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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萬裏自當歸關河萬裏自當歸
豎著走的大螃蟹

第22章

岐黃濟世難濟命

厲春給的棉被原不是給流犯用的,十分厚實暖和。藍橋躺在杜氏和黛秋中間,很快便睡踏實了。杜氏輕咳兩聲,黛秋忙起身,悄聲道:“媽,我去找碗水來。”

黑暗中,杜氏拉住女兒的手,緩了半晌才道:“不過再一更,咱們就要起身了,你也乏了,且歇了吧。”

“我不礙的。”黛秋反握住母親的手,“媽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和橋兒走到尚陽堡,流放不過三年,咱們還會回來的。”

“秋兒是真的長大了。”杜氏低低的聲音帶著欣慰,“無論將來如何,你要記得,你父親是冤枉的。”

黛秋在黑暗中重重點頭。“我和你父親到底是拖累了你。連福媽、百花、憨三兒他們也受了我們的連累。”杜氏的聲音似有了些力氣,連精神也比白日裏長了些,“這些天,我暗自品著,橋兒是個品性善良,有擔當的孩子,有你文叔叔的樣子,你們倆的婚約雖說有些岔子,可人不在了,鐵鏡還在,你照顧他長大,他便是你終身的依靠。”

“媽,你糊塗了,橋兒才多大,我多大了?他一口一個姐姐的喚我……”黛秋說不下去。

黑暗中傳來杜氏輕笑的聲音:“老人們常說,小郎君疼人,你文嬸嬸的遺書是這個意思,你父親和文叔叔在天上,會保佑你們倆平平安安。我心裏想著,你們倆將來的事,你們自己拿主意。隻是……秋兒,咱們雖要還文家的救命之恩,你也萬不要委屈了自己。”

“媽,你放心,我不會委屈我自己,也不會委屈你和橋兒。等到了尚陽,我到藥鋪子裏當學徒去,以前不知道,我竟是有些本事的,這兩床棉被,就是我治好厲官爺的牙疼,咱們蕭家世代行醫,我可以……”

“不可以!”杜氏斬釘截鐵,“無論如何你不許再吃行醫這碗飯!你父親半輩子都以岐黃濟世,救過多少人的命?他落下什麼好?咱們家落得這步田地,若說有錯,那就是你父親不該行醫。秋兒,不許學醫,安安生生的過這輩子。”

黛秋咬一咬唇,伸手在懷裏摸了摸父親留下的劄記,半晌方“嗯”了一聲。疲乏襲來,黛秋終究是個年輕女孩子,睡意漸濃,她緩緩閉上眼睛。杜氏像哄小兒了般,輕拍著兩個孩子……

天未明,雞先啼。蕭家雖是小門小戶,黛秋也顯少被雞鳴叫醒。各房裏有時辰鐘,百花換著法子哄她起床,然而雞才叫一遍,劉三就站在院子裏喊人:“都起啦,都起啦!還有五十裏路要趕……”

窩棚原沒有門,不過一條破簾子檔著,劉三才吆喝一遍,黛秋和藍橋便一同驚醒。地鋪太硬,睡得人腰酸背疼,姐兒倆互相拉扯著起身,又輕喚杜氏起身。

誰知喚了半天,杜氏竟一動不動。“媽,媽!”黛秋慌了手腳,不管不顧,推著母親冰冷的身子,大聲喚著,藍橋也跟著叫人,他童聲賀亮,沒兩聲就驚動了外麵的解差。劉三幾步鑽進窩棚裏。一手攔開兩個孩子,另一隻手探向杜氏的脖頸。厲春也想擠進來,可窩棚狹小,他隻能探頭進來,正對上劉三的眼睛。

劉三緩緩搖搖頭,半蹲著鑽出窩棚:“涼透了,你們倆個娃娃給家大人磕個頭吧。”

兩個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劉三身後傳來,當差久了,死路上的人見得也多了,此刻的他麵無表情,心無悲憫。

犯人死了,大多由驛站處置,不過一張破席子裹上埋了也就罷了。驛站緊臨著山,山上埋了多少客死異鄉的人,誰也說不清。“三爺,不讓後人送葬磕頭也不好,萬一三年以後,他姐兩個有命回來,怕是連親媽的墳頭都找不見。要不這麼著,我留下看著他們,你帶其他人先走,等人埋了,孩子們磕了頭,我們後追上。”厲春說話間,朝姐弟倆的方向看了兩次,十分不忍的樣子。

劉三把煙袋敲在鞋底上:“理是這麼個理,可是你道不熟,想追我們可不容易,別回頭你們仨再都走丟嘍,不如你帶著其他人捋著官道走,我等等他們姐兒倆,我能抄小路,一準兒能追上你們。”

“可……”厲春還要再說,劉三卻沒工夫再聽。

“可什麼可,早飯也完了,快上綁繩,起解了!”劉三說著,將煙袋杆往腰上一別,拔腿就走,“忙起來!”

厲春有些失望,他回頭朝黛秋姐弟深深地看一眼,扁一扁嘴,快步跟上劉三。

最後一鍬土蓋了不大的墳包,黛秋“噗通”一聲癱坐在地上。前後不過幾個月,父親沒了,蕭家沒了,如今連母親也沒了。她還沒來得及對未來有所期許,就被狠狠推絕望的深淵。墳頭尚有濕氣,她卻一滴淚都沒能落下。看在逝者還有後人的份上,驛站的老工欲立一塊木牌,全當墓碑。劉三嫌麻煩,四周荒墳無數,誰的墳頭沒立過板兒,可眼下不還是光禿禿的,風吹雨打,屍骨都要化掉的,何況一塊木頭。

黛秋呆呆地看著母親的墳頭,出京城時,她還提著一口氣,還暗下決心,無論如何要帶母親和藍橋回來。自小,詩書裏就是這樣講的,心誌誠則萬事成。卻原來不是這樣的,無論她給自己多大的勇氣和決心,世事都不會如她所願,如今,母親走了,這口氣泄了,剩下她一個人獨處於天地之間,原來她不成,真的不成……

“心也盡了,逝者已矣,咱們上路吧。”劉三悶聲道,“晚了就趕不上他們了。”

黛秋不動,仍舊呆呆地坐著。

“我說姑娘,也就這樣了,你還想怎麼著呀?”劉三不耐煩,伸手去拉黛秋。沒想到斜次裏伸出一雙小手,擋住劉三的手。

“不許你碰我姐姐!”藍橋稚嬾的童聲驚醒了黛秋,她回過神才看見藍橋用小小的身體擋在自己前麵,全力張開雙臂,眼睛怒視著劉三。

“嘿,你這個小崽子!牙還沒長齊就敢跟給三爺叫板!”劉三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去揪藍橋的小辮子。

“我們這就走!”黛秋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一把將藍橋拉進懷裏,方才還空洞的眼睛烔烔直視著劉三,“問三爺一句,這是什麼山?”

劉三不敢相信地看著黛秋,這姑娘剛才還像丟了魂似的,劉三隻當她家裏犯了事,又沒了媽,下一個路上的死鬼怕該是她了,卻沒想到才一轉眼的工夫,她又來了精神頭。

“這到底是座什麼山?”見劉三不說話,黛秋又問負責埋屍的老工。

“原也沒什麼名兒,不過是座荒山,前不著村,又不著店的,也沒個倚傍,附近的人為著好記,都叫它‘大孤山’你們往前就是一馬平川,直到又遇見一座山,跟它差不多,無脈無脊的,那叫小孤山,你們今天晚上要在那裏歇住了。”老工收了鐵鍬,忽想起什麼,笑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記下這個名兒,待我們刑滿歸鄉,來這裏接母親一起回去。”黛秋自顧地點點頭,四下打量著,似乎在記下這裏的樣子,又伸手朝老工借鐵鍬,朝離墳最近的一棵樹上狠狠砸下。春天正是萬物嬌嫩的時節,那樹皮禁不得這一鐵鍬,竟掉下一大塊皮來。

黛秋將鐵鍬還給老工,拉著藍橋,行至杜氏墳前,複又雙雙跪:“橋兒,跟大娘告個別,說橋兒長大了一定會接她返鄉。”

“大娘……”藍橋一字一句地道,“橋兒一定照顧好姐姐,橋兒一定快快長大,等橋兒長大了,就來接您回家!”說著,他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黛秋起身,用力拉起藍橋:“咱們走!”說著,姐倆朝山下走去。

劉三與老工互看一眼,劉三笑道:“回家?埋在這裏的人還能回家?說夢話呢吧!”

老工也不在意地笑笑:“小孩子們,想一出是一出,理他們呢。你還不追上去,仔細他們逃跑。”

劉三卷起煙袋,插在腰間:“我還用追?他們姐倆走不出這座山。”說著,快步朝黛秋、藍橋的方向走去,遠遠看著姐弟倆的背影。

黛秋拉住藍橋的手,原來她不是孤零一人,她還有藍橋,文家、蕭家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要好好活著,才對得起天上的長輩們,他們要活出個樣兒來,才能重振文家和蕭家。

心裏這樣想著,黛秋方才還空落的胸腔裏熊熊地燃起一團火,她低頭看向藍橋,藍橋也正抬頭看向他,沾了灰泥的小臉上,一雙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掛在衣襟上的鐵鏡一晃,反射了太陽的光芒,格外刺目,黛秋手上更用了力,大步向前走。

雞鳴起程,天黑投驛,劉三走熟了地界,除了一兩次有流犯重病,實在拖慢了腳程外,竟都能解著眾人至驛站安置。

黛秋也記不得他們走了幾日,隻知道出京時身上穿的雖然舊了些,但衣是衣,裳是裳,眼下卻著實破敗不堪,藍橋的鞋磨沒了底子,翠荷教黛秋用破布打疙疤,納鞋底子。

出山海關那天,劉三蒼老的聲音傳得格外遠:“出關啦!都回頭看一眼,成了孤魂野鬼也別忘了入關的門……”

老少婦孺哭成一片,黛秋、藍橋和翠荷卻一滴眼淚都沒掉,翠荷說,她說算變成鬼也不會回來,山海關裏麵沒有她的家。黛秋告訴藍橋,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三年罷了,並不長。

再往北走,流犯的隊伍漸少,路上又死了兩個老奶奶,破席子一裹,草草地埋了。兩位老奶奶不知是哪家的老封君,新墳亦無人磕頭。

又有一個年青媳婦子,本來好好的,誰知一個早上,眾人起解時,發現她用褲腰帶掛在了房梁上,黛秋嚇得捂住藍橋的眼睛。

“姐,我不怕。”藍橋小聲道,“我見過死人,父親和兄長出兵放馬,兄長說常常會死人。”藍橋說著,忽然停了口。黛秋隻當他不舒服,細細察看時,才發現藍橋竟像大人一樣皺了眉,半晌方道,“姐,我……記不起父親的樣子了……”

黛秋用自己的鐵鏡照一照藍橋的小臉,他就像是被縮小了的文籍,那位行事不拘,才華卓著的大英雄,黛秋抬頭望向天際:“橋兒,你是簪纓人家走出來的男人。文叔叔在那裏看著,等你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這天地間,身上自然有文叔叔的樣子。”黛秋說著,又拿鐵鏡照了照藍橋,姐兒倆對視,彼此知心。

無論誰死,不入尚陽終是不能停的。穿著破衣裳都有些熱的時節,眾人終於爬上了望城岡,站在望城岡上,能看見尚陽堡的城門。也因著離城近,岡上岡下也有些獵戶人家,並不甚荒涼。劉三早將大青騾留在上一個驛站,讓那畜生也歇歇腳,待往尚陽交了差,完了事,回程再騎。

彼時,他掐著腰站在岡上,吆喝著眾人:“尚陽堡到了!大家夥兒也累了,且歇一歇再走,一氣入城,我完了差事,你們也大可好好歇上一歇。”

一路風餐,眾人臉上竟有了一絲喜色。流刑懲的是心,那受不住離鄉之苦,皮肉煎熬的早死在路上了。能活著走到這裏的人,要麼心大不知愁,要麼心中有牽掛。這些日子看下來,黛秋認定翠荷屬於前者。

才一坐下,她就忙著與藍橋一同捉草蟲作耍。這一路走下來,藍橋瘦了一圈,黛秋總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孩子似乎長高了些。他們與翠荷一路互相照應,彼此早已熟絡,因著與黛秋年歲相仿,翠荷與她也格外親厚,形影不離。

黛秋席地而坐,看著兩個人在綁繩的長度內也能玩到得趣,黛秋不由笑搖搖頭,才要說些什麼,忽聽“咕咚”一聲,與她相隔兩三人的一個年輕媳婦並一個老奶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緊接著,前後又有幾人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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