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
喬家並未撤回狀紙,長風大感意外,他一身錦繡綾羅地跑到喬家,又說那些狠話,就為嚇嚇他們,再難辦的案子,苦主撤了狀紙還有什麼可說的?可喬家沒撤,從五品的醫官他們不怕,國公府他們也不怕。這是長風不曾預料的,他十五歲的小腦瓜裏,能想出的主意有限,但回想起那日,他向黛秋說了,一定會救出蕭供奉,現在看來,著實難辦了。
“大爺!”德䘵連滾帶爬地從院外一路跑進來。
德䘵是長風中毒之後挑上來的,原為他老實本份,又懂規矩的好處,從未見他如此狼狽,長風皺眉看向他。德祿似並未察覺自己的失態,徑直跑到長風身邊,小聲耳語幾句,長風猛地站起:“怎麼會這樣?”
德䘵滿臉愁色:“這誰能想到?大爺,你說咱們……”德䘵說不下去。
“這下可糟了。”長風幾乎站不穩,一手狠狠抓著德䘵,“快,更衣,備車,咱們去蕭家。”
德䘵不敢多問,跋腿要跑,長風卻沒鬆開他的胳膊。“德䘵。”長風慌張地坐了回去,指尖微微發抖,“你說咱們是不是闖禍了?”
德䘵掙脫不開,隻得緩聲勸慰:“爺,咱們……這也是……好心……”
喬家夫婦死了。家中老仆晨起往主人房裏送熱水,看見喬老爺七竅流血,雙眼外凸如牛,死在床上,而喬夫人盛裝打扮,妝容精致地死在他身邊。老仆被嚇傻,半晌才想起叫人來。衙門派了仵作來驗屍,喬老爺係中了烈性毒藥,而喬段氏死於吞金。
德䘵在長風的授意下,對段氏說了喬老爺的一切外宅,並他已經有了子嗣的事,大約不久,段氏這位正室夫人也要下堂去了。長風的本意是離間這對夫妻,好讓其中一個開口,甚至撤狀,可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杜氏稍晚得了信兒,也是一驚,然而比之少不經事的長風,她立刻想到蕭濟川,苦主雙雙不在,那他的案子才真叫說不清了。此前大理院就想要坐實濟川的罪責,如今人家是滿門皆亡,喬段氏吞金,那必是自殺,若坊間傳出一星半點,他夫妻是因思女而亡,那別說濟川的命,連他的一世名節也就完了。
杜氏忙命福媽備車,她要親去喬家看看情況。“我勸太太別去。”福媽緊緊握了杜氏的手,“若讓左鄰右舍知道咱們是被告家的人,可怎麼處?咱們是怎麼知道的?誰報的信兒?誰傳的話兒?越發坐實了咱們參與其中。”
杜氏反握住福媽的手:“那可是一家子,若就此惹上民怨,那老爺……”
“太太去又能做什麼?”福媽苦勸道,“這個節骨眼兒,咱們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不是老婆子我說造孽的話,就是咱們去給喬家收屍,也會被人指摘。這個工夫,太太該定下心來,想想怎麼救老爺。聽說那喬家的準女婿現在刑部改的那個……法部供職,老爺的案子早晚要呈上去,他能放過咱們?”
福媽幾句話說醒了杜氏,她似才六神歸位,打起精神:“跟我去書房,所有銀錢賬目全拿來,這事拖下去,要打典的關口太多,打緊的,把手上田地鋪麵抵出去,換些銀子錢,哦對,還有我的首飾……”
黛秋拉著藍喬躲在正房外,一句一句聽得清楚,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藍橋機靈地拉走黛秋。姐兒倆個才藏好,便有小丫頭提了暖壺往杜氏房裏換茶水。
“姐……”藍橋抬頭看向黛秋,“他們會放蕭伯伯回來嗎?”
黛秋低頭,正對上藍橋的一雙大眼睛,她勉強含笑,用力點點頭,拉起藍橋就走。
喬家的噩耗就像風吹過這表麵繁華實底破碎的京城,不過小半天的工夫就被散布得哪哪都是,獄中的蕭濟川也從貴寶嘴裏得了消息。他早知道喬家夫妻不睦,男人為女兒的死而傷心過度是不可能的,那最有可能的是,有人害死了喬家的人,這樣他們就成為永遠的“苦主”。
“你……”這是蕭濟川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為幾張方子,你害了人家滿門?”
“瞧您說的,蕭供奉……哦,不是,今兒早朝時,老佛爺準了大理院的折子,革了您在太醫院的品級。蕭濟川,你別再犯糊塗,自來我要的東西,沒有到了手的。連這種地界,我都能讓你們夫妻倆見上一麵,我貴寶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
蕭濟川驚訝地看向貴寶,隻見他得意地道:“打量著我那傻外甥能救你脫困,你就錯了主意,我才在政務處打聽了,駱麟領平亂的差事做得好,今上下諭命他整理地方,一時半刻回不來,如今已經沒人能救你了。還有……”
貴寶吊稍眼瞥向蕭濟川,冷笑道:“駱麟把文家的家眷偷偷運回驚,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蕭家前些日子辦了一堂白事,那死鬼女人是誰呀?要不要我上道折子,偷送家眷進京,陣前動搖軍心,文籍是死有餘辜,他女人去了也就去了,可那個孩子還活得了嗎?”
“你……”蕭濟川狠咬槽牙,怒向貴寶,“可惜這綾羅裹了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蕭家與你何愁何怨?喬家又與你何仇何怨?人命在你眼中草芥不如,你……你……”盛怒讓濟川語塞。
貴寶卻一點都不生氣,連他臉上的笑都不是嘲笑:“蕭濟川,老喬家那兩口子的事兒,說不是我,你不信,我也懶得跟你說,眼巴前兒這事我倒要跟說講明白,你不交方子,你的命不要也罷了,你家人的命,哦對了,還有文家的後人,他們的生死可都在你手裏。”
“滿門抄斬要上達天聽,法部複議,貴大爺,你也別忘了,除了造反作亂,本朝再沒定過這樣的重罪。”濟川幾乎將牙咬出血來。
貴寶冷笑一聲:“瞧您說的,血了呼拉的,還滿門抄斬,多滲人!我隻是估摸著,你的妻小未必經得起流刑,如今關外可不太平,我怕她們到不了柳條邊兒就死在道上了。至於駱麟那個窩囊廢……”貴寶不悄地冷哼一聲,“惠春格格綁你的時候,他敢放個屁嗎?抬舉他,他是我們家姑爺,不識抬舉,他就什麼都不是。所以,蕭濟川,識時務者為俊傑,死守著秘方還是給他們一條活路,你掂量掂量吧。”貴寶說完轉身就走。
蕭濟川手腳冰冷,連追上去罵兩句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前,他那句“醫不可欺”還說得鏗鏘有力,然而眼下,他卻不得不承認,他如同這牢房裏最小的一隻蟲子,被碾死也不過是別人一手指頭的事。
或許是行醫久了,他看過太多的生死,失了自己這條命似乎也不那麼可怕,可是發妻愛女,還有文家所剩下的唯一血脈……
濟川心疼得幾乎嘔出血,一個人怔怔地委頓在地,連獄卒送晚飯來也不曾察覺。
“蕭供奉。”來送飯的竟是牢頭,手中的飯食雖清淡,到底是些可吃的東西,“上次您給我的方子,我那小子吃了,已經好多了,我們窮人家沒甚謝的,這飯食是我自出錢置的,您好歹用些。”
濟川緩緩扭頭看向牢頭,幾乎不認得他。牢頭慢慢擺上飯食:“供奉,自您進來,說句難聽的,這牢裏倒像得了寶貝,都知道您的本事,卻不知您這樣好心,我們哥兒幾個算得了便宜。如今這情勢,我雖不知您犯了怎樣的大錯,但那位貴大爺權勢通天,他能來,您就必有一條活路,說句不該我說的話,你如他所求,活了這條命再說。”
濟川有些意外地看向牢頭。牢頭勉強笑笑:“我們長年在這牢獄裏,什麼事不打聽,您別見怪,我這真是一心為了您,平常官司到不了我們這兒,進了要麼服法結案,要麼是自絕撤案,不然沒個了局,您有第三條路可走,自脫苦海,還不累及家人,何不走走試試?”
見濟川不說話,牢頭也不便多說,自去了。直到銀月升空,濟川才踉蹌著起身,在陰暗的牢房裏走上一圈,自來了這裏,他隻顧著這場無妄之災,連周遭是個什麼樣子都沒看清。一陣暖風從高高的牢窗吹進,原來已經是春天了,庭院裏的老杏樹必是花冠如火,風吹落紅,那是杜氏最喜歡的景色,濟川迎著風,理一理毛燥的發辮,麵上不由含了一絲微笑……
梆鼓三響,黛秋躡手躡腳地進了書房,從懷裏摸出一早準備好的火折,鼓搗半天,才點起牆角的小蠟頭。蠟是她白日裏悄悄放在角落裏的,蕭濟川半輩子醉心岐黃之術,所以書房裏隻有醫書,分門別類垛在書架上。
黛秋這幾日常常偷往這裏翻看醫書,總想找到更有力的證據,證明父親沒有醫死人命。她端著小蠟往書架上照一照,心下不由一驚,書架空無一物,昨天滿架的書全都不見了。
“姐,你在做什麼?”黑暗裏,藍橋的聲音驚了黛秋一跳。
“姐,你要找書嗎?我知道它們去了哪裏。”藍橋說著拉起黛秋的手便向外走。
原來傍晚,藍橋小解時,看見杜氏和福媽兩個帶著丫頭們來來回回地從書房裏搬書出來,這原不是大事,可她們躡手躡腳,又繞到後院,似不想讓黛秋知覺。
原來後院因著許氏過世不足百日,便一直沒讓黛秋搬回去,加之黛秋要照顧藍橋,便一直在前院東廂住著。此時已有點點火光閃出,黛秋幾乎不敢相信,拉著藍橋幾步跑至後院,並不見其他下人,隻有杜氏帶著福媽立於篝火前。黛秋幾步跑過去,竟見那熊熊燃燒的竟是一垛一垛的書,隱隱有酒香飄來,那書上竟被淋了酒。
“媽,這是做什麼?這是父親的心血!”黛秋說著便要衝上去搶書,杜氏同福媽一邊一個死死拉住她。
“是你爸爸讓我做的,他說……以後蕭家的人再不行醫。”杜氏盯著火焰,晃得她眼睛疼,可遠比不上她的心疼,蕭家幾代人的傳承都被她一股腦兒地丟在火裏,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也燒在這火裏。
喬家一門盡喪,小案變作大案,眼下隻怕再難翻案。杜氏隻覺萬念俱灰,若不是尚有黛秋、藍橋,她願與丈夫同生共死。
“好孩子,待你父親安然出獄,咱們一家子遊山玩水,再不做這一行。我也奢望咱們家從來沒有過這些書,沒人是大夫,不會給人看病,誰生誰死也賴不著咱們家。”
杜氏的聲音響在夜裏,無比淒涼,她鬆開黛秋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火堆,上麵一層的紙頁幾乎燃燒殆盡,杜氏回手拾起地上一根粗樹枝。用樹枝挑起那火上麵一層紙灰,下麵原沒燒起來的書籍因為竄了火,過了氣,也狠狠地燒起來,宣紙立刻化為飛灰,一點細碎的火星隨煙升起,從杜氏的麵前飄過。“火燒胸前暖”,杜氏忽然一笑,隻覺這些天的煎熬似也隨之一炬,她丟下樹枝,轉身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前院。
福媽還沒回過神來,忙跟上去,又實不放心兩個孩子守著火堆,左右為難,抬眼正看見百花穿著中衣,慌裏慌張地跑來找人。
“作死的小蹄子,姑娘小爺都在外麵半天了,你在房裏挺屍麼?”見百花來了,福媽也鬆一口氣,小跑著追杜氏去了。
百花被罵也顧不得沒臉,跑到黛秋身邊:“姑娘和小爺又出什麼妖蛾子?在半上不睡覺,跑到這裏來燒……”百花似乎才意識到一件事,“這……這燒的什麼?”
“醫書!”黛秋不說話,藍橋代她回答,“不是姐姐燒的,是大娘燒的。”
百花幾乎驚掉了眼珠子:“老爺的醫書?太太……瘋了?老爺……咱們家……那咱們……”百花急得快要哭出來,隻見藍橋緩緩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卷包的劄記。
“這……這是什麼?”百花不常進老爺的書房,卻也看著眼熟。
“我在書架下麵撿到的,這上麵是蕭伯伯字。我不敢拿給大娘。”藍橋小聲道,“我想給姐姐留個念想。”黛秋原本隻看著那耀目的火堆,聽見這話才回頭,看向藍橋手裏的劄記,一明一暗,她眼前有些發虛,看不清楚。藍橋將劄記塞進她手裏。
“姐,這上麵全是蕭伯伯的字。我來了這裏,蕭伯伯常教我寫字,他的字我是認得的。”藍橋的小手與黛秋的手合握著劄記,“寫字很累人的,伯伯寫了這麼多,一定辛苦,咱們把它留下吧。”
許是因為皮料柔和,也許是藍橋握了很久,黛秋竟摸到了微微的溫度,她把劄記慢慢裹裏懷裏,越抱越緊。黑暗中,藍橋前襟盤扣上的照病鏡竟火焰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點光芒,正與黛秋身上的鏡子交映成雙。
黛秋借著這一點光芒才看清羊皮上魏碑體三個大字“行軍劄”,下麵又一行小字:“發惻隱之心,救含靈之苦,吾之誌也。”想起往日,父親種種教導,黛秋的眼淚再忍不住,一雙一對地落下來,她一手捧著劄記,一手拉了藍橋:“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