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過了千山萬水才又找到了當初遇見陌溪的那處小院。經過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紅花叫作梅,卻不知九年的時間竟能讓當初那般美麗的梅林變作一片枯萎的模樣。
我緩步靠近那處小院,手腕間的金印又閃了閃。還未跨進院門,便見一個臟兮兮的孩子拿著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笤帚在打掃荒蕪的院子,“沙沙”的聲音聽起來甚是淒涼。
察覺有人走近,小孩驀地回頭。
我看見一雙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點豔紅的朱砂,心中一緊,手抖了抖,給陌溪買的糖掉落在地上。
“你是誰?”他走到我麵前,清澈的眼眸裏映著我的身影。
我蹲下與他平視:“我叫三生,是來勾搭你的。”
他看著我,眉毛輕輕地皺了起來,一張稚氣的臉上有七分不解三分怯懦:“勾搭?”他顯然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這很正常,這般大小的人類孩子不該懂這些。但是他眼中隱隱藏著的害怕讓我有幾分難受。
怕什麼呢?我在人界躲了九年,這麼辛苦地尋到你,怎舍得傷害你?
我心裏想著,帶著些許酸澀的心情抬起手,想用衣袖替他擦擦臉上的灰。但是陌溪有點驚慌地往後退了兩步,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像是怕我傷害他。
這樣的表情無疑刺痛了我。
我放下手,委屈地看著他:“我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隻是想幫你擦擦臉上的灰。”
他自己抬手抹了下臉,見確實有灰,才有些怔然地抬起頭來望著我,眼裏多了些許無措:“我……嗯,不好意思……”
我蹲著向前湊了兩步,再次靠近他身前,抬手拿衣袖將他臉上還沒擦幹淨的塵埃抹去。這次陌溪沒有躲,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我。待我放下手,他有些難以置信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上慢慢暈染起兩團紅暈:“謝……謝謝。”他說得很小聲,“你很溫柔……”
見他這麼軟的模樣,又聽見他這麼軟的聲音,我心裏的那點委屈像是瞬間蒸發了一樣,全部變成了滿滿的暖意,堆上了我的嘴角,可還不等我將笑意拉開,眼神不經意間卻瞥見了陌溪脖子上有一條青紫的痕跡。我喉頭一哽,這才仔細將他打量一番,看見了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脖子上青紫的傷痕。我拉開他的袖子,看見他手臂上也有青一塊紅一塊的痕跡,嘴角動了動:“怎麼……會這樣?”
陌溪窘迫地想將袖子拉下來,沒說話。
我回憶起九年前他的母親,她看起來並不像是個窮困潦倒的人,怎會將陌溪養成這樣?怎會讓陌溪受這麼多傷?
“你娘呢?”我問。
“死了。”
他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怔。然而心裏一怔之後,我卻恍然了悟,陌溪沒了娘,孤苦無依,這些傷定是被別的小孩欺負來的吧,所以剛剛他才那麼惶然,所以才躲我,他是被欺負怕了。
我心裏登時酸澀得不成樣子。
我抓了他的兩隻小小的手放在掌心裏握住:“你方才問我勾搭是什麼意思,別人怎麼定義的我不知道,但就我來解釋的話,勾搭便是對人好的意思,我來勾搭你,便是我來對你好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對我好?”
我把那包掉在地上的糖撿起來,拍了拍灰,遞給他:“這是第一次對你好,以後三生還會很多次地對你好,你可願讓我來勾搭你?”
陌溪愣愣地看著我手裏的糖,然後抬眼望著我:“不是。”他道,“這不是第一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有幾分害羞地告訴我,“剛才那是第一次。”
我的心霎時軟成了一片,有些感歎,陌溪啊陌溪,你怎生這麼小一點便如此會勾人了?
我握住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裏:“好,方才那是第一次,這便是第二次,陌溪可還想要第三次、第四次?”
他紅著臉,點了點頭。
我眯眼笑著,想了想,覺得這樣還不夠妥當,於是又道:“既然你娘已經過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記著,從今天開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他又乖巧地點頭。
我更是心花怒放,這小陌溪當真比大陌溪要好占便宜許多,摸一把、給包糖就乖乖地跟我走了,著實讓我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繼續忽悠他:“那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娘子了,依著你們的規矩,我算是做了你的童養媳。今後你便是我的人了,可不許跟別人跑了啊,不然我可就不對你好了。”
聽得這句威脅,陌溪有點慌,忙拉住我的手,賭咒發誓一樣說:“不跑,我不跑。”
我心裏笑得開心,麵上卻肅了下來:“其實身份這些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有我在,沒誰能欺負你。你記住,三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頭:“那,現在你且叫聲娘子我聽聽。”
默了一會兒,他如是喚道:“三生。”
“是娘子。”
“三生。”
“娘子!”
“三生。”
“好吧,”我敗下陣來,“那就叫三生吧。”
“三生。”
“嗯。”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無數遍地喚著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罷休。而到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是因為曾經有一天,他也這樣無數次地喚著他娘親的名字,而再沒得到過任何回答。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養小陌溪,占小便宜,日子過得極快樂平淡又充實,但多養了幾日,我便覺得有點不妥當。
我琢磨著陌溪原是天上的戰神,他現下雖下凡曆劫,做了一個凡人,但也應當做個溫文儒雅、舉止有禮的凡人,哪能這樣成天敞開玩呢,回頭大了,大字不識一個,不是給戰神的身份抹黑嗎?於是我便尋思著送他去書院念書。
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個小鎮,鎮上隻有一座書院,書院中的夫子們知曉陌溪小時候被一個除妖師預言過會克盡親近之人,所以都不大願意收他。
我讓陌溪抱著一錠金元寶圍著書院轉了一圈,最終夫子還是將他收了。
送他進書院那天,我替他綰了發髻,他從銅鏡中望著我,眸中帶著幾分忐忑。我溫言道:“你要在這人世中活上數十載,這時間本算不得長久,我自可護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個有擔當的人,將這數十載過得風風光光的。讀書是必須的。進了書院聽夫子的話,他們雖算不得什麼聖人,但在學生麵前好歹也裝得一副人模狗樣的驕傲姿態。好好學。”
陌溪點頭。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好了飯菜,等了許久也未見陌溪回來。我心裏擔憂,便沿著他上學堂的路一路尋去,直到走到書院才在院牆的一個角落裏找到陌溪。
他抱著膝蓋坐著,臉上帶著傷,紅一條青一條的。我問他:“被欺負了?”
他點頭。
“欺負回來沒?”
他搖頭。
我替他將傷口收拾了一番,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上來吧,咱們先回家。”
陌溪半天沒動靜,我轉頭去看他,他這才恍然回神似的,小心翼翼地爬到我背上,將我的脖子緊緊摟住,腦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言。我沿著小路一直往家裏走,夕陽把我和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從影子上看起來,我就像一個駝著背的老太太。
“三生。”
“嗯。”
“謝……謝謝你來接我回家。”
“陌溪,三生對你好,是不用言謝的。”
他在我背上靜靜趴著,沒再說話。
吃完晚飯,我拿藥酒給陌溪抹了傷口,然後問道:“欺負你的人住哪兒?”
王小胖子是小鎮上一個土地主的兒子,他家底殷實,後院也大。我瞧著十分歡喜,一把火點著他家柴房之後,正巧吹了一陣南風,讓這火燒得十分旺,整個小鎮的半邊天都燒紅了。
我覺得甚為壯觀,便領著陌溪去了一個好觀景的地方,指著王小胖家衝天的火光道:“使勁兒笑。”
陌溪默了默,望著我:“三生,夫子說要以德報怨。”
“陌溪,你要學會辨別。夫子這話明顯是在放屁誆你,聽聽就行了,當不得真。”
陌溪聽了我的話,發出了“哈哈哈”的聲音。
人世的時間過得極快,轉眼又過了七年,陌溪滿了十六,個頭已經長起來了,躥得比我還高,五官也漸漸長出當年我在冥界看見他時的氣質了。
他長大了,我既歡喜又憂愁。
喜的是離陌溪正經把我娶進門的日子又近了些,他的自身素質也更完善了;而愁的是不止我一人盯著“日漸完善”的陌溪。
是日,雪後晴天。
有人叩響了門扉,我開門一看,是鎮上的孫媒婆,她一見我便笑得和花兒似的:“三生姑娘好啊。哎喲,你可真是越活越年輕呀,與上次見真是半點沒變。”
我不喜與鎮上的人打交道,因為害怕他們看出我多年不變的容顏,說我是妖怪,連累陌溪。是以孫媒婆今日便是笑得如牡丹一樣,我也麵不改色地要關上門。
她像是知道我會這樣做一般,伸手撐住大門,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題:“上次我給你的那幾張女子畫像,你可給陌溪公子看了嗎?”
上次那幾張畫像她給我,我沒接,她便從院牆外給我扔進來了。我悄悄打開看了看,便一把火燒了這些畫像,自是沒機會給陌溪看。
我開口便道:“王家的姑娘個子太高,陌溪瞅著不喜歡;李家的丫頭脾氣太暴,陌溪覺著不喜歡;張家的閨女心眼太多,陌溪看著不喜歡。你回吧。”
臉上有痦子還長毛的媒婆被我這一番嫌棄弄傻了眼,見我又要關門這才回過神來,忙探了半個身子過來擋,賠笑道:“三生姑娘,三生姑娘!王家的姑娘那是苗條,顯得身長;李家的丫頭那是活潑,不算凶悍;張家的閨女那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啊,怎麼能叫心眼兒太多呢?您看您家陌溪都這麼大了,雖說這男子不像姑娘,但早點說門親事早點定個好姑娘,也是好的,回頭等別人都將好姑娘要走了,陌溪公子可就得打光棍啦!”
陌溪早就不是光棍了……這話我還沒說出口,陌溪已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站在我身後對著媒婆禮貌地行了一禮。
媒婆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陌溪公子今日沒上學堂啊,正好正好,你瞅瞅你三生姐姐舍不得你,不肯給你定親呢!你來給嬸子說說,你喜歡什麼模樣的姑娘,嬸子給你找去。”
陌溪一怔,客氣地笑道:“嬸子的好意,陌溪心領了,隻是陌溪如今一心沉於聖賢書,無暇他顧,還是不勞嬸子費心了。”
孫媒婆還待說話,陌溪客客氣氣地扯了一堆大道理出來,直堵得孫媒婆麵色怏怏地走了。
我亦麵色怏怏地望著他。
陌溪關上了門,回頭看著我,怔了怔:“三生,怎麼了?”
我憂傷道:“你如今一心隻有聖賢書嗎?”
他微愣,尚稚氣的臉上驀地染上兩團紅暈:“那……那隻是推諉的話,三生當不得真,我心裏自是……”
他的嘴角動了許久,愣是沒吐出我想聽的話,我亮著眼睛,急著接過:“自是還有我的?對嗎?”
陌溪臉上的紅暈更明顯,他轉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了兩聲。
這些年越跟著鎮上的夫子念書,陌溪在言辭上便越是含蓄隱晦,鮮少如小時候那般說出惹得我心花怒放的話了。不過他如今羞澀的模樣倒是越發秀色可餐,同樣惹得我心花怒放,是以我便懶得去尋夫子他們的麻煩了。
“你心裏既是有我的,那下次再有這般人來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你可不許用這些大道理糊弄過去。”
陌溪不解地看著我,我抬起手,捧住他的臉,讓他明亮的眼眸裏映滿了我的身影:“下次你記得這般答。”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教他,“我喜歡三生這模樣的姑娘。”
他看著我,臉頰又慢慢紅了起來。他想別過頭去,卻被我掰著腦袋沒法躲避,隻好轉開眼珠,看著一旁的石桌子。
我也往旁邊瞅了瞅石桌子,覺得這桌子委實沒有我長得動人,於是便將腦袋湊到他視線觸及的地方。陌溪避無可避,終是把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方才說的話,你快來學著念一遍,語調語氣不對了,我現在便幫你糾正過來。”
他臉紅得不成樣子,聽了我這話,卻沒再繼續躲了,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慢慢道:“我喜歡三生這模樣的姑娘。”
一樣的字句,從陌溪嘴裏說出來,帶著讓我自己也驚訝的力量,溫暖了我的心腸。我覺得實在是受用極了,隻知道眯著眼睛笑。
陌溪見我如此,那一臉的羞澀也慢慢染出了幾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