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冥府將各項事宜都辦妥之後,冥王親自給我在脖子後麵印了三個印,一個印便是在人間的一生。待三個印都消失之後,我就必須回到冥府,守著忘川。
在各種靈物豔羨的目光中,我終於穿著一身白棉布長裙來到了人界。
隻在話本子裏出現過的人間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還要有趣,還要……危險。
來到人間的第三日,我在尋找陌溪的路途中路過一座寺廟,晃眼間暼見廟裏供奉著地藏菩薩,我便虔誠地進去拜了拜,跪下頭還未磕完,一個年老而精幹的除妖師突然走了出來。他和藹地對我笑了笑:“你能迷途知返,實乃善事一件。”
我沒明白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隻想著冥王在我臨走前囑咐我定要與人為善,這除妖師長得是磕磣了點,但不妨礙我對他偽裝出和善的麵容,於是我也對他笑了笑,點頭套近乎道:“這裏供的地藏菩薩是個好菩薩。”
除妖師笑得越發慈祥:“這是自然,這是自然。”言罷,他一聲招呼也沒打,拿著剪刀便直接往我的頭發上招呼。
我忙往後一躲,大喝道:“嗬!作甚?”我是石頭,三生石,全身上下最不容易長的就是頭發,眼瞅著它長了這麼千把年,終於有點起色,這除妖師居然想拿剪刀剪我的頭發!
見我躲開了第一擊,除妖師手一舞,又欲來剪我的頭發!我當下一怒,反身一腳把他踹開,不料這除妖師居然是個練家子,我這一腳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開了。他臉上和善的笑變臉一般立馬收斂起來:“你這是何意?”
我奇怪:“除妖師你又是何意?”
他冷哼一聲道:“我還道你這妖物是想一心向善,以贖罪孽的,原來你竟是來挑釁的!”
“妖?”我擺手,欲解釋,“你認錯了,我不是……”
“哼,你身上的陰氣早在三裏之外我便聞到了,休要狡辯!”
我左右嗅嗅,實在不覺得自己身上的陰氣有多重,忘川河中那些魚兒的陰氣比我重了何止百倍。那除妖師卻不聽我解釋,又是一記剪刀向我招呼而來,我殺心一動,卻又恍然記起來人界之前,冥王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害人性命。
我收招,一扭頭,拔腿就跑。
除妖師追著我整整翻了一座大山。我跑得筋疲力盡隻想給那除妖師一拳,叫他一睡不醒。
忽然,鼻尖飄過一陣異香,在冥府我從未聞過如此美妙的香味,當下心神便被引了過去。我越跑越近,一片疑似紅雲的花海在我眼前出現。
而今這個季節被人們叫作冬,那些覆蓋在紅色花瓣上的晶瑩物體被人們叫作雪。我卻不知這些紅花叫什麼名字,穿過這一片奇香的花海,我像是快要醉在其中似的,晃晃蕩蕩地闖進花海深處,一座小院安靜地坐落在其中。
我帶著一絲好奇,推開院門。一踏進小院,陌溪在我手腕上留下的金印忽然一閃,我心中一動,走進小院裏的主屋,忽聞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搖啊搖,搖啊搖。”
我輕輕地將門推開一道縫隙,悄悄往裏看去,一個少婦坐在床上,懷裏抱著個嬰孩。細細一打量,我笑了,這眉眼、這鼻唇,可不是陌溪的肉團版嘛!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但陌溪現在隻是個肉團,忘卻了前生,又尚不能識人,我該如何勾搭他呢?我思量了半晌,決定幹脆就一直陪在他身邊,護著他長大好了,如此我既能從小將他的便宜占個幹淨,還能預防別的女子在他未明事理的時候將他給強取豪奪了。
這是個極好的買賣。
我正想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妖孽哪裏逃!”
我駭了一跳,忙往前一撲,“嘭”地撞開屋門,跌進屋裏。閃亮亮的剪刀自我額前劃過,我隻見眼前一撮青絲悠然落下,半點也不給我挽留的機會。
我頹然臥地,目光空洞地望著那撮已挺屍於地的黑發,神情呆滯。
“啊!”女子的驚聲尖叫在我聽來都如此遙遠,而冥王的千叮萬囑更是縹緲得像浮雲。就像這剪刀斷我的頭發一樣,我心裏那根名喚理智的弦“啵”的一聲,斷了。
我一躍而起,掌間靈力凝聚,帶著忘川千年的陰氣直向除妖師拍去,眼見著這一掌要將他拍得腦漿迸裂,一道嬰孩的號哭突然喚醒了我的理智。
掌勢往旁一偏,擊在門梁之上,整個木屋都為之震了三震。我一個空翻躍出屋。那除妖師似乎被我這一掌嚇得不輕,緩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肉團版的陌溪,突然對著那個一臉驚恐的女子道:“眉心朱砂,你的孩子乃不祥之人,生而招來此等妖孽,此後必定克盡親近之人!”
此話一出,駭得那婦人麵無人色,抱著孩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大怒:“老賊休要胡言!”人界的人都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人的預言,他如此一說,便真是毀了陌溪這一生。
“哼!妖孽,方才你趁我不備偷襲我,這次我定要將你收了!”
除妖師手間金光一閃,出現了一支降妖杵,直向我殺來。這除妖師的道行不高,倒是那降妖杵上的金光逼得我不敢直視。冥界最怕的便是這聖光。我招架不住,連連敗退。
我怕與除妖師鬥法傷了陌溪,引著除妖師便往遠處去了。
我本以為我與這除妖師的一架打不了多久,我是石頭,定性是最好的,待這除妖師與我纏鬥得累了,自會退去,到時候我再回來陪著陌溪長大就好。不想這人界的除妖師那榆木腦袋卻比我更硬上三分!他將斬妖除魔視為畢生使命,興許我又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厲害的“妖怪”,所以他將我當作了他除魔衛道的生命中的終極任務!
我與他這一鬥,便在人界整整鬥了九年。
九年!
最後卻不是他放棄了殺我,而是我服了軟,不再與他硬鬥,終於尋到了一具石頭妖的屍體……
彼時我躲在深山之中,藏得一身狼狽,一個吃雞被骨頭噎住的石頭女妖骨碌碌地從山坡上滾了下來,一頭撞在我眼前的樹樁上,頭破血流,當場斃命。
我看著老朋友黑爺、白爺來引石頭女妖,已變成一團白氣的石頭女妖的妖靈哭得那個淒慘無比,指著山坡痛罵:“老娘好不容易修成了妖啊!我那天殺的雙生石蠢哥哥喲!一巴掌把老娘拍下山坡了!你這哪兒是給老娘順氣啊!你這是要命啊!我死得冤!我死得冤啊!”
但任由她怎麼哭號,那具身體已經活不過來了,黑爺、白爺吊著長舌頭給我打了個招呼,接著便履行公務地將她引走了。
我目送他們離開後,抱著那具屍體當場喜極而泣啊!
這可不是老天給我奏響的福音嘛!石頭化妖本就不容易,千百年難碰上一個,除了這冤死的女妖,我還能上哪兒去撿這麼一具完美的屍體啊!
我當即將她的衣服扒了,換成我的,然後將一身陰氣順著她的口鼻渡到她的身體裏去。
眼看著一個“三生的屍體”便要被我做出來了,身後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好似連滾帶爬地衝下來似的。我頭也沒回,想著反正不是那除妖師,怎麼都好辦。
“妹妹!”
一聲渾厚而悲痛的呼喚自我身後傳來:“妹妹!”一個壯碩的男子從一旁撲上前來,一臉悲痛,“你這是怎麼了呀?”他急切地要抱起女妖的屍身,我瞪著他,大聲了一喝:“作甚!”渡陰氣的最後關頭,可容不得別人搗亂。
雄壯的漢子被我吼得一愣,糊著滿臉鼻涕眼淚望著我:“我……想搖一搖我妹妹……”
“搖什麼?氣都絕了。”
“死……死了?”漢子一臉空茫,魁梧的身體往地上一坐,仿似震得這片山都抖了幾下,“不……不就吃了隻雞嗎?不能啊。”
我實在無力告訴他,他妹妹是死於壯漢怪力,被他拍下山撞死於樹上的,隻拉著女妖的手,不停地灌入陰氣。
漢子獨自傷感了一會兒,但好在石頭這種東西生而情冷,性子寡淡,像我遇到陌溪這種情況實在少見。是以他沉痛了一會兒後,抬起頭來望著我:“你又是誰?你在作甚?”
我看出這漢子是個本分的人,於是沉吟半晌,也十分厚道地說:“我是冥差,來渡你妹妹入下一世的。現在在作法事,緊要關頭,不可吵鬧。”
他聽得一愣一愣的,立馬捂住了嘴,一雙眼珠子不停地在我與他妹妹之間轉動。
一身陰氣盡數過渡給了女妖屍體後,我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揉了揉她的臉,以法術將她的臉捏成與我一樣的形狀。漢子怔怔地看著我:“這又是在作甚?”
我仍舊很厚道:“我和冥府的人熟,給你妹妹捏一張我的臉,讓她路上好走些。”
“你……”壯漢虎目含淚,“你當真是個敬職敬業、心地善良的好冥差!”
我麵不改色地受了這聲誇獎,忽覺空中傳來一股熟悉的氣息。我心頭一緊,站起身來左右看了看,在十丈開外的地方有塊巨石,石下有條大縫,我估摸了一下,自己應該擠得進去,當下便奔了過去,把自己塞進縫隙裏藏好,不動了。
壯漢奇怪地看著我:“你又在作甚?”
“有厲害的除妖師要來了,你若是不想被收,就快學我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一驚,顯然是害怕厲害除妖師的,左顧右盼找了許久,也沒瞅見哪個地方可以躲,最後他仿似也感覺到了頭上越來越近的氣息,急狠了,抱頭一縮,化了原形,蜷成一塊石頭,骨碌碌地滾到我這邊來,恰好堵住我這石頭縫。
他一身妖氣未斂,那除妖師不發現他才怪!我伸手想將他推開,可是外麵清風一起,眨眼間那個與我相殺多年的宿敵除妖師已經落在了女石妖屍體旁邊。
登時,我屏息斂氣,沒了一點聲響。
從壯漢石頭露出來的縫隙裏,我看見那除妖師在女妖屍體邊站了一會兒,倏地冷笑一聲道:“上蒼有眼,終是殺了你這禍害人間的妖怪!”
天地良心!我到人界統共九年的時間,這九年裏一直在被除妖師你禍害,我上哪兒去禍害人間啊?
奈何形勢壓人,為了以後能不被他繼續禍害,這被冤枉的氣,我好脾氣地忍了。
除妖師說完那話也沒急著走,還在女妖屍體旁立著,忽然拿出他的降妖杵。杵上金光刺目,眼瞅著他一杵便要打下,將那屍體化成煙雲!我身前的壯漢石頭忽然暴起,化成人形,氣勢洶洶地向除妖師撲殺而去,大喝:“休傷她的屍身!”
這勇猛的氣勢將我駭了一跳,生怕除妖師看見躲在縫隙裏的我。
除妖師擋了壯漢石頭的一擊,大喊了一聲:“哼!我道是哪裏來的妖氣!竟是這女妖的奸夫!”
壯漢大怒:“休得辱人!”
我亦大怒,這除妖師竟如此貶低我的欣賞水準!千百年來,我在忘川河邊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唯獨瞅見陌溪這一個合我心意的,然而眼前這壯漢與陌溪相比,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我怎會讓他成為自己的奸夫!
這除妖師實在辱人太甚!
我下了決心,回頭到了冥界,托人找關係花上幾錢銀子也得讓人把這除妖師變成畜生!
然而此時我怒歸怒,形勢卻還是認得清楚,如今我好不容易讓這除妖師以為我死了,以後不用再受他騷擾,斷不能因為這怒火而壞了大計。
於是我又好脾氣地忍了。
而那石頭妖怪是沒忍住的,是時,他已與除妖師戰成一團,拚著一股蠻力,倒沒讓除妖師占到便宜去。
兩人打打退退,且行且遠,漸漸消失了蹤影。
我在石頭縫裏躲著繼續觀察了一陣,確實察覺不到兩人的氣息了,這才呼哧呼哧地從石頭縫裏爬出來,跑到女屍旁邊,將自己那一身陰氣收了回來,又在旁邊的地上挖了個坑將她埋進去,劈了棵樹,立上一塊牌子,書了“女石妖之墓”五字,然後將自己九年未整理過的妝容好生整理了一番。
我要去找陌溪,一別九年,不知當年的嬰兒如今已長成了什麼模樣,不知他有沒有被別人占便宜,不知他願不願意被我勾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