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替陌溪打發了不少找上門來的媒人,這就像打發小精怪,偶爾來幾個沒事,我當閑著沒事玩一樣逗逗還能當個消遣,但次數一多我便有些心煩起來。
可我還沒煩幾次,突然間便沒人找來了!
我覺著稀奇,問了陌溪幾句,他顧左右而言他地糊弄了過去,我心裏便知道定是陌溪做了什麼事。但陌溪不說,我也懶得去問,隻道這一世的陌溪終於長大了,能擔起保護我的責任了。
我心中暗喜,越發期待在他弱冠之後的成親禮,更是萬分期待禮後的洞房花燭夜。洞房之後,那才能算是我真勾搭上了他,圓了我的夢。
我日日在家裏盤算,回頭我要給他多少嫁妝,他又要給我多少聘禮,一門心思飛到了四年後,陌溪拉著一牛車的話本子給我,說:“三生,我念了書,能寫字了,你愛看話本子,我便寫給你看,日日給你寫……”
我嘴角拉出了明媚的弧度,陌溪啊,你可知你便是上天寫給我的最好看的話本,把我的人生都變得像出戲……
“嘭”一聲巨響,震得我臥榻一抖,矮幾上的茶杯猛地掉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驚了我的美夢。
蓋在臉上的書落在一邊,我睜開眼,望著房梁眨巴眨巴眼睛,倏地鼻尖嗅到一絲婉轉而來的妖氣。
妖怪?
我翻身坐起,披了衣裳邁出門去。
院裏一片狼藉,地上被砸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之間,我聽見有個渾厚的男聲在裏麵不停咳嗽。
我左右看了看,撿了塊石頭對著那人砸了一下:“你是何人?”
被石頭砸中,那人卻哼也沒哼一聲,隻是慢慢轉過頭來,塵埃落定,四目相接。
“啊……”他發出一聲驚歎,“是你!”
我上下打量著他,高大精壯的男子穿著一身破布條一般的衣服,臉頰和手臂皆掛了彩,看這血流不止的模樣,應當不是尋常兵器所傷。我摸著下巴思量了許久,忽而一拊掌:“哦!”他麵色一喜:“你還記得我!”
“你在和我套近乎。”我擺手,“沒用沒用,老實交代!何方妖孽?”
他的大長腿一頓,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你不記得我了?”他著急,“你怎能不記得我了?”他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我是石大壯啊!那個……七年前啊!咱們見過的,在……在那荒郊野嶺……你幫我妹妹去冥界,還施法讓她好走點啊!”
我仔細一琢磨,恍然了悟,原來是他,拍死了那個石頭女妖的蠢哥哥!
見我點頭,他臉上急色漸退,笑了起來:“那時候我本打算謝恩人你的,但還沒來得及,我就被那除妖師追走了。我後來回那個地方看了,你還給我妹妹挖了墳,你當真是好人。”
“我自是個好人。”我道,“但你砸壞了我的院子,也還是要賠的。”
他回頭一看,見滿院狼藉,撓頭道:“我會賠你的,隻是我今日確實半點法力也沒了,可否等到明日,我恢複了力氣便把院子給你打理好?”
他說得可憐,我一時好奇,問道:“你怎會變成這樣?”
提到這話,他的表情霎時變得一片黯淡:“寂生那除妖師……”
一聽這除妖師的名字,過去九年被追殺的日子便如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顯現,我眉頭一皺:“他還活著?”
石大壯歎道:“一直活著,從未死去。”他萬分痛苦,“他對我誤會頗深,篤定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妖怪。將我生生追了七年!”他說得哀傷,我聽得感同身受,暗暗竊喜。還好啊,這人世還有一個人吃了和我一樣的苦,真是令我甚是欣慰,倍感舒爽啊。
“前幾日,寂生除妖師的身體好似有點不好了,但不知這老頭是出了什麼毛病,拖著一個殘破的身子來與我拚命,我與他鬥了三天三夜!最後他體力不支,我趁機跑了,急行一天一夜,跑到你這裏,如今實在沒力氣再跑了,才從上麵摔了下來。”
聽他這話,除妖師應當是快要壽盡了,否則以他對除妖的執念,哪還容得這石頭跑了?這走了一天一夜,那除妖師還沒追來,當是追不上來了。
石大壯耷拉著腦袋,一身狼狽,人不人鬼不鬼的,看來這幾年過得實在淒慘。今日我見了他,便如見過去的自己一般,讓我多少起了幾分同情。而且若計較起來,這石大壯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難。想到此處,我道:“你隨我來,我給你上點藥,然後找身衣服給你換上。”
他一愣,登時虎目含淚:“恩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淡定地扶著他:“我這人就是太心善。”
屋裏。
大壯褪了上衣坐在凳子上,光著膀子拿了藥膏自己擦藥,我在旁邊看著他。他逃了七年,倒是把這身肌肉練得更加結實,條理分明,精壯有力,若能將他留下來,不失為一個去鎮裏跑腿買菜的好幫手……
“那個……”我正打著小算盤,大壯忽然微紅著臉把藥膏遞給我,“背上有一塊地方我夠不到。”
他的肩背肌肉太多,手臂夠不到後麵,我挑眉道:“要我幫忙?”
他點頭:“本不敢勞煩恩人,但那傷口癢得厲害……”
我沉默了一瞬,說:“好吧,我幫你。”我挖了塊藥膏抹在他的背上,斟酌了一下語句,道,“大壯,你看,幾年前我幫了你妹妹,現在又幫了你,你說你是不是要拿點什麼來回報我?”
大壯一愣:“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你。”
抹勻了藥,我拍了拍他厚實的背:“有啊,你賣身給我吧。”
大壯驚愕地回頭望我,漸漸地,臉上望出了一抹可疑的紅暈:“你是說……你是說以身相許嗎?”
我自是不知他臉紅什麼,點頭道:“約莫是這麼個意思吧。”
大壯撓頭笑,害羞極了地瞟了我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抓著腦袋繼續嘿嘿傻笑:“也……也可以……”
一個壯漢笑得跟花姑娘似的,我心裏寒得抖了抖,回過神正想找張紙來讓他立下字據,忽聽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回頭一看,見陌溪隻身站在門口,逆光讓他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他鼻腔裏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繚繞出混亂的形狀。
“不可以。”他這話說得突兀又極其冷硬。
“嗯?”我奇怪,走過去迎他,“你怎麼回來了?今日夫子學堂下得這麼早?”
他默了許久,悶聲解釋:“我見有什麼東西落在我們家,動靜挺大,便回來看看。”
他頭發都亂了,該是一路跑回來的。知他擔心我,我摸了摸他的腦袋:“三生沒事。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我指了指愣愣坐著的石頭妖,“他叫石大壯,以後是我們家的……嗯……”長工?奴役?護院?我正在糾結他的稱呼,陌溪卻倏地將我的手一抓。
“不要!”他說得堅決,“不要他。”
我瞥了石大壯一眼,他見自己被陌溪嫌棄,倒也沒生氣,撓了撓頭,顯得有幾分尷尬。
我將陌溪拉出屋子,關上屋門之前囑咐石大壯道:“背後的藥都給你上好了,你自己把別的地方抹了。”拽著陌溪到了院子,我還沒開口他便皺著眉頭道:“三生,你不該為他擦藥,不該和他待在一個屋子裏,不該……看著沒穿衣服的他……”
陌溪這表現依著話本子裏的解釋應當是吃醋了,我想了想,“叭”的一口落在他的臉頰上,本還氣鼓鼓地要繼續說話的陌溪霎時便呆住了。
他捂著臉,愕然地看著我。
“陌溪,你還吃醋嗎?”
他的臉紅得跟被煮了一樣。
同樣是害羞,但陌溪的害羞看在我眼裏便過分秀色可餐。可在這樣害羞的同時,他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開:“別把他留下。”
“陌溪。”我決定先與他說說留個長工的好處,“你看,我留下他,多一個人幫咱們跑腿、買菜、拎東西、修房補瓦做苦力,這樣不劃算嗎?”
“這些我也可以做。”
“現在你大了,又在書院裏讀書,那些人皆篤信君子不入庖廚的道理,雖然我覺得這規矩實在無理得莫名其妙,你卻是要融入其中的,每日讓你拎著菜回來……”
“這些我沒關係!”陌溪忙表態。
“可三生怕你受委屈。”我道,“而且你看他那麼大塊頭,一身死肉力氣大,不用多虧啊!”
陌溪沉默了半晌問道:“三生……看中的是他的肉?”
“當然是呀!”
“這個……”他極為失落地嘀咕,“我確實沒有……”
我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
於是,在陌溪的妥協下,石大壯留下來的事便暫時這麼定了。
可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陌溪的生活習慣開始悄然改變。
以前他是卯時起床,洗漱完畢與我一起用了早飯才去學堂。相比別的學生,他算是去得晚的,可陌溪聰明,樣樣都領先於別人,所以夫子便不大管他。
可這些天,陌溪日日寅時就起了,等我卯時做好早飯,他已從外麵跑了一大圈回來,我問他這是做什麼,他隻說早上去外麵跑一圈上學堂的時候精神一些。
我一聽,覺得是這麼個道理,第二天便早早地把石大壯也推了起來,讓他跟著陌溪出去跑步。石大壯沒睡醒一臉不願意,陌溪也黑著臉,聲音冰冷:“我不跟他一起。”
我小聲告訴陌溪:“他跑精神了回來好挑水做飯。”我拍了拍大壯的肩,“去吧,和陌溪一起。”
陌溪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似的,看了石大壯一眼,咬咬牙,倒也沒再說什麼。
這天陌溪跑了步回來破天荒地沒有要去學堂的意思,說天冷不想動。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聽陌溪找借口不上學,這倒是難得,不去便不去吧,左右是他的人生,除了討媳婦,別的事還得他自己做主才是。
我如往常一般窩在屋子裏看話本,石大壯把院子的地給補好了,進屋來告訴我時附帶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弟弟好像不喜歡我。”
此時我的話本子裏的公子和小姐正是誤會陡生互扇巴掌的激情階段,我也沒把石大壯的話聽進耳朵裏,隻“嗯嗯”了兩聲當作應付。
他訕訕地出了門去。
等到肚子咕咕叫起來,我一本話本也將將看完,公子小姐互相哭著捅死了對方,相愛相殺圓滿得很。我暢快地舒了口氣,起身想去做點東西喂飽自己,門剛拉開一條縫,外麵略微寒涼的風帶著石大壯一句悠悠然的話吹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挺喜歡你姐姐的。”
我開門的手一頓,從門縫裏看見了外麵的場景:石大壯在井裏打水,像是閑話家常一般背對陌溪說著,陌溪把書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神色薄涼地望著石大壯的背影。
嗯,人生處處是出戲呀,話本子誠不我欺。
“她為人直爽又善良,先前她讓我以身相許,可真高興壞我了。”大壯拎了桶水,轉頭對陌溪憨厚一笑,“你也別老不和我說話了,遲早都是一家人,你就試試先開口叫我一聲姐夫吧。”
陌溪的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難看,放在書本上的拳頭攥得死緊,他似在用力忍耐著什麼,但最終還是沒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我心道陌溪如今可打不過石頭妖怪,對上了定是要吃虧的,忙將門一推,走了出去:“哎呀,天氣真好!”
一陣妖風劈頭蓋臉地甩過來,亂了我的三千青絲,黑雲層層,一看便是要下雪的天氣。
我嗬嗬幹笑兩聲,胡亂扒了兩把自己的頭發,卻越抓越亂,繞成一團,把手也纏住了。我心疼這一頭來之不易的毛,不敢使勁兒拽,正著急之際,身前光線一暗,是陌溪站在了我身前。
他現在比我高了,我微微仰頭望他,他卻沒看我,專注而輕柔地將我的頭發解開。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有點陰鬱,我剛要說話,他聲音微涼地道:“我進屋去念書。”
無聲的逃避,沉默的抗議,陌溪頭一次用這種半冷不熱的語氣和我說話,顯然是不想再與我和石大壯待在一起了。他這是……
吃醋得怒了。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覺著如今他怕是不太好哄了。於是在陌溪進屋之後,我轉開了目光,看向有些呆怔的石大壯。石大壯回神:“他怎麼……你們怎麼……感覺有點……”
我指著他,打斷他的話:“你,跟我來。”
我領著石大壯走出屋子,直到離小院有好些距離才停下。我也不拐彎抹角,徑直道:“我喜歡陌溪,是他的童養媳。我不喜歡你,咱們沒戲,你放棄吧。”
我說一句頓一下,我頓一下他退一步,等我說完,石大壯好似已千瘡百孔一般望著我。
“你……你……可你是陰間的冥差啊!”
七年前原來我是這麼騙他的……
我點頭,沒解釋其他的:“那又怎樣?”
“你們人鬼殊途!”
我不解:“可我現在能陪在他身邊啊,殊途同歸了。”
“這個成語不是這麼用的!”石頭妖好像有點接受不了,“我……我一直以為他隻是你心善領養的人類孩子,他……他還比你小那麼多!你怎麼可以!”
我更是不解:“他這不是在長大嗎!”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我又不會老!”頓了頓繼續補充,“這事又與你何幹?”越說越氣憤,我隨便往一個方向一指,“無法繼續溝通了,你還是走吧!”
我話音剛落,天上的黑雲轉得更快,梅林之間風聲愈大,我眉頭一皺,這風裏的氣息……
“妖孽哪裏走!”
但聞這熟悉的蒼老聲音,我倒抽一口冷氣,旁邊的石頭妖也與我一起哽住了喉。我手指的那個方向,在重重黑雲之後一道金光破空而來。
這種場麵我實在是不能再熟悉。
“除妖師你命大!”我大罵,抱了腦袋便往旁邊躥。
他追了我九年,追了石大壯七年!陌溪都十六了,這除妖師還這麼精悍!簡直不應該!
冥王你個渾蛋又偷肉吃懈怠公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