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婉兒!”
就此事而言,棠父是有冤無處訴,畢竟聖心不可違,且他已從隨聖旨而來的同僚口中得知,若不是太傅等為他求情,如今棠家滿門都要被斬首了。
僅他一人赴死,其他人尚有活路,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棠婉轉頭看向棠父,聽母親說,他曾是最俊美無儔的郎君,考中狀元跨馬遊街之時能令滿京女子傾巢而出,撒花拋荷包,熱情似火。
可眼下他明明才三十有五,當年的風華卻不再,隻餘下憂國憂民的疲倦,兩鬢染上了幾縷白,極周正的國字臉上亦布滿了風霜,遠比同齡人蒼老許多。
這樣的官,為他人的錯誤而喪命,何其冤枉!
棠婉執拗地要求一個答案,期待的目光再次凝在蕭修濮身上:“大人!”
一道冷若冰霜的眼神回視而來,將她的話盡數堵在了喉嚨裏,她知道他不會幫忙說情了,甚至他很可能從始至終都懶得搭理。
棠父親自將棠婉拉回來,強逼自己擠出個灑脫的笑,但卻止不住眼中湧出淚水,他潤了潤喉,聲音依舊沙啞艱澀:
“時間不多了,蕭大人仁善,特地留了些許時間給我們告別,我們可不要辜負了他的好意。母親,兒子日後不能在您身邊盡孝,您要多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些兒孫還都要靠著您才能重新興家呢。還有夫人、弟媳、婉兒,掖庭任務重,勞你們多為母親分擔些……”
這番如此長的話,都不用棠父在心中打腹稿,便半點不磕絆地說了出來,字字句句皆是瀕死者的肺腑之言,細致周全得令棠家上下皆掉了淚。
棠父逐一叮囑完,就輪到了老夫人、被流放的二老爺……
世上兩大苦莫過於生離死別,棠婉原本十分滿意這個世界對於她的厚待,出身不低不高但也是官宦人家,家庭和睦,兄友弟恭,溫暖了她在那個世界支離破碎的淒涼。
她一直安分守己不過分出挑,努力融入這個世界,希望可以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便足矣。
未婚夫齊疏烺出身相貌都無可挑剔,父母祖母對齊家很滿意,她也覺得可以,日子是慢慢過的,那些太過虛幻的東西總不長久。
可她到底疏忽了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並不是有實力遵紀守法就可以,朝堂傾軋,一息功夫,全族傾覆。
夕陽西下,羊腸古道,揚塵漫天。
望著遠去的親人,棠婉恍若有了隔世之感,上一世的記憶也疏疏離離的跳出來。
她原本是個千金大小姐,可17歲那年家族企業破產,父母雙雙跳樓,把債務丟給她自己落得一身輕鬆。
那些原本的合作對象包括親人都避之不及,她貸款完成學業,還要應酬那些債主期待可以緩一點還債。
父母親葬禮那天,她喝的醉醺醺地去參加,被弟弟妹妹推搡出去,大罵一通。
她一句解釋都沒有,站起來繼續拚,一刻不停,逼到了極致,終於走到了傅氏集團副總裁的職務,不僅還清了債務,而且早就實現了財務自由。
可是這麼多年疏忽了弟弟妹妹的教育,他們對自己不理解,竟然幫著另一個女人拐騙她出海掉在了海裏,死在了深海。
“為什麼?”弟弟妹妹推她的時候她問過,但沒有得到答案。
剛穿來時候她還是嬰兒,她的恨無處表達,可等到能說話的時候,她卻不想恨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既然享受了這麼多年棠家的好,自然該挑起這攤子責任來。
掖庭原僅是宮女所住的地方,後來犯了罪的妃嬪公主亦被安排在此處,發展至今,掖庭裏更多是被籍沒犯官的妻女。
這群女眷從天之驕女淪為伺候人幹苦力的奴婢,嫉妒心爆棚的宮女們自是樂意來踩上兩腳的。
於是棠家女眷方被押到掖庭,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安排洗宮人的衣物、去禦膳房洗菜打雜等最折磨人的活兒。
大雪紛飛的日子,水凍得刺骨,這群嬌生慣養的女眷如何受得了?
當晚,太夫人和二房的棠妍就被凍發燒了,渾身燙得驚人,她們卻一個勁地喊冷,棠婉將她們倆湊到一處,把屋子裏的被子都蓋到她們身上。
但掖庭的被子單薄,絲毫無用。
“母親和妍兒再這樣燒下去,肯定要出大問題。”棠母將用溫水泡過的帕子敷在二人額間,雙手上勞作時刮到的傷口再次被水泡得浮腫。
二房趙氏瞧見了,連忙接下棠母的活兒:“你不要命了?我們那麼多人,你叫誰做不成?待會兒母親她們還沒好,你又病倒了,叫我們如何是好?”
“我來我來。”
三房何氏說著,將那盛水的木盆搶了過去,方才大家夥兒都在忙,就她一人心思全在掖庭之外,理應多做些才是。
但道理是如此,她卻仍不免擔憂:“你們說嬌兒是不是出事了?馬上就要下鑰了,她怎麼還沒回來?”
棠家三房,大房二房皆是一兒一女,三房唯有兩個女兒。
何氏提到的是年僅十二歲的大女兒棠嬌,她素來單純嬌憨,以往棠家家世尚可,她這般性格再好不過了,可眼下她們落難,這性子容易著惡人的道兒。
“婉兒去尋她了,你也知道的,婉兒自小便聰慧,定能將她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眼前太夫人和棠妍高燒不退,棠婉棠嬌不知所蹤,棠母自己都憂心忡忡,如何能緩解大家的愁思?
夜幕漆黑一片,沒有一點星光,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罩子,罩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
另一邊,棠婉終於尋到了棠嬌被安排來打雜的禦膳房。
禦膳房中燈火通明,灶房裏剁菜炒菜的聲音不絕,但奇怪的是雜役三三兩兩守在門外,卻無一人敢吭聲。
棠婉回憶起自己去家中後廚尋吃的時候,每一次都會看到幫廚們小嘴叭叭叭說個不停,難道皇宮規矩森嚴到連閑談都不行?
今日棠家女眷除了棠嬌被抽調到禦膳房外,其他人都是在掖庭裏勞作,棠婉知道掖庭沒有這不能言語的規矩,想來禦膳房也不例外吧?
那眼下這是有貴人來親自作羹湯,還是出事了?
棠婉心裏咯噔一下,忙溜進去,在人群中搜索棠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