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生變故
茶館裏,杜氏心中惴惴,孩子們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歸,欲打發福媽去找,可路上人擠,兩廂裏不見,隻怕孩子們回來了,福媽還在找。正心焦時,隻見長風、黛秋拉著藍橋從門口走進來。
長風身上那件嶄新的鬥篷竟生生破了個破,把杜氏唬了一跳:“這是怎麼說?趕是又遇見壞人了?”
長風才要答話,忽覺有人輕拉他,眼角瞥過去,卻是黛秋輕輕揉了揉鼻子,長風會意,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隻是……”長風語塞,他不曾想瞞騙杜氏,所以事先也沒想過其他說辭。
“都是橋兒不好。”藍橋聲音稚嬾,說話卻極有條理,“橋兒亂跑跌倒了,長風少爺為了扶我被人踩了鬥篷,是橋兒的錯。”
杜氏這才瞧見藍橋的身上也染了些灰泥,又怕孩子嚇著,忙道:“不礙的,好孩子,街上人多,踩著你事大,隻要人沒事,旁的都不打緊。來大娘這裏,你也逛夠了,咱們可就回吧,回去再幫你換件新衣裳,可好不好?”
見杜氏一心隻在藍橋心上,長風與黛秋悄換了眼色,再不想這小人兒受了那樣的驚嚇,竟還能有條有理的哄騙大人,果然武將家的孩子有些與眾不同。
就在方才,被救的女孩兒帶著大家找到暗門,長風帶人闖進去,裏麵是單辟出來很小的一個園子,院子裏隻一間大房,長風踢開門,裏麵竟有五六個孩童,皆與藍橋年紀上仿,被捆了手腳,塞了嘴。黛秋分辨半日,正看見縮在牆角的藍橋,便不管不顧,一頭撲過去,先解了綁繩,才要攬進懷裏,卻見藍橋攤開手,掌心一塊破瓷片。他縮在角落並不是害怕,而是尋機逃跑,黛秋看看瓷片,又看看小小的孩子,一時竟怔住。
原來那兩個賊人專是做這擄人、賣人的黑心勾當,方才撞黛秋隻是在踩點,見他不過老弱婦孺,即便長風是有功夫的,也不過一個不經事的少年,極容易得手,才一路跟了他們。
長風忙命德䘵去報官,好在一切有驚無險,眼下,黛秋終於可以大大舒出心中那口氣。長風極有眼色,縱不舍得走,也不得不朝杜氏又一深躬,告辭回去。杜氏是長輩,藍橋又是孩子,主人家便隻有黛秋去送客,她隨長風出了茶館。瞧著杜氏看不見,才向長風深深拜下。
“這是做什麼?”長風忙托她雙肘。
“我謝你救了橋兒,不然我們全家都沒法交待。”黛秋含笑望向長風,那書上寫的,戲裏唱的少,年英雄許就是眼前的模樣,玉樹臨風,行俠仗義,庇佑弱小,黛秋心中滿是敬服,“再替那些娃娃謝你救命之恩,一個娃娃一家人,長風少爺該叫少俠才是。”
一語說得長風臉紅,他故意笑道:“你與他們並不相識,如何代謝?”
黛秋眨著一雙漆黑的眸子,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爺派了少爺來救那些孩子,我替老天爺謝你。”
長風越發要笑:“這謝可大了去了。你方才也救了我,對了,可傷著你沒有?”見黛秋含笑不語,好端端地站著,長風也暗笑自己蠢笨,“這點子不事不必放在心上。天也這早晚,姑娘快隨家人回吧,救我的恩德,改日必登門道謝。”
眼看著長風作別而去,黛秋才隨母親攜了藍橋回去。杜氏並不知擄人的事,便如常看望許氏,給她講幾句燈會的事,又安置了孩子們睡下。誰知夜裏藍橋先是夢魘,後又通身滾燙。
彼時,黛秋已在前院側廂裏安置,聽見正房開關門戶,又有腳步聲奔來走去,便知不是好事,忙披衣起身去看,隻見蕭濟川急急奔向後院,必是有大事故,黛秋不及多想,便也跟過去。
藍橋直燒得小臉通紅,嘴裏夢囈不斷,濟川診了半日方起身寫方子,命人回鋪子裏取藥,又命福媽加上房拿鋪子裏製的牛黃安宮丸,又薑水研開灌下。“這是怎麼了?”杜氏扶在丈夫身邊,擔心地道,“晚上還好好的,他小人家眼睛幹淨,難道是燈會上撞客了?”
“正月上元,陽氣正旺,哪有這種事?”濟川低聲道,“看脈相倒是驚懼動肝,內風陽氣沸騰,確是嚇著了。你們出門子可遇見什麼事?”
“嗐!”杜氏自以為知道內情,不由歎了口氣,便將被人盜搶錢袋的事講了遍,“我想這原不是大事,便沒向老爺說。哦對,橋兒還在街上跌了一跤,險些被傷著,多虧了駱家哥兒。”
“爸,媽,還不隻這些。”一旁的黛秋咬了咬牙,到底把自己隻顧看煙火,弄丟了藍橋,連同長風去救幾乎遇險一起說了出來。
杜氏大驚:“這樣大事你也敢瞞?萬一有個一差二錯,如何向文家交待?你……”
不待杜氏說完,濟川忙攔道:“罷了,沒事就是萬幸。”說著將女兒擋在身後,向杜氏道,“你這幾日也不好,回房歇了吧,這裏有我。”
“你又護著她。”杜氏氣道,“都是老爺慣壞了秋兒。今晚讓她留在這裏照看孩子,自己犯的錯,受苦受罰都是自己的。”
“氣話。”濟川看妻子惱火的樣子,忙低聲陪笑,“她一個孩子顧著另一個孩子,我隻不信你放心。”
“爸。”黛秋拉一拉濟川的衣袖,“媽說得對,是我的錯,我留下照顧橋兒。”
濟川待要再說,卻見黛秋緊緊抿著嘴,看向父親的目光沉靜卻堅定,濟川有一瞬間的恍惚,女兒明明隻是個孩子,過了年也才十四歲,卻著實變成個大人。
藍橋退燒時,明紙糊的窗戶已透進白光,黛秋與他喂藥、擦汗,換中衣、掖被子,足折騰了一夜,百花早困得坐在腳踏上睡著了。黛秋拉了藍橋的手,才發那小小軟軟的掌心竟有幾點細小的口子,想是被碎瓷片割傷的,黛秋輕輕摸索著,指尖所觸是無以言表的心疼。
“姐。”一個輕輕的氣聲,驚得黛秋猛地抬頭,正與藍橋彎成新月的眼睛相對。
“橋兒。”黛秋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微潮的涼意,不由鬆了一口氣,便愧悔地垂淚,“姐不好,沒顧好你。你害怕怎麼不說?姐可以陪著你。”
“姐,我不怕。”藍橋的聲音有氣無力,臉上卻仍是眉眼彎彎的笑意。黛秋不由握緊了他的手,雖不知道他們還能相處多久,黛秋隻在心中暗自叮囑自己,再不能讓這孩子受一星半點的傷。
可惜天不遂人願,還沒出正月,有加急奏報傳來,蕭濟川得了信兒便急匆匆趕回家。彼時,許氏已能在床前緩行幾步,麵色也日漸紅潤。杜氏正陪她說些家常,說起藍橋懂事明理,雖是個小小的人兒,那行動作派竟活脫是文籍的樣子。
提起文籍,許氏不免焦心,說著說著便滴下淚來,杜氏忙笑勸慰,又說起孩子們的年庚,總想打聽文家大少爺,又不好就開口的。思來想去,杜氏再開口也不過幾句閑話,眼看要冷場,福媽急慌慌地跑進來,先看許氏一眼,才向杜氏道:“老爺來家了,請太太往前院去說話。”
杜氏見福媽神色不對,又拿眼睛偷瞟許氏,心頭頓感不祥。“你快去吧。”許氏含笑向她,“我好多了,虧得你常陪我說話解悶,這院子裏隻有你,又要幫我照顧橋兒,你且去忙,不必在這裏了。”
“也無甚忙的。”杜氏故意不立刻起身,拉了許氏的手,“不過是我們家那位爺是個甩手掌櫃,凡事不理,油瓶兒倒了都知道扶,想是又有什麼物件尋不見了,我且去找了,打發他去,再來陪你說話。”
許氏含笑點頭,杜氏強逼她不許起身,才笑盈盈地起身,與福媽一同出去,許氏目送她們離開,風吹合頁發出“吱吜”輕響,許氏原本含笑的一雙杏眼陡然暗淡。
杜氏小跑著趕至前院正房,蕭濟川正急得來回踱步,見杜氏挑了棉簾子進來,不由上前一把拉住,半晌說不出話。
杜氏不祥之感愈重,勉強含笑道:“老爺這是怎麼了,有話隻管說,可不帶這樣唬人的。”
“我……”話才出口,蕭濟川不由紅了眼睛,索性將一張宮門抄塞進杜氏手裏,“昨夜裏八百裏加急送進京的,這會子才從宮裏傳出來。”見濟川神色慌亂,杜氏已知事有不好,忙展開細看。
原來是前方戰報,那作亂的匪首自稱真武大帝轉世,平亂救民,迷惑眾多百姓,又連同紅燈罩、白蓮教等教眾,雜七雜八的隊伍竟然成了勢,結結實實是反上作亂。駱麟前往增援,也賊匪糾纏一處。與當地守軍首尾不能相顧,就在幾天前,文家父子戰死軍中,屍首被匪兵掛在參天老樹的枝幹上。
邸報上說,駱麟殺紅了眼,威逼地方典首傾巢出兵,直撲賊匪老窩,那個轉世的“真武”並沒有刀槍不入的好本事,被駱麟砍了腦袋。今上見了急報龍心大悅,老佛爺頒下懿旨,重賞三軍,旨到之日,駱麟官升兩級,總領軍政兩務,剿匪務盡,責他全權處理清匪殘餘事宜。
杜氏顫了雙手,那一張薄紙似有千斤重,再抬眼已是熱淚盈眶:“老爺,這如何是好……”
蕭濟川緊咬槽牙,血紅了雙眼,隻不肯滴下淚,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萬不能走了消息。弟妹才好些,得這了個信兒可要她的命。”
“那……那……”杜氏深以為是,可隱瞞失親之痛又似不妥,她一向拿得定,穩得住,此刻也慌了神,“不報喪,不穿孝,妥麼?”
“遠笛不是迂腐之人。”提起這個名字,濟川再忍不住,一雙熱淚滾滾而下,“他若在天有靈,必要保這娘兒倆個平安。如今他們的平安比什麼都重要!”
看著丈夫染血的雙目,杜氏深吸口氣,定了定神,道:“老爺放心,我必護著他們娘兒倆周全。事已至此,老爺隻一心治好文家弟妹,總不能一直瞞著她。待她身子好了,一些事才好料理。”
濟川狠狠點頭,用力抹了臉上的淚水,杜氏又忙忙地服侍他換了衣裳,又怕自己才來又回去,恐許氏疑心,便囑濟川獨自為許氏看診。
因著正月裏不動針線,黛秋便帶了藍橋紮了毽子往院子裏玩耍。見濟川出正房的門,便停下腳,笑道:“爸怎麼這早晚就回來了?我隻當爸還在鋪子裏。”
濟川勉強含笑:“你們倆個好好玩一會子,可不許吵嘴。秋兒,這幾天少往後院去,你文嬸嬸病弱,經不起吵。”
黛秋一手托了雞毛毽子,又手拉了藍橋,忙應聲點頭,誰知藍橋仰頭看著濟川,又看看黛秋,認真地道:“姐姐對橋兒好,我們不吵嘴。”
一語逗笑了父女倆,濟川方轉身朝後院走去,心痛之情無以言表,他蹙緊了眉,一步一步走向黛秋原本的屋子。
婆子早傳話給許氏,濟川進門便見她起身站在床前。“你是病人,大可不必拘這些沒要緊的禮。”濟川說著取了藥枕,許氏由著婆子扶她上床,用厚厚的靠枕讓她歪著,白璧樣的腕子輕擱在藥枕上,濟川靜心秉氣,切緊脈門。
“這些日子我自覺好多了。”許氏含笑向濟川道,“我家老爺常說,蕭家世代懸壺,醫術超群,如今我也得見識,果然不凡。”
提起文籍,濟川不由眉心縮緊,他勉強定了定神,又換另一隻手。
“蕭大哥哥是怎麼了?我瞅著臉色不對。”許氏打量著濟川。
“春寒蝕人,近幾日鋪子裏抓藥看診的是比往常多些。”濟川緩聲道,“是有些疲乏,不礙的。”
“雖然這樣,大哥哥還該保養自身才是。”許氏的聲音仍有氣無力,“你是大夫,大夫若病了,別人越發難了。”
濟川手上微微一抖,怕許氏察覺,隻得順勢收了手:“弟妹果然好多了,我再調一調方子,吃上幾劑隻怕就可大好了。”
“蕭大哥哥的藥總是很苦。”許氏含笑道,“我們老爺日常提起你們在軍中的笑話總報怨。”
濟川陪笑:“遠笛最是個不愛吃苦的,也罷了,我調幾味淳香味厚的溫補之物,必不叫弟妹吃苦。”
許氏病中連笑也笑得不那麼清爽,濟川生怕露了馬腳,並不敢與她多言,重寫了方子遞與婆子抓藥,又安慰她兩句,便告辭出門。
許氏始終麵含笑意,目送他出了門,才低聲向身邊的婆子道:“我的橋兒在哪兒?煩你喚他來……”
這本是大人的事,可天將晚時,杜氏背著濟川還是將文籍的死訊緩緩告知黛秋。文籍是蕭家的大恩人,眼下藍橋成了文家唯一根苗,杜氏一再叮囑黛秋,務必顧好藍橋,燈節的事再不能有。
這一夜,黛秋悄悄守在藍橋床邊,竟不曾合眼,失父失兄,藍橋還這樣小……黛秋輕握了他小小一隻手,長長一聲歎息。