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驛難平安
“走緊著點兒,今兒的路還遠著呢!”老解差騎在大青騾上,蒼老的聲音吆喝一眾犯婦幼子。許是幹慣了這差事,即便麵對流犯,老解差也並不刻薄,還能和聲細語地與同行人說上兩句。他姓劉,家中行三,大人們都叫他劉三,流犯都稱他一句“三爺”。
劉三押解小二十年,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哪裏好走,哪裏路近,一天五十裏路,好人都能走廢了,別說老弱婦孺。不用點小聰明,抄個近路,隻怕他出了山海關就能回去交差了。
跟劉三一同辦差事的名叫厲春,是第一次押解,騎在騾子上左看右看,生怕哪個膽大的跑了。
“大春兒,你拉緊了韁繩,仔細摔了。”劉三笑道,“那牛皮繩子緊得狠,一個也跑不脫。不過是幾個娘們兒和娃娃,再往前走一程,你叫他們跑,他們都不敢跑,荒郊野外,離了群那就是個死。”
厲春深覺有理,未經磨礪的眼神掃過眾人,正落在蕭家母女身上。黛秋身量未成,還要背著個大人,後麵六七歲的男孩子使勁托著。厲春垂了眼皮,收回目光,劉三看在眼裏,“嘿嘿”地笑兩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教導厲春:“人的命啊,天說了算,天底下的苦人多如螻蟻,看多了就心硬了。”
厲春隨著劉三蒼老的聲音,重重一聲歎息,伸手使勁揉了揉腮幫子,打昨天起,他的一顆槽牙就疼得厲害,今早已經微微有些發腫。
對於黛秋來說,離京的第一個五十裏是這樣遠,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背上的母親越來越沉,黛秋橫下一條心,無論如何,不能丟下母親。
流犯們精疲力盡時,還沒走上十五裏,幾個女人幹脆坐在地上,紛紛求告解差,休息一會兒。
“你們想歇就歇著。”劉三不在意地跳下騾子,“天黑之前趕不到驛站,沒有供給,今晚可就要挨餓了。”
這話一出,幾個力壯的便要接著走,可那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實在走不動。黛秋趁眾人爭執的功夫,將母親放下來,因著杜氏病得直不起身,走不得路,解差也懶得費事,連綁繩都省去了。
黛秋環視周圍,隨手從草坷裏拔下幾樣草,放到杜氏唇邊,用力擰出汁液來給杜氏潤潤唇。
“那個丫頭,你做什麼?”劉三厲聲喝止黛秋,“荒郊野外,可不敢亂摘那草葉子,萬一哪片兒有毒,你老娘沒看到山海關就先進鬼門關了。”
黛秋停下手,她也叫不出手裏這種草的名字,此前與父親一起踏青鬥草時,蕭濟川就用這種草擰出汁液來解渴,父親說這種草有敗肝火的功效。“這……”黛秋想解釋那草是無毒的,可話到嘴邊到底又咽回去。
“三爺息怒,她還小。”原本一直走在黛秋身前的姑娘忽然開口,“家大人又病成這個樣,想是她急糊塗了。”姑娘圓臉烏發,兩頰上有幾顆雀斑,年紀看上去比黛秋略大些,一路上數她一聲不聞,如今開口,倒把解差嚇一跳。
“呦,不是個啞巴。”劉三樂嗬嗬地跳上大青騾,“天也這早晚了,趕不到驛站才有饑荒呢,走吧。”
黛秋才要背上母親,方才替她說話的姑娘一手攔住:“我來幫你背吧。”見黛秋十分不肯,姑娘指了指藍橋:“他是你弟弟吧?你背他走一程也罷了,瞧給他累的。”
方才黛秋一直走在前麵,不曾看見藍橋早已有氣無力。還沒等黛秋再說話,姑娘已經背起杜氏。黛秋不便多說,忙伸手去抱藍橋。
“姐,我能走!”藍橋伸出小手拉了黛秋的手,“要不,你拉著我。”
後麵的人已經走上來,黛秋無暇多說,隻得拉起藍橋就走。
“這位姐姐,還沒謝你。”黛秋幾步趕上,追著那姑娘道,“大恩不言謝,秋兒日後定當報答。”
“你叫秋兒。”那姑娘生得比黛秋壯實,雖然背著人,走路卻穩當得多。
“我叫黛秋,蕭黛秋。”黛秋忙道。
“我叫藍橋,文藍橋。”藍橋接話道。
“我叫翠荷。我姓……”翠荷臉色忽然一暗,“罷了,落到這份上,姓什麼還有什麼要緊?”見黛秋一臉疑惑,翠荷邊走邊道,“我娘是小老婆,因我父親犯了事,她被衙門沒收發賣了。我想跟著她,哪怕被賣到一處也好,可他們說我是家裏的主子,要入刑。父親發達時,我們娘倆天天受正房大奶奶的欺負,沒落一點兒好,現在獲罪,倒跟著吃這瓜落。方才我就見你背著你家大人,忽然覺得羨慕,所以,你也不必謝我。”
“那……”黛秋前後看看,忽然壓低聲音,“你家正房奶奶和其他姊妹也在?”
“大奶奶最得意的,是養了兩個兒子,他們成年了,跟著我父親,不知落了什麼罪,多半是活不得了。”翠荷臉上竟看不出一點傷心難過,“抄家那天,大奶奶一脖子吊梁上,自盡了,真沒出息!”
黛秋一驚,卻見翠荷用力將杜氏向上擔了擔,繼續道:“我這樣說,你嘴上不說,心裏也會認定我心恨,我父親好歹為官,我也算是官家小姐,你瞧我這膀子力氣,可有一丁點小姐的款兒。”翠荷忽地冷笑一聲,“沒這膀子力氣,我隻怕也不能活著走出山海關,倒要多謝那老婆子!”
黛秋默默,在她的認知裏,晚輩這樣詆毀長輩是千萬不該的,可翠荷對陌生人尚有一些憐憫之情,這樣的好姑娘,她心中的怨恨該是受了怎麼的苦難才積下的。
出城第一驛叫做“平安驛”,歸京的官吏信使,到了這驛站就算是平安了。因著離京城近,人口密集,匪禍猛獸皆不大有。若是出京的人,過了這一驛,也就沒什麼平安可言了。
眾人解到平安驛時,天已黑透。流犯比不得正經差使官吏,皆被安置在驛產後麵一處破敗的院子裏,解渴用的冷水桶,粗糠飯食已備齊。女人孩子們也顧不得體麵,一去了綁繩就爭搶著吃喝。
黛秋搶了一塊糠餑餑,掰一大半給藍橋,留一小塊裝在破碗裏,用冷水泡開了,服侍母親吃飯。
彼時,杜氏早已奄奄,不過喝了兩口就嗆得咳嗽不止,黛秋忙替她撫胸捶背。一旁邊看守邊喝酒的劉三見狀皺了皺眉,扭頭對身邊的厲春道:“大春兒,這女人可不太好,別過了病氣給其他人,咱爺們兒這差事可就‘嘣噔嗆’了。”
厲春的牙越來越疼,飯也沒吃,捂著臉,看看杜氏母女,又看看劉三:“三爺,那咱們……”
劉三用下巴指一指幾間土坯屋旁邊的窩棚:“晚上讓她睡那裏。”
那是個桔杆搭的窩棚,本就不大,還塌了半邊。厲春抿了抿嘴,在他看來,那實在不像住人的地方。雖說他們押解的是流犯,可畢竟都是老弱婦孺。他們皆不能參與男人們在外麵做下的惡,卻要承受惡果,本就可憐。
劉三搖了搖頭:“你可憐他們,誰可憐咱們?哪怕最後隻剩下一個,咱們也得押解到尚陽堡完了這趟差,真把這夥子全扔路上,咱們回去也是要挨板子的。”厲春看看劉三,又轉頭看看癱倒在地的杜氏,牙根一陣抽痛,他狠一狠心,重重地點點頭。
二更鼓響時,其他流犯被安頓在幾間土坯房的大通鋪上,男人們在外間,女人們帶著孩子在裏間,一個挨著一個,倒能抵擋四月裏的寒涼。杜氏被強行押進窩棚,黛秋和藍橋執意跟著,劉三也沒攔著,押解的路上死過太多人,劉三一眼就能看出杜氏活不到山海關,母子天倫,讓這對姐弟多與母親待上一刻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窩棚裏四下透風,幹草鋪的地鋪漸漸透出濕冷,吞噬三個人身上僅有的一點體溫。杜氏與黛秋緊緊擁著藍橋,三個人還是渾身發抖。“橋兒,別睡!”黛秋小聲道,“看睡出病來。”
“姐,我困。”整整走了一天,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已經是體力的極限,他的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杜氏咬著牙,用盡力氣,摟緊兩個孩子,可她已經沒有能力保護他們了。黛秋哆嗦著爬起來:“媽別睡,橋兒也別睡,我去找解差多要一條棉被來。”說著,起身鑽出窩棚。
夜涼如水,黛秋雙手抱緊自己,卻還是不能抑製住渾身發抖。關流犯的土坯房上著鎖,劉三和厲春在東廂一間大瓦房裏安歇。黛秋小跑到東廂門口,用力地拍了拍門,房裏傳來如雷的鼾聲。黛秋不死心,跺著腳又拍了拍門,小聲輕喚:“三爺,三爺救救我們。”
鼾聲依舊,黛秋裹緊衣裳,咬了咬牙,才要犯命去拍門,“吱呀”一聲,東廂門開了。厲春披著衣服,打著哈欠走出來,一見黛秋,他半個哈欠嚇了回去:“劉爺竟然沒綁你們!大晚上不睡覺,你作什麼妖?”
“求求官爺,再給我們一條棉被吧,窩棚裏太冷,我母親病著,弟弟又小,怕是這一睡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黛秋小聲哀求。
厲春捂著臉,白天的疲勞並不能減輕他的牙疼,正不耐煩,便嗬斥道:“你當這是你們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如今都是階下囚了。這是流放,不是踏春!家夥什兒有限,你們將就些吧。”說著便要關門,卻被黛秋死死抵住。
“求求你了!”想起窩棚裏發抖的母親和藍橋,黛秋把心一橫,上前一把竟將厲春拉出門。
“你、你、你……做什麼?”厲春本能地舉拳要打,卻見黛秋直直跪下去。
“我……我有法子治牙疼。”這話說得黛秋自己都不信,蕭濟川是教導過她,可她連醫書都沒正經學一本,實在不敢說會治什麼病,可眼下這情勢又不由她多想,她強自鎮定自己道,“我有法子治官爺的牙疼病,讓官爺可以安睡,官爺也就憫老憐下,可憐我們,再給我們一條棉被吧。”
厲春住了手,悄悄關上東廂門,蹲在黛秋麵前,一臉懷疑:“你……真有法子?可不許騙我!”
“厥俞在這,四椎下兩旁相去脊各一寸五分……”父親的聲音言猶在耳,黛秋伸手摸著厲春的脊骨一節、兩節、三節……
一寸五分,黛秋不確定是不是她摸準的位置,可死馬當活馬醫,她無論如何都得試試。趁厲春沒在意,她先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背,用力按按,感覺是父親給她按的厥俞穴,於是深吸一口氣,手上用力,用食指指節一下一下按揉下去。
“我牙疼,你按背管什麼用?”厲春隻以為黛秋在蒙他,心中失望,“我也是瘋了心,信你個小丫頭。”說著便要起身。
黛秋忙開口:“官爺既牙疼,晚飯不該吃糖糕的。”
厲春驚得停下身子:“你怎麼知道?我……我吃的時候,你們都去窩棚了。”
“桂花蜜不易得,用這蜜和了黑芝麻作餡,最是補胃氣,修肝損,春日裏吃著又滋潤,又養人,做這糖糕的人對官爺是極用心的。”黛秋緩緩道。
“多新鮮呀,她可是我親媽,我媽做的糕是最好吃的。”厲春有些得意,忽然想起不對,皺了眉道,“你偷看我們?是要伺機逃跑嗎?”
“借我八個膽子,也不敢做下逃跑的事。”黛秋陪笑道,“我打小鼻子就靈,是我聞出來的。”
“這麼靈?”厲春將信將疑,“我不信。”說著,四處打量,想著再找出些什麼來考考黛秋,半夜三更,黑燈瞎火,又實在找不出什麼,他靈機一動,脫下一隻鞋,道,“你可知道我這鞋裏放過什麼墊子。”
黛秋忙捏住鼻子:“雖說那烏拉草墊的鞋墊子最是養腳,可官爺也該常洗洗。”
厲春不好意思地忙又穿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便咧開嘴,才察覺牙似真的不那麼疼了,雖然還有些隱隱作痛,但比之方才竟已好了大半。
“哎?”厲春驚得起身扭頭看向黛秋,“你這小丫頭有點本事。你還懂醫術?你們家行醫的?行醫的也能犯事?”
黛秋眸光一暗,哀聲道:“別的不說,既有效用,還求官爺可憐可憐家母幼弟。”
“你等著。”厲春進了東廂,不過片刻,竟抱出兩床厚厚的棉被來,小聲道:“我也隻能均你這兩條,你們將就著抵抵寒氣吧。”
黛秋連聲道謝,轉身飛跑回窩棚。厲春望著姑娘的背影,忽然身後傳來劉三的咳嗽聲,他似才回過神來,緊忙地關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