飛起,直直入了門中。

場上一片叫好歡呼之聲,觀台上的女子亦興奮不已。

“武威侯踢得好。”李珠笑道。

“若無虞陽侯,武威侯怎能得手?我看是虞陽侯踢得好。”李瓊亦笑。

姚嫣聽著她們評論,淡笑不語,卻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定定地站在闌幹前,雙目注視著校場之中,紈扇後,唇邊漾著深深的笑意。

天色暗下,姚嫣回到城中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路過門前時,她突然發現這裏停著一輛馬車,漆光鮮亮,形製上乘,左右還圍著八九名從人。

“何人來訪?”見有家仆出來,姚嫣問道。

“稟女君,”家仆行禮道,“是謝氏公子。”

“謝氏公子?”姚嫣一愣,未及再問,卻見門中正有人踱出。

“公子不棄寒舍敝陋,某不日定當回訪。”隻聽姚征帶笑的聲音傳來。

姚嫣不待走開,一人已經走出,燈火的光輝將他的臉映得明亮,上麵的笑容如光芒般直透姚嫣心中。

“不敢當,尚書蒞臨,臻必潔室以待。”那人向姚征還禮,嗓音緩緩入耳,醇厚如新釀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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