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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鶯囀春鶯囀
海青拿天鵝

第7章

夜色漸漸褪盡,東方慢慢放明,殘留的寒氣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將浩瀚的沙海籠在一片朦朧的顏色之中。

號角再次吹響,軍士早已整裝完畢,站在各自的戰馬旁待命了。

“上馬!”一名校尉騎馬奔過,大聲傳令。

眾人紛紛騎到馬上,號角再次吹響,數萬馬蹄踏在沙上,隱隱發出悶雷滾動般的聲音。

“那是何人?”馬上,餘慶望著不遠處騎著駱駝的溫栩,向馥之問道。

馥之將目光掃掃那邊,道:“昨日遭遇的商旅。”

“哦......”餘慶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頷首。

“那還許他騎駱駝?”餘慶咬牙,“將軍為何不將他剮了......”話未說完,後腦突然被田文抬手一個爆栗。

“妄議什麼?”田文瞪他,“要你多話!”

馥之看著他們說話,心中想的卻是別的事。

方才在帳篷裏,她剛為找到了叔父的一點下落而慶幸,溫栩卻又告訴他們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經占了氐盧。

“栩聞得羯人占氐盧後,對來往商旅課以重稅,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領商隊眾人繞行百裏而至此處。”溫栩道。

這話出口,帳中眾人皆吃驚不已。馥之更是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心中剛湧起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

“如今氐盧城中如何?”顧昀問。

溫栩答道:“栩隻聽聞城主已被羯人所殺。”

......

想到這些,馥之覺得一陣煩悶。顧昀問過這些話之後,便教侍從帶馥之出去,他們再說什麼,自己卻不知道了。

不過,當年她隨叔父遊氐盧山的時候,叔父曾告訴過她一些氐盧山的事。

氐盧山地處沙漠與草原的相交之處,地勢險要,卻有綠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與西域之間往來的休養補給之地。數十年前,一個鮮卑遠支遷至此處,依山築起了氐盧城,依托氐盧山險,既為來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東西往來之惠,其繁華遠近聞名。

叔父還說,氐盧城建城雖短,卻是一處寶地,將來必招多方爭奪。現在看來,這話是一點也不錯。

可照那溫栩所言,叔父確是到了氐盧山,不知現下怎樣?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費工夫實不打緊,隻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經離開了氐盧......想著,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漸漸拿穩了主意。

“石堅野心不小,先占烏延山,如今又占了氐盧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製。”前頭,曹讓沉聲道。

“氐盧。”顧昀冷笑,聲音低沉而緩慢,“口邊之臠耳。”

氐盧地處東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豈止羯人。據顧昀所知,朝中建議在氐盧設都護的奏章每年都有,不過礙於路途遙遠,又有鮮卑諸胡夾在其間,便一直擱置未議。過去,氐盧每年向鮮卑貢入大筆歲賦,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現在,鮮卑為羯人所敗,中原又遠在千裏,羯人自然乘虛搶先。

曹讓聽顧昀這般話,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頷首。遲疑片刻,卻道:“將軍信得過那溫栩?”

顧昀看看他,再望向麵前廣袤的沙漠,淡聲道:“用人不疑。”

晨時在帳中,顧昀對溫栩說,可以將他商隊中的所有人都放歸,所攜駝馬貨物也可以全數奉還。不過有個條件,溫栩須領他們扮作商隊再往氐盧。溫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選擇,很快便答應了。事情很快議定,商談下一些細節之後,各自準備。

顧昀知道曹讓在顧忌什麼。

溫栩畢竟是個外人,又曾與大軍衝撞,將這般大事托與他,實教人難放心。

商賈麼?顧昀唇邊冷笑。

上黨溫氏,與東海溫氏一樣,乃前朝皇族之後。

百餘年前,王氏於軍閥中崛起,其稱製之前,溫氏尚享國,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馬於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勸之下,末帝溫元將皇位禪讓於王芾,至此,天下歸於王氏。

立國後,王芾將溫氏一族遷往東海郡,尊末帝溫元為東海公,子孫世襲其號。新朝延續至今已有五世,東海公亦五世。

不過,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於開國時封下的諸侯日益壯大,便推行削藩之策。

東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時候,東海公隻得食本郡賦稅;而武皇帝在位之時,又頒下詔令,將漁鹽冶金收歸朝廷。至此,東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無幾,雖朝廷每年所補糧米錢財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眾多,子弟生活日漸困頓起來。後來,一些旁支族人開始自行謀劃出路。他們將東海物產販往內地牟取暴利,雖每年須上繳重稅,卻也收獲頗豐。

一來二往,經商在溫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風,名聲漸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東海公到京中述職,昭皇帝召見他時,曾指著腰間玉帶上的一顆東珠笑道:“朕聞此珠乃少府在貴子弟手中得來,不知確否?”東海公聞言赧然。

溫氏畢竟是前朝皇族,經商之風雖盛,東海公嫡支卻從不參與。

不過,十五年前,現任東海公家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東海公先娶妻劉氏,早死,留下一子;後又娶妻孫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長幼之序,按理,當立劉氏子為世子。然而,劉氏母家單薄,而孫氏出身豪族,對此事多有阻撓。後來,劉氏子不堪繼母苛待,攜妻子離家遠走上黨,隨族中叔伯習經商謀生。東海公雖心疼兒子,卻拿孫氏無法,又幸好身體康健,立嗣之事便絕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貴胄間早已不是秘聞,顧昀也曾聽人提起一二。

東海公畢竟是前朝餘脈,朝廷多有監視。顧昀為皇帝近臣,曾聞廷尉奏報東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聽到溫栩自稱上黨人士,又見他氣度不凡,便忽然想起這些事來。

不出所料,顧昀提到東海公的時候,便從溫栩的臉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溫栩必全力以赴。

聽說東海公去年染疾之後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時獲得一份朝廷的封賞,於溫栩父親這一脈而言意味著什麼,溫栩自然清楚得很。

朝陽升上了天空,照在烏延山的秋草上,卻讓人覺得帶上了一層詭異的紅。

張騰用劍挑開地上一塊羯人的殘甲,朝正倚在一塊大石邊上歇息的王瓚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張騰笑著拍拍他的肩,在旁邊另挑一處坐了下來。

王瓚瞟他一眼,沒說話。

張騰看看王瓚,隻見他一身鎧甲,頭盔放在一旁,正理著衣袖。半夜混戰,他的衣服已經刮破了幾處,頭上的束起的頭發也有些散亂了。不過,這人的臉上倒仍幹淨,還是一派神清氣定的模樣。

“聽說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張騰悠悠地說,“雖不及軍司馬我,卻也算功勞了。”

王瓚“嘁”了聲,沒有抬眼,卻學著他的語氣,“軍司馬莫不記得了,今朝奇襲之計乃王主簿我進言定下的。”

張騰不理會,卻也動手解下頭盔,繼續道:“都督也是,竟讓帳下主簿出戰。不知根由的還以為都督無將了。”說著,他從腰上的食囊裏拿出一塊糗糧,掰開,遞給王瓚一半。

王瓚搖搖頭,笑而不語。

大軍出征千裏,以武功論賞,他王瓚豈是甘願空耗在一個文職上的碌碌之輩。都督曾受父親恩惠,知他心意,也並無阻攔。

烏延山隘口狹長,無樹木蔭蔽,山上亂石嶙峋,易守難攻。大軍到達後,大將軍遣前軍稍加試探,果然,羯人已在此處設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軍後撤五裏紮營,設下拒馬,與羯人兩相對峙。

王瓚仔細觀察烏延山地形,發現烏延山雖險,卻並非銅牆鐵壁。他看到山梁餘脈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並無多高,卻離隘口甚近,又有巨石為護,正好駐弩兵。

眾將在帳中商議之時,王瓚出列,向大將軍進言。

大將軍果然采納,與眾將商議,決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

經過兩日準備,一場廝殺在太陽升起前展開。羯人很快發現他們,吹響了號角,卻被早已攻上了山頂的弩兵擊退,隘口前留下幾百屍首。王瓚緊握著刀,身體裏是從未有過的亢奮,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揮去。他到現在仍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割斷別人的喉嚨時,那個羯兵臉上驚恐的神色......

王瓚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麵仍隱隱可見的血跡,望向山坡下。軍士們已經排著長長的隊列,豎起了盾陣,擺好弩機。而對麵,羯人亦已集結,不斷有冷箭打在頭頂的石頭和盾牌上。

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他唇邊揚起一抹淺笑,這般簡單的戰法,考慮到的當然不止王瓚一人,可在帳中他是最早說出的一個,便是占了先機......

“仲珩。”少頃,張騰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瓚轉頭。

隻見他吃著糗糧,臉上的玩笑之色已經收起,雙眉微蹙,“我覺得大將軍在賭。”

王瓚一怔,心緒沉了沉。

停留的這兩日來,左右翼均發現了羯人,前方就像一個口袋,在等著他們往裏麵鑽去。大將軍卻是不慍不火,除了今晨的進攻,再無動作。

王瓚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氣,“確是在賭。”

“等左將軍?”張騰問。

王瓚苦笑,“天知道。”

張騰沉吟不語。突然,他歎口氣,“可惜沒了姚扁鵲。”

王瓚愕然。

張騰看著手中發幹的糗糧,一臉惋惜,“若姚扁鵲在,軍司馬我便有蘑菇團子吃了。”

王瓚想起那日溪邊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一脈山巒橫亙在大地的盡頭,頂上白白的,似覆著冰雪。

日頭曬在頂上,腳下黃沙仍灼熱,駐步歇息的軍士們望見此景,皆嘖嘖稱奇。營地的一角,十數匹駱駝已經備好,挑選出的二十軍士也已經裝作平民打扮。

顧昀將眾人查看一遍,又細細檢查駝隊中的物品,最後,走向邊上的溫栩。

“備好了?”他問。

溫栩收拾過一番,儼然換了個人。他的頭發束在冠內,露出年輕周正的相貌,寬袍闊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實士人之氣。

他頷首,看著顧昀,“願將軍勿忘先前所言。”

“必踐諾。”顧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遠處。

一頭駱駝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讓駱駝聽話。馥之一身錦衣新裝,頭發梳作了婦人樣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攜滿了中原貨物,可是溫栩的商隊已經回程,除了些樣式不為西域人所喜的絲帛和衣裝,其餘的,全是些運回中原販賣的西域特產。

顧昀正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時候,馥之卻來找他,說願意隨商隊入氐盧。

再次被她說中意圖,顧昀倒並未露出太多的驚訝。坦白地說,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雜居之所,現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隊伍倒是一條可行之路。

兩人並無多話,顧昀找來溫栩商議,很快便定下了。

“扁鵲為何不等事畢再入氐盧?”那時,顧昀曾問。

馥之微笑,答道:“隻怕今夜之後,氐盧再無活口。”

一陣歡呼聲忽然傳來。

顧昀望去,隻見駱駝在馥之的操縱下,駱駝支起前腿,緩緩地站了起來,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雙手扳著駝峰,臉上亦露出開心的笑容,雙眸清亮。

顧昀忽然覺得那日頭紮眼,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沒在了氐盧山高聳的雪頂之後,天邊嵌著半紅半紫的霞光,瑰麗無匹。

馥之騎在駱駝上,大山青黛的顏色漸漸填滿視野,與多年前所見別無二致。她回頭望去,身後的路上除了他們,再無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遠處燦燦的亮眼。

“扁鵲入氐盧,可有要緊之事?”旁邊,一直沉默的溫栩忽然開口問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說話,後麵扮作家仆的餘慶卻嚴肅地提醒,“該叫‘夫人’!”

溫栩瞥瞥餘慶,麵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卻不以為意,道:“是有要緊之事。”

溫栩頷首,沒再說話。

心中琢磨,初時,他曾為大軍中竟帶著這樣一個美麗女子而驚奇,到後來聽別人稱呼才知道,她是隨軍的扁鵲。他們這些人此去氐盧,可謂前途未卜,命懸一線。何事竟使得她一個女子願以身涉險......

“若事成,某當上表朝廷,彰東海公之門楣。”溫栩想起那時在帳中,商定計議之後,他剛要踏出營帳,忽然,顧昀突然在後麵補上這麼一句。

他腳步一滯,回頭。

顧昀看著他,臉上平靜,雙目卻光芒隱隱。

“多謝將軍。”溫栩笑笑,掩飾著心中的驚駭,一禮,昂首走出帳去。

隻怕自己當時不及防備,破綻落在他眼裏,自己的身份已經再無從遮掩了吧......溫栩心中長歎。

天色愈加沉了,隔著一片胡楊林,已經能望見氐盧城星點一片的燈光。突然,一陣馬蹄聲疾至,未幾,十幾把明晃晃的彎刀已經將眾人圍在中間。

一群羯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口裏吵吵的,和馬蹄聲混亂地攪在一起,聽不懂在說什麼。

馥之看著他們,心驟然蹦跳起來。將臉隱在幕離下,手抓著領口。再看四周,眾人被他們困在中間,卻很快鎮定下來,站在原處不動。

“中原人?”一個半生硬的口音響起,眾人望去,隻見羯兵中出來一個身形彪壯的人,看架勢,似是個領頭的。

溫栩目光一轉,忙從駱駝上下來,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聲道:“小人溫栩,常年在和闐行商。此番返故鄉娶親,路過貴地,還請諸位將官通融一二。”

那人聽了,打馬上前,將他仔細看了看。

“娶親?”他問,“何時返的中原?”

溫栩仍恭敬地低頭,答道:“一月前。”

那人沒有接話,又將餘慶等人仔細看了看,問:“他們,是何人?”

溫栩道:“他們都是小人在中原買下的家仆。”說著,他低聲道:“小人在塞外發家,鄉鄰皆知,總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聲,指指一峰駱駝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為何隻這點東西?”

溫栩賠笑,“將官,那是內人嫁妝。嶽丈家道中落,資財無幾,隻有這幾匹絹布陪嫁。”

那人未說話。隻聽馬蹄聲緩緩踏在地上,溫栩抬眼,卻見他已經走向馥之。

“你說,這是你新婦?”

“正是。”溫栩道,心卻微微提起。

馥之低著頭,透過幕離的輕紗,一隻踩著馬鐙的腳出現在眼前。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扯掉她的幕離,將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睜大眼睛,她看到一張滿麵虯須的臉,兩隻小眼睛打量著她,滿是驚豔。

那人將她上下打量,片刻,笑著回頭,用羯語向同伴說了些什麼。那群羯人一陣哄笑,向馥之投來露骨和猥瑣的目光。

馥之強忍著怒氣,垂眸不看他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忍耐,一手緊緊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鬆,那羯人放開她,喝了聲羯語。

羯兵們呼嘯起來,用刀驅趕眾人向前走去。

“他們要押我等入城,無事。”溫栩快速坐回駱駝背上,雙眼望著四周,對馥之低聲寬慰道。

馥之點頭,沒有說話,隻覺心跳還沒有和緩,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氐盧城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夜色已經將天際染得濃黑,土石城牆上的燭燎耀眼,將氐盧山映得危不可測。

城門洞開,馥之將目光朝周圍掃去,隻見兩旁站滿了羯兵,目光貪婪地打量著駝隊。

溫栩和餘慶眾人皆不動聲色,默默地跟著走進去,卻將雙眼觀察著城門情形。

未幾,隻聽砰的一聲,城門闔上,隊伍停了下來。

方才的羯人頭領走過來,對溫栩說:“爾等,繼續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隨我等留下。”

溫栩一驚,看一眼馥之,臉上慌亂起來,“不可!將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連聲哀求,“小人與內人自幼定親,如今又千裏迎娶,還望將官憐憫,放過小人夫婦!”

羯人頭領大怒,揚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滾開!”

溫栩偏過頭,卻躲避不及,肩上一記辣辣的疼,餘慶趕緊把他拉開。

隻聽羯人頭領大吼一聲,旁邊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們往前走。

“放開我!”一聲喊叫傳來,溫栩抬頭,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奮力掙紮著。

周圍羯人一陣笑謔,有人吹起口哨。

眾人大驚,餘慶正要上前,手臂卻被溫栩抓住。他回頭,溫栩盯著那邊,臉繃得緊緊的,卻透著沉靜,聲音低低地從薄唇邊出來,“勿妄動。”

餘慶隻覺脊背竄上一股涼意,再看向馥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馥之被那羯人帶入遠處的巷道之中。

月亮漸漸從雲中露出臉來,缺成彎刀一般,與氐盧城的燈火輝映。

城外的胡楊林中靜悄悄的,一隻梟站在樹杈上,咕咕地鳴叫。忽然,不遠的樹叢傳來一陣窸窣的摩擦聲,梟停下,睜著圓圓的眼睛注視著那邊。聲音越來越近,突然,一聲淒鳴,梟猛地撲開雙翅飛離了樹杈。

地上的落葉被腳踏下,發出沙沙脆裂的聲響。幾百人穿行過樹木之間,朝氐盧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軍士的皮甲上,泛著黯啞的光澤。

忽然,前麵的傳來幾聲夜鶯的鳴叫,眾人立即駐步,藏匿在樹後。

顧昀在一叢矮樹後隱蔽著身體,透過不算繁茂的樹木望去,火燎光中,氐盧的城門已經遠遠可見。

曹讓弓身走到顧昀身旁,仔細望向城門。片刻,他取下口中的銜枚,有些疑惑,輕聲道:“如何這般平靜?”

顧昀的臉隱沒在黑暗之中,隻有如鐫刻般的輪廓隱隱可辨。

“子時傳信,如今方至亥時。”他簡短地說。

曹讓頷首,心中仍有些思慮,看看顧昀一動不動的側臉,卻沒有出聲。

顧昀靜靜地望著城門上的火光,鎮定如常。

咚的一聲,馥之身上撞得發疼,似乎被扔在了鋪著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藥包還在。剛稍稍鬆口氣,突然,一隻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顎,迫她抬起頭來。

火光昏暗,羯人頭領的臉出現在眼前,看著她,目光在她的麵頰和身上遊走,唇邊笑容猥褻。

馥之又羞又怒,掙紮地撇開頭,羯人卻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獰笑,猛然把她壓在身下。

“鐵的。豎羯!”一人踢了踢麵前的檻杆,低聲罵道。

聲音回蕩在四壁,冷冰冰的。

溫栩四周看了看,借著月光,隻能大約辨清這是一處山洞改作的牢獄。地方並不寬敞,眾人擠在一起,顯得愈加逼仄,地上散發著騷臭的氣味。

“羯人無財可劫,想來是要將我等綁去賣做奴隸。”他歎口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無人附和。

“何時動手?”少頃,餘慶問。

溫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餘慶臉色一變,再按捺不住,“姚扁鵲怎麼辦?

溫栩看他一眼,靠著檻邊坐下,閉目緩聲道:“你現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餘慶瞪著他,沒有答話。

“勿忘了爾等來此做甚。”溫栩睜開眼,冷冷地說。

眾人皆不再言語,遠處傳來隱隱的羯鼓聲,篤篤地響,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過了會,突然,洞口傳來哐當一聲門響。

溫栩一訝,同眾人略略交換眼色,從地上站起來。

隻見牢門打開,兩人進來,卻是方才押他們來石牢的兩名羯兵。他們手中拿著火把,走過來,隔著檻杆看著眾人。

溫栩見他們的眼睛往眾人身上打量,先是覺得詫異,後來,發現他們盯著自己身上看,嘴裏嘀嘀咕咕,心裏突然明白過來。

心中主意一轉,他臉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們奉承地作揖,“二位將官,小人與仆從們都餓了,不知可有充饑之物?”說著,他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兩人停下話語,看著他。

見他們似乎明白,溫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產,質料貴重,小人願以此氅交換。”說著,隔著檻杆遞過一角。

兩名羯兵將它拿在手裏,仔細地看,似品評地交頭接耳。

溫栩笑意盈盈,瞥了餘慶一眼。

餘慶會意,手不著痕跡地探向褲腿處。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從檻杆間拉出來。溫栩忙阻止,拍拍檻杆間的距離,為難地賠笑道:“將官,這大氅貴重,這檻杆......”兩人對視,片刻,一人拿出鑰匙,將檻門上的鐵鏈打開。

溫栩雙手捧著大氅,定定地站在門口。

檻門被拉開,羯兵走到溫栩身前,看看他,拿過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體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麵。

檻門外的羯兵見勢不妙,臉色一變,轉身便跑。卻被早有準備的餘慶撲上前去,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事情解決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溫栩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首,擦擦額上的汗,長籲一口氣。

“我等現下便出去!”餘慶興奮地說。

“不忙。”溫栩卻道,他指指那兩名羯兵,“先將二人裝束換上,再出去為剩下的人弄些來。”

餘慶一愣。

“何須如此?”旁邊一人不解地說,“我等這身衣物,稍加掩飾便可裝成氐盧人。”

溫栩看看他,冷笑,“爾等來時,可發覺城中屋舍皆無燈火?”

那人一訝,想了想,搖頭。

“那不就對了。”溫栩蹲下身去,解開羯兵的衣服,淡聲道,“氐盧人已被屠盡了,何來氐盧人。”

眾人相覷,一時安靜下來。

片刻,幾人紛紛上前,幫忙動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頭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著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視,不去聞它。

一路走來,隻見四處皆空無一人,偶爾遇到一兩個羯兵,她都裝作要進旁邊的巷子,側身躲過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愈加強烈。

記得當年她隨叔父來的時候,曾經陪他深夜裏出去換酒,那時的氐盧城中何嘗是死氣沉沉?心裏想著,她不由加快腳步,沿著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來過氐盧城,必能夠在那個地方尋到些痕跡。

路過一片高大屋宅的時候,馥之聽到羯鼓密集的節奏,夾著男女調笑的嘈雜。她抬頭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著些紛亂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羯人的模樣,心中一陣惡心,逃也似的想避開這個地方。

沒走幾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來了一隊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趕緊不動聲色地朝旁邊一條小巷走去。

不料,剛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隻手捂了起來。

馥之大驚,用力地掙紮,未幾,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這不是姚扁鵲!”隻聽一聲低低的驚叫傳來,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鬆開。

馥之拍著脖子,一邊大口地呼吸,一邊轉頭。

麵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看著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姚扁鵲!”

“餘慶。”馥之喘著氣,定下心來,微笑道。

正說話,他們身後突然過來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話未說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細看,那人卻是溫栩,同他們一樣,身上也穿著羯人的裝束。

“是姚扁鵲。”餘慶對溫栩喜道,不待他開口,又轉向馥之,急切地將她上下打量,又滿是愧疚,“扁鵲......扁鵲方才......”

馥之含笑搖頭,剛要開口,卻聽溫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別處。”

二人皆頷首,隨溫栩往巷內走去。

四周靜靜的,隻能借著頭頂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腳步聲顯得尤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個三岔口處,溫栩緩下腳步,低聲問。

“是。”餘慶道。

溫栩點頭,看看頭頂,“子時將至,我等即刻往城門。”

餘慶轉向馥之,“城中危險,扁鵲速尋一處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麵前的道路,正是從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說:“爾等但去,我還須往別處。”

餘慶訝然,想要問她要去哪裏,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疾來。

三人麵色一凜,即刻噤聲,將身形匿入巷中。

馬蹄聲由遠及近,未幾,一個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現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內奔來。

火光照亮溫栩三人,羯兵勒住韁繩,在他們麵前停下,用羯語對他們說了一通。

三人皆無動作。

羯兵看著他們,似乎覺得奇怪,又說了一遍。

夜風透著寒意吹來,馥之隻覺心提在胸口。

“哦!”此時,餘慶掛上一臉笑容,答應一聲走上前去。

羯人在馬上看著他,麵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將火把湊前去照他的臉。

餘慶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過來,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將他拉下馬來。羯人驚叫一聲,落地的刹那,寒光劃過,他已被溫栩一刀割斷了喉嚨。

火把摔在地上,已經滅了。三人相覷,正鬆口氣,倏而,卻聽到更多的馬蹄聲傳來。他們忙望去,街的那頭,火光照著的一隊人馬已經朝這邊奔來。

三人睜大了眼睛。

溫栩心中大呼不妙,這些人定是剛才羯人的那聲呼叫引來的,正回頭要叫他們快走原路撤回,卻突然見馥之跨上了馬背。

“姚扁鵲!”餘慶大驚地望著她。

“快走!”馥之低喝,說罷,高聲一叱,打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餘慶正著急,卻被溫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顧不得許多,隨他往後避入巷內,奔跑中回頭,隻見巷口嘈雜地掠過一片火光馳影,片刻,漸漸消失在冷冽的寒氣之中。

子時,氐盧城中的一處民宅突然燒起了大火。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驚起,趕緊前往查看。不料,火勢迅猛異常,不到半刻,竟隨著夜風一路竄上,連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頓時亂起,忙取水滅火,搶運財物。

正當上下奔忙之際,氐盧的城門卻被人打開了。成百上千的人衝入氐盧城中,如虎狼般,見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衝去救援,半個城已經被占去。

領頭的羯將宴樂了一夜,聞知敵軍殺至方才酒醒,心頭怒起,騎上馬便領人朝城下衝去。

夜色下火煙漫道,一路盡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著嘈雜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頭打鼓。羯將一路大喝開道,縱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兩旁。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擂鼓般的馬蹄聲,未幾,煙霧中突然奔出一騎鐵馬,上麵的人身形偉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鋥亮。

羯將腦中仍有些的酒勁,正鉚足了渾身力氣,怒吼一聲,舉刀迎上前去。

後麵的人看得心驚,隻見兩馬錯身而過,刀刃鏗鏘一聲,火花迸發。羯將回身再鬥,麵前忽然寒光如風驟至,他未及回神已慘呼出聲,落馬斃命。

見主將被殺,剩下的羯人登時方寸大亂。見那鐵鎧大將領著身後騎兵洶洶衝來,抵擋一陣,即紛紛朝氐盧山上退去。

攻來的人乘勝追擊,一路掩殺。軍士源源不斷地湧入城中,占滿氐盧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號聲響遍全城,伴著熊熊的火光,透徹了半邊天。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經燒毀的城主大宅旁,曹讓向顧昀笑道,“此戰功勞,溫子和餘慶一班弟兄須論半。”

顧昀頷首,朝城中放眼望去,隻見大火小了許多,卻仍然在燒,過目處,十之七八已經毀壞。看看溫栩,隻見他臉上平靜,並無居功的得意。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顧昀問。

“此番羯人共來了三千餘人,全是騎兵。”溫栩道,“領軍者乃石堅女婿,方才已被將軍手刃。粗略所計,城中已殲敵兩千餘,剩下幾百朝山中逃竄。”

聽他答得條理清晰,顧昀不再多問,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對曹讓沉聲道:“加派人馬到山中剿殺,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讓抱拳應諾,正要轉身跨上坐騎,忽然想起一事,問溫栩:“先生可見餘慶?”

溫栩頷首,道:“餘軍士往山中去了。”

曹讓一訝,當初計議時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詢問,顧昀已經開口。

“去尋姚扁鵲。”溫栩道。

馬蹄飛馳過氐盧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彎曲難行,初時的胡楊紅柳已經被棵棵高聳的雲杉所取代。

一路上都遇到有正搜尋羯兵的軍士,顧昀向他們問話,他們不少人都見到了餘慶,卻沒人看到姚扁鵲。

顧昀四周望望,催馬繼續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覺得心中竟有些隱隱的急躁。

“左將軍!”忽然,餘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顧昀心神一振,望去,隻見他從樹叢中出來了,手裏牽著馬。

顧昀忙上前,問:“姚扁鵲何在?”

餘慶一臉沮喪,“未找到。”

顧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問:“可有蹤跡?”

“大約是這路。”餘慶道,停了停,他補充,“我記得那時羯兵追著扁鵲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著過來,可......”

他沒說下去,顧昀看著他,也沒再問,雙眸深暗如漆。過了會,他轉過頭去,朝四下裏看了看,命餘慶和跟來的幾名軍士往分別各個方向找尋。

眾人應下,餘慶見顧昀自己也要往叢林中走去,忙道:“將軍,我隨你......”

“不必。”顧昀頭也不回地說,話音未落,已經騎馬朝更高大的一處杉林奔去。

氐盧在鮮卑人眼中是不測的神山,如今看來,這並非虛誇。

如今深秋時節,杉林中卻仍然草木繁茂,顧昀走了一會,身後的路已經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過杉樹雖高大,卻算不上密,尚可牽馬穿行。他抽出刀,一麵在路過的樹木上砍下標記,一麵打著火把仔細查看。

光照下,地上的草葉淩亂,旁邊的樹枝有些被折斷的痕跡,顧昀將步子放緩,順著向前,走了一段,忽然發現路旁有樣東西,拾起來看,卻是一個羯帽。

顧昀心中倏地一動,手握寶劍,小心地上前去看。

道路邊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閃亮,已是挨著懸崖了。麵前卻開闊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雲杉高聳入雲,地上,入眼便是躺著的兩個羯兵。

顧昀走過去,看看他們,隻見都還活著,睜著眼睛看他,目中滿是驚恐。顧昀卻沒有理會,徑自走過去,喊了聲,“姚扁鵲!”

聲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間,卻無人應答。

顧昀再往前,稍稍提高聲音,“姚扁鵲!”

仍是無人應答。沒走幾步,麵前卻又出現了兩名躺下的羯兵。顧昀再看,他們也是被藥倒的樣子。

心中重燃希望,顧昀不禁急切起來。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樹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聲音驚得幾隻憩在巨樹上的大鳥“撲”地展翅飛起,遠處傳來些隱約的回聲。過後,又歸於一片寂靜。

顧昀站了會,正要再往前走,卻忽而聽到頭頂上有些動靜傳來。顧昀警覺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隻見那是一塊丈餘高的岩壁,垂滿了藤蘿,頂部,一棵斜出的老鬆伸著巨大的枝幹遮在上麵,形成一個半人高的洞口。

顧昀凝神靜氣,仰頭盯著那裏,右手穩穩按在劍上。

老鬆下,藤蘿的葉子輕動,未幾,忽然探出一張臉來,火光的映照下,卻正是姚馥之。

顧昀的劍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左將軍?”馥之看到顧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撥開洞口的藤蘿葉子。

顧昀看著她,沒有說話,舉起火把。隻見她小心地出來,光照中,頭發雖有些鬆垮,卻完好地綰著,羯人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寬鬆不少。

“如何到了此處?”片刻,顧昀問。

馥之坐在洞口,一邊放下腳,一邊答道:“尋些物件。”

顧昀沒有問下去,目光落在她發間粘著的幾片針葉上。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麵張望,似乎在尋地方落腳。

顧昀轉頭撇撇自己的馬,片刻,拉上前去。

馥之一愣,看看馬,又看看顧昀,麵色微窘。想了會,她抓住幾根粗大的藤蘿,從洞口下來,伸腳踏在馬鞍上。

“我的馬受驚嚇跑了。”馥之一邊小心地往鞍後坐下,一邊說。

“嗯。”

馥之剛想再就著馬匹下來,卻忽然見麵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來。

“扶穩!”顧昀低叱,握住韁繩,打馬朝來路奔去。

馥之隻覺馬匹倏而跑起,忙將雙手抓住顧昀的鎧甲,坐穩身體。

子夜的風帶著山間特有的寒氣吹來,馥之兩臂的袖子呼呼作響。

馬跑得極穩當,顧昀擋在前麵,她並未覺得寒冷,聽著鐵甲顛簸出細微的撞擊聲,鼻間盡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卻覺得呼吸間透著著某種陌生的氣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煙味還是別的什麼......

“將軍!”轉過一處路口,前麵出現了幾點火把,一人朝顧昀飛快奔來。

待到近前看清,卻是餘慶。

“姚扁鵲!”餘慶看到馥之,眉間倏而一亮,驚喜萬分。

馥之微笑,正要答話,卻聽顧昀在前麵道:“後方百丈之內有四個羯人,爾等處置。”

餘慶聞言,隨即正色答應。他朝馥之一笑,領人騎馬朝林子後奔去。

氐盧城中,大火已經熄滅,隻有城下幾處樓宅冒著青煙。低鳴的號角聲遠遠傳來,有士吏在大聲喝令集結。

四處仍有軍士匆匆跑過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著麵前的已經化作一片廢墟的氐盧城。頭頂一片空曠,星辰都隱匿不見了,唯有一彎新月低垂,靜靜地睥睨著人間。

她看向一旁,來時騎的駱駝安然站著,背上馱著她的隨身行李。

馥之走過去,摸摸它的頭。

再看手中,一張的草葉鮮綠如翠,葉尖潔白如雪。

她想起方才那洞中點起火光的時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跡刻著“潁川鶴歸處士為友孟賢求藥於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穩地落了下來。

銀瓣杜若,生於氐盧一帶山中,十年以上方得開花,其色若白銀。

方士好稀缺之物,銀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藥”之名,用來煉製金丹。馥之當年隨叔父來氐盧山,也正是為了此物。不過,銀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卻又幸而識得些物態,最終在那巨鬆枝下的洞裏發現了一株藥苗。

馥之知道叔父所好,當年離開氐盧山時,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記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時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問起銀瓣杜若。他亦盛讚,說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於人參,隨後又一臉喟歎,道可惜多被世間方士毀於丹鼎......今年煉丹之風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銀瓣杜若也剛剛長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無音信之時立刻就想到了此處。

她不知道那“孟賢”是誰,不過叔父既為救人而來采藥,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來之前便已離去了......

馥之長舒口氣,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馥之望去,一騎奔了過來,上麵的人卻是顧昀,

“你隨溫栩回中原?”剛到近前,他已經開口。

馥之笑了笑,“正是。”

顧昀頷首,看看她,“可尋到了你叔父?”

“未曾。”馥之道。

顧昀沒出聲,看著她,瞳中映著些微的火光。少頃,他轉頭看看不遠處奔過的幾騎人馬,道:“我在氐盧留千人,戰後還回轉此處,扁鵲仍可隨大軍返回。”

馥之一愣,望著他。思索片刻,卻搖頭,“不必,我已同溫子談好了價錢,隨他走也是一樣。”

顧昀回過頭來看她,眉間微微皺起。

“將軍可是來問陳扁鵲之事?”他正要再說,馥之卻開口道。

顧昀訝然。

隻見馥之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遞給他,“將軍持此物至潁川姚氏家宅,交與姚虔家中一名叫趙五的老仆,他自會替將軍把陳扁鵲請來。”

顧昀接過那物件,卻盯著馥之,“你是潁川姚氏之人?”

“姚扁鵲!”這時,遠處傳來一人的叫喊,溫栩已經領著商隊等候在了城下。

馥之朝那邊應了一聲,看向顧昀,隻笑笑,“一路承蒙關照,將軍保重。”說完,向他一禮,牽著駱駝朝城下走去。

顧昀看著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漸去,仍留在原處。手中觸感溫潤,他低頭看去,隻見那是一塊白玉墜,隻係著一根青絲絛,無雕無飾,光潔無瑕。

號角聲再度傳來,他回過頭去,將白玉塞入懷中,一打馬,直奔向城上。

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愷為大將軍,引軍十萬出平陽郡。顧昀為左將軍,夜引精騎二萬出榆塞,越大漠,過氐盧而擊西羯,合大將軍之兵,殺單於石堅,斬諸王三十七人,執王子、相國,得虜[???]首五萬餘級,俘部眾男女七萬餘,畜無數,西羯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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