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倩煙絲遮別路
杜氏轉醒已是夜半三更了。正堂擺著蕭濟川的牌位,點點燭火不能顧到每一個角落,她就窩在光亮照不到的陰影裏。黛秋和藍橋守在她身邊,低低啜泣。
杜氏想要說兩句安慰他們的話,可嗓子幹啞,根本說不出話來。她咬了咬牙,掙紮著要起來,許是躺得太久,手腳動了動,到底沒能如願。
“媽!”黛秋先稱過燭台,才拉了母親的手。
“不能動!”杜氏隻剩下氣聲,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燭台,白日裏抄了家,房裏的物件都被移走了,隻剩經幾件笨重家私,杜氏躺著的涼榻便是其中一件,祀品不入抄沒之列,因此房內剩下的燭台便是濟川牌位前的兩支。
“父親說過,對於醫者,活人最大,他不會因為我動了燭台,便來怪我。”黛秋溫言道,“媽隻管躺著,這亮光就當是父親在陪著咱們。”說話間,火尖竟閃出一團火花來,黛秋忙道,“媽快看,父親同意了。”
杜氏明知道黛秋在寬慰自己,可憐女兒小小年紀,經了這樣的事,還要有這樣的堅強是,杜氏知道,自己也必要振作,不然,蕭家和這兩個孩子就都沒有了。
“你們來!”杜氏用手肘撐起身子,藍橋忙趴上榻,拱在杜氏身後:“嬸嬸病著,身子虛,就靠著橋兒坐坐吧。”
杜氏欣慰地笑笑,黛秋忙坐下,讓母親靠在自己身上。“你們都是懂事的孩子。”杜氏小聲道,“如今咱們家雖敗了,可人還在,有人才有圖謀後路的本錢。你們可要記得。”
黛秋也不甚明白,為使母親放心,忙地點頭。“我隻怕這事兒到了這步田地還不算完,無論發生什麼,秋兒要記得,無認向誰說,橋兒都是你親弟弟。橋兒也要記得,姐姐是你的親姐姐,對誰也不能說錯。”
藍橋抬頭看向黛秋,七歲的孩子雖不能明白很多事理,但也知道些人情,自來了這裏,所有人都待他很好,他願意將蕭家的人當作親人,可黛秋明明不是他的親姐姐。
眼見黛秋暗暗朝自己遞眼色,藍橋忙道:“橋兒一定不會說錯。”
“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們必得相互扶持,我們一直陪著你們,看著你們重振蕭家。”杜氏說著,緊緊拉住女兒的手,“為難你了,我在一日,是風是雨都會替你們擋著,隻怕我……”
“媽不過是一時急火,沒大礙的。”黛秋寬慰道,“他們知道咱們和國公府有些關係,方才還請了大夫來瞧,大夫說媽經了大悲大痛,身子虛弱也是該然的,隻要寬寬心,靜養幾日,必會好起來的。方才給媽灌下的牛黃安宮,還是原來咱們鋪子上的,看媽的精神,是十分得用的。”
藍橋看向黛秋,明明沒有大夫來過,藥是黛秋求著兵頭,從查抄的東西裏撿出來的。
杜氏一手握了女兒,一手握了藍橋,含了笑意,輕聲道:“好孩子們,有你們如此,蕭家會好起來……”正說著,隻聽門外有獄婆子的聲音。
“這裏不是貴人來的地界,快回吧。”
“這是奉恩輔國駱家大爺。我們駱家與蕭家素有些交情,我家國公爺命大爺來探望。”
“德祿,別為難她們,給賞,打點果子,犒勞兩位姑姑辛苦。”
又一陣人聲物響,忽然有人輕門板:“蕭家嬸嬸,黛秋妹妹,長風來了。”
黛秋忙安頓好母親,幾步奔至門前:“這早晚,大爺怎麼來了?”
聽到黛秋的聲音,長風安心不少,小聲道:“我來給你們送些使用家夥物件。方才交給那獄婆子,我給了銀子,她們必會送去進。嬸嬸可安好?妹妹……可安好?”
“家母病了,方才轉醒。”隔著門板,黛秋的聲音不甚清楚,“白日裏,我偷偷看他們抄家,倒像是抄檢,像是在找什麼,因此我有些疑惑,對了,白日裏大爺說幫我們問個明白,如今可明白了?”
長風語塞,他是問了,然後並不能像在黛秋麵前保證的那樣,當麵質問法部侍郎,雖然心裏不願意,卻也不得不求助於貴寶這位舅爺。
誰知貴寶躲著不見,長風隻得往他常耍樂的地界去尋,終於在鬥雞場堵到了他。若論文籍的事,他身死殉國,總是能以功抵過,蕭家眷屬斷斷不該有如此境遇。
貴寶才輸了雞,那鐵頭紅將軍氣性極大,一時鬥敗,竟拚命撞向鐵檻,撞得頭破血流,看著是不中用了。貴寶輸銀子又死雞,大為光火,正沒個泄處,長風又咄咄逼人,惱得貴寶惱聲道:“蕭家的事,上有法部,下有典獄司、大理院,我一個小芝麻章京,你介著牆頭兒丟塊石頭,準能砸著兩個章京,我哪裏有什麼法子!小祖宗,我是你舅舅,不是你親爹,不是你們駱家的奴才,什麼事都跑來問我?那我問誰去?”
長風是國公府的兒子,襲爵承斷是早晚的事,貴寶再不待見他,也從不敢有一句重話,如今被這樣搶白,臊得他滿臉通紅,竟一時說不話來。
話全出口,貴寶也知言語有失,他那個嫡親的姐姐生男是不指望了,萬一將來……他多少還有依仗這位後外甥,於是緩了神色道:“我的兒,你是要接管咱們國公府的貴人,那起子沒要緊的人理一理也罷了,難道真心結交他們?那你可是犯傻了!你瞧你父親,說起來跟蕭家也有過命的交情,這些年都不見親近。從他封爵娶親的那天起,你們駱家與蕭家就不是一路人了。”
長風雖然已是舞象之年,可到底涉世不深,與父親又不親近,因此並不知駱麟身為皇親貴婿,是故意疏遠所有官員,“貴臣結黨”是今上的大忌。
長風細品貴寶的話竟似有理,然而無論父親怎樣,他是斷不能眼看著黛秋受難,便求著貴寶設法買通部司,最好將蕭家的案子壓下不提,放了蕭家女眷孩子。
貴寶滿口答應,然而長風走出鬥雞場又悄悄地折返回來,遠遠地看到貴寶在挑選雛雞,挑得十分仔細,又與身邊人說笑不止,並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別說長風,連他身邊的德䘵也看出些門道。
“大爺,舅老爺怕是指望不上了。”德䘵在長風耳邊小聲道,“咱們走吧。”
“我……”長風低頭盯著青石板地磚,半晌方收了心神,道,“我已經……托了人,妹妹隻管放心,不過一場誤會,典獄司查明後自會放了你們。”長風說著,忽挺胸抬頭,仿佛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這些日子,妹妹可要照顧自己和嬸嬸。看守我打典了,不會為難你們,隻管安心。”
黛秋重重換過一口氣,再開口時,心裏鬆快了不少:“多謝大爺費心,也這早晚了,夜裏涼,大爺早回去吧。既是一場誤會,日後自能相見,那時容秋兒磕頭拜謝。”
長風一怔,他有心將真相和盤托出,然而動了動嘴,終歸不敢:“那……妹妹早些安置,我可去了。”
下弦月孤冷,點點月光照不亮前路,長風緩緩走在蕭家小小的園子裏,影壁牆擋住了他的去路,似想挽留他對那房子裏的人多一絲憐憫,長風回過頭,正房門前白紗飄飄,似浸了三九天的寒冷,他忍不住一個哆嗦。
德䘵原在廂房打發婆子們吃果子喝酒,見他主子要走,便小跑著跟上去,提了明瓦燈籠引路。
“德䘵。”長風的聲音沒有少年的沙啞,反而透亮清脆,“無論花多少銀子,打發人往北望山找國公爺,越快越好。”
德䘵一怔,隨即點頭道:“倒是個法子,隻怕……”說話間,主仆兩出了蕭家,德䘵回望黑暗中的院子,“也罷了,死馬當活馬醫,天一亮,奴才便尋人去。”
長風不再說話,由著德䘵將他扶上車,車輪碌碌,在寂靜的夜裏似能傳出很遠……
廣渠門下,人聲鼎沸,商客走販絡繹不絕。高高的箭樓上,少年迎逆風而立,雄黃色錦緞長袍被風吹起。北京城似一年四季都在刮風,從未停歇。
“大爺,他們走遠了,您隻管站著,仔細那摻了細沙的冷風刮臉。”德䘵站在長風身後。今天一早,他就得了消息。蕭家人今日起解。因著是女眷孩子,不便重枷鐵鎖,隻用牛皮繩一個接一個地栓成串。方才,德䘵分明看見,蕭家的姑娘背家母親出了城門,身後,還跟著那個六七歲的孩子。
他看到了,他主子自然也看到了,長風得了信兒飛馬奔至蕭家,誰知蓋了法部正堂官印的封條死死貼在蕭家的大門上,打聽鄰居才知道,蕭家的奴才都充公發賣了,三位主人也被衙門的人拉走了。
長風馬不停蹄的趕至廣渠門,德䘵原以為他主子要跟黛秋姑娘告別,可直到看不見人,他們也沒能見上一麵。
“大爺,奴才多嘴一句,您也盡力了,誰知那派去找國公爺的蠢才,這會子還不回來。蕭家人就起了長解,法部的大印蓋了判書,好在隻流三年,姑娘福大命大,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長風不語,他沒臉見黛秋,這樣默默地送別實非他所願。此去一千五百裏,且不論關外吉凶,這些老弱婦孺能不能活著走出山海關都未可知。心頭似有一百根鋼針直刺下去,痛得他幾欲幹嘔,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不知哪裏傳來女孩兒的歌聲,鶯啼悅耳,婉轉動聽,如昆山玉碎。那詞藻落在長風耳朵裏,似被刺破心事,他腿一軟,幾乎跌倒。德䘵眼疾手快,一把扶上去,長風雙目微抖,淚珠隻是一顆一顆緩緩滑下,卻掩不住萬千悲痛。
“大爺,這冷風地裏,一兩個時辰站著,您這金尊玉貴的如何禁得住?回吧!”德䘵半勸半拉。終於將長風扶下箭樓。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惆悵玉顏成間阻……”曲調悠悠,似能圈住每個過客的心。長風尋著聲音,竟行至一處姹紫嫣紅的地界。二層小樓高懸一匾“綰妝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一襲紅衣如火,她手扶二樓欄杆,唱得怡然自得,引得過往行人駐足。長風抬頭呆呆望著,這女孩子唱得實在好聽,他卻在歌聲中聽出無盡悲傷,那是不能示人的悲傷,長風感同身受。
“德䘵。”長風緩緩低下頭,“去問問鴇母,多少銀子,我要買下她。”
德䘵隻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轉向長風:“大爺,就算這姑娘是個賣藝的,國公爺如何肯讓她進門?綰妝館是什麼地界?國公爺還不打折大爺的腿。爺要喜歡,花幾個錢,請姑娘說兩句話倒使得。”
“誰說我要帶她進府?”長風說著轉身離開,“你去跟鴇母說,我要給這姑娘贖身,還她身契,脫去妓籍,多少銀子都使得……”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遠,隻把摸不著頭腦的德䘵丟在原地……
汗水一滴一滴從黛秋的脖頸流至前襟。“秋兒,罷了!”杜氏的聲音極低,若不是她伏在黛秋背上,連黛秋也不能聽見,“讓我自己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左不過是一條命……”
“媽,別泄氣。”黛秋喘著粗氣,咬牙將母親再往上擔了擔,“隻要我有一口氣,就一定背您到尚陽。”
“尚陽堡”,黛秋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界。遠在關外,距京城一千五百裏。老解差說,沒幾個犯人能活著走到那。自從那晚之後,黛秋再沒見到長風,他明明答應過她,會救他們出去,可是……
黛秋顧不上難過,因為那晚之後,她再沒見到的人也多,百花、福媽、憨三,家裏的下人會被帶走了,後來又有一起子兵丁將不大的蕭家裏裏外外搜了個遍,除了靈堂,其他物件都搬走了。黛秋總覺得他們在找什麼,卻又不知是什麼。女眷是不搜身的,首飾頭麵也許戴著,可黛秋一個閨閣女孩子,身上的飾物有限,杜氏的早被獄婆子、兵士、差官以各種名義訛去了。
杜氏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無醫無藥,黛秋每每偷偷垂淚,她一個世代醫家的孩子,竟連自己的母親都救不了。倒是藍橋摘下自己衣襟上掛著的照病鏡,塞在杜氏手裏,稚聲稚氣地道:“大娘,父親說,這是照病鏡,用它一照,人的病就好了,橋兒很好,不用這個,給大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