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小道,向茶舍的另一端疾馳而去。
趕車的張先生,如願以償地領到了兩塊茶餅,小心翼翼端詳之後,用絹帛包裹,又輕輕嗅嗅,這才放到了衣兜之內。
馬車走出一陣,速度漸緩,前方道路兩側不再是枯黃一片的密林,深處也不再有各種蟲蛇鳥獸啼鳴。
張先生心情愉悅,眯著眼,哼著早就在平康坊被人遺棄的小調,悠然自得。
車廂裏有三人圍坐,長安城裏可以算得上抬抬手就能改變時事的大人物三公子,麗景門的頭牌黑顏,在車廂內像個鄉巴佬一般左右環顧。
三公子有些拘謹,這在以往是少有的罕事,他緊靠著車廂後排座位,腰杆筆直,雙手平放於膝。
左手位置是謝風流,此時正把玩著手中的信箋,翻來覆去地打量,明明心中期盼得厲害,又偏偏不敢就此拆開信箋,生怕壞了那個虛偽老道士的規矩。
而三公子的另一隻手邊,就是將所有目光,都放在了師兄謝風流身上的寧豔涵。
這個俏皮的丫頭,此時正是碧玉年華,最是迷人,也最容易動情。
車廂內暫時無有言語,就連偶有的顛簸,都並未讓三個人心生抱怨。謝風流是不屑,寧豔涵是顧不上,而三公子是怕失了身份。
他的眼神悄悄往寧豔涵的方向瞥了幾眼,兩側臉頰露出幾許紅暈,隻可惜以往的歲月,不曾有與這個年紀的小女子打過交道。
就算是有,那也是用在平康坊的汙言穢語,登不上大雅之堂。
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極為矜持,像極了一個翩翩少年,又或是英俊迷人的公子哥,可隨著馬車抖動的臉頰贅肉,讓他的形象瞬息間毀於一旦。
馬車又顛簸了一陣,謝風流轉頭掀開了車簾,向著道路兩側看了許久,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走出去多久了?”
“半個時辰。”車廂外的張先生將腦袋扭回到了車廂內,咧嘴嘿嘿一笑。
“甚好。”謝風流再次低頭看向了手中信箋,並迫不及待地展開。
隨著信箋抖動,幾行小字映入謝風流眼簾之內。這是離去之前,乾景天塞到他懷中的信箋,除此之外,留給他的還有一個黑色的錦囊。
錦囊被他收回到了衣兜內,信箋卻把玩於股掌之間。
師父乾景天當時曾言:“不著急現在去看,從這往東走,半個時辰後再打開看看。”
如今就是半個時辰之後,信箋之上的小字,終於得見天日,一行行落入到了謝風流眼眸當中。
信箋上,那是一行行秀氣婉約的小楷,一眼望去,隻當是清秀圓潤四字,可一句句看過去,每一個字又都顯得點畫沉厚,剛健雄強,饒具金石氣趣。
如此一封信箋,偏偏讓謝風流看得咬牙切齒,眉頭還緊緊皺起,直到最後的落款入眼,謝風流想要直接了當撕毀信箋的心思都有了。
信箋的內容,不堪入目啊。
這從頭到尾看下來,謝風流抱著的期待越來越低,心中怒氣越積越深。
那可是他的師父乾景天啊,這番離去,是要帶著師妹走過千難萬阻,去那道門聖地龍虎山。
如果這一途算不上多麼艱險,那之後呐?
昆侖虛可不比龍虎山,那是天下第一尹無敵的地界,他就這麼貿貿然地上門,......
結果,作為他們的師父乾景天,在與他們分別之時,就塞給了他們一封如此沒有水準的信箋。
“呼!”謝風流將信箋折起,這東西還是不要丟棄的好,留著等下次見到這個糟糕的老道士,當著他的麵,也能好好羞辱一番。
你不能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不符合你的身份,也不符合咱們道門的規矩。
至於黑色錦囊,謝風流已經從衣兜中單獨取出,掛在了腰際上。
按照他對乾景天的膚淺了解,這個老道士絕對是個吝嗇到了一毛不拔的主,指望他能拿出什麼有用的東西,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也罷,這錦囊上的紋飾做得不錯,就懸掛在腰際,當作辟邪躲災的物什就挺不錯。
“師兄,師父說的什麼?”見到謝風流收起了信箋,又取出了錦囊,注意到了謝風流臉色變化的寧豔涵,趕緊開口詢問道。
“沒什麼,就是說要師妹路上乖巧一些,前路凶險,還要我們多加小心。”謝風流都不忍心多說好話,怕讓自己的良心一片漆黑。
“哦哦!”寧豔涵眨眨眼,沒有追問,這話是出自他的師兄之口,總不能是騙她的。
車廂內原本即將再次陷入寧靜,三公子卻有些坐不住了,你們這師兄妹二人,不能把我無視啊。
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膝蓋,左右瞧了幾眼,終於鼓起了勇氣問道:“二位當真就要在石州城外分別,不如讓我多送二位一程,反正我待在帝都城,也沒什麼要緊事務。”
“還有啊,姐夫,我聽說我姐過兩日就要途徑石州城境內。”
那“姐夫”二字,被他咬得極為清晰。
三公子的算盤打得利落,這師兄妹二人,總讓他看著有些不舒坦,這其中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倒是不至於,可就寧豔涵看著謝風流那個眼神,委實讓他羨慕不已。
如此二字,便是讓謝風流從中摘了出來,也打破了寧豔涵這個丫頭的幻想。
你的師兄,他終究是個有婦之夫,如今他的內弟可還在這車廂裏。
不如你多瞧我幾眼,我堂堂三公子,帝都長安城整個平康坊三千少女的夢,如今就坐在你的眼前,你難道當真就不動心?
話音落下,三公子的灼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寧豔涵所在的方向。
寧豔涵呲呲牙,露出一個極為厭惡的模樣,白了三公子一眼,扭頭看向了別處。
坐在對麵的謝風流搖搖腦袋,三公子的算盤他自然知曉,隻是用在寧豔涵這個丫頭身上,有些適得其反了。
他怎麼會不知曉寧豔涵這個丫頭的心思,隻是可惜,他放不下最後一抹良知,不能一狠心對著自己的“親人”下手。
而謝風流也始終認為,寧豔涵對他的愛慕,理應是極度依賴與崇拜,並非真正的男女之情。
這個丫頭如此年幼,談這些東西,為時尚早,為時尚早......
再去猜度三公子的心思,這得看寧豔涵自己的態度了,如今的態度就很不錯。
謝風流轉頭,看向了三公子的方向搖了搖腦袋,然後開口說道:“三公子,在石州城分別,是師父的交代,做徒弟的自然不能違抗,還望見諒。”
“嘶!”三公子有些不情願地收斂情愫,這天底下還當真就有對他不動心的女人了?
他再去看了寧豔涵一眼,感覺就像是撞在了一塊石頭上,就算是腦袋撞破了,也隻怕石頭還是完好無損。
這一語落下,三公子就似被冰雹壓彎了腰的稻草,沒了絲毫底氣。
兩天後,眾人到了石州城境內,此時掀開車簾,已經能遙望石州城的巍峨輪廓。
馬車緩緩停在了官道一側,張先生回身,腦袋探到了車廂裏:“石州城到了。”
“嗯,謝過師叔!”寧豔涵連頭都沒有回,直接躍下了馬車,站在了官道外的樹蔭之下。
見到如此這般,三公子隻能歎息一聲,低頭沉思,自己這一路上到底是丟掉了多少顏麵?這要是回到了帝都城,讓那些平康坊的小娘子知曉了,自己還能不能受到那般愛戴。
“三公子,就此別過。”謝風流抱拳一笑,留下了一臉抑鬱的三公子,就要轉身離去。
又一想人家這幾天來,可都是盡最大可能滿足他與寧豔涵的需求,總感覺這麼離去,心裏會有一些不踏實。
這位三公子又是帝都長安城裏的大人物,再加上還算自己的半個小舅子,這麼做事情,是個人都會覺察到過意不去吧。
於是,謝風流又回頭小聲說道:“三公子放心,師妹的工作我來替你做。”
“嗯?”三公子猛然抬頭,他眨眨眼,眼眸從謝風流的臉上劃過,他很感激的點了點頭,當即從袖口中抽出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物什,起身交到了謝風流的手中。
“姐夫,這東西您帶著,路上如果有什麼需要,就典當了,換些銀錢,這前路艱辛,要......”
謝風流眼眸收縮,一把搶過了三公子手中的小物什,管他說的什麼,目的達到,轉頭躍下馬車。
馬車行駛向遠處,有一張肥膩的圓臉探出了車廂,又有一隻手掌,對著二人輕輕搖晃幾下。
從此處到石州城內,不過一刻鐘的腳程。
石州城外,有幾名守城的衛兵,對來往的商販行人,一一登記。
入城之後,沿著城中心的長而筆直的街巷看過去,就能瞧見各種商販行人來來往往。有挑著扁擔的行腳商人,有背著行囊來往的匆匆過客,有駕牛送貨的,有趕毛驢拉車的,......
街巷兩側,也開滿了茶樓、酒館、當鋪與各種作坊。
如此繁盛的石州城,也隻是大唐境內的冰山一角,若是在長安城內,多半還能瞧見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異族商人。
這般人世,非為謝風流印象深處那般,行走在外都是為了生計,來來往往過客,皆是行色匆忙。
二人沿著街巷始終往前,這人來人往之中,謝風流倒是無所謂,可有不少糖人販子、賣涼粉麵皮的各色小吃,總能將寧豔涵的目光,牢牢鎖在攤鋪前方。
“師兄,要不要......”寧豔涵咽下口水,終究還是難以忍受這種人間最淒涼。
再往前行,寧豔涵抬手抓著謝風流的袖口,另一隻手中,便抱上了一個糖人娃娃。
又在不久之後,兩個人在一座路邊攤子上,喝過了兩碗羊雜。
寧豔涵的兩側腮幫,便不僅僅沾著糖水,又有了羊雜攤子上的葷腥之氣。
日頭西斜之前,一間客棧落在了兩個人的眼前。
客棧看上去有些老舊,應當度過了不曉得多少年月。從敞開的客棧大門望進去,能看到忙裏忙外的幾個客棧夥計,客棧內的生意應當不錯。
見到二人靠近過來,一個肥頭大耳的夥計,當即露著一臉熱絡笑容,奔出了客棧的門檻:“兩位客官,咱們‘洪福客棧’,有整個石州城最廉價的上檔次客房,也有好酒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