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讚賞地點頭,“正是。”
輪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腦中浮起顧昀那張黝黑的臉和剽悍的身姿,隻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西京玉”或謝臻擺到一起。
見她驚詫,餘慶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撥撥火堆,道:“我可不騙人。不瞞扁鵲,衛丞相在將軍十歲那年往顧府作客之時,餘慶我是服侍在側的。”
怪不得這樣了解......馥之心道,卻看著他,好奇地聽他說下去。
“將軍幼時可不是這個樣子。”餘慶繼續說,眼中閃著回憶的光,“將軍幼時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讚的。他乘車過市時,還有人作詩而讚哩。”說著,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輕車隨風,飛霧流煙。爾形既淑,爾,爾......”吟了兩句,餘慶神色尷尬,笑笑:“記不得了。”
馥之看著他,仍不解:“那為何成了現下這般?”
“為了上沙場啊。”餘慶道。
“上沙場?”馥之愕然。
餘慶點頭,他往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道:“顧氏世代武將,將軍恐容貌過於女相無煞氣,便專在毒日頭下練武騎馬,過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樣。”
馥之瞪大了眼睛。
餘慶卻笑,“不過京中女子可都仍喜愛將軍,扁鵲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見到滿街滿巷的人,都是來看將軍的。”
馥之眉頭蹙了蹙,正要再說,卻忽然聞得身後傳來田文的聲音:“說什麼這般高興?”
二人望去,隻見田文背著一大捆棘草回來了。剛才他說草不夠燒,要去尋些來。
“沒什麼。”餘慶笑嘻嘻地起身,接過他手中的幹草,“時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應了聲,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經裹好了腳,也看著他。
田文笑笑,卻很幹澀,忙轉過頭去尋地方打鋪。
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雖已是秋冬,星鬥卻仍舊明亮,像時刻會垂到眼前一般。時而,遠方會有一兩聲狼嚎傳來,不久之後,天地間又歸於平靜。
馥之仍想著剛才餘慶說的話,一時還睡不著。
她也曾經細細打量過顧昀,平心而論,若不論膚色黝黑,長得確實也是上品。不過,或許潁川士族中麵相出眾之人多的是,馥之無論是見到王瓚還是顧昀都不曾訝異,反正不會再有人能比謝臻長得好了。
想到謝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見過謝臻一麵,如今的他,姿容豐偉,談吐清雅,文賦通達,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明珠”。
而顧昀呢?馥之越想越覺得造化奇妙。他仍是個英俊的男子,或許還更為孔武,卻早已遠遠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麗少年了......
深秋時節,草原腹地之中卻仍有美景可觀。
王瓚騎在馬上,雙眼朝四周遙望。隻見天空深邃廣闊,一眼望去,幹枯的牧草在陽光下映著滿眼的金黃,小片的胡楊星星點點,長河蜿蜒流過,綴於其間,卻是一番壯麗顏色。
第一次出塞的軍士見到此景,無不驚歎,四處張望,似乎總也看不夠,向老兵問東問西,隊列中時而笑聲陣陣。將官士吏知道征戰歡樂難得,除了偶爾聲音過大便訓斥阻止,倒也不去過多約束。
不過,這草原中除了偶爾跑過一些野物,卻不見半個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過了烏延山麼?望著極目處一片縮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巒,王瓚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離去的顧昀,心中雖然知曉將來兩軍必有接應,但往羯境的路有許多,或平坦或險阻,顧昀卻想不出他會走哪條。還有姚馥之。那妖女當初隻說要出塞,卻不知她跟著顧昀要去哪裏......
說到姚馥之,王瓚覺得自己有些雲裏霧裏。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囑服藥,倒未見什麼中毒異狀。不過,他對妖女的東西都不大放心,曾經將解藥拿去醫帳,請毛醫正分辨一二。毛醫正拿著藥瓶,聞了聞又嘗了嘗,說雖有兩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藥材,卻可斷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藥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瓚的疑心。也是湊巧,前日王瓚腹痛不止,又尋不見軍醫,一急之下想起毛醫正所言,便吞了點螟蛉子解藥,竟立刻無事了。王瓚疑心這真是毒物發作,恰好,張騰也說腹痛。他靈機一動,也讓他服下那解藥,張騰竟也立刻驚喜地說不疼了。
後來軍醫來到,為他們檢視一番,結論是水土不服,讓他們吃東西當心。
王瓚愈加覺得摸不著頭腦,這解藥還可消水土不服?
還未到午時,日頭已經像火爐一樣炙烤著大地,風掀著熱浪,翻滾著襲向眾人。
兩萬騎兵默默地行進著,皮製的甲胄被曬得發燙,卻無人敢脫下,馬蹄踏在綿軟的沙上,發出幹癟而單調的摩擦聲。
馥之學著沙漠遊商的樣子,用大塊的白布把自己的頭臉和大半個身體都包了起來,再熱再出汗也絕不放開來。
餘慶看看馥之,咽咽幹得冒火的喉嚨,又避著日光低下頭去。剛進大漠的時候,他和田文曾對她這般裝扮覺得好笑,可沒過兩天,他們就恨不得把鋪蓋上的布也拆下來遮在頭頂了。
行伍前頭,顧昀望著麵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雙目微微眯起。
算起來,進入大漠已經過了六日,從頭兩天見過一片綠洲到現在,眼前除了偶爾出現的幾棵棘草,便隻有一望無際的黃沙。
薪柴難尋,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燒光了,雖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卻不足以支撐兩萬人。從前天開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來了,軍士們擠著將就了兩夜。
不過,沙漠中行軍,最可怕的不是毒蟲,亦不是酷熱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幹燥,又兼趕路前行,眾人帶的水比預料中耗費得要快,近兩天來,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行伍中的將官不斷向軍士們鼓勵,說他們的向導常常進出大漠,很快就會帶著他們找到綠洲。可是這樣的話每天重複,將官們自己也口唇幹裂了,綠洲卻仍然不見蹤影......
“將軍!”正想著,突然,前方一騎匆匆奔過來,卻是前鋒曹讓。
他看起來滿臉振奮,打馬疾馳到顧昀跟前,“將軍!前方五裏有綠洲!”
“哦?”顧昀精神一振,抬眼朝遠處望去。
“綠洲?!”身後眾人也一下驚喜起來。
“可看得確切?”顧昀問。
“確切!”曹讓抹一把臉上的汗,笑道,“向導說那正是綠洲!”
眾人大喜。
顧昀心頭亦鬆開。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軍士們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一片樹影,歡呼起來。正要奔上前,向導卻阻止,說那是海市蜃樓。眾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卻發現果然一片虛無,不禁大失所望。
沒想到,今日卻果然見到了綠洲。顧昀心裏高興,卻依舊沉穩,轉頭對傳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長管束行伍,不得爭先。”
傳令官大聲應下,策馬馳向後軍,
消息很快傳到了馥之這裏。三人聽到前方有綠洲,皆興奮不已。
周圍的軍士也是滿麵喜色,正要趕往前方,隊列中的伍長士吏卻出來嗬斥,不許他們失了秩序。
“我等本該在前。”餘慶被一名軍侯責令回到原處,惱火地說。
“綠洲就在不遠,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這幾天她一直小心飲水,又不像軍士們那樣耗費得多,到昨夜還存了一點,日出後卻已經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天無絕人之路。
終於望見遠方樹影的時候,眾人又是一番熱鬧。許是嗅到了水的氣味,馥之的座騎鼻子噴了噴,似乎很是歡喜。
隊伍的行進卻慢了下來,好容易進了綠洲,隻見這裏長著大片的胡楊和低矮的棘叢,中間,一潭泉水映著已經掛在正空的太陽,格外清亮。
早有將官士吏守在泉邊,教軍士將人馬分來,輪次以水囊取水。
“扁鵲將水囊給我,留在此處看馬便是。”走到一棵胡楊下,田文對馥之說道。
馥之答應,將他們二人的韁繩接過,連同自己的座騎一道栓在樹幹上。
見田文和餘慶朝泉水走去,一匹馬兒打了個響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著走。馥之拍拍它的頭,“且等著,稍後才到你。”
馬兒耳朵動了動。馥之笑笑,望望頭頂的胡楊枝葉,伸手將包在頭上的巾布拉下來。頸間霎時一陣清涼,樹木的濃蔭罩在臉上,馥之甚至覺得自己上次站在樹下是已經是上輩子一般遙遠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楊黃葉滿枝,燦燦地遮住藍天。再望望不遠處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仔細回憶,她記起來,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似乎也曾在這樣一片綠洲中待過......想到這裏,馥之心中一陣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許多,那時他們走了將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顧昀的大軍隻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張望,心怦怦跳起來。記得那時,他們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盧山了,而現在,也許明日或後日,她就會看到叔父......
“扁鵲!”這時,不遠處傳來餘慶的聲音。馥之轉眼望去,隻見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來了。兩人肚子鼓鼓的,手裏的水囊也又脹又沉。
“扁鵲先飲,不夠飲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餘慶道。
馥之謝過二人,接過水喝了一口。許是人多攪渾了,水裏有些沙土味道,卻是許久不曾嘗到的清涼甘甜。她正要再謝二人,忽然聽傳令官在遠遠地喊,說左將軍命令將士們在綠洲中暫歇,下晝繼續趕路。
“下晝就走?”餘慶聽到之後滿臉失望,“我還道今夜可宿在此處。”
“做夢。”田文瞥他,“我等隻帶了十日口糧,半日都耽擱不得。”
太陽光依舊辣辣的,綠洲裏到處是人,卻靜悄悄的。軍士們都躺在了樹蔭下歇息,趁這難得的清涼養精蓄銳。
馥之想著氐盧山就在不遠,一時竟有些睡不著。她看看正躺在幾步外打鼾的田文和餘慶,輕輕起身。
幹燥的黃葉鋪了滿地,腳踩上去,沙沙地脆響。馥之怕吵到他們,把腳步放輕,小心地朝前麵走去。
胡楊林一直長到了水邊,樹蔭也一直遮到了水邊。馥之挑一個人不多的地方,在水邊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細沙。水邊的淤泥上,留著些奇怪而小巧的腳印,馥之想,平日裏,此處也許會有些大漠中的野獸來飲水,不過現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幾名軍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邊,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說話,見馥之打量,紛紛瞅過來。
馥之低下頭去,將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絞幹。她把巾帕覆在麵上,深吸一口氣,片刻,把巾帕取下,細細拭麵。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踩落葉的聲音,馥之一驚,轉頭望去。太陽從胡楊的縫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卻見顧昀一身甲胄,手中提著盔,已經站在了她的跟前。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將軍。”
顧昀略一頷首,許是陽光仍熾烈,他的眉頭微微微鎖著,顯得眼睛的輪廓更為細長。他瞥瞥馥之,語氣淡淡,“扁鵲不歇息?”
馥之淡笑,轉回頭去,“將軍不也未歇息。”
顧昀沒有說話,隻聽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待馥之再瞥去,顧昀已經在離她一步開外的地方坐了下來。
馥之有些詫異,看著他。
顧昀沒有理會馥之。隻見他將頭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將護胸甲胄下濕透的領口拉了拉,向後仰倒,躺在鋪滿了胡楊落葉的地上,自顧自地閉上眼睛。
馥之卻雙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頭看看手上的巾帕,繼續浸到水裏清洗。平靜的水麵被掬起的水花打亂,漣漪層層漾上池邊。
心裏頭有些怪怪的。
跟著舅父多年,馥之對禮法教條原本也早是一副陽奉陰違的心思。可這般身份的人在她麵前敞衣仰躺,馥之卻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
“......京中子弟!嘖嘖!”馥之想起去年從禦史中丞位子上告老還鄉的族叔公提到京城紈絝時,那一臉鄙棄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盧山。”
這時,顧昀的聲音突然緩緩響起。
馥之心事被觸及,抬起頭。
隻見顧昀的眼睛睜開了狹長的縫隙,看著她,“先前約定之事,扁鵲須牢記。”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彎了彎,不答卻問:“將軍尋陳扁鵲,所為者何人?”
大風吹過,胡楊葉子沙沙地響,漸漸平靜的池麵又微微皺起。
顧昀盯著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卻轉過頭去,重又閉上眼睛。
“我亦為我叔父。”
到了下晝,眼見日頭西移了,將官來傳令,讓眾人即刻出發。
餘慶揉著眼睛,望望天空,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上路時,軍士們的精神顯然高漲了許多,連馬都比素日跑得輕快。馥之身邊,以前那兩個在日頭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經不見,餘慶和田文興致很好,兩人在沒完沒了地聊了好一段路。
太陽在中天經過,馬蹄踏著塵土,騎士們的影子在陽光下愈發拉長。
夜裏紮營的時候,眾人正生火,突然,馥之聽到遠處有些嘈雜的人聲響起。
“怎麼了?”餘慶手裏撥著火,望向那邊。
田文看了看,想了想,道:“許是又獵了野駱駝。”
餘慶笑起來。
正說話間,卻見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過來。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處望,看到馥之,忽然一亮,忙疾至跟前一禮,“姚扁鵲!將軍有請!”
馥之訝然,“何事?”
小校一臉著急,“扁鵲去了便知!”
馥之覷覷田文和餘慶,對小校點頭,隨他去了。
待趕到顧昀處,隻見這裏火光通明,圍著許多人,神色急迫。見到馥之,他們神色一展,有人大聲喊道:“姚扁鵲來了!”眾人目光投來,紛紛讓開一條路。
馥之疑惑地走到他們中間,正對上顧昀焦慮的目光。他蹲著身,正為地上躺著的一個五尺大漢卸甲。那大漢似乎是個將官,雙目緊閉,已然沒了知覺。
馥之走上前,也在大漢麵前蹲下身,隻見他麵色發紫,嘴唇青黑。馥之忙伸手把脈,隻覺脈搏雖虛弱,所幸還未消失。
“怎會如此?”馥之皺眉問顧昀。
“曹校尉方才抓了一個胡人,被其施蠍毒。”顧昀簡短地說。
“蠍毒?”馥之一訝。這曹校尉的樣子確是中毒之象,卻不想竟是蠍毒。她看向曹校尉周身,隻見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經被卷起,小臂上緊緊地纏著布條,散發著雄黃粉的味道,以下的手已經烏紫腫脹。
“如何?”顧急促地問。
馥之未答,卻問:“那毒物可還在?”
顧昀回頭,身後一個軍士頷首上前,將一塊布遞到馥之眼前。
馥之看情那毒物,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布上放著的一隻碩大的蠍子,雖已經被砸得扁爛可怖,卻看得出通體黃如琥珀,尾上的蜇針已經沒有了。
蠍子為五毒之一,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布,人所共知。一般的蠍子,毒性並不大,人被蜇了,塗上些雄黃粉便無大礙。可是這種蠍子卻不同,產於西域,是有名的毒物。白石散人數年前從西域商人手中買得幾隻,讓馥之拿去浸了藥酒,現在還儲在太行山的石窖裏。
顧昀看著馥之,隻見她長眉微擰著,麵色沉凝。他隱約感到此事大約不妙,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馥之低頭,伸手往腰上摸出一個小小的皮口袋,打開,從裏麵拿出一隻藥瓶。
“煩使其張口。”馥之拔開瓶塞,倒出幾個黑乎乎的小丸,對顧昀道。
顧昀猶豫片刻,依言把曹讓的嘴掰開。馥之抬手,幾個小丸落入了曹讓口中,又讓人給曹讓喂些水,以助消解。
“向導何在?”忙過後,馥之又問。
顧昀看她一眼,即命人去請向導過來。
未幾,一個四十上下的壯漢隨著軍士走了過來,向顧昀一禮,“將軍。”顧昀頷首,看向馥之。
馥之望著向導,問:“足下可知穴蛛?”
向導一訝,點頭,“知道。”
“附近可有?”馥之問。
向導點頭,“有,我方才還見到一隻。”
馥之頷首,向顧昀道:“煩將軍遣人隨向導去擒些穴蛛來,五隻足已。”
顧昀詫異地看她,沉吟片刻,卻命身後軍士照辦。
軍士領命前往。
馥之沒再說什麼,隻低頭給曹讓把脈,又小心地翻動他的手臂,細細查看蜇傷。
“曹校尉如何了?”顧昀再問道。
“暫無性命之虞。”馥之道。
聞得此言,周圍眾人都舒了一口氣。
“那施毒的胡人是何來曆?”馥之問。
顧昀的目光從曹讓身上離開,看看她,淡淡答道:“方才曹讓發現一隊商旅,那胡人是商旅中人。”
馥之微訝,正要再問,向導卻已經帶著捕蛛的軍士回來了。
“穴蛛夜間覓食,我等沒走幾步便捕足了。”向導笑道。
軍士將一個小布袋呈上來,顧昀接過,隻見布壁上一動一動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裏麵蠕動。顧昀看著,不禁皺了皺眉。
“給我。”馥之伸手過來,接過布袋。隻見她先用一塊巾帕隔住手,然後打開布袋,看了看,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隻穴蛛。
待顧昀看清那穴蛛的樣子,隻覺身上一陣疙瘩。此物與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樣,體型大出許多,腳上還有密密的毛,端的怪異。
周圍眾軍士亦是疑惑,議論聲漸起。
馥之的表情卻一派平靜,她一手捏著穴蛛,一手握住曹讓的手臂,將穴蛛輕輕放在蜇傷上。
顧昀突然覺得上頭的火光有些亮,微微別過眼睛。過了會,周圍的人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驚歎,顧昀訝然回視,卻見那穴蛛已經落在了地上,肢體蜷曲,竟是死去了。
馥之卻繼續打開布袋,再捏起第二隻穴蛛,又放在傷處。
顧昀這回沒有移開眼,隻見那穴蛛定定地伏在傷處,火光下卻看不分明動作。少頃,穴蛛動了動,竟也蜷起八腳,滑落到了地上。
馥之看看眾人和顧昀的表情,並不意外,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穴蛛。一邊取一邊開口道:“穴蛛居於沙穴之中,喜食蠍,尤愛其毒汁。而其吮之時,亦蜇其汁,以而克蠍毒。”
眾人聽她這番解釋,豁然明白過來。顧昀看向曹讓的手,果然,那紫脹的顏色竟消減了許多;再看他的臉,唇色也恢複了些。
待最後一隻蜘蛛抽搐落地之後,馥之摸摸曹讓的脈搏,已經平穩了。她鬆口氣,看向顧昀,道:“可置帳一頂,將曹校尉移入,明日便可轉醒。”
顧昀心頭一喜,立刻讓軍士去置帳。眾軍士皆興高采烈,忙搶著去張羅帳篷鋪蓋之物,紛紛奔走起來。顧昀再回頭看馥之,卻不見了她的身影,攔住小校問起,卻回答說姚扁鵲回去了。
顧昀愣了愣。
“小人再去將扁鵲請來?”小校道。
顧昀望望馥之營地的方向,卻道:“不必。”說罷,轉身大步走向置帳之處。
曹讓躺到大帳之中的時候,已經近子夜了。
將官們勸顧昀去歇息,讓其他人來看守。顧昀卻沒有答應,命眾士吏商量半個時辰換一次看護,他守頭一輪;又沉著臉,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帳中的人都趕走。
帳中靜靜的,夜風寒意凜凜,從小帳四周的縫隙裏鑽進來。
顧昀坐在鋪邊上,看看曹讓,他仍閉著眼,卻不再是中毒時灰敗的樣子了。顧昀的心亦安穩許多,伸過手,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帳門,站起身來,想去遮嚴實些。
正伸手,突然,帳門被掀開了,一人出現在麵前,卻是馥之。
顧昀一愣。
馥之抬頭看著他,亦是訝然,“將軍?”
顧昀很快回神,沒答話,將身形往旁邊讓了讓。
馥之進來,把帳門掩好。燈光下,隻見她穿得極其厚實,全身都裹在冬衣裏,手裏還抱著一條氈子。
“帳外起風了?”顧昀見她的臉頰和鼻尖泛著淡淡的嫣紅,開口道。
馥之正將氈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說罷,轉向曹讓,在他鋪邊坐下,從被子下摸出手腕,為他把脈。
“曹校尉可曾動彈?”過了會,馥之問道。
“未曾,”顧昀道,“一直在睡。”
馥之頷首。
“現下如何?”顧昀問。
“已無大礙。”馥之輕聲道。
顧昀點頭,心中鬆了口氣。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遠的帳壁邊坐下。
馥之將曹讓的手放回去,又將旁邊放著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緩緩地喂些水。完畢之後,馥之亦站起身來,眼睛在四下裏轉了轉。
帳篷狹小,曹讓占去大半,能坐人的卻隻有顧昀那邊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從地上拿起氈子,走過去。
顧昀看著馥之在挨自己半步遠的地方坐下,沒有動。帳篷張得結實,顧昀將身體靠在壁上,可聽見外麵的風在後麵呼呼掠過。
馥之沒有管他,自顧自地將氈子張開。
“扁鵲方才給他服的是何物?”過了會,顧昀突然問道。
馥之愣了愣,低下頭,從腰間摸出藥瓶,“這個?”
顧昀側視著她,目光平靜,沒有否認。
“正元丹。”馥之道,繼續擺弄氈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護心續命。”
顧昀的目光轉向曹讓,“何不再給他服些?”
馥之頭瞅瞅他,道:“不必,其體內餘毒無幾,可自行化解。”
顧昀點頭,沒說下去。
氈子已經張開,馥之將它蓋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語。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給她的。
白石散人退隱太行山之後,潛心研習多年的藥理積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堅稱其效用甚為靈妙,馥之告辭時,他將此物連同妝粉一道塞給馥之,並千叮萬囑她務必隨身攜帶。
馥之沒用過正元丹,且覺得帶上此物是多餘。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對付小傷小病或蛇蟲之屬,根本不在話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惡人也並不放在眼裏;便真遇到大劫,那幾顆小小藥丸也未必頂事。故而。馥之雖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將正元丹收在腰間隨身攜帶,卻是從來不用的。
沒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當時馥之見曹讓虛弱,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給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穩住了他體內的蠍毒。
老叟果然還是強出我許多。馥之心歎......
正在這時,突然,曹讓哼了聲,動了動。
兩人俱一驚。馥之正要去查看,卻見麵前身影一晃,顧昀已經快步過去。
待馥之近前,隻見曹讓已是一臉靜謐,呼吸平穩,方才似乎是在做夢。
“無事。”馥之輕聲道,重新坐回剛才的地方。
顧昀看看曹讓,少頃,安下心來。
馥之看著回來坐下的顧昀,片刻,道:“左將軍甚是看重曹校尉。”
顧昀瞥瞥她,看向曹讓,緩聲道:“孝正自幼隨我,後來又一同上了沙場。”
馥之頷首,想了想,又道:“將軍方才說施毒的胡人是沙漠中的商旅?”
顧昀點頭,“正是。”
“不知是何來曆?”
顧昀道:“那隊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個茹茹,商旅頭領說是他多年前在和闐買下的奴仆。”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顧昀,“曹校尉那時要殺他們?”
顧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絲笑謔,“扁鵲要說我等濫殺?”
馥之不答反問,“將軍還怕人說?”
顧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說:“戰場之上,非敵死即我死,若為細作走漏,何人擔得起?”
馥之很是不以為然,想說你也疑我卻又如何準我跟隨?話要出口,她卻吞回去。這事在二人之間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沒什麼益處。她想了想,改口道:“若為細作,商旅中帶上胡人豈不招疑?換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數是中原人。”
顧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說:“將士遠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罷,頭靠在帳壁上,閉目養神。
馥之不再開口,伸手攏攏身上的氈子。
他的顧慮並非無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觀察過,他們走的並非商旅慣行之路,好幾次都遇到了流沙,若無向導,幾無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綠洲,馥之對這征途毫無熟悉之感。想來也難怪,這個季節正是商旅來往頻繁的時候,若要保密,隻能繞開他們,去綠洲也是不得已為之......
帳中靜靜的,顧昀雖閉著眼,心裏卻想著明天的事。
曹讓雖仍昏迷,平旦之時卻定要啟程。照行速,下晝過後,大軍可達氐盧山。那裏水草豐足,待補給歇息之後,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著,顧昀覺得睡意正漸漸消失。又想到大將軍那邊,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們該早已到了烏延山;還有那隊商旅,曹讓中毒後,顧昀念著解藥,命人將他們看起。明日上路之時,仍然先處置掉麼......
這時,有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昀睜眼,卻見一名侍從正掀帳進來。看到顧昀,他忙一禮,“將軍,我來換......”
“噓!”顧昀打斷他,用目光示意曹讓。
侍從忙噤聲。
顧昀又看向一旁,想對馥之說些什麼,卻發現她全身攏在氈子裏,頭低低地歪向一邊,已經是睡著了。
月亮低低地掛在西方,將附近一抹雲彩照得如色如白練。東方微明,天幕中已經帶著隱約的晨光,烏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間,像被什麼人用鋒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塊。
一名羯兵換下同伴的崗,點著火在亂石和草木間巡邏。從山上往下麵的草原望去,地平線那頭,閃著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從中原的大軍,來征討他們的。
說來還是要稱讚單於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輜重牛羊都遷到了烏延山以北。烏延山脈高聳險峻,連鷹隼都難飛過,單於在唯一的山口設下重兵,前天中原人來到,聲勢威猛地朝山口攻來,卻被山上箭羽懾住,稍後,幾百騎兵從山口中衝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倉皇退了回去,之後,再也沒出來。大單於又派命幾千騎兵衝擊中原人的大營,中原人卻在營前設了堅固的拒馬,怎麼也衝不進去。
消息傳回來,眾人都譏笑中原人是羊,千裏迢迢地跑來,居然就縮在圈裏不敢出來。千夫長甚至說,他們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闖到中原京城裏,享受無數的珍寶、美酒和女人,就像他們的先輩那樣......
一陣寒風從草原那邊吹來,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響,幾乎熄滅。羯兵忙彎腰,借著旁邊的大石將火把護住,
這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問他在做什麼。羯兵轉頭回答一聲,再看向火把時,卻猛然發現麵前站著一個身影。他不及驚呼,眼前刀光一閃,羯兵瞪著雙眼,麵前的世界永遠消失在了麵前那張中原人的臉上[???]。
大漠中,號角低低吹起。
當顧昀再踏入帳中的時候,曹讓已經醒來,兩名侍衛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給他穿衣喂食。
“......說了不必,我會吃!”曹讓滿臉別扭,手裏扯著半邊袖子,卻又要去架開侍衛喂來的漿食。
“將軍要我等務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勞累。”一名侍從勸說道。
“將軍......”曹讓瞪起眼,正要發火,卻猛然瞥見顧昀來了,神色立刻像見了救兵,大喊,“將軍倒是叫他們住手!”
顧昀聽他聲音中氣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邊的馥之和眾人,隻見他們臉上俱無奈苦笑。顧昀唇含淺笑,沒答理曹讓的話,卻走到他麵前,看著他,“好些了?”
曹讓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顧昀頷首,對旁邊的侍從道:“讓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從應諾,曹讓嘿嘿地笑。
顧昀又看馥之,她臉上有些疲憊之色,雙眼卻仍明亮。顧昀稍稍退後,向她一禮,字字清晰,“此番多虧扁鵲,某等感激不盡。”
馥之一愣。
未待她開口,曹讓亦上前,向她肅然一禮,大聲道:“讓受扁鵲救治之恩,此生銘記在懷!”
馥之微笑,向他們還禮,“馥之不過盡些綿薄之力,當是眾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顧昀看著她,心中似放下許多東西,輕鬆不已。片刻,他移開目光,看看四周眾人,朗聲命令道:“還須啟程,即刻收拾!”
眾人大聲答應。
顧昀正要再對曹讓說什麼,突然,一名軍士急急地進來,向顧昀一禮,“將軍,昨夜那旅人頭領定要見將軍。”
眾人皆訝。
馥之想起昨晚的談話,看向顧昀。
“哦?”顧昀卻麵色平靜,與曹讓對視一眼,道,“帶他來。”
未幾,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被軍士帶了進來。馥之看去,隻見他渾身肮臟不堪,束在頭上的發髻已經散亂,麵上卻鎮定,雙目炯炯。
見到顧昀,那人長揖一禮,聲音有些沙啞,卻響亮平穩,“賈人溫栩,拜見將軍。”
此人樣貌潦倒,身上卻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氣度。“足下見我何事?”打量片刻,顧昀淡聲問。
溫栩抬起頭,道:“栩不才,上黨人士,世代經商。此番領商隊出塞,西至大宛,販盡絲帛而歸,不期衝撞貴軍。”他停了停,聲音稍低沉,繼續道:“栩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隊眾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兒,出塞乃為掙一份養家之資。栩身死抵過不足惜,但懇請將軍放還眾人。”
顧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辭,馥之心想。顧昀要殺他,乃是疑為細作。但這般話是不可挑明的,溫栩說衝撞,恰恰掩飾了此事,顧昀若心軟,也剛好得了個台階......
“足下何不說那胡人之事?”顧昀緩緩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溫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卻繼續道,“兩月前,商隊還在邊邑,有一中原士人來見,願出千錢隨我等往氐盧山,栩應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買下的仆役,至氐盧山之後,那士人卻說謝我一路照料,將茹茹轉贈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這番話聽著荒謬,眾人皆不信。
顧昀心中冷笑,卻見旁邊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著溫栩,雙目明亮,似按捺著激動,“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溫栩看著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卻搖頭,“不知。”
馥之眸中掠過一抹失望,正待再問,卻聽溫栩又開口,不大確定地說:“隻知其自號......鶴歸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